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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看遍了他人的痛苦

2015-09-10思郁

南风窗 2015年22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

思郁

编者按: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于瑞典当地时间8日揭晓,获奖者为白俄罗斯作家、记者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从1997年出版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一书中,我们或可管窥诺奖对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颁奖词含义:“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

“人们为此写了很多书。”他说,“又厚又长,还附有注解,却仍然无法理性地叙述切尔诺贝利发生的事情。忘了是别人告诉我的,还是我读到的,说切尔诺贝利带来的首要问题,就是自我认识。这个说法似乎是对的。我一直在等着某个聪明人向我解释一切,就像人们解释斯大林、列宁或布尔什维克主义一样,或者像鼓吹自由市场的口号般不断重复。然而,我们是在一个没有切尔诺贝利的世界里长大的,现在却要与切尔诺贝利共存。”

上文提及到的“切尔诺贝利发生的事情”即1986年4月26日凌晨,白俄罗斯境内的苏联核电厂发生的核泄漏事故。对一个一千万人口的小国来说,这次的灾难是一场致命的浩劫,200多万人受到辐射,其中70多万是儿童,大量的土地和村庄无人居住,生存环境极度恶化,死亡成为了家常便饭,几代人深受其害。与二战期间的大屠杀的幸存者一样,那些携带着无法测量的辐射源勉强活下来的人们,再也无法找回自己的生活,他们变成了令人恐惧的他者,别人眼中的怪物,他们被称为“切尔诺贝利人”。

2015年新晋诺贝尔文学家奖得主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在1997年出版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Voices from Chernobyl: The Oral History of a Nuclear Disaster),通过采访那些在切尔诺贝利事件中的幸存者、清理人、已逝者的家人,还有那些参与到救援事故中不同职业的人群的声音辑录而成。

开篇的叙述者是其中之一的受访者,他原本是一位研究火箭材料的科学家,事故发生后,他成为切尔诺贝利事故委员会的副主任,也就是一位体制内的官僚,他奉命建造了一座切尔诺贝利博物馆,这是他唯一感到些许欣慰的成就。相对于那些众多悲惨的人群来说,他之所以能思考这场灾难的意义,恰恰是因为他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旁观者,他深谙体制的弊端,也看到了许多的苦难,但他依然参与到这场灾难的谎言制造当中。他本能地想逃避,又渴望说出真相,他搜集切尔诺贝利的收藏品,想储存证据,又不得不破坏纪录片的拍摄,不允许人们记录下这场悲剧,他不敢违抗上级的命令,却又让记者搜集证据,有待来日可以说出真相。这种矛盾的心态折磨摧残着他的良知,让他游走在谎言与真相,工作与良心当中。

我们会注意到受访者说话的时候,只有一个声音,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她隐居在了幕后,成为了一个纯粹的记录者和倾听者。正是这种看似客观的记录者身份让她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引发了不小的争议。文学是一种创作,而且大多数时候是一种充满了想象力和虚构能力的写作。如果作家只是记录倾听到的声音,是否可以借用巴特的那个术语来说,作者已死?要知道,阿列克谢耶维奇从第一本书《我是女兵,也是女人》(1985)开始,就有意识地采用了这种口述记录,整理成篇的方式写作。她自己称这种创造是一种文献文学,肇始于纪实文学的本体,但是与纪实文学的写作之间又有着很大的不同。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一直都是报社的记者,但写作那种体制内的高大全的新闻并非他的志向所在。当她开始接触到纪实文学之后,她发现了这其中的奥秘。记者的采访手记中有很多部分,囿于审查制度或者各种偏见的缘由,不得不被舍弃了。但是这些被舍弃的记录与发表出的新闻相比有着更震撼人心的力量。口述史学是历史学里一个重要的分支,但口述史只有在服务于更大的主题时才有文献的意义。而那些无法确认真实性和主体性的文献材料只能被舍弃。

在历史学家舍弃的地方,恰恰成为阿列克谢耶维奇创作的起点,因为正如她坚信的“一切都可能成为文学”。如果我们无法确认回忆的真实性,这样的材料何尝不是文学创作呢?它不具备历史意义,并不代表它不具备文学意义。回忆的变形,记忆的不准确,时间酝酿过程当中的下意识对回忆的加工,都是文学的雏形。本雅明有所谓“讲故事的人”一直都是民间文学口口相传的源泉,这也是最为原始和最具有生命力的文学创作形式,比之书写有着更为悠远的传统。在第一本书的整理和写作中,阿列克谢耶维奇曾经总结自己的经验说,故事就在大街小巷里,就在芸芸众生里:“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这个人有半页纸,那人有两三页纸。让我们一起来写一本时间的书。每个人都大声说出自己的真相和噩梦的阴影。我需要听到这一切,与这一切融合,成为这一切,同时也不失去自己。我要把街头巷议与文学语言结合起来,而复杂性恰恰在于我们以今天的语言讲述过去。”

