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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行走在时间之外

2015-09-10刘子超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26期
关键词:匈牙利

刘子超

匈奴人、马扎尔人、蒙古人、土耳其人、德国人、苏联人,都相继踏足过这片土地,现在它在雾中,一片寂静

我在布达佩斯租得一辆崭新的黑色Volkswagen Polo手动挡。检查完车况,把随身带着的GPS固定在挡风玻璃上,是匈牙利时间上午11点10分。

我的目的地是匈牙利南部城市佩奇(Pecs)。这里距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不远,曾是罗马帝国的边疆,也曾被蒙古人的铁骑蹂躏,后来又被土耳其人统治了一个半世纪。它距离布达佩斯只有两百多公里,即便在过去,也不过是马匹一天的脚程,可却给人一种身处两个世界的感觉。

驾驶着Polo出城,不久便进入了广阔的匈牙利平原。视野所及,甚至能感觉到地球表面轻微的弧度。窗外是被拖拉机犁过的赤裸泥土,像凝固的浪花翻开着,间或有白色积雪覆盖在上面,形成强烈的黑白对比。平原上的树木早已落光枝叶,叉手叉脚地立着,如同被画师统一修剪过,成为天际线上潦草的笔画。路很好,车极少,完全看不到人的踪迹,只有一些农人的小房子散落在平原上,成为文明存在的证据。

开始翻越Mecsek山,正是这座山阻挡了北方的寒流,让佩奇形成了一种相对温暖的小气候。从M6高速下来,路变成了双向单行车道,在空旷的平原上蜿蜒向前。路边是荒草、枯树,再远一点的地方是成片成片的树林,林间落满黄叶。阳光无比强烈,一种曝光过度的白。迎面而来的汽车大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款。我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条时光隧道,回到记忆深处。我知道,到了佩奇就离前南斯拉夫的边境不远了。

1999年,我参加学校组织的反美游行,抗议美军战机对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轰炸。那次“误炸”,导致了几名使馆人员和新华社记者的死亡。我随着人群喊着口号,一种被点燃的情绪,飘浮在空中,空气几乎凝滞,有股铁锈的腥味。

1914年的夏天,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在南斯拉夫被刺身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由此爆发。这片土地同样被仇恨和愤怒点燃。4年后,奥匈帝国解体。《巴黎和约》把匈牙利2/3的领土分给了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和捷克斯洛伐克。那一天匈牙利全国商店关门,交通停滞,黑旗飘荡,教堂的钟声如同悲鸣。

我感兴趣这片土地上的人所经历的变迁,他们生活在国境线的这一侧或那一侧,情感和命运因此迥然不同。我想起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永恒与一日》里,希腊与阿尔巴尼亚边境线上的电网。一具具挂在上面的尸体,还保持着企图挣扎离开的姿势,宛如灵魂渴望脱壳而去,追向自由。在布达佩斯英雄广场旁的艺术宫,我看到一个短片,一位匈牙利族的塞尔维亚艺术家坐通勤火车过境。每次,他都在跨境时进入洗手间,让同一泡尿液撒在两个国家的土地上。

总有一天,边境和城墙会沦为风景和笑谈。

——E·M·齐奥朗

就像环绕佩奇老城的城墙,原本是为了阻挡蒙古人而建,可最终无法阻挡任何人。如今,它裸露着土黄色的石块和飘摇的杂草,在夕阳下显得残破不堪,有一种被时间遗弃的美。

我住的旅舍就在城墙外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殷勤友善,但不会讲英语。房间干净而明亮,配备宜家家具、茶炊和餐具,墙上挂着几幅梵高的仿制品和一张前南斯拉夫地图,看印制时间,是上世纪80年代末。

我随口问老人,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幅地图,她搞不清我的意思。我微笑着打算放弃,可老人突然退回房间,拿出一台Nokia黑白屏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然后把手机递给我。

“你好,”一个少女的声音。

“你好……”看着老人的笑容,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本只是想随便问问,没想到搞成这么复杂。“我想……你是她的女儿吧?”我笨拙地搭话。

