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新发展议程,为何饱受争议?
2015-09-10方忱
方忱
千年发展目标的核心词是“减贫”,而新议程的核心词是“可持续”。理想主义太浓,而现实约束力不足的文件,往往最终退化成没有实质性的纲领。
在9月27日闭幕的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峰会上,193个成员国一致通过了《2015年后发展议程》。在这场被认为是2000年“千年首脑会议”之后,国际发展领域最重要的会议中,100多个国家的领导人齐聚联合国总部,逐一发表演说,表达对这份被潘基文称作“人类历史上决定性的文件”的支持。然而,无论从历史经验还是从现实条件来看,这份议程的前景并不那么明朗。
《2015年后发展议程》的前身是大名鼎鼎的“千年发展目标”。千年发展目标是在2000年的联合国千年峰会上通过的。它以消除极端贫困为中心,以2015年为期限,制定了包括减半全球贫困人口、普及基础教育、促进男女平等、降低母婴死亡率、抗击艾滋病和改善卫生条件在内的8项全球目标。这8项目标的进展,通过21项具体目标和60项官方指标来监测。
今年,千年发展目标的时限到期。就一些目标来说,这15年来完成得不错。截至今年,世界的赤贫人口(每日收入1.25美元以下)已从1990年的19亿人减少到了8.3亿人—实际上,早在2010年,世界就提前5年实现了赤贫人口减半的目标。儿童在5岁前的夭折率和产妇的死亡率分别降低了48%和45%。由于有效的预防和治疗,4300万人免受结核病和疟疾的致命威胁。艾滋病的蔓延也得到了一定控制,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新感染人数正在稳步下降。放眼全球,21亿人显著提高了卫生条件。在普及小学教育方面,撒哈拉以南非洲更是在最近10年保持了中小学净入学率年均18个百分点的增长。
但是,总体来说,千年发展目标的落实情况并不令人乐观。首先,被视作重中之重的“减贫”虽然提前实现了目标,但它其实大部分依赖中国的成绩。在中国,每天生活在1.25美元贫困线下的人数从1981年的8.35亿人锐减到了2005年的2.07亿人。但在非洲,减贫的进展非常缓慢,只有埃塞俄比亚、加纳、塞内加尔和乌干达等少数几个国家勉强达标。目前,全球的赤贫人口数量依然庞大,有8亿人面临饥饿的威胁。
虽然有所进步,但降低儿童夭折率、产妇死亡率,以及防控疟疾的努力最终都和预期目标差距巨大;在基础教育方面,仍有5700万个孩子无法获得小学的基本教育;全球有40%的人口面临水资源短缺的困境;全球气候变暖造成的极端天气和海平面上升,平均每年导致3000万人失去家园;共有9.4亿人没有厕所等改善的卫生设施;金融危机以后,妇女就业的增长进一步放缓,在更多的女性参政、更多的女孩上学之前,性别平等还遥遥无期。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地区发展严重不平衡的现实。在千年发展目标的17项主要指标中,东亚国家完成了14项,北非国家有11项,东南亚国家有7项,而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仅有2项。显然,除了东亚地区表现良好外,大多数地区并不能按期实现目标,而南亚、西亚、大洋洲、撒哈拉以南非洲等地区的进展,更是完全无法和全球总体成果挂上等号。
自从千年发展目标制定以来,相关争议一直不绝于耳。它固然可以被看作人类文明的精神丰碑,象征着全球性的协调发展,但它暴露的种种问题也足以让它不可避免地经历失败。而这,也预示了新议程面临的挑战。
首先,千年发展目标的大多数监测指标只笼统规定了截止日期,而且检测数据的发布多以年为单位,难以具体量化。当年,法国总理克列孟梭抱怨美国总统威尔逊的《14点计划》时曾说:“上帝很满意地给了我们摩西十诫,威尔逊却要给我们14个。”而在很多人看来,千年发展目标在效力上甚至还不如《14点计划》—这种理想主义太浓,而现实约束力不足的文件,往往最终退化成没有实质性的纲领。
另外,联合国设置的标准和指标,基本都是以全球或地区的平均水平的形式出现,这种粗放的评估形式对于有针对性的扶贫、保护弱势群体权益,并没有太大作用。尽管联合国也曾试图将目标细化,但各国之间难以弥补的条件差异和意见分歧,使得可量化的目标一次次难产。
那么,作为千年发展目标的继承和升级,《2015年后发展议程》会采取一种全新的模式吗?
