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典型中国商人的个面相

黄剑

……如今，失掉层层光环后，贾云跌落谷底，而且以最中国的方式——资金链断裂

2015年5月28日早晨，浙江商人兼特型演员贾云还被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一夜没睡，最终拨通了东阳市公安局吴宁街道派出所的电话，要求自首。很快，他被警察带走，然后一直关押在吴宁街道派出所。

今年50岁的贾云是皮卡王国际集团控股有限公司（下称“皮卡王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在东阳拥有多处地产项目，在四川广安和湖南韶山，他还有两个未完工的影视基地。他的发际线很高，喜欢把头发向后梳，形似毛泽东。依靠这一外形，他逐渐成为“毛泽东特型演员”，并因此成名。

在东阳，贾云的名字家喻户晓。他是明星企业家，又是特型演员，还曾与范冰冰传出绯闻，人们乐意传播关于他的八卦。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自首后，贾云声誉降至冰点。而公司总部已被债主们占领，员工早已各自散去，核心部门办公室则被公安机关查封。

6月15日上午，东阳难得放晴，数百名债权人手举横幅，出现在市政府门口，呼吁政府部门尽快处理贾云等当地企业家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数十名武警和警察驻守在现场，市政府要求人群不要妨碍正常交通秩序。当日，约9名群众因“扰乱公共秩序”被带走。第二天，两人被“治安拘留”，继续在押，其他民众则被释放。“吴英案”过去多年，这座以民间借贷著称的城市再起风波。

2014年初，贾云的资金危机日渐严峻。6月，他给东阳市长朱建军连写两封信，请求协调退回此前上交的1000万元工程进度保证金，给公司救急，并诉说自己竞得的土地迟迟不能获批工程规划，拿到开工证。但他没有得到回应。

从2013年开始，贾云通过民间借贷方式，吸引公司员工、朋友和市民把钱投入皮卡王集团，约定利息从10%到30%不等。到去年9月，他已经无力支付债权人利息，此前他多次承诺偿还这些债务，最终无一兑现。他曾四处奔走借钱，向过去合作过的演员寻求帮助，但没人愿意借钱给他。一名熟悉贾云的人介绍，尽管债台高筑，他依然要讲究排场，每日开支不菲。

他曾计划跑路，却没能成功。在办理出境手续时，他发现自己早已被东阳的公安机关限制出境。“去年10月我们就限制他出境了，他自己不知道。”东阳市吴宁街道党工委书记程晓忠介绍。

贾云的债主们从去年10月开始陆续举报他涉嫌非法集资，并多次到政府部门上访。直到今年3月，当地政府委托一家律师事务所，对贾云的资产进行调查。公安机关也介入调查。

“我们一直希望他能自己盘活资产，自己解决。”程晓忠曾多次前往金华、杭州等地，试图劝说贾云想办法解决民间借贷问题，但收效甚微。“债主们天天在这上班。”程晓忠有些无奈，时间久了，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答复。

5月25日，在当地政府要求下，贾云回到了东阳，在东阳市党校与26名债权人代表谈判。他没做准备，也没有解决方案，只是说环境不好，自己一直在想办法。当晚，在当地一家酒店，贾云向债主称，自己无法以现金偿还集资款，可以拍卖他在东阳的资产。

债权人没有感受到诚意，纷纷举手，要求“逮捕贾云”。“贾云的公开资产都有银行抵押，没有抵押的（资产）都藏在后面，他自己不肯拿出来。”程晓忠介绍，贾云只给预期，而债主们要现金，“怎么谈得拢？”

当地一家律师事务所出具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贾云的公司总资产为21.52亿元，负债超过20亿元，其中大部分资产已抵押给银行作为贷款担保。

5月25日晚的谈判不欢而散。贾云被数十名债权人把送至当地的鼎力大酒店，4名债主睡在同一间套房内，以防他出逃。

第二天上午，越来越多的债权人开始聚集到这间套房内外。一些人给贾云讲道理，也有人向他哭诉，还有人对他谩骂、指责。中午，酒店方要去退房，他被众人带到皮卡王集团总部。

在那间超过100平方米的办公室内，数百人把贾云团团围住。很多人要求以涉嫌“诈骗”的罪名“逮捕”贾云，甚至有人想对他动手。部分债权人怕闹出人命，主动报警。当天下午4点，贾云被众人送至吴宁街道派出所。他拿出自己的市人大代表证说：“我是人大代表，不能抓我。”一名债权人回忆。