“孙女,”电话那边说,“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没什么……其实只是想知道,房间的墙上为什么挂着一幅南斯拉夫地图?”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奶奶是从南斯拉夫过来的,”少女说,“1999年。”

1999年,那正是我参加游行的年代,也正是南斯拉夫的科索沃战争如火如荼之时,我想他们一定是那时候逃到匈牙利避难的南斯拉夫难民。

“不好意思,只是想随便问一下,并非有意八卦,”我说,“非常感谢。”

我把“烫山芋”还给老人。有那么一阵,我们面面相觑,除了微笑,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但愿哪里有夜莺叫。老人倚过身子,手指循着地图滑动。她指着一个地点,转头对我说了句什么——那是塞尔维亚北部的一座城市。

我想老人在对我说,那里是她的故乡。

在匈牙利旅行,我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洗澡,泡红茶,然后确定当天行程。我喜欢自由散漫的计划,一般只在当天才决定这一天的落脚点。好在我感兴趣的地方不是过于热门的目的地,即便不提前订房,也不愁找不到住处。

此刻,我一边喝着热红茶,一边将目光锁定在匈牙利西部的巴拉顿湖(Balaton)。那是中欧最大的淡水湖,南岸的“匈牙利夏都”希欧福克(Siófok)曾是匈牙利共产党高层专享的度假胜地,被称为“匈牙利的Ibiza岛”。我想,叫作“匈牙利的北戴河”也没什么不妥。

从佩奇到希欧福克,走61号公路有120公里。在匈牙利,标注了M的是高速公路,规定时速为110公里;只有数字的是双向单行车道,可以开到60公里/小时。谚语说“有规则就有例外”,而在这里,毋宁说“有规则但全是例外”。当我以60公里/小时的速度行驶时,后面的车总会一轰油门超过我,绝尘而去。

我并不想赶时间,翻过一座座丘陵,经过一片片树林,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渐渐充斥身心。天空被淡淡的乌云笼罩,路边不时出现提示有麋鹿的路牌。这就是中欧大地,如果用音乐来形容,就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长长的旋律线,在一个极狭窄的音域里蜿蜒,带着民谣式的忧郁,可是掩盖不住其后宽广的歌唱性,如同爬到丘陵顶端,便可俯瞰广阔无边的匈牙利平原一样。有时候,丘陵的下坡坡度有40度,这时候便有滑翔机俯冲向大地一样的欢畅。

天亮了,雾从四面八方打开它的包袱。冷金属色的天光已与雾气融为一体,难分你我。窗外是大片枯黄的玉米地,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雾中,显得又白又湿,走近了才看清上面写着:Latos Miklós(1917-2002)。

我很想了解这位先生的过去,他的一生,但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而且我已经开了很久都没见到人烟了。愈接近巴拉顿湖区,周围的景色就愈加狂野:荒地、小溪、火烧过一样的枯树。一棵白桦孤独地立在田野里,枝杈上有几十个鸟巢,不堪重负地支撑着。

二战时德军的最后一次攻势就是在巴拉顿湖发起的。那是1945年3月6日,希特勒集中了残存的德军精锐装甲部队,包括私人卫队“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装甲师,向巴拉顿湖区的乌克兰第三方面军展开大规模的装甲进攻,代号“惊蛰”行动。

当时,轴心国的失败已不可避免,然而希特勒仍准备放手一搏。据说,连斯大林对希特勒选择在匈牙利发起最后的进攻也深感意外。因为是暖春,巴拉顿湖两岸泥泞不堪,淤泥有时深及膝盖。这对于装甲部队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德军在最初的小胜后逐渐溃败,幸存的士兵几乎是徒手逃回奥地利。希特勒命令他的私人卫队取下带有他名字的袖章,因为“他们已经被证明不配享有这种荣誉了”,这些袖章被放进一只水桶里上交。一个半月后,苏军攻克了柏林。

我开上M3高速公路,之后转M7,朝埃格尔(Eger)一路驶去。245公里的路程,中途加了油,还在加油站旁边的麦当劳吃了巨无霸汉堡,喝了黑咖啡。到埃格尔时,已是傍晚时分。

