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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的“甜蜜蜜”

2015-09-10韦星

南风窗 2015年21期
关键词:蔗农糖业糖厂

韦星

广西109个县(区、县级市)中,超过80个县种植甘蔗,其中50多个县里都布局有糖厂。如果这一产业被抛弃,连同被抛弃的,还有2600多万处于社会底层的蔗农,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蔗糖收入占到很大比重。

“号角”已经吹响,但前进还是后退的心结,依旧没能解开—这不只在学界,即便在官场,关于中国蔗糖行业,到底救不救,还是个问题。

争论还在进行,但凛冽的市场寒风,已刮了足足3年。中国的蔗糖业到了最危险时刻。

广西永凯糖纸集团宾阳大桥分公司(下简称“大桥糖厂”)倒下后,在今年9月初所引发的农民讨薪风波,让人们再次审视中国糖业走向。

“再不救,蔗糖行业将重蹈大豆产业的覆辙。”9月25日下午,广西糖业发展局办公室里,面对《南风窗》记者的到访,办公室主任雷承宝忧心忡忡,“这不只是经济问题,更是产业安全问题!”

广西食糖产量占全国产量六成以上,对蔗糖业来说,寒冷的冬夜,已足够漫长,但翘首以盼的糖企和糖农,依旧看不到黎明的曙光。没有人知道:糖业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寒夜。

这也是加入WTO后,中国单家独户的零散农民,面对一个庞大而强悍的国际市场,所面临的普遍困惑和焦虑。

大桥糖厂位于广西宾阳县大桥镇雅庞村。324国道从厂区旁经过,不分昼夜,国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货车轰鸣。红极一时的大桥糖厂,此刻倍显落寞—没有了产业工人昔日忙碌的身影,有的只是昏昏欲睡的把门保安。

糖厂门口,枯枝败叶洒满一地,无人打理。“赖可宾时代”的大桥糖厂,结束了。

大桥糖厂于1982年建厂,当时身份是宾阳县国企。2001年,国企改制,宾阳本地人赖可宾斥资“拿下”了大桥糖厂,国企变成了民企。甩掉“包袱”的大桥糖厂,开始驶入快车道。

在这里,赖可宾迅速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和扩张,一度被外界称为“广西首富”。赖在糖业上的成功,也让产业工人尝到甜头。9月24日下午,一位1991年进入大桥糖厂、历经国企改革前后的产业工人告诉《南风窗》记者,国企时期的大桥糖厂工资很低,一个月才400~500元。赖接手后,买断了部分员工工龄,同时提高留厂员工待遇,“一下子把工资翻倍,直接提到每月800元,当时工人的兴致很高”。大桥糖厂的这名老员工介绍,没过几年,赖再次把工资提到1500元、2000元、2300元。

但2012年后,工资没再涨。2013年,大桥糖厂的流动资金紧张。2013/2014年的榨季,蔗农没能如期领到甘蔗款,且一拖欠就是一整年。当2014/2015年的榨季到来,农民不愿意把甘蔗再卖给大桥糖厂。但按照广西对蔗区的管理制度,这是不允许的,因为“甘蔗必须卖给当地糖厂,不能跨区域销售”。

可给大桥糖厂供应甘蔗后,糖厂无法兑现甘蔗款。这样,原属于企业和蔗农间的矛盾,变成了蔗农和政府间的矛盾和冲突。大桥糖厂就是这一演变的缩影。

行情不好,赖可宾从银行获得融资的难度,也在加大。这样,曾因糖业迅速崛起的“广西首富”赖可宾,此时焦头烂额。因糖厂拖欠蔗农的甘蔗款,去年年底起,蔗农堵了工厂大门、不让甘蔗运进工厂,企业因此停止运转。

去年9月,大桥糖厂给员工发了一点工资后,至今一年,没再给员工发工资。无奈,很多糖厂的男工出去寻找焊接类的工种打工,女工则到超市做收银员等工种。曾经封闭而单纯地活在工厂作业区和生活区的400糖厂员工,为了生计,不得不开始了“妻离子散”的生活—因为厂区所在的雅庞村,随着糖厂的倒掉,已经没有其他就业机会了。

今年9月,宾阳县政府统计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7月15日,大桥糖厂累积拖欠蔗农蔗款、运费、员工工资等共计3.68亿元,其中拖欠近10万蔗农的甘蔗款约3.28亿元,运费1800多万元,员工工资1200多万元。

大桥糖厂只是秋天里的一片落叶。深陷困境的,远不只它一家。《广西糖业年报》的统计显示,2012/2013年度的制糖期,广西103家糖厂中,有81间糖厂亏损,亏损面达78.6%。糖企亏损金额达15.25亿元。广西糖业发展局办公室主任雷承宝告诉《南风窗》记者,2013/2014年制糖期,亏损额扩大到31.69亿元,亏损面进一步扩大到86.27%。

“甜蜜”行业,正在给依附于这条产业链上的人们以苦涩的记忆。

广西糖业怎么了?

