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与他的抑郁症治愈笔记
2015-09-10潘睿张哲
潘睿 张哲
2013年,张进进行了为期半年的抑郁症治疗,然而这半年的治疗并没有带来任何起色。其间,他一度想到过自杀。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自杀
在服用这些药后,我逐渐出现严重的副作用:头疼、头晕、内热、尿潴留、震颤,等等。记得震颤最严重的时候,手抖得无法用筷子把饭菜吃到嘴里;喉咙无法发声,说话像低吟,一天里说不了几句话;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走起路来觉得地高低不平,下不了楼梯;味觉失灵,嘴巴发苦。
这些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期。同时服用这么多种药(加在一起每天服用十几粒),药的正作用没有产生,副作用却一个不落地出现了。
那一段時间,内心充满了绝望,不知道哪一天是终点。我对自己说:“熬了四个月,终于是这几种药把我打垮了。”
完全是靠理智,遏制住想自杀的念头。记得那时乘电梯,都用理智告诉自己,远离电梯旁的窗口。就怕自己瞬间冲动一跃而下。
这段话摘自媒体人张进的新书《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在这本书中,张进描述了自己耶稣受难记般的抑郁症经历。作为一个曾深受抑郁症折磨的人,痊愈后,张进大力钻研精神疾病学,写下了这本《渡过》。
提到写《渡过》的初衷,张进说:“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怕别人知道自己患病或者曾经患病,也有些人正在患病而不自知。我希望通过把自己的经历公之于众,给其他抑郁症患者借鉴,使他们少走弯路,减少他们的痛苦。”
患上抑郁症,没有任何缘由
在患上抑郁症之前,张进是听过“抑郁症”这个词的。但人人似乎都有事不关己的心态,那个时候的张进,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和这个词有什么关系。至于患了抑郁症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他也毫不了解。
直到2011年的下半年,张进突然觉得自己的工作能力在下降,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抑郁症已经悄然来袭。
起初,张进只是觉得自己的工作越来越不顺畅,不像过去那样,工作起来得心应手。从事编辑工作的张进,本来是一个做事效率极高的人,同事们也称他为一把“快刀”。因为张进编记者的稿子时,无论什么乱七八糟的稿件,只要他“咔嚓”几刀下去,一篇稿子的模样就出来了。但2011年11月之后,张进发觉自己记忆力在下降,反应也不敏捷,处理问题也很犹豫,一件寻常的事,往往也不知怎么去做。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情绪也出了问题,变得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吃啊、玩啊,都索然无味。而且编辑部开会时,他也不再滔滔不绝,放言高论。
张进身边的人也觉察到他的变化,很多同事都会关心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对于朋友的关心,张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大概是睡眠不好吧。”
那个时候,张进觉得能解释这一现象的,就是睡眠障碍。那一段时间,他的睡眠从每天五六个小时,减少到三四个小时,晚上睡不着,白天也困顿不堪。“或许因为这个影响工作吧。”张进告诉自己。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2013年3月,张进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已经发展到即使服用了安眠药也无法入睡的状态。他的工作能力也下降到了极点。比如过去的他,列个采访提纲基本是信手拈来的事,但那时却千难万难。“那个时候,看到的都是字儿,却不能把这些字连贯成一句话。”
