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孙中山
2015-09-10
编者按:桑兵先生是研究晚清民国史的大家,这本新作收入了十余篇专题文章,从不同角度探讨了甲午战后中日关系的走向与变动。本文关注1924年孙中山发表的大亚洲主义演讲,此事学界关注甚多且备受争议。看法分歧之处主要有4点:其一,孙中山北上为何转道日本;其二,以大亚洲主义为讲题,在孙中山是主动还是被动;其三,演讲的目的究竟何在;其四,演讲的效果如何。在纷繁史料中,桑兵先生试图通过还原历史现场去接近孙中山的本意,鉴古而知今。
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演讲给予今人很多的历史启示。近数百年来,人类社会处于欧洲中心的笼罩之下,各种思维方式和行为法则,主要和基本是按照欧洲发生演化的方式准则加以演绎。在欧洲中心的强势之下,其他多元性的文化,只能被动适应或主动求变,才能免于衰退灭亡。大凡经过所谓现代化的后发展民族及国家,其实只是欧洲文化的一种变异,很难保持其固有文化的本来形态和主旨。
诚如孙中山所说,近代欧洲文化是以霸道为基本内核,这体现于相辅相成的两方面,其一,遵行丛林法则。动物性的丛林法则主张占地,所划分的势力范围,必须凭借武力强权来夺取和捍卫,与社会性的以文化化人截然相反。其二,根源于基督教的一元化思维。按其逻辑,必须将人类同一或同质化。二者相加,即使从物种多样性的角度,也不可取。长此以往,势必导致人类社会的发展趋缓甚至倒退。虽然欧洲自有其道德,虽然欧洲中心还未从巅峰跌落,但已显出疲态。欧洲中心的世界文化格局,曾经极大地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加速发展,但也带来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而且至今非但无法解决世界动乱、平等和富裕的问题,甚至出现动荡和冲突愈演愈烈之势。如何用多元文化重构世界格局,成为今日人类面临的巨大考验。而中国传统的王道文化,是目前保存的文化物种当中少数可能的重要选项。国际秩序的重构越是加入多元要素,越有可能呈现与今不同的形态和趋向。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一度令欧洲科学功利文化永远美好的神话破灭,出现了一股崇尚东方文化的潮流。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演讲与此合拍。很少宗教终极关怀的中国,道德成为最重要的精神和社会支柱。王道的基础是仁义道德,仁义道德的依据是伦理社会,承认人人并非一律,人与人的亲疏远近关系确定彼此的身份地位以及行事方式,并且由己及人地注重个体及其相互联系。只是晚清以来,中西文化乾坤颠倒,国人越来越缺乏文化自信,将传统与创新截然对立,一味强调不破不立,全盘西化实际上大行其道。经学退出历史舞台之后道德的缺失,令全社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近代侵华列强当中,地理接近的日、俄对中国的领土要求最为强烈,因而历来被识者认定为心腹之患,在国力不足的情况下,借彼此之力相互制衡,成为重要选项,晚清以来的联日与联俄,本质上就是倚重一方以制约另一方。如果真的一面倒,势必造成严重侵害。孙中山借力平衡,试图与日、俄联盟打破列强的霸权,同时又让日、俄两国相互牵制,策略上确有可行性。只是前提必须争取日本政府的同意,至少在当时,难以奏效。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政府效法西洋,殖民东亚,所谓脱亚入欧,其实就是模仿西方列强的侵略扩张,将东亚逐渐纳入自己的版图,进而与欧美列强争胜。所以非但不肯放弃东亚的既得利益,而且视为生命线和立国之本。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很难将彼此利害冲突的亚洲各国用同种的观念协调统一起来,反而有可能模糊差异,掩盖矛盾。后来日本侵占中国和南洋,以及建立日伪政权,都是打着大亚洲主义的旗号,进一步强化了对孙中山大亚洲主义演讲的负面判断。
另一方面,中日两国为一衣带水的近邻,近代以来,一大一强,合则两利,斗则两害。可惜中日始终未能找到和睦相处、互利共赢之道,反而近邻变成宿敌。近代欧洲历史上长期争斗不已的世仇,大都很难完全凭借武力征服对方,最终还是要回到妥协共存之道。况且,中日双方的冲突争斗,往往会有第三方渔翁得利,因而不仅为他方所乐见,而且背后总少不了挑拨离间和坐收渔利之人。
就此而论,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主张不仅大体不错,而且极具洞见和远见。问题是,孙中山寄希望于日本国民来影响日本政府,事实证明很少现实的可能性。明治维新后,日本国民的国家认同度越来越高,即使有过与政府不合的情形,也不占主流和主导。孙中山在演讲最后提出的日本民族“从今以后对于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的问题,从历史的实际进程看,答案显然是令人失望的。
寄望于民间,对日本而言非但不切实际,而且免不了产生负面作用。为了争取日本在野人士的支持,孙中山对于坚决维护日本在华利益的社会贤达有所妥协。11月25、26日,孙中山在神户与头山满长谈。后者问:“您所说的废除旧条约,是否可以解释为收回日本在满蒙的既得利益?具体说来是包括收回旅顺、大连的意思呢?”并且明确表示:“即使将来中国国情有了大的变化,再不必担心受任何其他国家侵害的情况下,我国的大多数国民也不能例外地就轻易答应立即归还(满蒙)的要求。”对此孙中山声言,只希望日本带头帮助中国实现关税独立和废除治外法权的要求,而没有考虑收回日本在“满蒙”的既得利益。“我所说的是废除一般的旧条约,没有考虑收回旅顺、大连。香港、澳门也是这样。……旅顺、大连问题,如果在现有的基础上再扩大其势力的话,就会出问题;但像现在这样维持原有势力的话,还不至于发生问题。”
这样的考虑,固然基于现实的可能,但也的确容易令人误会孙中山与日本之间存在秘密交易,只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尤其是像“二十一条”这样臭名昭著的条约,孙中山的态度仍然有些暧昧。12月1日,在门司登船采访的新闻记者提问:“先生要废除中国同外国所立的不平等条约,对于日本所希望的是废除哪几种条约呢?”