2015年9月23日上午,国家发改委等部门一行13人来到广西进行调研。调研会上,广西糖业协会理事长农光谈到了目前国内糖业存在的怪象:国内食糖产量供不应求,食糖价格却长期低于成本线运行,整个制糖产业连年亏损。

农光认为,造成这一怪象的主要原因是:原糖加工项目无序扩张,大量低价进口糖冲击国内市场。

糖业变局始于2012年。广西糖业协会给《南风窗》记者提供的数字显示,2012年,国产糖产量是1178.8万吨。这一年,食糖总消费量是1403.92万吨。原本,2012年的食糖供不应求,但进口糖总量达到374.7万吨,这样,造成了2012年过剩供应量达149.58万吨。

同样情况也出现在2013、2014年,国内产糖量对应的国内市场,原本供不应求,在进口糖不断加码下,都出现了过剩。“2013年过剩供应量是224.14万吨,2014年过剩供应量为96.86万吨。”农光告诉《南风窗》记者。

进口直接导致市场供过于求,食糖的价格因此持续低迷。以广西为例,糖价从2011年的最高7800元/吨,持续下滑到2014年最低的3850元/吨。而广西制糖成本一吨大约是5000元,这样,每卖出一吨,企业就亏损上千元。

“价格跌幅超过50%,跌出成本线,制糖企业大幅、大面积亏损。”雷承宝说。

进口食糖持续上升,和关税保护不够有关。“当初为了入世,我国对食糖的关税水平和准入量做出了巨大让步。”农光说,“目前,中国是世界上食糖关税最低的国家—发达国家食糖平均进口关税为122%,发展中国家为55%,欠发达国家为167%”。

和澳大利亚、古巴、巴西等食糖生产大国相比,中国蔗糖生产依旧以单家独户单干为主,而单个家庭的生产规模通常很小—就几亩甘蔗地,这和国外一个家庭种植上万亩土地平整、可以机械化操作的甘蔗生产基地相比,没有任何优势。

加入WTO后,随着国内市场放开,即便对进口增加了55%关税,这些国际食糖产品在进入中国市场后,仍可“以远低于中国食糖的价格”,将国内食糖市场的空间挤走。

雷承宝介绍说,食糖进口分为两类,一类属于配额进口,目前年配额进口数量为194.5万吨,配额关税是15%。这类主要针对一些欠发达国家,这些国家通过白糖出口等方式来还中国的债务。比如古巴,以这种方式每年卖给中国40万吨白糖。无形中,增加了市场的供应。

但核心的冲击是配额外进口。在华东沿海等地,2011年以后,各地受利益驱动,迅速违规上马了一批原糖进口加工企业。这类企业从国外进口原糖,在缴纳50%的关税并进行成品糖的加工后,以每吨4000元左右的价格销售,但仍有利可图。

“如果在中国,因生产成本高,这样的售价连成本都收不回。”雷承宝说,以2014/2015年制糖期为例,巴西、印度、泰国等食糖出口大国糖料蔗到厂价折合人民币约210元/吨左右。同期,广西糖料蔗田头收购价400元/吨,再加上运费,进厂成本高出人家1倍左右,按8.3吨蔗产1吨糖计算,仅糖料蔗一项,吨糖生产成本比他国高出约1700元。

对中国糖业而言,这是一场从国门打开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中国食糖价格在2012年后,开始滑入历史低谷,且一直在低谷“冬眠”,这一眠还睡了3年,可还没看到转机。行业变局传导到产业链下游后,另一种不好的迹象也在滋生—

糖价持续低迷,使糖企的亏损面自2012年以来,逐渐扩大。目前,广西八成以上的糖企都处于亏损状态。

为帮助糖企渡过难关,广西已连续4年下调甘蔗的收购价:甘蔗收购价从最高时的500元1吨,降到了今年的400元1吨。

这挫伤了农民种植甘蔗的积极性,甘蔗种植面积出现大幅度下降。2012/2013年榨季,甘蔗种植面积是1584万亩,如今只剩下1300多万亩,种植面积减少200多万亩。