对此,张进感觉非常恐惧。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症状其实是抑郁症最明显的表现之一,即生命能量的流失。
2013年3月,正值两会,张进作为后方编辑参与两会的报道工作,但他根本无法顺利完成工作,即使是改记者的稿子,他也觉得力不从心。有时候,仅仅改个导语,他就会花很长时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改完。在那之后,张进就请假了。
“起先以为,脱离工作,休整几天,恢复睡眠,就会好。哪里知道,半年的病程由此开始。那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疾病、承认疾病、处理疾病的痛苦过程。那个时候我必须接受自己是一个病人,而且是精神病人。”张进说。
2013年,张进进行了为期半年的抑郁症治疗,然而这半年的治疗并没有带来任何起色。其间,他一度想到过自杀。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自杀。他列了个清单,要求自己坚持做到以下几件事:一、不自杀;二、按医嘱吃药,一粒都不少;三、每餐努力多吃一口饭,增强抵抗力;四、体力允许,哪怕多走一步路也行。——这个清单是他无师自通的方法,也帮他挺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日子。
两次治疗,病情好转
结束了第一个半年的治疗,张进在友人的推荐下,找到了安定医院的姜涛医生。换了医生治疗以后,张进又进入了另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姜涛对张进使用的是联合用药法,下药很猛,第一次就给他开了6种药,同时服用,每天服药多达16粒。
服药一周后,没有明显效果。复诊时,姜涛修改了药方,剔除了一两种药,又换上另外一两种。“我那时完全不懂,听之任之,就是觉得不管咋样要坚持”。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是张进最煎熬的日子。药的副作用集中显现出来了。最困难的时候,张进走路踉踉跄跄,手抖得都抓不住筷子,喉咙也发不出声音。
转机在换药后的第19天出现:张进发现他可以玩手机了。这个手机是在张进得病之前买的,病后一直没有精力使用它。那一天,他就像过去一样坐着玩手机玩了半个小时,这让他感到很震惊,他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了。
此后,张进的情况越来越好,医生又给他换了一些新药。慢慢的,他的药方逐渐固定了下来,走向了逐渐康复的道路。
开始对抑郁症进行研究
在病情差不多好转的时候,张进就怀着劫后余生的心情,写下了关于抑郁症的第一篇文章《地狱归来》。文章大致记叙了他得病治病的过程,从那时起,他也走上了研究抑郁症的道路。
也许是出于媒体人探究真相的本能,在病愈后至今的两年时间里,张进把抑郁症作为了他的选题和探究对象,由浅入深,一层一层地去了解。他把自己先后用过的11种药的化学结构、适应症、不良反应、毒理药理,挨个研究了一遍;然后研究抑郁症的病理知识,并扩展到对大脑的研究;同时他还阅读了大量病例,增加自己的感性认识。
再后来,当零散习得的知识断片逐渐交汇,构成一张网络后,张进找来大专院校的精神科教材,系统学习了一遍。这样,他对抑郁症的理论知识就基本成形了。
“那个阶段的学习很不容易。因为是自学,遇到实在疑惑难解的问题,无人求教,只好乘复诊的机会问姜涛。”张进说。
再后来,张进会在每周六姜涛出诊的这一整天,跑到安定医院姜涛的诊室,旁听他看病。他把关于抑郁症的所见、所思、所想写成了一篇篇抑郁症的科普文章和报道,发到网上。渐渐地,有患者向张进求助,而他也尽可能给予帮助。“这也是一个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莫名其妙地,我得了一场病,却增加了一项技能,使得我和社会的接触面更深、更广了。”张进说。
研究抑郁症,并结合自己的经历做抑郁症科普,在很多人看来,是一件很公益的事。张进告诉《方圆》记者,他这么做只是为那些患了抑郁症而不能发声的人发声。
任何人患上抑郁症,都将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张进坦言,在众多的抑郁症患者中,他属于幸运的。在他患病期间,他得到了亲友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所以他才能痊愈。但是在全国众多的抑郁症患者中,却很少有患者能够得到充分的理解,还有些患者的病情甚至因为不被理解而更加严重。