从刚刚出炉的峰会成果来看,新议程虽然大大丰富了千年发展目标的原有内容,但实质上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议程设立了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和169个具体目标,不再局限于减贫等传统发展领域,而是大幅增加了经济、环境等领域的目标。议程也初步制定了后续落实框架,要求建立国别、区域和全球3个层面的监督评估机制,还赋予了联合国更大的监督职能,以期在2030年彻底消除极端贫困,并在健康、教育、性别平等、水与环境卫生、能源、气候变化等议题上更上层楼。从内容上看,它比千年发展目标提出了更多的愿景,但旧有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目前,仍然难言这个雄心勃勃的议程能否在15年后为世界带来预想中的变化。千年发展目标的核心词是“减贫”,而新议程的核心词则演变成了“可持续”。这种演变意味着更广的议题和领域,也很可能意味着更宽泛的标准和监督。英国前外交大臣米利班德的点评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以我在政府工作的经验,实现10个目标就是很难的了。而要同时实现联合国的169个目标,对于最高效的政府来说都是无与伦比的挑战。目标的过于庞大,也许会成为各国故意延缓进度的借口。”比尔·盖茨在新议程出台后的评论更耐人寻味:“你读《圣经》的时候,会觉得删减掉几页也无妨。毕竟它的主要精神你读懂就行了。”
据估计,实现《2015年后发展议程》中的目标,至少需要3万亿美元的投入。但是,全球经济目前仍深陷泥潭,对于大多数国家来说,很难有余力进行额外的支出。根据世界银行和IMF最新发布的一份报告,在所有发展中国家中,超过半数国家的极端贫困人口数量可能会反弹,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人口数量可能重新上升到10亿人。在这种背景下,妇女、儿童、残疾人等弱势群体的权益,将会首先受到冲击。
千年发展目标的实施阶段,恰好和中国、印度、巴西等拥有大量人口的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快速发展时期相吻合。所以,这些国家当时有更多的余力创造就业、投资医疗和教育。但如今这些庞大的新兴经济体都已经放缓增速,实现新目标困难重重。
考虑到大多数国家正面临财政挑战,私人企业、非政府组织预计将发挥更大作用。但是,企业对目标国家的法制、税收、基础建设都有更高的要求,在那些最需要国际援助的地区,单凭企业、非政府组织的资本和人力是远远不够的。
除了资金的缺乏,动荡的地区局势和频发的武装冲突也是新议程即将面对的重大挑战。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等地的武装冲突,将不可避免地造成千年发展目标中已经实现的某些成果出现倒退。
另外,《2015年后发展议程》在制定过程中也暴露了裂痕。例如,原有的“建设和平、非暴力的社会”条款,其中突出了不少建设民主制度的细节,因不少国家提出反对,最终修改为“建设和平包容的社会、法治和有效力的制度”。还有国家提出,应在纲领中加入“结束外国占领”,但也遭压制而不了了之。显然,在诸多政治问题上,各国之间的立场并不像峰会中展现的那样万众一心。
但至少,新议程和千年发展目标一样,给人类文明的进步方向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而且确实也见证了可观的进步。在2000年,大约一半的非洲人口每日赚不到1美元,艾滋病和疟疾近乎失控,而刚果、利比里亚、塞拉利昂、苏丹、乌干达、索马里均深陷残酷的战争。但如今,非洲的上述危机都已明显好转。有了议程的激励,各项援助和建设都更有保障,各国间也更容易形成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识。就像美国前总统胡佛在1921年决定救援俄国饥荒时所说的:“我们的进展也许微小,但它承担的意义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