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发展不能再靠压低要素价格
2015-09-10谭保罗
谭保罗
2000年以前,劳动力要素起主导作用,城市和工厂用农村低价劳动力来驱动发展;2000年以后,土地要素成为驱动发展主要动力,土地变现支撑起高速增长;2008年,4万亿开启了货币要素主导的增长模式。
中国经济的崛起是必然,但“成长中的烦恼”也无法避免。2015上半年,我国GDP同比增长7.0%,2014年同期,这个数字是7.4%。今年全年,还能不能“保七”?
经济增速下行并不可怕,换个角度看,这反倒能让中国经济摆脱旧有惯性,获得一个调整转向的机会。
按照传统的讲法,中国经济的增长主要靠出口、投资和消费“三驾马车”,但现在这“三驾马车”都略显疲态。
当前,一种流行的观点是以改革深化来压低要素价格,比如要进行金融改革,以促进金融要素价格的下降,让企业获得资金成本的优势,从而驱动新一轮的增长。
但在专家看来,继续用压低要素价格的模式,来维持增长是不可持续的,因为国内外的市场都已趋于饱和,单靠压低要素价格已无法解决中国经济真正的瓶颈。那么,中国经济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为此,本刊记者日前采访了著名经济学家、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创新创业与战略系教授魏杰。
《南风窗》:之前,中国将经济增长的目标设置为GDP年增长率超过8%,这是“保八”,现在,目标已经调整为“保七”。一种观点认为,我们之所以如此看重经济增长,主要是因为社会稳定的原因,比如要让农村剩余人口充分就业。你怎么看?
魏杰:我并不赞同这种说法,并没有人为设定的目标。当时,我们要“保八”是以为可以增长8%,而现在“保七”同样是以为可以增长7%。但是,经济规律是不可逆的。
在我看来,“保七”也只能保几年而已,再往后可能是6.5%。实际上,中国这么大的经济体,只要GDP的年增长率在6%~8%之间,都可以说是中高速增长。
现在,出口的贡献大约为1%,而投资是3%,消费占3%,那么加起来就是7%,这个速度暂时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可以维持多久,现在有两种判断,一种是5年,一种是10年,但这都不是重点。另外,要解决农村劳动人口的就业问题,所以要维持经济一定的增长率,我认为这个命题也是不成立的。不是说农村劳动力人口就业不重要,而是说经济增长多少必须遵循客观的规律,不是人的主观意识能决定的。
《南风窗》:看来支撑中国经济增长的传统“三驾马车”之中,出口衰退得最快,未来会改观吗?
魏杰:中国的出口基本上已经见顶。一直以来,中国出口主要是3大市场:美国、欧盟和东盟,但这3个市场的前景都不甚乐观。奥巴马实施了“再就业”计划,美国人要在国内创造就业机会,那么我们的对美出口若能维持现状就已属乐观。
欧盟正在实施紧缩政策,整个经济体刚摆脱欧债危机,加之克里米亚引发的乌克兰问题悬而未决,其对中国的贸易和汇率政策也可能相应调整,这给我国对欧出口增加了不确定性。再看东盟市场,因为南海问题的原因,这个市场可能也充满变数。
这是外部环境,就内部而言,中国出口产业的成本优势也正在丧失。2008年,新的劳动合同法颁布,标志着中国出口产业的低成本时代消失,而是进入高成本时代。我们土地成本、劳动力成本和企业融资成本都在不断上升,但我们却有没有“技术优势”来填补,所以中国出口产业的竞争优势不复存在。
2009年之后,我们出口增速开始持续下降,这是有原因的。未来,出口仍不乐观。
《南风窗》:投资这驾“马车”还能坚持多久,是不是未来会承担越来越多的“保增长”任务?