5月27日下午5点，贾云被派出所放出来。债主们在门外等候他，又把他送回自己的办公室。当晚，曾有十几名强壮的青年试图突破人群，救出贾云，但无功而返。这天晚上，贾云身穿一件黑色T恤衫，一直靠在沙发上，神情憔悴，偶尔闭目养神，也许是瞌睡，也许是在思考。身旁不断有人在向他传来各种声音。

第二天清晨，贾云满脸倦怠，他说自己想通了，要投案自首。他写了一张便条，差人交给东阳市市委书记徐建华，表达要辞去市人大代表的意愿。之后，又打电话给吴宁街道派出所，称自己要自首。不久，数名警察挤进人群，把他带走。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贾云的一名部下告诉本刊记者，贾在自首前已近崩溃，既还不了钱，也逃不掉，早晚要被抓，“不如自己先进去，也免得遭受债主们的围堵。”

同一天，贾云的妻子虞海燕和皮卡王集团财务部的3名骨干也一并被公安机关带走。他的岳母也被监视居住。东阳市公安局政治处副主任蔡旦卡称，贾云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刑拘，经济侦查大队还在进一步调查。

贾云出生在一个医生家庭，父亲贾贵文曾是东阳卫生防疫站的一名医生，退休后在乐园路开了一家诊所。贾云父子关系寡淡，多年后贾云集资，贾父却把钱借给其他公司。

1986年，水兵贾云从部队退伍，转业到老家的东阳人民银行做保安。期间，他认识了当地新华书店的一名女售货员，不久结婚，生女。东阳与义乌毗邻，小商品贸易发展较早。贾云夫妇工作清闲，收入不高，开始做些小生意。

1989年初的一天，贾云在东阳南街闲逛，看到广州的皮包很畅销。他嗅到商机，辞职在南街租了一间小店面，专营各种皮制箱包。贾自己跑到广州进货，常与皮具工厂打交道，逐渐熟悉了这个行业的生产流程，看到其中的暴利，开始尝试自己生产皮包。

他在南街租赁了两间民房，从广州购买了4部缝纫机和皮革原料，自己生产皮制箱包。这间皮具加工厂名为“华联箱包厂”，最初只是家庭作坊，干活的都是亲朋好友，总共只有5人。1990年后，贾云相继在宁波、成都、天津、延吉等地的百货大楼租赁柜台，销售箱包，货品批发市场除了自产，更多是从义乌小商品进货。最初几年，贾云通过小作坊每年可以赚到30万元左右。

皮具厂的规模越来越大，生产的箱包开始转销广州。1993年，贾云觉得从广州购买原料，运到东阳生产，再发回广州销售，徒增成本。他很快在广州租赁了一块土地，把皮具厂整体迁移到那里。

“他那个时候是一个特别积极向上的人，工作很不分日夜。”他的一名部下介绍，因为市场火热，加上个人努力，贾云的皮具厂在这几年发展迅速，每年利润达到数百万元。曾有香港商人提出，以2000万元的价格购买“皮卡王”商标，贾云拒绝了。几年之后，广东东阳商会成立，贾云成为会长。

“他从广州回来，看起来也没什么背景，却能在东阳拿到很多地。”贾云的朋友胡菲一直觉得他有某种能量。

2002年，贾云已经成为广东最知名的东阳商人之一。这一年，东阳市政府到广州招商引资，找到贾云，希望他到家乡投资。在此之前，贾云已经筹划打造影视基地，正在寻找投资地，双方一拍即合。

同年9月，贾云回到东阳，注册成立多家公司，与市长陈丰伟签署协议，计划在东阳南山建设文化产业园。东阳政府连续3年将其确定为“市重点工程”，在规划验证、土地征用和地形测绘等多个环节为贾云提供支持。

2003年8月4日，贾云的皮卡王集团以9810万元的价格，竞标获得东阳市南山一块近760亩的土地，均价仅为每亩12万元。

贾云并没有建立影视基地，而是盖起来一百多栋别墅。他向东阳市政府承诺，这片别墅区会被打造成明星文化园，吸引全国一线明星到此置业。时任市委书记汤勇希望在东阳重点打造影视产业，支持贾云的做法。然而，贾云的别墅并没有吸引到明星，而是陆续卖给了当地居民。“这个项目最初是作为文化旅游项目引入，最后却变成了地产项目。”东阳市吴宁街道党工委书记程晓忠表示。

贾云回归东阳后，早期先后以优惠价格拿到十几处地块，最后几乎都用于房地产开发。除了最初的南山别墅区，和稍后在江北开发的“帝景湾”楼盘，赶上房地产业的爆发行情，他在东阳开发的其他房地产项目，很多都经营惨淡，甚至成了烂尾工程。

