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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之战

2015-09-10庞礴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19期
关键词:库尔德人摩苏尔黄磊

庞礴

一年前,伊斯兰国在4天之内攻下摩苏尔城,震惊世界;这个恐怖组织提醒了人们,杀死本·拉登或许不是恐怖行为的结束,而仅仅是个开始——战争开始蔓延向世界

当曼彻斯特的华裔小伙子黄磊在互联网上搜索关于YPG的消息,另一些人也在搜索““伊斯兰国””的消息。交战的双方,一方在脸书,一方在推特,平行地传播着自己的信息。

“当圣战士进入摩苏尔城时,一个青年人忍不住跑上来亲吻他的前额。”在推特上搜索摩苏尔,这样的推文就出现了。点开这个戴着头巾、一双美目的美人头像,以平民口吻描述“伊斯兰国”美好生活的推文在两小时内就出现了十几条。

一年之前的6月11日,“伊斯兰国”在4天的攻击之后拿下了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摩苏尔,并在29日宣布建立哈里发国家。摩苏尔之战的胜利让世界从干掉本拉登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这个信仰萨拉菲原教旨主义的组织,在全球的注视下上演了一整年残忍的戏码。

这位推主看见的“伊斯兰国”,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和谐地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甚至有不少雅兹迪人从战区搬迁到“伊斯兰国”控制区;人们将圣战士视为生命的守卫者,对其非常爱戴。

而事实上,在2014年击败库尔德武装、攻占尼尼微省之后,“伊斯兰国”曾逼迫这里的雅兹迪人改信伊斯兰教,然后由圣战士牵走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有一个村子的村长拒绝变更信仰,圣战士就屠杀了全村的人。

如果再向下翻,可以发现这个推特账号的注册时间是一周之前。在短短的7天内,这个账号就已经有了三四千的关注者——如果没有人举报,这个数字还会以更快的速度涨起来。

尽管推特的管理者会删除“伊斯兰国”的账号,但是他们会以极快的速度再开上十几个新的,然后短时间内推送大量信息。在账号被删除之前,人们已经把这些称颂圣战和赞美“伊斯兰国”的信息储存下来了。

这位推主一共跟随了两百多人,其中不乏以外语传播和解读《可兰经》的账号;而“伊斯兰国”的宣传账号也藏在其中——通过这些账号给出的链接,就能找到加入这个组织的途径。靠着这种病毒式的传播,2014年“伊斯兰国”宣传账号“生活”被停用后,新账号在短短48小时内就找回两万多用户。借着这个途径,至今至少有17000名外国人加入了圣战。在加入战斗后,黄磊在微博上晒出作战部队缴获的“伊斯兰国”成员的钱币,其中就包括人民币与韩元。而在“伊斯兰国”公布的视频中,也可以看到蒙面人做出疑似跆拳道的动作。

黄磊要找的是另一支队伍——因为反抗“伊斯兰国”的战士们也在使用一样的办法。库尔德人民保护联盟(People’s Protection Units,以下简称YPG)也成立了自己的宣传机构,这个机构在脸书上的点赞数达到15万,每发布一条新消息都能在1小时内获得上万个赞和几千个分享。当然,脸书的管理者不会像警惕“伊斯兰国”的账号一样警惕YPG,所以这个反“伊斯兰国”的民兵组织也得以借此宣传自己。

库尔德人民保护联盟由库尔德民主联盟党(Democratic Union Party)建立,曾在反对巴沙尔·阿萨德的叙利亚内战中与政府军交战,寻求民族独立;时至今日,“伊斯兰国”的异军突起打断了他们的独立战争,库尔德人开始与政府军一致对外,同线作战对抗“伊斯兰国”。

2014年春天,“伊斯兰国”公布了一段影片:在叙利亚境内,几个外籍人士在镜头前烧毁了他们的护照。从护照的颜色来看,其中有沙特阿拉伯人,约旦人和加拿大人——他们烧毁的护照代表着“伊斯兰国”的野心。这个组织已经将仇恨渗透到全世界。

同年10月,一个新的脸书页面随着YPG新组织的成立而出现。这个名叫罗贾瓦之狮(The Lions of Rojava)的组织隶属于YPG,专门招募外籍战士来参与地面作战。到11月,已经有10个美国老兵来到叙利亚的土地上,与库尔德人并肩作战。至今,前后参加过罗贾瓦之狮作战的士兵在100人左右,队伍中现在有23人来自美国、欧洲和澳大利亚,战士们的信仰涵盖了伊斯兰教、基督徒、拜火教和犹太教。

乔丹·马森(Jordan Matson)就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今年29岁,然而两鬓已经花白,叙北的大风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他的脸吹得苍老不少。在脸书的头像上,马森用一只手拎起作战时缴获的一面“伊斯兰国”的旗帜。

这个曾在美国本土服役的老兵在退伍之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茫然,甚至有过企图自杀的经历;后来他决定来到库尔德人的土地上,成为这里对抗“伊斯兰国”最早的外籍士兵之一。临行前他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最好的朋友。