魏杰:投资也很难持续。今年8月份,我国的房地产投资同比增幅只有4%,去年同期是10%左右。而在过去几年,这个增幅一般保持在20%~30%之间,这是急速的下滑,房地产对中国经济的拉动效应明显减弱。
在我国的投资中,主要有两个重点投资方向,一个是房地产,一个是传统制造业。现在,这两个都无法大幅增长了,制造业一直在去产能化,而房地产则面临严峻的去库存化问题。
今后,两个投资的“支柱”都无法再大幅增加,因为已经没有市场可以消化。以房地产来说,一些人会认为政府应该救房市保增长,但这个行业不是救不救市的问题,已经根本没有了市场,怎么救?这是一种想当然。在一些城市,50年不盖房子都够了,还有什么增加投资的空间?
《南风窗》:投资不行,那还是回到出口,我们如果通过降低制造业的成本的方式,让出口重新找到竞争优势不行吗?比如,金融改革降低企业融资成本,还可以让人民币贬值来刺激出口。
魏杰:这些办法都不现实,出口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外部原因。实际上,这是当前我们认识的一个误区,即总是在要素资源的价格上做文章,希望通过降低要素价格的老办法,让制造业特别是出口产业重新找到优势,从而刺激经济增长。
还是那个老问题,市场都没有了,你出口能出给谁?别人没有了需求,再低的价格,也没有人要。
另外,中国的汇率已经市场化,这是市场决定的,不是说降就降。同时,通过人民币贬值,刺激出口的办法,也无法解决国外市场萎缩这个根本问题。
《南风窗》:央行最近降息频繁,频率已经超过了过去数年。官方说法是,要降低企业的融资成本。这对刺激经济增长有效果吗?
魏杰:现在的问题是企业没有投资方向,产品没有市场。降低企业融资成本,企业借了钱能做什么?地产和制造业是民营资本最“顺手”的两个行业,它们都产能过剩,怎么投?我认为,这些“药方”都开错了。
《南风窗》:那你认为正确的“药方”是什么?
魏杰:正确的“药方”是产业结构的果断调整,释放中国的“结构红利”。2012年以前,中国经济主要靠制造业和房地产来拉动,它们是“支柱型产业”。未来,它们将变为“常态型产业”。新的“支柱型”产业是什么?我认为主要有3个:一是战略性新兴产业,二是服务业,三是现代制造业。
战略新兴产业涉及新能源、新材料、生物生命工程、信息技术与新一代信息技术、节能环保、新能源汽车、智能机器人、高端装备制造8个方向;服务业包括消费服务、商务服务、生产服务和精神服务4个方面;现代制造业涵盖飞机制造业、高铁制造、核电装备制造、特高压输电装备制造、现代船舶制造5个领域。
以新能源为例,我国目前的策略是核能率先发展,我们已经关掉大量火力发电,启动4个核电项目。再比如,中国是世界能源消费最大的国家,发展节能环保战略性新兴产业将具有重大意义,还能维护国家能源安全。
那么,为什么要把服务业作为支柱产业呢?这主要是它对于中国有特殊的价值。首先,服务业能最大限度地吸纳就业人群,解决中国人的就业问题;其次,服务业消耗能源、资源最小;再者,服务业的占比决定一国经济结构的水平,美国服务业占了70%,我们30%还不到,拉动经济发展的潜力还很大。
再说先进制造业,拿中国的高铁技术来说,它对国外技术的引进、吸收是成功的,这对中国未来的经济发展非常重要。不论是国内兴建,还是对外进行产能输出,这个产业都能极大地带动了钢铁产业的发展和转型。国内一些钢铁厂早就不生产建筑钢了,而是生产轨道钢,这既是调结构,也是消化产能。
未来,中国经济增长将进入新常态。之前,我国的经济增长主要是靠大量要素投入来实现,而且是以压低要素价格为代价的。2000年以前,劳动力要素起主导作用,城市和工厂用农村低价劳动力来驱动发展;2000年以后,土地要素成为驱动发展主要动力,土地变现支撑起高速增长;2008年,4万亿开启了货币要素主导的增长模式。
新常态下,这些因素都将成为过去,中国必须找到依靠创新驱动的路子,才能保持现在的中高速增长。
《南风窗》:调结构,恐怕还需改革先行。除了“结构红利”,政府还提出一个“改革红利”的说法,请具体谈谈,你认为哪些改革是当务之急?
