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水中流

一

吴高仁在省里组织的深圳招商引资签字仪式上被陈运开放了鸽子。其实陈运开投资的“陈高丁文化园”项目已经在西水县签约并开工建设了，不过为了完成省里下达的任务，一个项目多次签约也不稀奇。

为了不在县委王书记和省市领导面前出状况，吴高仁只好临时电话召来一个朋友，充当运开集团副总经理上场签约，并跟县里的记者交代，避开签约的特写镜头。

陈运开和吴高仁是因为陈高丁文化园规划调整的事情“擦枪走火”的。最初签协议的时候，1000亩是作为运开集团用地，1000亩是用于陈高丁文化园项目。但陈运开拿到地后，想把陈高丁文化园里的项目用地压缩到800亩，把那200亩地挪做运开集团一个厂区。同时把陈高丁文化园原定的另一块200亩休闲用地改成别墅区，建造200栋别墅，还有增加商业街的分量。尽管后面的仍然归于文化园的序列，但用途已经大为改变。吴高仁强烈反对。这一改变，文化就被挤到角落了。

陈运开不会撂下大项目不管，更无法无视吴高仁这个副县长和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的存在。两天之后，陈运开打来电话说晚上聚聚。吴高仁很想说没空，但他最后还是没说。

吴高仁调出手机相册里的几张照片，仔细琢磨。照片上是本市常委、统战部长、陈运开的族弟陈运哲到陈高丁文化园视察的场景，陈运开和吴高仁陪同。指指点点的是陈运哲，陈运开在一旁站着，但吴高仁觉得怪怪的，好像汇报的是陈运哲，视察的是陈运开。

陈运开首先连喝了三大杯，说自己在前往签约仪式的高速路上突然改变行程，有些急事，就不解释了。然后，他说有些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并把一张卡放到吴高仁面前。吴高仁把卡推了回去。那天晚上的酒喝得很不愉快，最后两人都摔了杯子。

吴高仁给远在北京的知己王明娟发了短信，问领导最近是否有什么关于西水县上级部门的消息。王明娟回说小官吏碰到疑难杂症了？那我过后了解下。

吴高仁又调出陈运哲的照片，仔细琢磨。陈运哲曾多次到陈高丁文化园项目现场，第一次是奉命前来协调灭火工作。当时有某家“国字号”媒体记者前来要曝光陈高丁文化园征地工作，有群众聚集阻挡施工。市委常委、统战部长原来不管相关工作，但因为陈运哲是陈高丁后裔，和投资商陈运开是族兄弟，市委书记一个电话，原来可以置身事外的陈运哲被推到一线，靠前指挥。

陈运哲出发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叫来市方志办的陈水山。陈水山也是陈高丁后裔，和陈运哲是族亲，曾经在父亲陈运达的带领下拜访过陈运哲，希望能得到关照提携。陈运哲在车上问了陈水山的近况，并说让他到统战部给自己当秘书，陈水山听得激动，连连感谢。

陈运哲抵达现场的时候，那个“国字号”记者正忙着拍照。陈运哲拍拍他肩头，说马记者也到现场采访了？马记者听说这是陈运哲哥哥的项目，表示不能忘恩负义，很快离开了。

来闹事的群众领头的正是陈水山的父亲陈运达。陈水山急忙将他拉到一边，说自己马上就要给运哲叔当秘书，别添麻烦。陈运达一招呼，大家马上散了。

二

吴高仁从王明娟处得到消息，陈运开那天可能真的不是有意放他鸽子，而是去给陈运哲切尾巴。

陈运开和陈运哲不仅是族兄弟这么简单。陈运哲考上大学家里比较拮据，当时陈运开已经是小有成就的企业家，他让陈运哲只管读书，其他事情不用管。大学毕业后，陈运开通过运作，将他安排到市委宣传部上班，从此陈运哲一路提拔。