曾经的甘蔗地退出甘蔗种植后,要么改种玉米、桉树,要么撂荒。

对当下糖产业的困局,普遍存在尖锐对立的两种观点:一种是主张全力抢救,呼吁国家保护蔗糖产业发展。另一种是让市场来决定去留。

2011年以前,国内原糖加工企业年加工能力只有200多万吨。2011年以后,随着原糖加工企业的扩张,目前加工能力已达到1200万吨—这意味着,即便中国不生产蔗糖,光靠进口原糖加工,也可以满足市场需求。

那么,还有必要再扶持这个产业吗?一方观点认为,和粮食、小麦等不一样,蔗糖不是生活必需品。且受耕作条件等限制,中国蔗糖产业的生产成本高,从消费者的角度来说,如果能用更低的价钱购买到更优质或同类的食糖,为何非得要花更多的价钱?

即便是国家发改委的一些官员,也持有类似上述的观点。一次调研会上,雷承宝就公开反驳了这类观点。雷承宝说:“德国发展光伏产业的成本,是要比中国高得多的,但德国为什么还要发展光伏产业?”

“粮、棉、糖、油,都是国家的战略物资,但至今只有蔗糖产业没有国家补贴。”雷承宝说,食糖并非无足轻重,它涉及国计民生,广泛应用于食品、医药、化工和建筑领域。

建筑领域的使用,主要是让建筑材料(供热管、保温材料等)起到保温作用。

蔗糖产业在广西一年的税收有20多个亿。从经济角度而言,这只占到广西财政收入的1%。但这个行业的发展,又不能只算经济账。

1980年代,蔗糖行业主产区在福建、广东等地。1992年前,蔗糖产量是广东排名全国第一。1992年起,广西正式取代广东成为全国第一的产区。“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广西放弃了蔗糖行业,谁来承接?”雷承宝认为,国内还没有承接地的时候,就仓促放弃这个市场和领域,是不明智的。

“如果放弃了,供给紧张,别人不卖给我们,有钱也买不到,怎么办?与蔗糖相关的医疗、化工、食品、建筑等行业,怎么办?”雷承宝谈到,“这是涉及产业安全的问题,搞不好就会重蹈大豆产业的覆辙”。

雷承宝说的“覆辙”是:本世纪第一个10年,中国大豆产业在超量无序的进口大豆冲击下陷入困境,中国大豆种植业拱手将国内市场让给进口转基因大豆,国产大豆加工企业败走国内市场或不得不成为国外转基因大豆的加工厂……

实际上,不仅是大豆、蔗糖,包括粮食在内的中国农业在国际市场上,都没有竞争优势。如果完全按照自由市场的逻辑,那是否意味着中国农业就不需要发展了?显而易见,中国饭碗还是要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中。

排除国际争端的博弈,即便考虑到农民的出路,蔗糖产业也不得不重视。中国蔗农有4000万人,其中广西蔗农占2600万人,糖企产业工人20多万人。

从干旱和地形特点看,除了甘蔗,广西农村至今没有更合适的农业产业来发展。诸如香蕉、柑橘、蔬菜等产业,都还面临仓储、运输等问题,且受市场波动较大。此外,和广西其他产业相比,蔗糖已有了相对较好的产业基础:广西109个县(区、县级市)中,超过80个县种植甘蔗,其中50多个县里都布局有糖厂。如果这一产业被抛弃,连同被抛弃的,还有2600多万处于社会底层的蔗农,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蔗糖收入占到很大比重。

9月24日中午,宾阳县大桥镇石壁村。村民黎兆军告诉《南风窗》记者,他曾是村里的甘蔗种植大户,加上开荒等,他曾种植100多亩甘蔗,年产量500多万吨。由于糖价低迷,大桥糖厂经营不善,至今还拖欠他5万多元的甘蔗款。为此,他已不再种植甘蔗了。“除了种植6分水田,其他的都不种了”,黎兆军说,种玉米一斤1块钱都没人要,所以只好抛荒。

石壁村党支部书记黄能甫告诉《南风窗》记者,原本村里九成以上的农户有80%以上的耕地,都种植甘蔗。但甘蔗卖不出好价钱,大桥糖厂又拖欠蔗款,导致大部分村民都退出了甘蔗行业,但至今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产业来发展,“村民都感觉很迷茫,不知道种啥好”。

广西糖业发展局给《南风窗》记者提供的一份数据显示:即便在南宁市这样的省会城市,2013年,蔗农种蔗收入也占到了农民总收入的15.2%。而在来宾、崇左市,这占比更高,分别占到了32.23%和57.14%。

现在,这个比例正在急速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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