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谷何以称“金”
2015-09-10赵荣达
赵荣达
“金太谷,银祁县,广吃米面的榆次县”,这是晋中老百姓介绍家乡的一句口头禅。
太谷何以就是“金”的呢? 为什么太谷在并列三县的比较中,会打头呢?
位扼通衢 早成繁埠
万里茶路行进到山西中部,也就是路经经营茶路的主角—— 晋商的故里时,从太行山的子洪口一出山遇到的第一座县城,就是太谷县。它位于山西省会太原的正南,在山西同蒲铁路未通车以前,是从晋南和晋东南分别北上太原和北京的合道之地、必经之所,当然也是茶路在翻越太行山后,继续北上的县级驿站,南来北往、通京赴陕的通衢要径。由于处在这样一个重要地理位置上,太谷商业起步较早,发展较快,清末素有“金太谷”之称,拥有“小北京”的雅号。
要追根溯源,太谷在明清晋商发展史上,还不是发迹、起家最早的。早在明末,晋南、晋东南“平阳、泽潞富商大贾甲天下”时,太谷在我国经济发展史上还“一文不名”。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本《太谷县志》中看,太谷当时还是“好农勤织,灵秀者亦于贸易焉”,但可以说那时太谷的晋商已经启动了。因为那时太谷的 “风俗”已是“士敦行谊,农力于野,商贾勤贸易。无问城市、乡村,无不纺织之家,可谓地无遗利,人无遗力,其勤俭不减古昔矣!”这种史料的记载和当地口碑传言是相一致的。太谷确实在明末清初已涌现出不少崭露头角的晋商巨族。如太谷城内的孙家、孟家、武家,北汪村现已开发为“三多堂”博物馆的曹家,沟子村太谷最早的票号创办者——员家,和白燕村的张家都是这个阶段陆续起家的。当时,他们的经商重点多在全国重要的商业码头,往北路发展的并不多。只有曹家是闯关东(从东北)起家的。而太谷当时的主要经营行当多为百货和药材。太谷的中医药发展较早,发展的规模和声势也较大。和祁县相比较,大有“太谷兴盛于药,祁县发展于茶”之概略。不过在茶路上,太谷最出名的生意,还是丝绸等大宗百货。太谷曹家就是以销俄绸缎而称雄于茶路的。
清初,太谷和祁县、榆次一样,启动了北路贸易。随着康雍乾的拓边征讨,拥往内蒙、西北谋生的人日渐增多。恰克图贸易开展以后,太谷“走西口”、“闯关东”的人就更多了,商业也日益发达、繁荣,在茶叶之路上逐渐取得领袖地位。到乾隆年间,太谷已经是“商贾辐辏、市肆鳞集,西北至燕秦,东南至吴越、荆楚之境,意者操奇赢、计子母,习于金贝钱刀之气深”的繁埠。有人还专门分析了造成这种繁荣的原因说:“阳邑(太谷古称阳邑)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由于此焉!”
经历了嘉、道、咸、同四朝,太谷繁盛依旧。咸丰年间,有个监察御使叫章嗣衡,在给皇帝奏折中谈到晋中平川富有的情况,其中首屈一指就举了当时太谷的富贾。他说“臣起伏思国家承平二百余年,德泽涵濡,民殷物阜,四海之广,岂无数十巨富之家。耳目浅陋,然所目击者……如山西太谷县之孙姓富约二千余万,曹姓、贾姓,富各四五百万……”
这不是权威的财富排行榜。但咸丰年间富达二千余万两白银,不是全国首富,也差不多了!
按照《太谷县志》的说法,到光绪年间,太谷商业走了下坡路。光绪八年(1882年)的县令承认“凤山象水之间向称殷富,今则稍逊矣!”但是,太谷县在山西乃至整个茶路的商业领袖地位没有动摇。直到民国十九年(1930年)重修《太谷县志》时,当时的县长安恭己仍总结说:“至持筹握算,善亿屡中,讲信耐劳,尤为谷人特色。自有明迄于清之中叶,商贾之迹,几遍行省,东北至燕、奉、蒙、俄,西达秦陇,南抵吴、越、川、楚,俨然执全省金融之牛耳。”另一位地方官员也承认:“谈三晋富庶之区者,无不于谷首屈一指。”
有一位很有见地的太谷籍人士、清末山西著名诗人、山西首届商会创办者、晋商巨族曹氏末代掌门人曹培德(字润堂),民国初年对太谷商业有一段极其深刻的分析。他认为“太谷商务冠晋省,实为陕、甘及东西两口商贾之绾毂。自正太铁路开通,谷商已经大减,同蒲铁路如不复经谷境,为谷计者,尤宜速修榆太支路以通商情。独惜时人之不能用也! ”曹老先生确实一语中的,太谷的商业领袖地位就是民国年间走向败落的。“金太谷”由此也不再辉煌。
期长路远 赊销结算 少不了走标运现
“金太谷”的辉煌和茶叶之路联系密切。为了弄清来龙去脉,我们必须从茶路贸易的特点谈起。