初到战场的马森得到的唯一武器就是一支AK-47自动步枪,没有头盔,而防弹衣也是自己的。没有夜视仪,所以看不到暗处的敌人。在某个晚上,12个身着黑衣的圣战士在几十米之外瞄准了营地之内的国际联队战士。

马森在这里停留的8个月中,库尔德人不会付给他工资。而在战线的另一边,“伊斯兰国”为欧洲人和美国人分别开出了500和700美元的起薪,而叙利亚人和非洲人则只有250和300美元的薪水。薪水或许不算高,但是这种根据国籍区别对待的方式使“伊斯兰国”对欧美年轻人的吸引又大了一点。

不过,马森可以在任何时间选择离开叙利亚,重返自己的国土;然而这些加入圣战的战士们不会再有机会回归故乡——“伊斯兰国”不会允许这些外国人活着离开控制区;企图离开的人通常会被就地处决,然后再被冠以阵亡英雄的名号,以吸引下一拨年轻人的加入。

在马森来到叙利亚5个月之后,刚刚从陆军学院毕业的黄磊在Facebook上找到了这支队伍,用4天的时间就做好了决定,之后从伊拉克进入叙北。 在此之前,战士们通常通过土耳其边境进入战区,然而现在土耳其已经彻底关闭边境,以防战事向自己的国家蔓延。

一周之前,北京时间早上9点,5小时的时差之外,整个叙利亚还笼罩在黑暗中。我在炎热的早上收到了黄磊的回复,他在日出前的哈沙克,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瑟缩着醒来。他今年23岁,生于中国四川,长于英国曼彻斯特。

白天是沙尘暴,夜里又下起冷雨,本来温差就大的叙北更加寒冷。“其实也就这几天比较冷啦,夏天还是挺暖和的,”他自我安慰。但实际上,即使在寒冷的3月到达这里时,黄磊也只有这一条毯子。在加入罗贾瓦之狮的第三个月,他已经逐渐习惯了用僵硬的大饼泡着水就作一餐、一夜几次更换住所的生活。

YPG向战士们提供食物和武器,然而住所要自己寻找。这件在和平时期轻而易举的事情在战时却要一再小心。在这些寒冷的夜晚,他们不得不频繁更换居所,以躲避来自“伊斯兰国”的偷袭。在某个月黑的夜晚,偷袭者的榴弹炮直接打在黄磊前方十米左右的一间房子上,他在强烈的震动中醒来。那一晚他们一直都在躲避,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后方的城市在YPG手中,但危险却无所不在,哪怕是上街买几串烤肉,黄磊都要小心绑架。这些绑匪可能是“伊斯兰国”的人,但更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因为“伊斯兰国”为每个罗贾瓦之狮战士的人头都开出了15万美元的价格。“在战争中,人们可能做出任何选择——尤其是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时候。”罗贾瓦之狮在脸书的主页上提醒打算加入的人们。

威胁战士们安全的组织是“阿姆尼”,一支直接隶属于“伊斯兰国”自称哈里发的首领巴格达迪的秘密组织。2014年3月,在攻占摩苏尔3个月之前,阿姆尼们就以各种方式潜入这座城市,贿赂、组织那些会欢迎“伊斯兰国”的人,暗杀那些有威望的什叶派宗教领袖。“要没有阿姆尼,摩苏尔不会陷落,巴格达也不至于陷入这样的险境。”一位熟悉此神秘组织的人说。

在库尔德人统治下的哈沙克城中,阿姆尼也一样行走自如。这些情报人员随时可能发起暗杀,更有可能的是买通城中的居民,再实行更残忍的举措。“阿姆尼是枪弹子,一旦瞧见就已经来不及。”这是伊拉克居民为阿姆尼编出的顺口溜。他们甚至会假扮成记者,去打听居民们对“伊斯兰国”的看法;而那些发表了对“伊斯兰国”的不满意见的人,无一例外地遭到处决。

临行前,黄磊小心地修改了自己脸书的权限,在记者提出采访时也再三确认身份——没人知道那些行踪诡异的“伊斯兰国”情报人员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将手伸到哪里,黄磊担心在家中的父母也因此受到牵连。

在读大学时,黄磊曾被一个故事打动。科巴尼之战中,一位女战士为了让库尔德人重回城市,在自己身上绑上炸弹,冲进恐怖分子中间,与七十多个恐怖分子同归于尽。一个人能拯救一座城市——他开始对这个这个叙北的战斗故事念念不忘。

这个女孩所属的组织,就是与YPG并肩作战的YPJ(Woman’s Protection Units,妇女保护联盟)。这支队伍完全由女性组成,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一万名战士。她们承担和YPG一样的作战任务,不过在上战场前会经过更长时间的训练。与所有库尔德人一样,这些女战士的脸书上充满关于战争的消息;只有在以往的头像相册中,才能看见她们不着戎装、妆容精致的样子。