二人曾有过一次深入谈话，陈运开给了他一张任何时候都有200万余额的卡和市区一套楼中楼，要他干干净净当官，只要他在，运开集团就有希望，老陈家就有希望。

陈运哲官声不错，不贪钱。事情出在一个女人身上。肖云是市电视台的主持人，曾经多次采访过陈运哲，后来两人有了关系。肖云不是个张扬的女人，问题是她和当时的一个市委常委也有一腿，此人出事，供出肖云。肖云在接受调查的时候，从她的手机上发现了几条内容暧昧的短信，联系人是陈运哲。

陈运开及时得到消息，联系省城某神秘人物，接上他之后匆匆赶往陈运哲曾任副市长的那个市。到达地方，陈运开没有露面，在宾馆等待。省城来的客人突然造访，让相关部门有点吃惊。他和几个人见了面，吃了一餐饭就匆匆离去。在宾馆卫生间他给陈运开挂了一个电话，只说一句：好了。

陈运开知道短信里的那几条已经删除。肖云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应该怎么说。

秘书小高打来电话，说接到政府办通知，陈运哲常委要来调研陈高丁文化园项目推进情况，县委书记、县长陪同，由吴高仁汇报。

陈运哲看了陈高丁文化园的建设情况，吴高仁和陈运开依次汇报。吴高仁侧重从服务项目的角度，陈运开说的就是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焦点集中在规划调整上。陈运哲在他们发言的时候基本不说话，但不满意的情绪很明显。

陈运开最近有点拖的架势，项目进度很慢，为了场面上过得去，吴高仁昨天晚上就联系施工方，要求今天增加挖掘机和汽车，可是居然没有到场，据说是挖掘机在路上剐蹭了其他车辆，引发纠纷被堵在路上，显然是有猫腻。

陈运哲措辞严厉地表示，项目推进要有法，有进度，有实效，对投资方提出的问题，要认真研究，合理部分该调整就调整，不要在招商引资上出现“引进前是孙子，引进后是大爷”。

三

王明娟打来电话，听吴高仁说了陈运哲前来的事和他的“死命令”，问他是否考虑换个地方？吴高仁表示自己要继续前行，击水中流。

吴高仁理解书记和县长都有点急了。根据内部消息，近期县级主官层面会做个微调，王书记想更上层楼，县长想再进一步。陈高丁文化园原来是个亮点，千万别在关键时刻成为伤疤。

吴高仁很被动。陈运哲走后没几天，在媒体上，陈高丁文化园再度成为热词。“国字号”媒体的马记者写了《文化名下的烂尾工程》一文，报道西水县大量圈地，号称要推进“陈高丁文化园”，可是项目落地后，因为服务不到位、配合不到位等原因，开发商有撤资的想法。文章一发表，各大网站竞相转载。

不用吴高仁汇报，王书记就打来电话，要他抓紧想办法解决。陈高丁文化园不小心会是个炸弹，看来还有引爆的危险。吴高仁表示会妥善处理。放下电话，吴高仁发现未接来电里有三次呼叫，是县长。县长要求吴高仁尽快和陈运开接触，想办法加大施工力度，消除影响，要有根本性改变，不能让后续媒体留下炒作的口实。

马记者和陈运哲相熟于陈运哲任副市长的时候，当时马记者到该市采访，盯上某项目，文章写完，马记者以核实相关数据为名，让该项目分管领导过目，文章写得很有火药味。该领导立即展开公关，在酒桌上，马记者开口要求对方投放20万元的广告。谁知黄雀在后，该领导很有经验，把马记者的言行做了录音，包括他在酒桌上醉态明显，把手放在某女性陪同人员的敏感位置，都拍了照片。

马记者清醒之后，立即放下姿态，低声相求。最后陈运哲出面，让那位领导删除了照片和录音，派了一部车，礼送马记者离开。马记者感恩戴德，说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陈运哲之所以认识马记者，是有个人介绍，这个人是肖云。

吴高仁团队和运开集团的人谈了几回，没有多大的进展，征地这边又出了问题。在某个地块还有10多亩地没有征好，该地块有个青年，属于在外混社会的，带头组织了20多人的“护田队”，每个人配发一把砍刀，声称谁敢动这块地就砍谁。

