“他们最后一句话也许是和我说的”
2015-09-10杨江
杨江
【编者注】
外滩拥挤踩踏事件有太多值得去反思的地方,尽可能真实地还原现场,有利于深层反思的开展,问题根源的寻找,避免类似悲剧的再次发生。关于现场的还原,很多媒体此前已经做了很多报道,《新民周刊》在此呈现的是一位当时第一时间进入核心现场并组织救援的普通警察的回忆,从中可以看到,尽管存在管理方面的缺失,但作为参与上海城市管理的普通人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为了避免后果的扩大,他们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
此刻,不是刻意为谁“辩护”的时候,但这位民警的叙述,至少透露出公众未知的大量细节,可以使公众审视这场悲剧时多一个视角。
“向后退”是民警先喊的
29岁的朱天龙是上海市公安局黄浦分局打浦桥派出所民警,2009年从警,2014年12月31日晚,他和同事作为增援警力,在外滩陈毅广场执勤,引导人流,维护秩序。
在接受采访时,朱天龙的嗓音仍带沙哑,而在拥挤踩踏发生前,他的喉咙是很响亮的,用他自己的形容是:“我一个人喊的声音,可以超过电喇叭。”
“网上有个帖子说警察没有用电喇叭,喉咙嘶哑了还在喊‘让一下、让一下’的,那个就是我。”
2014年12月31日,是朱天龙第三次参加外滩执勤,此前三年外滩都有跨年灯光秀和倒计时,忙碌已经成为朱天龙和他的同事们在这一天的常态。
今年虽然没有了灯光秀,但同样有值班备勤的要求,朱天龙要时刻准备着的。晚上7点,他接到任务要求到达陈毅广场北侧区域做人流秩序的维护。9点钟左右,他们接到分局指令,要求出部分警力到陈毅广场南侧,负责秩序的维护和人流疏导。
就这样,朱天龙到了陈毅广场南侧,当时现场的人流状况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人多,但还是可控的,在正常地流动。朱天龙站在后来发生拥挤踩踏事件的楼梯口引导人流,提醒大家注意距离。“人都是陆陆续续很有序地往这边走,这样的流动是有序的。”他回忆。
那天,陈毅广场的人流,朱天龙觉得晚上9点多时没有往年多,但到了11点,很明显感到人流量在逐步增大,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人流量突增以至于站在当中引导人流的民警一度被冲到旁边,朱天龙和他的同事们忙着向过往游客解释:“今天这里没有灯光秀,没有任何活动,并且江堤上人已经很多了,请大家不要往上面挤。”
这样的解释基本上是两三分钟就说一次,附带还要提醒一句:“大家不要挤,大家不要挤。”
但似乎无济于事,人流还是继续增多,有2个民警一直是在下面的,后来被冲到台阶上面去了。
朱天龙身边大概有三四个民警,本来民警们是分组分开站的,就像桩子一样,这样就相当于起到人流过滤作用,人从两个民警当中走,相对有序。但11点的时候,因为人太多了,民警就没法站中间了。
朱天龙们还在提醒人流:“这里已经很密集了,大家不要挤,不要从这个口子上了。”
这种情况,朱天龙其实以前也遇到过,但是也没有发生过意外。“一直到11点的时候,大家还都是朝同一方向,都往江堤上涌,都往同一方向涌。我们知道,同一方向,脚步放慢,一般不会有问题,还是比较有序的。但是,到了11点半左右的时候,又来了一批人流。当时不是上面的人继续往前走,而是上面的人往下走。江堤上的人往下面走,他们和下面的人怎么讲,说你们不要往上面走了,上面人很多很挤的,没什么可看的,你们不要上去了。“
当这句话没有说多久时候,朱天龙就发现有人倒了,至于几个人,他根本没办法看清楚,就是感觉有人倒下来了。
人流对冲发生在一瞬间,朱天龙看到三个漩涡一样的点,三批人压在一起,但距离都不是很远。通道靠近下方是两个,台阶上方还有一个。