早在茶路没有开通以前,晋中一带的商人在蒙古地区的贸易就开始了。蒙古地处中原北边,为游牧民族生存、活动的地方。晋商去蒙古做生意,最大的特点就是物物交换,起初是用不着现金的。我卖你一口锅,换牵你一头羊。慢慢地交易多了,需要现金结算了,就先搞赊销,再定期结算。晋商中的旅蒙商大盛魁就是靠这种方式,把生意做到蒙古人的帐篷里,进而占领蒙古市场的。在长期的经营活动中,大盛魁等掌握了和蒙古人打交道的诀窍:一方面,他们代蒙古朝廷向牧民收税。这样就渐渐操纵了蒙古地区的经济实权,用一种发印票的方式,组织蒙古的经济活动。平时交易记帐、赊销,到一定时候,比如一年或几个月集中结算。这样,在蒙古地区,晋商可尽量避免运现,可是旅蒙商的故乡在晋中,大金银总还是要运回老家的,这就得靠走镖运现。所以,在蒙古和晋商故里,专门负责武装押运的镖局既多且壮。不仅押运货物,还定期押运金银。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一种走镖的制度。
万里茶路进行的是跨国贸易。一笔贸易从始至终少说也得半年,两国贸易项目又很庞杂,需要事先预约定货,加之途中货物难免损耗,整个贸易过程便拉得很长。所以更需要建立定期结算制度。在对蒙贸易中,沿用很久的镖期制度,渐渐成为茶叶之路上,与蒙、与俄公认的、约定俗成的结算方式。
在归化(今呼和浩特)和恰克图市场上,有所谓“月月骡子季季标”的说法。“骡子”,是指一个月结一次账,这是一种小的清账。“标”,指一个季度要搞一次大结算。一年四季分四次结账,就有了春、夏、秋、冬四个标期。每逢标期结账,还得运现,用银子结算。当然最后的年终结账,就显得更为重要。所以,冬标,是商家最为看重的。平时赊、欠再多,年终是要连本带利全部还清的,不能拖过年。哪个商家到年底拖欠不还,结不了账,叫做“顶标”。一旦顶标,信誉全失,没有人再敢和你打交道。你的买卖也就做不下去了。
“标期”,原来叫“镖期”,指每逢“镖期”,要有“镖局”专门押运银两。后来,票号产生了,设有票号的地方可以减少运现,通过汇票解决问题。但是,茶叶之路上很多地方(边疆和国外)没有票号分庄,或相互没有建立金融往来。各地、各国货币又不统一。所以,茶路“镖期”运现持续了很久,也就是说茶路几乎一直要定期“走镖”。不过,“镖”的字样不见了。“镖期”呼作“标期”,标期结算被称为“过标”。
“过标”结算,业务相当复杂,还要清算利息。计利的办法有满加利、短期息、对月利、长年利四种。标期由于结算地点的不同,有不同的时间顺序。在茶路结算中,按照通例,最早是东口标,即张家口先开标结算,大约20天后开西口标,即归化结算;再过20天,省城太原开标,太原标后5日即为太谷标;太谷标后5日为太汾标,即汾阳结算。据说祁县、平遥,也有自己的标期。但结算任务不重,对外县影响不大,不太闻名。在山西省内最有影响的要算“太谷标”了,它波及晋中平川各县商家和与这些商家打交道的省内、甚至外省商户。所以,每逢过标,众商都要云集太谷,像过盛大节日一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过标,不仅是简单的商家结账之期,还要见现银结算。而我国当时由于各地银色不同,现银交易时还必须进行折算,因此票号就有了“平行银色歌”,是供票号员工熟记于心,兑换现银时换算掌握的。可是过标见的就是现银。所以,它就不单单是收银时运用“平行银色歌”,而在收取现银后,要按当地的银色标准,熔化现银,重新铸造。譬如,张家口熔铸的银子叫“平口银”,因为俄国商人为了逃避政府限制白银出口的禁令,平衡贸易逆差,经常将一些粗糙的银制工艺品,如银碗、银盘、银蜡台、银香炉、银花瓶换给晋商,晋商在张家口就地熔化,铸成元宝,在市面流通。走标时,“平口银”运到太谷,一律要进太谷的银炉重铸,按造“谷钱平”的标准,998的成色, 铸造出来,重新上市。所以,所有过标的城市,必有发达的银炉业,会形成自己的铸造标准。当时人称金融标则。
“太谷标”造就了“金太谷”
在万里茶路上,分布有若干水陆码头,茶货中转、集散地,皆为商贸中心。太谷早有旱码头之誉,但它不同于一般的商贸中心。由于它是万里茶路经贸事业的出资人,组织、经营者——榆、太、祁商人的故乡,而拥有了“太谷标”,于是,太谷成为茶路上头号的金融、商贸中心,获得“金太谷”的美誉。
民国年间有一位山西籍的大学者,较早研究山西票号的人叫 卫聚贤。他在《山西票号史》序言中说“山西金融之中心,确系太谷,……实系太谷县在当时经济上占大势力,其一县之势力可抵榆次、祁县、平遥、介休等数县,故独为一标,且各路运汇来之现银,先集中太谷,办收交,开利率,悉以太谷为先、为准。又省库所收之银,其元宝上有太谷县孟家银炉所印的‘孟合’二字,即当作十足银使用而不化验。可知太谷县在当时经济势力之大。”
一位清末民初的老学者、曾长期在太谷南席村武家担任私塾 教师的晋祠人刘大鹏,有记日记的习惯。光绪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1895年12月8日),他在日记中记述了当年太谷冬标 的盛况:“太谷一邑,富甲于晋,为吾省荟萃银钱之区。今寓此,见街市之中,商旅往来,肩扛元宝,手握朱提,如水之流,滔滔不断。询之市人,何以负银者之多也?市人云:本月二十五日(12月11日)为冬标日期,今日周标起首。共周三日,标至二十五日即无事。所谓标者,生意家交还借贷银两也。”