吴高仁有点恼火，查清楚这块地的手续已经报批完整。他通知相关人员到办公楼前集中，还给公安局长和治安大队队长打了电话，吴高仁是副县长，除了兼任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还是县委政法委副书记。

吴高仁亲自带队，带着20个人，每个人一把铁锹。到了工作地块，所谓的“护田队”已经手持砍刀在那里。带头的那青年挥舞砍刀，刚要冲过来，警车已经到了，以涉嫌携带管制刀具为由，控制了几个带头的人。那几个人不服，说吴高仁他们也带着铁锹，也有暴力嫌疑。吴高仁微微一笑说，我这是去青工具，又不是行凶工具。一声令下，铁锹队走进田里，快速去青，没有再起任何波澜。

强制执行之后，吴高仁让所有原来挂钩的工作队员进村入户，安抚情绪，签订协议之后，所有的补偿款全部现金支付，这块地顺利拿下。

吴高仁没来得及得意，就在办公室接到县委王书记电话。市里把陈高丁文化园列入年度重点项目，三个月后全市领导班子成员到各县现场点评项目工作。该项目已经明确，由市委常委、统战部长陈运哲挂钩。

有些东西你要把握，该让就让，这个项目现在已经是没有退路了。吴高仁可以听到王书记话里的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吴高仁还在琢磨王书记的话，王明娟的电话来了。小官吏有没有正在考虑头上的乌纱帽会不会飞了？我得到消息，这个项目原来不是陈运哲挂钩，是他自己要来的。你要有所准备，压力不会小。

四

吴高仁打电话给陈月升。陈月升是个地理先生，陈运开的私人顾问。吴高仁说最近活得很不畅快，想请陈半仙诊断一下，是否今年流年不利或者办公桌方位不对冲撞了土地爷？陈月升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吴副有意思，不会摆个官架子高高在上。

陈月升建议吴高仁做做陈代成的文章，他的坟墓就在陈运开想建别墅群的那个区域。吴高仁之前在政协文史委研究文史，他知道陈代成是陈高丁的后裔第四代孙，曾担任教谕之职，在当时是个名人，陈运哲、陈运开都属于陈代成这脉后人。

陈代成去世的时候，有个地理先生“点地”，说在那区域有个天然石棺，如果能在半夜时分，听到三声虎啸后下葬此穴，后代必然发达。谁知到了半夜时分，听到第一声虎啸工人已经吓得半死，匆匆把陈代成棺材往墓室一推，就奔逃而去。次日天亮，陈代成的长子长叹一声，说家族福气就到此而已，强求不得，只好把棺材调正，安葬，立下石碑。

陈代成后裔朝拜祖先的时候，屡屡提起这事，感慨不已。谁知道数代人之后，连这感慨也没有机会。当时西水县有次暴雨，全县境内多处山体滑坡。陈代成的坟墓就被此次滑坡的山体淹埋，祖先坟墓“只在此山中，土高不知处”，陈代成的后裔哀伤不已。后来有某个地理先生说他们是因祸得福，按照陈代成的命理，他的坟墓周边不宜太热闹，最好离村庄有点距离，坟墓也不能做得太大太豪华。每逢清明，陈代成后裔就对着那山包烧香祭拜。

吴高仁想想自己先是揪着陈高丁，现在又拉出陈代成，苦笑活人要靠死人撑台面，今人要靠古人做工作。

吴高仁带着小高，到陈月升说的那片区域。山体已经挖开，挖掘机正忙碌作业。工人们在施工，这块区域无论最后是建别墅还是留着绿地，适度平整总是需要。吴高仁看了半天，发现有条隆起的山脉痕迹存在，他心里一动，交代小高留下，盯着工地，挖到大石头或者有其他的发现立即报告。

吴高仁从工地下来，去见了陈运哲，汇报陈高丁文化园的事情，焦点还是规划调整。他表示不想被人说借着名人文化的壳子搞房地产，搞圈地，为商业披上文化的外衣，当初明确1000亩是文化公园，1000亩是集团用地，可以适度调整，但不能过分，自己不喜欢被人要挟。