而敌方的阵营中,女性们正在用厚厚的黑布包裹起自己的身体,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们甚至不能在炎热的天气喝一口水——在摩苏尔城,一位女士因为在路边喝水而揭开面纱,“伊斯兰国”的人看到后,立刻抄起粗粗的棍子朝她的头部打去。而那些被以“异教徒”名义绑架的雅兹迪少女,则被送到奴隶市场上,以一包烟的价格被出卖。

在2014年的科巴尼之战中,库尔德女性披挂起子弹端着枪出现在围墙后,土耳其也开放边境,让伊拉克的库尔德人能够进入叙利亚增援。配合着美军的空中打击,3个月,这座几乎变成废墟的城市还是回到了库尔德人的手中。一路大捷的“伊斯兰国”,在科巴尼这里碰上了库尔德人的钉子。

库尔德人在阿拉伯世界中的地位历来尴尬。这个民族被土耳其、叙利亚和伊拉克分成3个部分,在土耳其的分支一度不能说自己的语言、穿民族服装,也不能自称库尔德人。多年争取独立抗争之后,库尔德人日益骁勇——2014年,在摩苏尔城被“伊斯兰国”占领之后,难民们首选的逃亡方向就是库尔德自治区。

黄磊是前陆军学院的学生,自然熟知枪械,但是在叙利亚,他头一次将枪口对准人。开始,黄磊参加的多是阵地战,在泰勒塔米尔他用折叠式AK-47打出了在叙利亚战场上的第一枪,之后击中了第一个“伊斯兰国”的圣战士。在这里他认识了“很著名”的乔丹·马森。

在参加战斗之前,没有经验的人通常会经历一周左右的训练,从而学会使用武器,习惯战争生活——这些来自世界的战士们既有IT男,也有冲浪教练。

枪林弹雨实在是个太浪漫的词。在四十多度的夏天,黄磊穿着厚厚的迷彩衣趴在战壕中,敌军的枪声从早响到晚。在一次攻击某个小镇的过程中,一个班的人全部丧生,这是他见过最惨烈的战役。

库尔德人会为每一个战死的人举办葬礼,一个库尔德战士在回家的路上这么告诉我。他的英文很好,曾经就读于大马士革大学,而“伊斯兰国”逼他成为一个战士。当天,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打算回家歇歇。在那座离前线不远的城市中,住着他唯一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在叙利亚的战场上,防护装备是奢侈品。黄磊所在的队伍中,只有4个美国人有防弹衣,遑论头盔。没有防弹衣的战士很容易被击中要害,而缺乏医疗设施的战场又不能提供及时的救护。黄磊目睹了不少库尔德战士的离开,但只能深表无力;因为就算是他自己,也只能暴露在枪弹之下。

一位库尔德士兵说,他们的7万战士,只有10 台坦克。给悍马车装上设备就算是装甲车;枪械设备也是以AK为主。在微博上,黄磊晒出了库尔德人自制的小坦克,并加上一句,“萌萌的坦克有没有。”

事实上,这些为数不多的装备,大多是从“伊斯兰国”手中缴获的。不愿派遣地面部队的美国人为伊拉克的马利基政府军投入大量资金和设备,这些设备经过腐败的官僚和无能的军队之手,最终落入了“伊斯兰国”手中。在摩苏尔之战中,伊拉克政府军迅速撤退,在军队撤往库迪斯坦的路上,抛满了美国人捐赠的武器。

圣战组织一向不缺乏武器和资金,这个信奉萨拉菲原教旨主义的团体能够从穆斯林世界中获得大量支持。在欧洲议会对外政策总署发布的一份报告说明,沙特阿拉伯是反抗军和恐怖组织最重要的金源;而这个国家在2014年春天之前也一直允许国民前往叙利亚和伊拉克参与圣战。

尽管现在沙特公开反对“伊斯兰国”,并宣布禁止国民参与圣战,但“伊斯兰国”经济情况也丝毫不受影响。他们把持着叙利亚和伊拉克北部的油田,尽管因战争减产,但叙北的日产油量也能达到6万桶,之后以低至市价4到5成的价格出售。

5天之前,在土叙边境,库尔德人在泰勒艾卜耶德对“伊斯兰国”发动攻击,企图切断对方的供给链,数千难民涌向土耳其。与此同时,黄磊突然失联,电话没有信号,微博也不见更新;而在6月15日的下午,他又出现在互联网上。“唉,这次差点死在那里。”他这么对记者总结失踪的5天。为了队友的安全,他需要对刚发生的战斗保密,暂时没人知道在没有电话信号的地方,发生了怎样的战斗。

3个月前,与黄磊一起加入罗贾瓦之狮的战士有三十多人,现在他们都陆续回到家乡;新的战士又加入队伍,罗贾瓦之狮从不缺人。从3月加入YPG参加阵地战,到之后解放叙北的18个小村庄,黄磊说,未来的几个月战争将围绕城市进行,更激烈的战斗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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