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荷叶鸡引发的血案

亵渎电影

看到片头哥伦比亚公司logo，资深影迷肯定知道，这会是一部好莱坞模式的商业类型片。编剧们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最终的剧作结构有一些致命的问题，这也从根源上注定了电影的结局。

好莱坞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多次来华办编剧讲座，受到了业内知名人士的追捧，一时间所有电影人都觉得要向好莱坞学习讲故事的经验，制作类型片现在也被认为是中国电影成长的正确道路。人人都在谈论类型片，想拍类型片，门道听着倒也不难，但上手就需要经验和直觉。除了《泰囧》《催眠大师》和《重返20岁》等寥寥几部及格线上的平庸之作，没见几个中国导演能驾驭得了。麦基的理论一上来就说“重点是故事，而不是台词”，在人物的塑造上，他还提出了“人物成长弧”的理论，单就这两点，陈凯歌一样玩不转类型片。

中国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八九十年代就在国际电影节上扬名立万，在某些评价者眼里，第五代导演刚好迎合了西方观众对中国社会的好奇心，他们的电影将中华民族的糟粕、灰暗和丑陋的一面展现给西方世界。其实话不能这么说，《霸王别姬》《黄土地》《红高粱》等影片本身都是艺术上的杰作，而西方电影节本着文化的多元性，也确实喜欢挖掘和推广一些发展中国家的电影，就像当年印度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的“阿普三部曲”，或者《廷巴克图》《火山下的人生》那种落后国家的卖苦片，通过一部电影记录一个国家和社会某个时期的状态，记录当地的人文、民俗和历史风貌。陈凯歌、张艺谋等人当年的成名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天时地利人和都赶上了，当然，他们那时候的片子本身也够强。

陈凯歌这种知识分子出身的导演，一直不愿意放下身段来拍纯娱乐的爆米花电影，他总有自己的艺术诉求，想通过电影表达观点和看法，好比《搜索》里探讨网络人肉搜索和互联网暴力。陈导的问题在于，他想表达的东西往往自以为高深，而故事本身又过于空洞，不足以支撑起他的表达欲，野心十万八千里，深度只有一毫米。二者不是相辅相成，反而是割裂的，给人一种导演始终放不下身段，或者在这个互联网思维的时代，他的思想已经有点落伍的感觉。

《道士下山》改编自徐皓峰的小说，台词的风格和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如出一辙，很多对白都带着寓意和潜台词，例如“人生不过是一个瓢”、“不择手段是豪杰，不改初衷真英雄”。可惜故事和人物不足以支撑起禅宗、顿悟甚至宇宙万物的主题，情节和演员的表演很多时候反而让人出戏。剧本结构就像串珠帘，成了块状的拼贴，当故事散到不足以撑起它厚重的主题时，潜台词丰富的对白就成了空洞的说教。基本就是一段动作戏之后，就让主角发挥口才的优势，用嘴讲一段道理。

我倒是不讨厌动作戏的想象力和特效的水准，只是厌恶它纯粹为了提高票价而用的伪3D。当年《无极》拍东方魔幻，用一个空洞的故事讲时间和宿命，雷死了很多影迷。但将观众雷个外焦里嫩并不是所有国内新人导演都会的，他们只拍些打胎失恋拼命作死的三流校园青春片，好像只有陈凯歌、张艺谋这些第五代的大导演才会，可能这也是他们跟不上时代步伐的原因。《道士下山》里武侠的表现方式大概是东方科幻，猿击术躲子弹简直就是《复仇者联盟》《X战警》里的快银附体。让元华、陈国坤和张震这些有功夫底子的演员吊威亚在镜头前比划，喊一句“代表太阳就能消灭大反派的你”，不免太资源浪费。

《道士下山》剧本最致命的地方在于王宝强饰演的何安下不能触发改变、驱动故事，电影过了四分之一，他基本上就是旁观的路人甲，这个角色只负责串联一系列新出场的配角，从头到尾都没有心灵上的蜕变，没有人物成长弧，观众难以将自己移情到他身上，他经历了什么，观众也无法从他的视角入戏，只会觉得他的死活关我屁事。

小道士下山，像一张白纸，人世间走了这一趟，看红尘、看善恶、看家国、看世间百态，但并不意味着编剧可以把他写成一个走马观花式的人物，只充当一个带领观众看人的视角。一部电影的主人公必须成为那个特别的、勇敢的、比普通人更胜一筹的英雄，他必须抓住自己的命运，主动解决所面临的戏剧冲突和会给他带来麻烦或者性命之忧的风险赌注，这也是一部电影戏剧张力的来源，如果主人公要靠其他人来帮他解决问题，那这部电影的前景就不妙了。而且电影故事里剧情的重要转折点，必须来自主人公，这是重中之重，只有他才能驱动故事，而不是配角。何安下这个角色，下山的时候是什么样，结局了还是什么样，他没有人物弧光，这个人物在剧本阶段也就失败了。

人物成长弧的理论不难，就是主人公一开始需要有情感创伤（比如何安下是孤儿，想知道父母是谁）和情感保护壳，在电影的第二幕他要认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然后开始主动对抗，这些问题会给他在英雄的征程中引发各种情节阻力，因为这些性格缺陷，他会在第二幕的最后让故事跌入低谷，再在第三幕的高潮突然到来时，成功卸下保护壳和内心的防备，战胜自我，并成长为全新的自己。好莱坞此类剧本例子从《风月俏佳人》《朱诺》《黑暗骑士》《飞屋环游记》到《疯狂的麦克斯4：狂暴之路》，不胜枚举，而何安下这个角色却在第36分钟就可以死在西湖湖底了。

剧作有着先天问题，特效折腾得再玄乎花哨也只会衬托出故事的空洞，尽管片子制作精良，郭富城和张震滚草地也让人想到《霸王别姬》，但这个联想如今还是有些残酷。后半段出现的各类神功附体的配角，个个都像从周星驰的《功夫》里来的，可惜陈凯歌拍不出无厘头的喜感。他的喜剧功底就像王宝强如傻根附体一样，导演倒是想凭借徐皓峰的小说呈现民国时期江浙一带的江湖传说和一个时代的人文风貌，拍一部喜剧版的《一代宗师》，无奈却拍出了浮夸空洞的《无极2》——当年的连环血案怪一个馒头，如今小道士死那么多师傅，只能怪那只荷叶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