埃格尔是一座古典气息浓郁的小城,保存完好的巴洛克建筑随处可见。我在离老城中心很近的地方找了家旅舍住下。透过窗玻璃,可以望见圣方济会教堂的尖顶。我把剩下的维拉尼红酒一饮而尽,然后趁着暖意出门。

沿着人行道走过一些店铺,穿过小巷,转上大街,那儿有被灯火点亮的圣诞集市,再过去便是埃格尔大教堂。天气很冷,又有雾,可教堂看上去非常雄伟。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埃格尔的气氛——小而紧凑,古意盎然。最重要的是,人们仍然生活在那些老房子里,仍然去那些老教堂礼拜。

向伊斯特万·多博广场方向走去,路上有一座40米高的尖塔。它是一座清真寺的附属建筑,标志着16世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入侵欧洲的最北端。从这里拐进去,便看见身披甲胄的老伊斯特万矗立在广场中心,俯瞰着来往的行人。叫他老伊斯特万,是因为按照匈牙利语的习惯,姓是放在名之前的。

1552年,伊斯特万率领2000名士兵与进犯的10万土耳其大军对峙了一个月。当时,作为独立国家的匈牙利已不复存在,土耳其人早已占领了大片匈牙利土地,自然没把一个小小的埃格尔放在眼里。然而,埃格尔人以自己高尚、坚强的精神投入了战斗。在决定性的反围攻战中,连女人也加入了,她们从城墙上将烧开的树脂浇在土耳其人身上。

谣言开始在土耳其军队中肆虐。他们认为埃格尔人之所以如此勇猛,是因为喝了公牛血。他们并不知道,埃格尔盛产一种颜色如公牛血的红葡萄酒。士兵们痛饮了葡萄酒,胡子也被染成血红,显得杀气腾腾。土耳其人被击败了,埃格尔获得了拯救,伊斯特万成为了匈牙利的民族英雄,而公牛血红酒(Bikavér)则成为了匈牙利最著名的红葡萄酒。

一个国家的饮食传统总是与民族情结相互作用,两者便都获得了传奇性与正当性。小时候去巷口排队买油条,祖母便告诉我,那油条炸的是秦桧夫妇。于是那些排队的大爷大妈吃的都是民族大义。此刻,看着老伊斯特万的雕像,我也非常想喝一杯埃格尔公牛血红葡萄酒,向英勇的埃格尔人民致敬。

不过,且让我先去埃格尔大教堂坐坐。在欧洲的冬天旅行,我渐渐习惯了走进教堂。遇到刮风下雨,我就会随意走进一所教堂,我喜欢推开教堂大门时那股木头的味道,里面总是很暗,而且静悄悄。我原本不信教,可看着那些圣像和壁画,渐渐能感到一种内心的温暖。

一个吉普赛女人坐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我从兜里摸出两枚硬币给她。教堂里只点了几盏灯,又黑又静。我坐在木制长椅上,只能看到圣像模糊的轮廓。当我走出教堂,我把剩下的硬币也给了吉普赛女人。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让我想起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看到的那些受难者的照片。

穿过马路,走过图书馆和气象台,街上张灯结彩,可没什么路人。一个醉汉提着酒瓶子走过,嘴里嘟囔着什么。两个司机发生交通刮蹭,正站在路中央互相咒骂,却没有围观群众。

总算发现一家人满为患的餐厅,卖看上去不错的匈牙利家常菜。只有两桌顾客在店里用餐,其余人都在等着打包带走。

我排在队尾等候。站在我前面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已经微微有些秃了,他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向他点头致意。

“这里非常安静,对吗?”

“比我想象的还安静,”我回答。

他告诉我,他是埃格尔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师,没有孩子,只有妻子和他一起生活。妻子不善厨艺,他们的晚餐都在这家餐厅买回去吃。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很地道的餐厅,也不贵。”

轮到物理老师点菜了。他一边点,服务员一边麻利地打包。这时,他突然转身问我:“你愿意来我家一起吃晚餐吗?”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有些错愕,但是陌生人的善意总让我难以拒绝。“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说,“谢谢!”