面对当时发生对冲的人流,朱天龙也觉得后怕,身材强壮的他,平时起码五六个人的人墙可以推开,但他那天也被人流冲得脚步不稳,因为具有专业知识,他赶紧扶着墙,站稳后马上发现自己脚下倒了一圈人,再往上看,还有一批人倒下。
见此状况,朱天龙马上大喊:“不要过来了,不要过来了,这里出事了,后面不要过来了。”所有的民警全部都在喊。
前面的人被民警们拦住,陆陆续续往后站,顶着人流,给民警腾空间救人。“我们就想把他们拉出来,但是拉不出来,已经压着了。”网上出现了一个喊着“向后退,向后退”的视频,朱天龙说,其实是民警先喊的,“后面的人停住,尽量确保安全地向后退。安全地往后退。”然后旁边很多人听到之后也跟着喊“往后退,往后退”。
开辟救生通道
一边喊“往后退”,一边,朱天龙努力救人。“我靠墙的这一片,人散开之后把压得不是很里面的人全部一个个拉出来。我记得有一个小姑娘,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说警察叔叔救救我,我就握着她的手说,你再坚持一会儿。”
朱天龙无法直接将这个女孩子拉出来,因为整个拥挤踩踏区域就像一个凹陷,有的人是半弓着起不来,有些人是仰着,好像下面有个人弓着,还有的人就趴在地上。其实是看不清楚最下面的人的。
“我们当时就是想怎么样把人尽快拉出来,反正就是尽快救人。其实我现在想想挺难过的,因为我在现场和很多人是有交流的,我现在都不知道哪个人没了,哪个人还活着,也许他们最后一句话就是和我说的。”朱天龙的心情异常沉重。
那个伸手向他求助的小姑娘后来怎样,朱天龙已经没有印象了,他和同事们一起试图把这个女孩子拉出来,已经拉到大腿这一边了,“反正那天拉的、救的哪些人我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好像我还记得当时离我2米远的一个小伙子说,警察叔叔你快救她,她脸色这么难看,也是个小姑娘,我当时就已经感觉自己很无力。”
朱天龙和一些民警在救人时,另一个老民警鞠广银冲上台阶,尽量把往下走的人向后疏散。江堤上原有的民警也在尽力让上面的人不要下来,就这样朱天龙和身边的同事在群众的帮助下,把倒下来的人能拉的都先拉了出来。
他的身边空出了一个人的宽度,但仍是很拥挤,很多被压者的亲属也在营救,他印象中,最早拉出来的人看上去只是扭伤一样,还能走。
朱天龙通过电台向指挥中心汇报情况,“五号门位置出事情了。”他得到指令,尽快开辟救生通道。
朱天龙人壮实,立即去开辟救生通道,其实就是用他自己的身体去往后顶人流,因为不断在喊话,他的嗓音已经哑了,“大家不要挤,给我1米的空间,1米的空间。”一直这样开开开,第一波救出来的人搀扶着跟着朱天龙后面走出来。
这条生命通道的口子一直开到了中山东一路。外面的人此时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事情。朱天龙对人流喊,“你们不要再进去了,里面出事情了。”
一个小姑娘从拥挤踩踏处逃出来后要和朱天龙握手,朱天龙没来得及理她,马上跑回继续救人,此时还有人要往这个通道里面去,朱天龙马上又喊,让旁边的人帮忙维持一下秩序,一定要保持1到2米宽的距离。
就这样他一路喊着跑回事发点。等我跑回去时发现,压在上面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被拉起来了。
一些民警已经陆陆续续把一些伤员抬到旁边空位上。朱天龙向指挥中心汇报,“救生通道已经打开,位置在中山、南京。”
他在电台中不断重复着这样的信息,
现场急救伤员
伤势较轻的一些伤员被朱天龙和他的同事们扶起来后,蹲在旁边,朱天龙要求他们马上站起来到旁边去,不能妨碍救生通道。对于一些情况严重,但还有反应的,朱天龙和同事们陆续往外搬,等他再回到现场时,交警已经赶到增援了,随后他看到一个小伙子,穿着浅蓝色毛绒衫,同伴在给他做心脏复苏,朱天龙蹲下来问“有知觉吗”,小伙子的同伴回答“没有”,朱天龙说,“你们让开,我来!”
