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魅与宿命
2015-09-10孔志国
孔志国
在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看来,现代社会的实现,是世界“除魅”的过程。神性的、未知统治的地盘越来越小,理性的、人类可以洞晓的领域越来越多。
从这个意义上,海盗被称作“除魅先锋”毫不为过。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达·伽马、斐迪南·麦哲伦为代表的冒险一代海盗不但撕开了地理层面地球对人类的无知之幕,而且,这群人纵横大洋的肆意行为最终成为近代工业革命的源动力,更重要的是,从这个时期开始,曾经神圣不可动摇的宗教,在世俗社会开始广泛受到质疑。
当在教皇主持下,1494年,《托德希利亚斯条约》以亚速尔群岛西部370里格的地方南北向划一条线,宣布基督教世界新开拓地域由此两分给西班牙和葡萄牙后,别的国家不干了。法国让签约方把“亚当的遗嘱拿出来”,要看看分界线以西新开拓地域划归西班牙,分界线以东新开拓地域划归葡萄牙的神意何在?英国表示,既然大海和空气属于所有人,自己的臣民在大海上自由航行无可厚非。荷兰的乌戈·格罗西奥在《论自由的海洋》一书中直抒胸臆:“海洋是上帝创造的,任何人不得据为己有,否则就是在破坏和平。”
但是,现实就是如此狗血和不可捉摸,“除魅先锋”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信仰的仆人。
很多人都知道,对海盗船来说,神甫与船长、医生一样不可或缺;海盗船船上,描绘着耶稣像的圣旗常常和战旗并列飘扬;政府惩罚海盗,最残酷的手段,不是砍头、绞杀后示众,而是不给他们与上帝交流的机会,即临行前,接受神甫的祷祝和安慰。
西班牙18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海盗阿玛罗·帕尔格,是最典型的个案。
他的名气,一部分来自于其矛盾的性格以及颇具戏剧色彩的生命经历:救穷帮困散财无数,却没给自己唯一嗣子留下半点财产;出身贫寒,却领导了一帮神通广大、力挟政教的海盗,以“贵族海盗”扬名立万;淡泊名利,“敛财兴起”却不容商量,抢金银、抢珠宝是必修课,贩运奴隶收益也难以割舍,这些“血腥的收入”,最后变成了他名下无数的房产、农庄和葡萄园。
不过,阿玛罗在海盗世界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可不是这些“平凡故事”,而是修女索尔·玛利亚·德·耶稣的圣迹给他带来的好运。一条据说是索尔修女圣物的毛毯,在某次海上对战的过程中,曾经挡住了敌人刺来的刀剑,帮阿玛罗捡回一条命。不仅如此,每每在海上遇到狂风暴雨,即将船毁人亡之际,阿玛罗只要默念索尔修女的名字,把身上的悔罪服扔到大海,很快就能脱离危险。
以上情节可能纯属巧合。而阿玛罗则对于索尔修女的笃信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喜欢过一位名叫唐娜·何塞法的哈瓦那女郎且育有一子,为让自己专心礼敬修女,始终未行婚娶。
阿玛罗之外,“有如神助”的光辉还照耀到了“巴巴罗萨二世”阿雷·丁、亨利·摩根和伍兹·罗杰斯。
前一位,叱咤风云地中海一辈子,被整个基督教社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过,那么多的诅咒丝毫不起作用。他有生之年不但富可敌国、贵执一方,而且得享高寿、在美人怀中微笑颐尽天年。这不能说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后两位,当海盗时是海盗王,不当海盗了就做海盗总督,专门缉拿原来的同伙,称得上是一直鱼肉他人的狠角色。按说,此生双手沾满血腥,下场很悲惨才是合理的人生剧情。可是,他们最后都安静终老,在牙买加殖民地种植园里,过着“闲看门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惬意晚年。这样的“大团圆”结局,无疑也是让人羡慕的。
虽然对神力的至诚信服,把海盗群体作为参照系,阿玛罗们绝不是特立独行。但是,神力多大程度上眷顾到了海盗身上,却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因为,除了以上提到的诸位,再掰着手指头数“幸运儿”就不那么容易了。
约翰·霍金斯和弗朗西斯·德雷克,没有战死在保卫祖国的疆场,而是丢命在重拾海盗勾当的路上,难免让人扼腕;威廉·基德、施托尔特·贝克尔临刑都有“神迹”发生,或绞绳索无因撕断,或无头之身踏步长行,说明死得都有窦娥“六月飞雪之冤”,只能徒留叹息;至于克里斯托弗·敏思、洛隆纳斯、巴西里奥诺、巴托罗缪等人,或封爵后7天内被枪杀,或被食人土著分尸而食,或暴尸街头,还成为街头巷尾笑谈,结局是否悲惨莫名?
从这个意义上,神力敌不过宿命。“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或许,无常才是最有力量的力量。
人类以为可以“除魅”,但是,身为“除魅先锋”的海盗们,诚服于上帝或真主这一事实表明,他们对“除魅”本身,是有怀疑的。而神力敌不过宿命这样的无奈又表明,“除魅”这样的宏愿,可能只是人类的一厢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