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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侯孝贤:人生本就苍凉

2015-09-10邢心研

环球人物 2015年23期
关键词:武侠片聂隐娘侯孝贤

邢心研

侯孝贤,1947年4月8日出生于广东,1948年移居台湾。电影导演、监制及编剧,台湾电影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悲情城市》《恋恋风尘》《海上花》《最好的时光》等。2015年推出新作《刺客聂隐娘》。

暌违银幕8年,侯孝贤拍出了第一部武侠作品——《刺客聂隐娘》。该片5月在戛纳电影节首映时便成绩不俗,一举夺下最佳导演奖。在大陆上映前,《环球人物》记者采访到了侯孝贤。他并非传闻中那般不苟言笑,戴着白色鸭舌帽,时不时做出一些肢体动作。在谈到舒淇扮演的刺客杀人时,还模仿起她那副狰狞的表情。访谈的80分钟里,他偶而脱下帽子,露出花白的头发,这时你才会记起:这已是一位年近七旬的电影前辈了。

《环球人物》:为何拍古代的武侠作品?

侯孝贤:我上学时很爱看书,什么小说都看。这蛮奇怪的,因为年少时我并不爱学习,生活中除了看电影之外,主要就是赌博、打架。小学五六年级开始看电影,当时高雄凤山有三家影院,每家只要换片,我就去看。当然,是用各种古怪的方式进去,比如爬墙、自制假票、剪铁丝网……

《 刺客聂隐娘》剧照。

我上初中时,从图书馆借过《人猿泰山》《鲁滨逊漂流记》等名著。上大学时喜欢看唐传奇,还看了一大堆武侠小说。对书,是单纯的喜欢,跟看电影一样。

22岁服完兵役,我考入艺专(现台湾艺术大学)电影科。毕业后先当场记,然后做副导演,再后来是编剧兼副导。我写的第一个剧本《桃花女斗周公》是根据元杂剧改的;第二个剧本《订婚店》是唐传奇里收录的一篇。所以断断续续会看一些古代的东西,从中了解到那时候的生活状态、细节。当决定要拍《刺客聂隐娘》时,我会更仔细地搜寻,架构一个想象。

《环球人物》:拍摄前是否要做很多考据工作?

侯孝贤:一定要考据。有些字你在普通读物里看不到,像一些床字边,或片字边的,要查《辞海》,那些都是以前的家具。还要看《资治通鉴》《新唐书》《旧唐书》,当你把要拍的那部分历史看了很多以后,就变成有用的讯息,譬如说藩镇如何形成、势力如何强大等等。有时候,我恨不得有时光隧道回唐朝几天,但真是不可能!

《环球人物》:唐代多侠女,越女剑、红线女等都有看点。为何对聂隐娘有兴趣?

侯孝贤:聂隐娘的想象空间很大。她的父亲聂锋是个将军,原著里道姑看中聂隐娘天资聪慧,去找聂锋说要教她,聂锋没理会,结果晚上女儿就被偷走,过了13年,道姑才送她回来。道姑是要训练一个杀手出来,最早教她杀猴、狮子,后来带她去市场刺杀某某。她再去刺杀一个坏人时,看见坏人和小孩在一起玩,不忍下手,一直等到天亮才找到机会,回来后师父责怪她,告诉她“须断其所爱”,下次要把小孩先杀了。这种文字的想象无限,比影像还厉害。

《环球人物》:聂隐娘是侠女,但她身上似乎也有冷血、狠绝的一面。对她的角色是如何定位的?

侯孝贤:不必有什么定位。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可杀、可不杀。师父说什么人该杀,她上去一个人头就落地。看到有小孩,她就一直等下去。拍这段情节时也很有意思,我们搭景的地方是一片空地,风、阳光都是真实的。正在拍时,一只飞蛾突然出现,我们都吓一跳,小孩却去扑那只蛾,抓到又飞掉,后来小孩睡着了,自然而然,很快就拍完了。本来我还想要设计一些细节,这正好。聂隐娘也类似这种,都是自然而然的情节。

《环球人物》:怎样才是您心目中的侠?

侯孝贤:我最初认为侠就是行侠仗义,实际不是那么简单。当侠客是很辛苦的,当个有侠气的女刺客更辛苦。无论是侠客还是刺客,都要有自己的判断:什么人该帮,什么人该杀?所以我设计的聂隐娘会有反叛。她第一次杀不成是因为有小孩在,她有妇人之仁,没办法下手;第二次杀她的爱人田季安,更难。她就是注定不行。我拍的《刺客聂隐娘》基本上就是一个刺客不能杀人,自己终于了解自己的一个过程,等于是清醒的一个过程。

《环球人物》:第一次拍武侠片,您学到了什么?

侯孝贤:就是你没有准备的东西,到时候要改也没法改。不过这也不是这次学到的,之前就知道了。学到什么?(沉默思考片刻)不知道耶(笑)!

《环球人物》:过去您拍的片子很少有这种频繁的武打场面?