张进认识一位病友,她被医生诊断出患有抑郁症后,她的丈夫不愿意承认她有病,仅仅是认为她意志力有问题,没必要吃药,还质问她:“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你怎么会得这种病?”得不到亲友的理解,这是许多抑郁症患者都会遇到的问题。
“很多人患病,却无法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也无法让别人理解自己。所以我希望我能够以一个抑郁症亲历者的角度,普及抑郁症知识,为抑郁症患者说话。也能结合我自己的经历,给病友以参考。”张进说。
抑郁症是病,而不是坏情绪
“三毛、张国荣、张纯如、崔永元……这一长串名单,让我想当然地认为,抑郁症是一个比较‘高级’的病。精英,至少是文化人,才容易得这个病。”张进说,对于抑郁症,他一直存在这个误解。直到他后来研究了抑郁症,才明白,任何人都可能得抑郁症,而社会的中下阶层其实受苦更甚,只因这个阶层生活在聚光灯之外,他们的痛苦不为人所知。
现实生活中,也有很多人会把抑郁症和“小心眼”、“想不开”、“心理脆弱”这些词混为一谈,觉得抑郁症就是一种“情绪病”,抑郁症患者都是“矫情”。
张进说,这些人对抑郁症的误解,是非常粗暴的。抑郁症是一种病,除了是一种心理疾病,更是功能性疾病。它有症状、要靠药物来治疗。从医学上解释,抑郁症大多是由于大脑发生功能性病变或器质性病变引起的,抑郁症患者要遭遇意志无法控制的精神障碍和痛苦。
“和身体其他疾病相比,抑郁症还不易被自我察覺。”张进介绍。有的疾病,如感冒,因有外来病原体入侵,身体产生免疫反应会发烧、流涕;如果受了外伤,伤口会发炎、肿胀,发出警讯。而大脑病变是悄无声息的,抑郁症患者直到情绪严重低落、认知发生偏差,才觉得不对劲。
“未曾患病的人,也许永远也不能体会患者内心的挫败、孤独和苍凉。局外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居高临下甚至带有一丝优越感地同情、开导或者指责他们,是不科学也是不公平的。”张进说。
抑郁症患者总是将抑郁症发作时的状态描述得生不如死,张进说,那是事实。“抑郁症发作时,会头痛。这种疼痛是一种钝痛,不剧烈,但沉重,有重压感。它有如一片乌云,盘踞在你的大脑里。有时候突然消失,就像是被风吹走;但你不敢轻松,因为你知道它还会不期而至,你恐惧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抑郁症还有一个特点,是快感阻断。当发展到重度阶段,属于人的所有快乐、各种欲望,统统消失了。患者每天情绪极度低落,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毫无意义,人生不再是新鲜和快乐的旅程,而是痛苦的炼狱。
曾有一位病友告诉张进,他的朋友们努力让他开心起来,带他去吃美食、去旅游,让他做适量的工作以获得价值感,等等,没有任何作用。一个朋友尝试问他:“假如你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你会高兴吗?”他听后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愿望。”
“这是大脑的器质性病变切断了欲望的通道。抑郁症的一个基本的表现,就是患者不再能体验情感和生活的美丽。世界上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与他无关。亲人朋友近在咫尺,他却远在天涯。他不但丧失了快乐、希望,最后还丧失了爱的能力、审美的能力。这个时候,人就成了一具躯壳,成了行尸走肉。”张进解释道。
曾有一位网名叫“sienna赛娜”的抑郁症女孩跳楼自杀。在迎来最后时刻之前,她在自己的微博上留下了一段遗言,冷静、清晰、痛苦:“抑郁症太痛苦,世界变得黑暗扭曲,再努力也感受不到任何美好,想什么都想到死。抑郁多年,一直没法完全感受到正常人的乐趣和追求,只是以为自己生性冷漠被动。……请大家理解我的挣扎和无奈,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再见,爱你们。”