他住在两条街以外的住宅区,他妻子开了门,一只拉布拉多犬跑过来又磨又蹭。房间不算很大,但是两个人生活绰绰有余。他妻子看到我显然有些吃惊。物理老师解释了一番,把菜递给她,她微笑着向我打了招呼,便拿着进了厨房。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物理老师开了一瓶红酒,他妻子已把菜分盘装好端上桌,每个人面前是酒杯、干净的刀叉和盘子。我们碰杯,彼此祝福,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你知道吗,开始我以为你是日本人,”物理老师说,“我之前接待过一个日本年轻人。”

“有很多日本人来这里旅行吗?”我问。

“我注册了一个叫Airbnb的网站,有一个日本人就发信给我联系住宿,大概是两个月前吧。”物理老师说,“相比于中国人,来这里旅行的日本人还算不少。”

“你感觉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差别大吗?”

“外表上我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物理老师笑着说,“但日本人的英语不是太好,所以很难和他们交流太多。不过我问了他对中日关系紧张的看法。”

“他说什么?”

“他说,他并不关心政治,很多日本年轻人也不关心,他们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日本首相是谁。”

我们又谈起物理老师苏联时代的记忆。

他喝了一口红酒,像在追忆非常久远的事情。然后他告诉我,他是犹太人。二战时,他的祖父母经历过非常可怕的岁月。他们原本住在布达佩斯,1944年夏天被送进波兰的集中营。他们负责做苦力,所以侥幸活了下来。二战结束后,为了远离过去,迁居至埃格尔。他们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不跟任何人透露自己是犹太人。他们甚至皈依了天主教,也不再按照犹太人的习惯礼拜和生活。

他们保守秘密,甚至连儿女有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这些往事。直到要去布达佩斯上大学那年,父母才告诉他过去发生的一切。

“我带着强烈的震惊离开了埃格尔,”物理老师说。

那时,苏联已经解体,社会主义阵营的巨变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他去布达佩斯的犹太教堂,参加犹太社团的活动,也与一些犹太裔的年轻人成为朋友。他开始用心阅读《圣经·旧约》。在此之前,他对犹太民族的历史仍然十分隔膜。毕业以后,他回到埃格尔工作。他说,除了布达佩斯,匈牙利的犹太人数量已经十分稀少,在埃格尔就更少,但他仍和布达佩斯的犹太社团保持着联系。

“现在犹太人的情况还好吗?”我问。

“很难用好与不好来回答,”物理老师说,“一旦遇上天灾人祸、经济衰退,首当其冲的总是犹太人——自古如此。”

我想起欧洲历史学家约瑟夫·P·伯恩在《黑死病》一书中提到的情景。当时的犹太人被认为是瘟疫的源头,遭到了灭绝性的屠杀。而这些年,因为欧债危机和经济不景气,对犹太人的仇恨又在中欧,尤其是匈牙利崛起。一个叫“Jobbik”(更好的匈牙利运动)的法西斯政党获得了不少支持,他的领导人甚至被选入欧洲议会。

“有意思的是,经过媒体的调查,这个人实际上拥有犹太血统——和我的祖母一样,她的外祖母是犹太人,而且是大屠杀的幸存者。报道出来之后,这个人就被从Jobbik里清除了,但是这个党派的势力仍然很大。”

“你对未来有过担忧吗?”我问。

“犹太民族总是时刻准备着受难,这是我们从历史中得来的经验,”物理老师说,“在这个层面上,你可以说犹太人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未来的忧虑。”

他微笑着举起酒杯,于是我也拿起我的。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祈祷,”他说。

回旅馆的路上,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夜空非常爽朗,点点繁星仿佛教堂的蜡烛。然而,在这处处隐藏着暴力的世界上,我们真的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吗?那些悲剧和苦难、战争和屠杀真的可以不再上演吗?