2007年，他在东阳江北拿到一块约70亩的土地，之后投资建筑了一座涵盖购物广场、影院、酒店和住宅等功能的综合体。2013年，这一项目开始预售，非常火爆。“价格最高时一平米一万多块。”东阳当地作家徐云法介绍。

贾云请来明星代言，宣称准备签约沃尔玛入驻，并打造香港名品城，本地人纷纷看好，争相购买。“卖得很好的时候，他压货不卖。”程晓忠称，贾云迟迟不肯竣工验收，如今仍然没通水电、燃气，基础设施建设停滞，变成烂尾工程，工程款也没结清。贾云很多时候都会做出类似的决策，逐渐步入资金链断裂的窘境。

回到东阳后，贾云除了大规模投资房地产，还先后以低价收购当地多家濒临破产的企业，包括浙江皇鼎集团、向阳磁钢集团、金罗马（法国）涂料化工有限公司、东阳弹性元件有限公司、农工商建筑工程公司等。他的产业涉及地产、工业商贸、影视传媒和红色旅游，但很少赚到大钱。

2007年是贾云的转折之年。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危机。

这年3月1日晚，东阳电视台发布消息称：“皮卡王国际控股集团总裁贾云因畏罪潜逃，已被东阳市公安机关处以刑事拘留并进行通缉。”媒体报道称，贾云在2003年获得东阳市南山760亩国有土地有偿使用权时，“涉嫌串通投标。”之后，又有人举报他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并在2007年东阳市“两会”前夕，作为东阳市人大代表，“涉嫌贿选”，以寻求成为东阳市人大常委。公开资料显示，贾云曾同时担任金华市和东阳市两级人大代表。

贾云热衷于个人推广，拥有一大串社会头衔，如“广东十大魅力浙商”、“广州东阳商人”、“东阳市人大代表”等。在皮卡王集团官网，有专门的“贾云活动集”栏目，频繁更新贾云参加各种活动信息;“董事长贾云”栏目则直接链接至其博客“明星老板——贾云”，收集各种关于贾云的报道文章。在皮卡王总部办公楼走廊上，则挂满了贾云与政界、商界、影视界等领域名流合影的照片，尤以他与高官合影的位置最为显眼。据贾云的前司机介绍，他的助理配有一部高档相机，在各种场合随时捕捉他与名人的握手瞬间，更像是一名私人摄影师。

贾云在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南山的国有土地有偿使用权投标前，确实曾有人找他，让他送钱送房，只是他没有答应。

不过，这年2月1日晚，东阳市纪委曾把他带走调查，调查组要求他辞去金华市人大代表职务。他被调查25天后，仍然没有结果，便趁看守不备出逃，前往外地。半个月后，他在诸暨市与东阳公安人员见面，被带回东阳，很快又取保候审。4月，他重新参加东阳市人大代表培训。这一事件不了了之。

他的一名下属介绍，这一事件对贾云影响巨大。“在这之前，他很阳光，算是一个踏实创业的企业家，之后他经营手段慢慢与当地企业家靠拢。”他的一个邻居告诉本刊记者，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在自己位于人民路的别墅内宴请各类官员。

东阳一名财务人员称，贾云遭遇此次事件，源于他得罪了当地两人。“贾云在南山竞得的760亩土地，也是当地另一商人楼忠福的目标，这直接导致两人交恶。而这块土地征收涉及到大量坟墓迁移，当地一官员的祖坟位于此地，他不愿迁坟，两人因此结怨。他们一起搜集证据举报贾云。”不过，这一说法本刊并未获得更多信源支持。

过去几年里，贾云身上最显著的“标签”是“毛泽东特型演员”，一些人开始称他为“明星企业家”。这一身份也让他成为很多地方政府的座上宾，帮助他投资红色影视、旅游等产业。

实际上，贾云是中国最早一批涉足影视行业的商人之一。1994年，他出资拍摄皮卡王公司广告片，第一次接触到影视行业，结识了一些圈内人。不久，广东一名企业家计划投资拍摄一部电视连续剧，找到贾云，游说他投资。贾云兴趣浓厚，投资了500万元。

然而，主创团队还没完全到位，原先的投资人便消失了。他为了保住投资，也因为兴趣，继续拍摄。他组建团队，自己担任导演、编剧、主演，制作完成了这部名为《我的故事》的电视剧。剧本以贾云的个人奋斗故事为原型。 自此，他开始参与投资了其他一些电视剧，如香港出品的《反贪风暴》、《东方母亲》等，并出演一些次要角色。