孙中山的回答是:“如海关租界和治外法权的那些条约,只要是于中国有害的,便要废除,要来收回我们固有的权利。”
记者进而明确问道:“先生对于日本同中国所立的二十一条要求,是不是也要改良呢?”
孙中山答称:“所有中国同外国所立的一切不平等条约,都是要改良,不只是日本所立的二十一条的要求,二十一条的要求,也当然是在要改良之列。中国的古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假若美国对于日本也有二十一条的要求,你们日本是不是情愿承受呢?当然是不情愿的。既是自己不情愿,拿出恕道心和公平的主张出来,当然不可以己所不情愿的要求来加之于中国。你们日本便应该首先提倡改良。”又表示:“予第一目的,在欲废除十三国对华之不平等条约,使中华民国成真正大一统之国家。则治外法权及关税各节问题,均可一一解决。而所谓二十一条问题,此际日人宜反省之。”作为整顿内政的前提废约,如果都要等列强自我反省和改良,势必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然,孙中山并非对日本朝野的禀性毫无认识。12月20日,他在天津寓所病榻上接见负责联络冯玉祥并决心赴日的马伯援,嘱咐道:“你一定要去日本,可注意日本外交,彼国政治家眼光太近,且能说不能行,不似俄国之先行后说。日本的朝野,近对吾党非常轻视,以吾人未得政权……日本是帮助段祺瑞的。”并要其尽量办好对日外交。可以说,孙中山心知肚明日本朝野绝不肯放弃列强的地位以及相应的权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多少也有些无可奈何。
其实,早在同盟会成立之初,胡汉民撰文论述《“民报”之六大主义》,第五条就是“主张中国日本两国之国民的连合”。之所以特别揭出,是因为中日两国国际问题犹未解决。“日本所筹以对待中国者,其全体之意思不可具晓,而以吾人所知,则有二派:其一曰侵掠主义,二曰吸收主义。第一派主之者无几人,其政策亦过于武断,且贻外交之憎忌,无势力也,故二派中以吸收派为占优势。然曰吸收,则显非平等相交之道,以支那四百兆之大民族,其间岂无自觉者?睹此主义之不诚,必以其不愿下人者,而深怀猜忌,如是两国国民将不可合。盖凡国交际,智取术驭,不可长也。中国人士对待日本者,亦向分排日、亲日两派。排日非大势所宜,我之不能排日,犹日之不能排我;而亲日者徒企人之我保,而无实力以盾其后,亦非吾人所取也。吾人所谓两国国民的结合,则为两方之交谊,为中国者,讲求实力,以保其对等之资格,使交际间自无所屈辱;而日本亦当泯厥雄心,推诚相与。盖非如我国亲日者之言,而日本吸收派之论,亦无所用之耳。”
今日的世界,早已不是往昔的格局,但是孙中山大亚洲主义演讲的主旨,仍然考验着中日两国的政府和国民。中日两国如果不能找到互利共赢的生存之道,东亚的繁荣乃至世界和平,都将受到严重影响。这也是作为理想家的孙中山那些看似不合时宜的主张,其实只是具有常人常态所不及的前瞻性,所以百年之后大都一一付诸现实的根本所在。跳出历史的枝节局限,把握人类社会前行的基本趋向,可以从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演讲中获取有益的启迪。
《交流与对抗:近代中日关系史论》
作者:桑兵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