如果不是,我们所能做的确实只有祈祷而已。

赖奇克,匈牙利的“古拉格”

当发现赖奇克(Recsk)就位于埃格尔以西27公里时,我决定驱车前去拜访。

很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了一部叫作《逃离赖奇克》的匈牙利电影,从此这个名字就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赖奇克是匈牙利的古拉格(劳改营)。1950年夏至1953年夏,这里关押着大批匈牙利的政治犯和异见人士。《逃离赖奇克》讲述了惟一一个活着逃出这里的囚犯的故事。正是他逃到西方国家后,将狱友们的名字公之于众,才让外界知晓了赖奇克劳动营的存在。在匈共的官方记录里,赖奇克一直是隐形的、虚构的、不存在的。

我驾驶着Polo出城,沿24号公路行驶。丘陵与山谷间是松林和山毛榉,山丘的向阳面则是大片葡萄园。这条路从埃格尔到珍珠市(Gyöngyös),堪称匈牙利最美的公路。我想象着夏天来临时,眼前一定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赖奇克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村庄。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两边的房子是普通的石房子,街上也看不到什么行人。尽管是冬天,阳光依然炽烈地透过玻璃射进车内,可是外面的风很大,一开窗户就会把暖意瞬间卷走。我向路边一位村民打听劳动营,她没抬眼皮,指了指村南的一条公路。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沿着那条公路开去,两旁的风景越来越荒凉。风掠过山丘和树梢,吹得车身呼呼作响。看来我已经偏离了主干道。正准备调头返回时,突然看到了路边的提示牌——赖奇克劳动营就在这条路的前方。

如今,人们在劳动营的遗址上建起了一座纪念公园。1953年的秋天,迫于西方压力,匈共释放了那些还侥幸存活的政治犯,前提是他们必须签署保密协定,不向任何人透露劳动营的情况。这之后,当局秘密拆除了铁丝网和牢房,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苏联解体前夕,这个秘密才被当年的幸存者揭露。他们倾吐往事,寻找狱友,成立了赖奇克协会。上个世纪90年代,在这些幸存者共同记忆的基础上,赖奇克劳动营在原址部分重建,并树立纪念碑,让后人铭记历史。

我穿过铁丝网和瞭望塔,来到那座纪念碑前。它的外形像两面倾圮的围墙互相倚靠,墙面上是1300位遇难者的姓名。环顾四周,所见是一片荒郊僻野的景象,再远处则是更无人烟的山林。附近有一间牢房模样的木房子,被改建为纪念馆,收藏一些囚犯穿过的衣物和被发现的遗迹。更多的则是照片:犯人举着姓名牌的正侧面照、刑罚的示意图……

囚犯们每天要进行14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却只能得到极其有限的食物。他们被迫啃树皮,挖树根,吃春天刚冒芽的青草。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们的牙齿脱落,体重锐减——死去时体重往往不及来时的一半。他们的尸体被随便扔进山里,任由野兽乌鸦叼走……

站在赖奇克的荒野上,我突然感到一阵持续的恐惧。它紧紧摄住我,像海浪不断冲击着堤岸。我知道,曾经的幽灵不曾远去,它就在不远处的街角徘徊。就像《魔戒》中的戒灵蓄势以待。如果未经彻底清算,它就不会归于尘土。总有一天,将以不可遏止的势头卷土重来。

恶和它的饥饿还很年轻……

——多多《痴呆山上》

我回到24号公路,翻越匈牙利的最高峰马特拉山。峰回路转的盘山路,两边是幽深的山毛榉林。阳光洒在林间空地上,斑斑点点。山上的积雪还未融化,像棉絮一样覆盖在大片荒草甸上。有鹰在干净的天空盘旋,俯视着一切。群山之中,是沉睡了一千多年的火山群。

这里过去是苦寒之地,如今则散落着一些度假村。匈牙利的中产家庭开着车来这里喝葡萄酒,呼吸新鲜空气。我在临近珍珠市的一个度假村吃了鹰嘴豆牛肉汤和面包,从这里上M3高速,一路向西,离布达佩斯不过80公里。

车内广播放着贝多芬的奏鸣曲,窗外是一片又一片起伏连绵的田野。匈奴人、马扎尔人、蒙古人、土耳其人、德国人、苏联人,都相继踏足过这片土地,现在它在雾中,一片寂静。

(本文作者所著的旅行文学《午夜降临前抵达》9月将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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