1996年年末，贾云在广州成立了广东皮卡王影业有限公司，挂靠在珠江电影制片厂旗下，逐渐把产业重心转向影视业。贾云在接受家乡媒体采访时称，他认为中国影视产业像是一块未开发的蛋糕，尚未真正商业化，“谁介入得早，谁就能早尝到甜头。”此后，贾云以“广告贴片”的营销模式，开始自己制作影视剧。第一部作品是电视连续剧《火蝴蝶》，吸引了汤镇宗、巫启贤、傅艺伟等演员加盟。贾云对外称，这部电视剧投资了四百多万元，广告总收入为2000万元，仅从合作方哈尔滨制药三厂拿到的广告费就达到688万元。

之后，贾云把这种模式复制到其他影视剧中，自称每年盈利超过3000万元。2001年，他导演了电视剧《皇宫宝贝》。范冰冰正是在他投拍的电视剧中，第一次成为女主角，并逐渐走红。2000年，贾云还成立了一家广告公司，为企业拍摄广告。在影视圈辗转数年，贾云渐渐小有名气，不过，他的身份主要还是投资人。

几年前，贾云遇见了八一电影厂化妆师刘虹。刘认为他的外表很有些像毛泽东。她花了20分钟给贾云化妆，看完定妆造型后，力劝他去演毛泽东。之后，又陆续有人说他的外形像“青年毛泽东”。这让贾云下定决心做一名毛泽东特型演员。

“我从小崇拜英雄，学习英雄，想做英雄。”贾云在一篇自述中写道，他从小喜欢看革命故事片，“最崇拜的英雄人物是毛泽东”，入伍当兵让这种“英雄情结”更加浓郁。

贾云的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他受父亲影响，17岁参军，服役于东海舰队第一训练团。一年后他进入海军上海训练基地，先后担任文书、教官。他热衷于参加各种文艺活动，常包揽连队黑板报，并加入军乐队，主攻圆号。

这个阶段，他还短期受训于上海市第一人民警察学校。在部队，他结识了一名“红二代”。很多年以后，这种特殊关系被他大肆宣扬。他从小喜欢拍照，在这一时期留下了大量照片。

2007年，贾云在导演张金标执导的红色电影《第一军规》中，第一次扮演毛泽东。为了让自己的角色与毛泽东形神兼备，他每天在跑步机上跑一个小时，两个月内减肥18斤;他不抽烟，不喝酒，为演这个角色专门学抽烟;他还常看唐国强、古月等其他毛泽东特型演员的影视剧、纪录片和书籍;到湖南韶山、湘潭等地考察。2010年，贾云凭借这次表演，获得第十届长春电影节“最佳新人奖”。

自此之后，他开始专门扮演毛泽东。他曾向媒体透露，很长时间以来，他把40%的时间用于演艺工作，余下的时间才属于企业家贾云。

贾云不只是特型演员。最近几年，他大量投资红色影视产业。他作为特型演员参与的几部红色剧作，都有自己的投资。在四川广安和湖南韶山，他耗费巨资打造了两个红色影视城。

整个2014年，贾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四川广安度过的，为了赶在邓小平诞辰110周年完成主体工程。皮卡王集团编制的《中国·广安红色影视城项目可行性报告》显示，这一项目2012年开工，占地3455亩，包括红色影视创作拍摄基地、红色文化教育基地、红色文化旅游度假区和自然风景区，计划总投资15亿元。征地成本仅为每亩1万元。他在韶山投资的红色影视城同样计划投资15亿元，占地1743亩。贾云的一个朋友介绍，他曾多次宣称，这两个项目能够获得当地政府支持，有赖于两名高官后代相助。

不过，贾云似乎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东阳市政府的一名官员介绍，贾云耗费巨资打造广安红色影视城，但他手下人才平庸，也不精于计算，“这个项目还没有收益，却养了不少闲人，比如一些年轻女孩。”

胡菲和贾云是二十多年的邻居，两家关系良好。她介绍，贾云平时看起来有修养，也常流露出成功人士的气派。去年春节后，贾云邀请胡菲夫妇去四川广安参观他投资的影视城。他看到，贾云身边常有很多年轻女孩，在她面前也左拥右抱，并不忌讳。“他常拿自己与各种领导、银行行长的合影给我们看，让我们觉得他们关系非同一般。”

广安红色影视城耗资巨大，建设期5年，长期没有收益，但占用了贾云大量的资金，成为导致他资金链崩盘的最重要因素。

这一次，贾云正面临人生中最大的危机。“也许还有性命风险。”他的一名助理称。只是不知他的那些官员朋友，是否还记得他？

（实习生程晛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胡菲应受访者要求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