喝了杯茶，吴高仁突然说我去看过她了。谁？肖云。你什么意思？陈运哲坐直了身子。没有，我就是去看看她。她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但被电视台除名了。我介绍她到我一个朋友的企业任职，到一个没有几个人认识她的地方，她要生活，要过日子。我说了，我是你朋友，你不方便出面，但关注着她。她托我带一句话给你，她会在心里记住你，从此以后你们互不相识，让你忘了她。

陈运哲说不出话，吴高仁站起来，说领导我先走了。陈运哲呆坐许久。

五

吴高仁正在喝茶，接到小高的电话，挖掘机挖到大石壁，无法推进。吴高仁到的时候，一座坟墓的一边已经出现，到了中午，墓碑出现，“显考陈公代成之墓”的字眼在冲洗之后显露。吴高仁下令马上停止作业，他打电话给陈月升，陈月升很激动：我立即报告陈董事长。这座墓的出现，吴高仁相信是个转机。

陈月升当晚和吴高仁单独聊天，说已经和陈运开联系，陈运开也和陈运哲沟通，陈代成的坟墓要重修，至于如何修，取决于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找到石棺。吴高仁看了看陈月升，抱拳说这事就看老兄的了。

陈代成坟墓已经清理出来，陈运哲、陈运开和诸位族亲商定，重修陈代成坟墓，要寻找当年说的天然石棺。陈月升绕着陈代成坟墓四周转了数圈，在离陈代成坟墓前方1米多的地方开始，划了一个四方形的框，指点工人挖地。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说如果这样简单不气死当年的陈氏兄弟？但事情就是这么巧，经过工人数个小时的挖掘，一个长方形的石槽出现。围观的人一阵惊呼，陈月升非常得意，指点工人把石槽里的泥土清理干净。

陈代成重新下葬。根据“宜置荒野，适离人家，高不过三尺”，坟墓不仅谈不上豪华，甚至有点简单。“高不过三尺”已经实现，陈月升之前和陈运开交流过，陈运开同意200亩的别墅区缩减100亩。陈运开不是向吴高仁让步，他是在自己的祖宗面前低头——“宜置荒野，适离人家”。荒野不可能，不过公共文化休闲地也算是“适离人家”。

在陈代成落葬之后数天，陈运哲再次前来调研。陈运哲此次不再轻车简从，而是带着国土、规划、交通、文化、旅游等相关部门领导。陈运哲出发前几天，曾经和王书记打过电话，王书记和吴高仁在办公室谈了好久。

从王书记办公室出来，吴高仁给王明娟发了信息，之后王明娟回电。王明娟说知道吴高仁的压力，再过不到一个月，市委郑书记将带领全市各套领导班子成员调研全市重点项目建设情况，说是调研，其实就是检查评比。关键的是，调研之后，各县党政主要领导层面将做适当调整。县委书记、县长是省管干部，考核、任免归省委，但市委的意见相当重要。我感觉好像有点亏欠你，王明娟语气沉重。我不能不考虑王书记和县长，他们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亏欠自己，我曾经给自己定下原则，可是我无法坚守到底。

陈运哲的调研是市委书记调研的前站，他最后总结发言，当场拍板：投资方提出的200亩建厂区保留100亩，200亩建别墅群保留100亩，等于各自让步50%，不偏不倚。王书记、县长都表示服从。陈运哲要吴高仁说几句，他只说了两句话：“服从领导决定，服从县委、县政府决策”。当天晚上，吴高仁在办公室喝了一坛陈年米酿，醉得一塌糊涂。

市委书记郑新调研之后，对陈高丁文化园表示充分肯定。随后，王书记提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县长接任书记。吴高仁调任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不再兼任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吴高仁本来是安排到县政协当副主席，听说有人说他会拿死人做文章，适合研究文史资料，但王书记坚持向组织要求，让吴高仁担任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原载于《厦门文学》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