是的,“听到这一切……同时要不失去自己”。从《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到《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时间跨度从1985年到1997年的10年之间,内容从访谈二战卫国战争中的女兵到切尔诺贝利事故的幸存者,中间还间隔了两场战争—关于被遗忘的儿童的战争《我还是想你,妈妈》和描述阿富汗战争的《锌皮娃娃兵》。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阿列克谢耶维奇才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就是倾听别人的声音,倾听别人的苦难,见证那些沉默者的历史,帮助他们寻找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要知道她的第一本书中,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声音还是存在的,她在帮助她们回忆,与她们的灵魂沟通,给她们必要的情感安慰。但是在《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中,她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她在这本书中看上去真的消失了,只有那些破碎的灵魂在喃喃自语,只有那些创伤的肉体在诉说他们对爱人和亲人的想念,只有那些再也不能愈合的伤口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已故的消防员遗孀回忆她的丈夫因为辐射在医院最后的那些日子:“我抬起他的手臂,感觉骨头晃来晃去的,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他的肺和肝的碎片都从嘴里跑出来,他被自己的内脏呛到”。一位父亲从辐射区撤离时,放弃所有的家当,带走了他们的大门,“大门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家族的纪念品”,而这扇门成为了他们6岁女儿的棺木。那些被谎言征召两手空空过去的士兵,等他们回来了,遇到了喜欢的女孩,想交往的时候,女孩说:“有什么用?你是切尔诺贝利人,我不敢和你生小孩。”他的战友去世了,临终前肿得像个水桶,像黑炭一样黑。一位母亲,生下了孩子,不像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小袋子,除了眼睛之外,没有任何开口,没有肛门,没有阴道……

我已经无法复述这样的故事—如果我们还能讲述这样的“故事”,就能明白,为何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任何声音,为何作者隐居在了幕后不言一声,因为面对这种劫难,任何言语都是苍白,任何安慰都是虚伪,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用心倾听他人的苦难和回忆。她说,我处处都在倾听,“我变成了一只越来越巨大的耳朵……我所阅读的,是声音。”她说,我在倾听痛苦:“痛苦是走过的人生的证据,我再也不相信有任何证据。语言文字不止一次地引导我远离真相。”

但是,倾听的姿态并非意味着作者就是被动的,倾听是一种双方信任的交流方式,是让访谈者放下戒备之心,走入内心的真诚姿态,是一种人性的复苏和觉醒,甚至是一种恐惧情感的释放,是一种死者已逝生者无法挽回的赎罪。但是倾听只不过是创作的基础,它并非是作者的全部。所有的采访当然都是值得记录的,但成为一本书还要意味着记录的选择和筛选,声音的排序和结构的组合,素材的整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有这些故事服务于一个更大的主题的时候,它们的意义才能彰显出来。她坚信这一点,“有人对我说,回忆录既不是历史也不是文学,而仅仅是没有经过艺术家之手提炼的粗糙生活。絮絮叨叨的谈话每天都有很多,就好像散在各处的砖瓦,但是砖瓦并不等于殿堂!……我认为,正是在这里,在充满温情人情的声音中,在对往事的生动表达中,蕴含着原创的快乐,并显露无法抹去的人生悲剧。人生的混乱与激情,人生的卓越和不可理喻,它们在这里没遭遇任何加工处理,十足地原汁原味。”

她说,我处处都在倾听,“ 我变成了一只越来越巨大的耳朵…… 我所阅读的,是声音。”她说,我在倾听痛苦:“痛苦是走过的人生的证据,我再也不相信有任何证据。语言文字不止一次地引导我远离真相。

这种正是创作的隐秘特征,我们借用了无数他人的故事变换时间地点和名字,弄得面目全非之后才变成自己的故事。而阿列克谢耶维奇选择了对虚构能力的对抗性写作,纪实文学就是她的方向,因为“我的耳朵在任何小说化的作品中都能听到虚假的声音”。她选择了恢复这些元故事的面貌,选择了尊重这些人物的原型,选择了原最为原始的文学创作方式,这也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提到的,她设计出了一种新的文学体裁,“通过对人们心声仔细地组合拼接这样非凡的方法,阿列克谢耶维奇加深了我们对于整个时代的理解”。

那些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只不过是她的采访记录本的读者大概没有注意到她在记录文献的整理上花费如此的用心,乃至于很容易忽略到一本书的情感节奏是何等的重要。这是一种值得赞赏的节制,大量的素材可能弃之不用,只是为了防止将苦难抒情,将题材滥用,将历史的见证变成一本虚构之书。在书中,其中之一的受访者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一位记者同行,他已经意识到事故发生后会有很多人写作这个题材,“我可以提供很多材料,我已经搜集了7年—有剪报,还有我自己的评论,我也有各种数据,这些全都可以给你采用。我已经离不开这个议题了,可是我无法写作。我知道如何抗争,但我无法写作。我有太多感受,我无法承担这一切,这会让我无所适从。你应该把这些写下来。关于切尔诺贝利事件,已经有许多狂热分子和专属作家写了。我不想成为另一个滥用此题材的人。”这也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写作之前最为担心的一个话题,只有保持作者的情感最小化,不发表议论,不表露态度,客观中立,那些让受访者,幸存者,见证者,这些切尔诺贝利人自己发出声音,才能让这个题材具有足够震撼人心的悲剧性力量。

是的,他们说的是对的,切尔诺贝利才是最可怕的战争,因为你无处可逃,地下、水里、空中都躲不掉。时间也抹不掉那些可怕的辐射的印记,就算村庄被掩埋,动物被杀死,植物枯萎凋零再不生长,人们被放逐—记忆却被镌刻在脑海里,记录在文字当中,被后代的读者所唤醒,被一代代人的阅读重新召唤。所以,这是一场永恒的战争,用记忆对抗遗忘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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