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朱天龙此前参加过急救方法的学习,就在他救这个小伙子时,增援的民警也赶到了,“我说赶紧把这个小伙子抬出去,旁边我的同事陈振伟在帮一个受伤的小孩做急救,大概十来岁,陈振伟直接蹲下去给孩子做人工呼吸。”
朱天龙看到受伤的人已经差不多移到了台阶下方的空地,很多人在搬运伤员,他看到地上有很多手机、包,“我想到时候一定需要确认信息或者联系,就把这些东西全部收集起来。正好我们一个同事回来,然后我们把这些东西移到了外面的安全岛,这样便于我们刑队等相关部门来取证,辨认身份用。”
朱天龙帮助做心脏复苏的那个小伙子,后来被增援的警力搬出去进一步接受专业急救,“我们不希望逗留时间,从而影响抢救。”
让他颇为感动的是,当时很多群众一起帮忙搬运伤员。他回忆,心肺复苏那个小伙子搬送出去之后,楼梯台阶下刚好有一个女的躺在那里,旁边是她的两个女伴,朱天龙说我们一起把她搬出去吧,女伴不让动,说看样子肯定是肋骨骨折了,朱天龙如果贸然搬运很容易戳到重要的脏器,立即决定等医护人员来了再说,“我让她们往旁边移。然后看到台阶当中坐着一个男的,我问他,你还可以吗?他说还行,我说那你快到外面去。就这样陆陆续续搬出一些人,但多少个已经没有了印象。”
不停地有民警赶来把伤员搬出去,地方相对空了一点,但还是有群众上下,除了一部分民警去了安全岛之后,其他民警都陆续回来,继续在事发点加强人流引导。
此时已是深夜12点多,正式跨入2015年,最早逃出去的一批人有几个光着脚,穿着袜子回来找鞋子,还有人回来找手机、包。
因为担心再次发生意外,朱天龙嘱咐他们人没事先往外走,不要逗留,如果包、手机在的话,民警会尽量想办法去联系你们,还给你们,人没事最重要。就这样好不容易把这些人又劝离了。
尽力了但依旧自责
突如其来的惨剧,让朱天龙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重,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但却一直坚守在岗位上,直到凌晨3点多才回到派出所。“我们在现场的同事都很沉默,其实凭良心讲我们尽力了,但是我就是说当时我巴不得长了八只手,巴不得我手有3米长,5米长,把后面的人全部推开,地上的人一个个扶起来。”
凌晨4点多,一直不放心伤员情况的朱天龙上微博,搜索一下有什么最新情况,看到“@上海发布”发布了信息,35个人死亡,42个人受伤,他很震惊。
“这时候心里已经不是石头了,就像压了一座山。特别是我,我们副所长韩建仲,还有我们一起参与营救的同事,就觉得自己很没用的。我是农家子弟,特别是当时我回去给他们捡手机、捡包的时候,我很心酸很难过,压在里面的人看得出来的,很多人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的年龄,很多人都是家里的宝贝,掌上明珠,看到他们你就会想,他们家人怎么办,父母怎么办?”
这种压抑的情绪一直困扰着朱天龙到现在,那天撤岗后,他没有回家,而是在派出所,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岗,虽然累,但却睡不着,5点多时才终于穿着因救人时流汗而湿哒哒的衣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三个小时后,当他再次醒来,湿哒哒的衣服已经干了,下午,他继续到外滩一带备勤维持秩序。
这就是这座城市最普通的民警那天的经历,等他回到自己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12点多。
朱天龙说他自己一直很内疚,自责自己救的人太少了,自责竟然死了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