侯孝贤:现代的打斗还不简单,乱打就行,流氓打架有什么?看谁狠、谁敢、谁先嘛。

这次的打戏,基本上是实打,演员身上都有伤,虽然刀不是真的,但砍到还是会很痛,会有淤青。刚开始很难,弄了好久。我一直盯着舒淇,打的时候不能一脸扭曲的样子,因为真正的高手过招是很冷静的,我对她说:费德勒打网球你看过吗?他球速多快,但他接发球都没表情的,功夫厉害的一定是这样子,于是光表情就练了好久。有人说可以用替身,问题是再怎么找替身,还是得露脸,没办法。

《环球人物》:为什么选中舒淇来演这么一位冷酷侠女?

侯孝贤:电影的动人之处在于人,这个人有意思,我就会用,哪怕非演員我都会想办法。从《千禧曼波》开始,我就一直用舒淇,主要因为她这个人的状态,对人对事的纯和实,一直没变。张震也是我很熟悉的人。

我拍戏是不排练的,因为剧本和各种关于电影的数据,演员都看了,大概有什么对白、内容,都有交代。演员自己表达不容易,但他们的注意力会因此很集中,不受干扰。如果是提前排戏,要一直练,排到很熟,熟了以后就是套路,套路就没意思,没有突破,节奏通常会被绑死。

《环球人物》:怎样的武打算精彩?

侯孝贤:电影里不要花招,看到就烦死了。从胡金铨(香港导演,代表作《大醉侠》《龙门客栈》等)时代一直过来,我也看了很多武侠片。传统武侠片招式比较多,我觉得不太真实,想拍出写实和力道,但找不到可以仔细设计动作的人,所以最后我就自己琢磨,很困难的。

《环球人物》:拍好一部武侠片,有什么必备的要素吗?

侯孝贤:武术要好、演员要练、钱要多(笑)。如果这些都准备充分,就有味道了,再来就是你导演说故事的方式了。

《环球人物》:编剧谢海盟写的拍摄手记里,提到当您对戏中有戏剧性的桥段动刀时,向您抗议:“我们又要少几千张票房啦!”您笑笑,照砍不误。不考虑情节对观众的吸引力吗?

侯孝贤:我一直有一句话:在创作时观众是不存在的。如果一直想着观众,那是另外一种东西,另外一种电影。你要走哪条路其实是个人决定的,但大部分人都会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不走观众路线,路会越来越窄。现在电影已经蓬勃到这个程度,像我这样拍片是很奢侈的,这个片花了快9000万元人民币,谁玩得起?玩不起的。所以我可能会越玩越没钱,但就算没钱我也会争取拍自己的电影。

《环球人物》:有人说现在“胶片已死,数码当道”,您为何还坚持用胶片拍摄?

侯孝贤:数字我不熟,从来也没拍过,用胶片用习惯了。

《环球人物》:生活中您有非常老派的一面,比如不学开车也不上网等,是想与现代社会拉开距离吗?

侯孝贤:没有啦。我只是觉得没意义罢了。会上网,能得到很多信息那又怎样呢?这些信息有什么特别的吗?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太太会给我看一些,还不都是那些传来传去的八卦、奇奇怪怪的秘诀,譬如金鸡独立的好处等。这些信息我都不需要。正统的信息我公司的助手会帮着查资料,比如皇帝死了以后的诏书,他们查得很快,我何必去学呢?

《环球人物》:您多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作为身处东方的导演,作品如何在西方世界获得认同?

侯孝贤:你做的是你最熟悉的、擅长的,你以为他们看不懂,其实未必,要不然西方的片子我们怎么看?你懂我意思吗?那是通的,无论写的是什么,翻译成中文,我们看了还是一样啊,因为人就是人,逃不掉,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只是有些宗教、有些习俗不一样,我感觉这种影响不大。主要是你怎么用影像表达。

我的方式就是一个镜头到底,手法很简单,重要的是你为什么拍这一幕?时间、地点、人物一定要界定清楚,不是演戏那样演来演去,而就是自然而然的那样。

《环球人物》:您之前的作品,像《悲情城市》《恋恋风尘》,探讨台湾历史及现实真实的一面,聂隐娘這个题材完全不同。

侯孝贤:我拍台湾历史或现实,基本上是自己熟悉的。对熟悉的事物拍了很多之后,就大概知道社会、人性是怎么回事,对人跟人的关系也会有个认识。聂隐娘这部电影,就是根据史料的线索,加上我自己的想象。

《环球人物》:有一阵子您经常对现实议题发表意见,后来怎么就沉默了?

侯孝贤:我不会去想那么多了。当初我谁都敢呛,但你发现那个东西是没用的!还想那个干什么呢?最简单是每个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管在家或社会,有一天自然会不一样。

《环球人物》:无论是之前拍的乡土电影,还是现在的聂隐娘,为何结局都是苍凉?

侯孝贤:人世本来不就是这样吗?苍凉只是我们的感觉,对生命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比如我,你看我现在还在运动,但记忆力已越来越差,跟人约的事情常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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