除两段昔日历史见证人的回忆外,笔者在太谷县志办工作期 间,也接触过一些太谷的老年长者,他们向笔者谈起过太谷标期的盛况:“故标期之日,票号之内,到处堆满金银元宝,有目睹者谓:两三天都无可睡之炕。过标之时,商家还要邀班唱戏,公演三天,商民人等,像过节一样,热闹非凡。”这种充斥着银光宝气的场景,欢闹喧腾的场面,给人留下一个“金太谷”的印象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当然,不光是“金玉其外”,“炉房”里熔炼的才是实物见证。那时,太谷的钱业界有个清消行业,专门化银造宝。老人回忆太谷银炉多集中在城中心鼓楼周围,至民国初年,尚存五家。银炉的式样仿佛北京烤鸭的烤鸭炉。准备重铸的银子放入陶罐鼓铸熔化,冶炼中,罐上会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影。师傅们根据炉色的变化,判定银子的成色。待达到998的标准,加硝少许,用长香把银液上的杂质撇去,将银水倒入特制铁模中。铁模一般有五两、十两、五十两、一百两等标准,五十两的就称为元宝,都要加盖生产地的钢印。太谷达到998成色的元宝,钢印上是“周行镜宝”四字。据说:钢印的印模由银炉家轮留保管,每家一年。达不到998成色是不许盖印的。所以,太谷元宝的“谷钱平”标则比省里“2.4”宝的标准还高,在全国也颇有名气。
人们会有个疑问,这几年大家已熟知:平遥是第一家票号诞生地,是现代银行产生之前的金融中心,怎么山西的金融中心又跑到太谷来了呢?其实,这并不矛盾。平遥就票号诞生之早,成立票号之多,对全国的影响来说,在经济史上占有重要位置是毫无疑问的。但清末,太谷在金融贸易上居有过领袖地位也是不容置疑的。这是茶路特殊的客观环境营造的。太谷论票号的数量不如平遥,但祁县、太谷、平遥三县的著名票号都在太谷有分号,都会在太谷积极参与标期结算。当然,就茶路贸易而言,榆次、太谷、祁县的商人参与的要多一点,平遥就相对逊色些。
太谷由于标期的缘故,不仅是金融结算中心,也逐渐成为金融借贷的据点,新的一轮贷放关系往往在这里缔结。又由于太谷南来北往,客商较多,货物品种比较齐全,因此,也成了商家的采购中心、定货中心。每逢标期必然是万商云集,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市面上十分热闹。日子久了,太谷城内街名都有了强烈的商业味,如钱市巷、卖珠市巷、门楼道巷、福寿巷。太谷城内的大小商店多如牛毛。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太谷城维修城中心的鼓楼,根据记名碑统计:捐款户总计1078人次,可明显断定为商号的有585家,捐款额超过当时县太爷的有五户,每户200两白银(县令捐款100两)。值得一提的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修茸数百里之外的雁门关城楼时,太谷商家因为多做北路生意,多由关下经过,捐款商户达到233户,雁门关上也专门立有一块《太谷县布施碑》。就是到了太谷商业败落的时候,太谷商户也多于寻常县份。1937年抗战爆发前有730户,抗战胜利时尚有366户,全国解放前还有263户。因此,人们常把太谷称作“第一利薮”、“晋川第一富庶区”,甚至“风俗奢华,较它邑太甚”,也就不奇怪了!正因为太谷商业名声之招摇,光绪三十年(1904年)清廷农工商部下令各省成立商会时,时任山西巡抚的张小帆马上想到了太谷。他专门写信给太谷曹家的族长曹培德(字润堂) ,请他出面组织山西商会,并出任会长。这样,山西总商会就不是在省会太原成立,而是设在了太谷。1912年,才迁到太原。
地兴必文昌,太谷经济的繁荣带来当地“蔚起人文”,促进了文化事业的发展。仅戏剧而言,那时,太谷城内戏班子都要分上、中、下三个档次,民间还流行着太谷秧歌,几乎是每天笙歌不绝于耳。逢年过节,除走标运现唱戏之外,还会闹各种“社火”。“文运昌盛”还反映在文化名人辈出,诗人、书法家不断涌现,文物市场也十分火爆。杜大统、孙阜昌、赵铁山等名家继起,《清明上河图》、《九成宫图》等书画名品屡有收藏。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了“金太谷”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