魏杰:要获得“改革红利”,首先要从对企业下放权力开始,包括企业体制选择权、企业投资经营权、独立法人权都需要强化,企业进一步与政府脱钩的脚步还要加快,让企业真正成为市场的独立主体,而少受政府行政的干扰。
第二是金融改革,这主要涉及6大举措,即推进利率市场化、汇率市场化、人民币在资本项目下的可自由兑换、银行自由化、放开非银行金融机构、推进资本市场改革。这些改革可以有效降低企业的融资成本,实现对金融资源的优化配置。
国有企业改革则包含3个重点,即国有资产管理将实行分类管理,主要表现在国家重点转向公益型企业,效益型企业则放开;由管人管事管资产转为只管资本;推动混合所有制。
目前,中国经济存在较大压力,但这属于结构调整的正常现象。从高层近期推动的一些改革来看,“两个红利”正在释放,但尚未充分释放,这是潜力。
《南风窗》:驱动中国经济的第三驾“马车”是消费,但这是以工资提升为基础的。工资提升首先是企业要赚钱,要让企业赚钱,经济学家主流建议之一是减税。你也多次提到减税,但财政部部长楼继伟说,国家正面临1992年以来财政收入的最低增速。这还怎么减?
魏杰:我们应该调整税收的结构,应该降低间接税,提高直接税的占比。间接税包括营业税、增值税、消费税等,它是一种行为税,简单理解,就是你赚不赚钱都要交税。什么叫税负重,就是企业没有赚钱,你还要收税,那就是税负重。现在,我国的间接税比例太高了,差不多占到70%以上,企业当然会觉得税负很重,要减税。
《南风窗》:普通人的可支配收入低,还有一个因素是房价太高。有人认为,中国应该征收房产税,降房价,以刺激日常消费。你认为房产税该收吗?
魏杰:房产税交易税应该收,但持有税暂时还没有必要。一方面,持有房产的人并没有最终所有权,是70年的使用权,怎么收?另外,土地转让费用其实也已经交过了,为什么还要收税?
理论上的很多问题还没有理清楚,暂时没有讨论价值。以前,说依据产权和房价征收房产税,但现在除了北上广深之外,大部分二三线城市房价掉得相当厉害。有的开发商半年卖不出一套房子,你还怎么收?一旦征收房产税,房价马上就会掉得更惨。
房产税不光是税收和楼市的问题,它更是一个社会财富重新分配的大事,牵涉的利益太多,面太广。利益相关者必须全部都参与讨论,在充分讨论基础上,还必须严格遵守法律的程序,不能贸然征收。
《南风窗》:当下,尽管传统产业面临调整,但新经济却火得一塌糊涂。中国人人都在谈“互联网思维”,互联网公司成为了最大的热门。怎么看这些“新经济”对中国经济转型的价值?
魏杰:在我看来,一些热门公司可能都算不上严格意义的互联网公司。现在,中国其实不是“互联网热”,而是“互联网终端使用热”。这个“热”,只是商业模式的创新,并非技术的创新,比如“互联网+”就只是商业模式的范畴。
对于真正的互联网技术,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创新。在这个产业,我们还有很多短板,比如芯片搞不出来,一个数据显示,我国进口芯片的钱甚至和进口石油的钱相当。在无线传输方面,我们的技术也还比较落后,所以我们并非是真的“互联网热”。
在真正的信息技术方面,我认为中国还必须继续加大研发投入,国家也应该积极参与。西方的研发,除了国家力量的支持之外,还包括了社会资本的合作,这些方面都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