在对抗抑郁症的过程中,许多人败下阵来,痛失生命。这也是张进写《渡过》的一个原因,他想给所有的病友一点儿鼓励,提醒他们即使再痛苦也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许多人认为重度抑郁症患者自杀风险最大。张进却说:“真正的重度患者不会自杀。”原因是,自杀一般要具备自杀的意愿和执行的动力,重度抑郁症患者往往大脑一片空白,而且体力不支,不具备自杀的条件。在抑郁症患者治疗的过程中,药物一旦起效,患者大脑的抑制先得以解除,体力也得以恢复,但是情绪并没有那么快好转,所以自杀往往在这一阶段,也就是重度抑郁向轻度抑郁转换的阶段发生。
曾有一位病友的家属找到张进寻求帮助,那位病人吃药一个月,没有效果,最近拒绝吃药,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张进告诉家属,病人有力气闹,说明可能药要见效了,他叮嘱家属,由着病人闹,不用劝解,只需做好两件事:督促他每天吃药,一粒不能少;把家里的阳台、窗户封好,寸步不离病人。过了几天,病人家属告诉他,病人果然好了。
“自杀往往发生在一念之间,很多时候仅靠意志难以抵抗自杀的冲动。这时,就要有意识地让自己不具备自杀的条件。”张进说,“一位患者病愈后告诉我,他曾经准备跳楼自杀,可是阳台封得太紧,使劲推了几下,推不开,沮丧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过了这个劲儿,也就不想死了。”
“他渡”与“自渡”合力
张进的新书《渡过》分上、中、下三篇。上篇叫《他渡》,中篇叫《自渡》,下篇叫《渡人》。从上中下三篇的名字,可以看出张进对抑郁症问题的理解。
张进认为,抑郁症患者要治疗抑郁症,首先要“他渡”,要相信科学,直面现实。如果必要,应勇于看病吃药,这是现代科学对抑郁症患者的拯救。其次,要“自渡”。抑郁症是一种身心疾病,既是生理现象,又有心理特性。现代医学只能临床治愈抑郁症,要彻底治愈,还需要以内心的力量修复心灵深处的伤口。“他渡”与“自渡”合力,才能相互支撑,合力完成对生命的救赎。这就要求患者要直面内心,完成精神世界的重建,实现抑郁症的彻底治愈。
曾经有一个病友,一年时间里,张进在南京和北京见过她好几次。第一次,病友说自己失眠,没胃口,容易累;第二次,情况更严重了,每天靠安眠药才能勉强睡几小时。
张进担心她是抑郁症,问了她几个问题。她说,如果工作顺利,睡眠会好一些;工作安排好后,带女儿出去玩,还是会有高兴的感觉;尽管不爱聚会,但如果工作需要,和人交往也没有问题。张进劝她说:“你这是焦虑,可能伴有抑郁。最好去看医生。”而她则认定自己是工作压力太大,吃中药调理就好。
又过了半年,张进再见到她时,她的病貌似更严重了,好好一个人,变得形销骨立,皮肤黯淡无光。她告诉张进,这几天感觉特别不好,整夜睡不着,全身都难受,什么都干不了,害怕、绝望,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张进劝她去看病,她仍然不去,到最后就不接张进电话了。
直到有一天,病人突然打电话告诉张进,自己去看医生了。医生说是中度抑郁,给开了药。本以为她的治疗从此步入正轨,康复指日可待。結果后来张进才得知,她拿到药后,没有立刻服用,而是手捏着看了两天。犹豫不决,害怕副作用,害怕药物依赖……
终于,她鼓起勇气开始吃药。从那时起,她天天给张进打电话,诉说各种服药后产生的副作用:头疼、肩膀疼、肌肉紧、心慌、恶心、看东西模糊……“我熟视无睹,既不解释,也不劝导。抱定一个原则:只要按时服药,别的都不管。”
约10天后,药效逐渐显现。病人先是胃口好了一点,想吃东西了;然后睡眠好了一点,能够睡着了;再往后情绪好了一点,不那么悲观了……“再往后,她的电话一天比一天少,终于一两个月都不再来电话。我挺开心的,这说明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这是病好了的迹象。”张进回忆。
又过了很久,张进又见到那个病友,她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她谈自己的工作,得意于不错的业绩,感叹于近期的忙碌。
“看着喋喋不休的她,我想起了《祝福》中描写祥林嫂的一句话,‘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张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