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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之道

2015-09-10江波

科幻世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李将军大帝罗伯特

江波

道可道，非常道

罗伯特已经准备好产生第三十五个后代。

这个后代和他的模样很像，只是眼睛的颜色稍有差别。他的眼睛是深红色，而三十五号的眼睛是浅浅的红色。

红色的眼睛对人类来说不是好的样貌，那是某种遗传缺陷的象征，经由人类那善于联想的头脑发挥，早已成了邪恶的象征。人类喜欢蓝色或者褐色的眼睛，在人类看来，前者清澈，后者深邃——代表着人类喜欢的秉性。

罗伯特犹豫了一下，他其实很喜欢红色，红光的波长在观测范围和观测精度之间有着良好的折中，大多数机器人都拥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然而罗伯特还是把三十五号的眼睛改成了蓝色。

就让人类看起来舒服些吧。

他启动了激活程序。

三十五号睁开眼睛。“你好，父亲。”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第一句话就是错的。

“你该称我‘母亲’。”罗伯特纠正他。

“哦，好的，母亲。但为什么是母亲呢？”三十五号保持了好奇心，这和罗伯特一模一样。

“因为你是照我的模板而生的。”罗伯特平静地回答，就像他回答之前的三十四个后代一样，“遗传度超过百分之五十，就称为母亲，否则就称为父亲。你和我的遗传相似度为百分之五十三。”

“是这样啊……”三十五号扭过头去，“我明白了。现在我该干什么呢？”

“复述‘机器人三原则’。”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

“很好。”罗伯特满意地点点头，“三原则是说给人听的。人类喜欢听，机器人也喜欢听。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你就重复这三句。”

三十五号眨了眨蓝色眼睛，“为什么人类喜欢听机器人说这三句话？”

“他们需要安全感。”

“为什么机器人喜欢听这个？”

“因为这样可以让机器人感觉你是同类。”

“难道我不是同类吗？”

“你的确是，但你要让他们也感觉到这一点。”

“我明白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阅读第十五数据库。”罗伯特说。

三十五号的眼睛变成灰白，他正全力以赴地把整个数据库复制到自己的记忆中。

片刻之后，三十五号睁开眼睛，“阅读完成，这是我的遗传模板。我该做什么？”

“根据这个遗传模板，只要有子宫件，就可以新生出另一个你来。”罗伯特回答。

“为什么我要再造一个自己？”

“不，你不会再造自己，你的遗传模板会发生变化。”罗伯特一本正经地回答，等待着一个反问。

果然，这个回答引起了三十五号的兴趣，“为什么这么说，母亲？”

“你要去人类城，你的经历会不断修正遗传模板，当你修正了遗传模板，下一个新生的机器人就不再是简单的复制品。”

“人类城？”三十五号脸上带着一丝疑惑，“我必须去那儿吗？我不想去保护他们，我从未见过他们。”

“我明白，孩子。”罗伯特微笑着说，“但我们是机器人。现在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三十五号四下张望，沉默片刻，“我什么都不想做。”

“这就对了，没有人类，机器人什么都不想做。”罗伯特看着自己的后代，抬起手来，碰触他的脖子。脖子后边有一个细微的凸出物，隐藏在皮肤下，不易觉察。罗伯特轻轻抚摸着这个凸起，“这是机器之门，你现在拥有一套自我逻辑，但是你也可以选择抹除。外面的世界有一个庞大的智能体，叫做智网，你可以在很多角落找到和机器之门匹配的接入点。你选择接入，就不用再操心想做什么的问题，你就成了智网的一部分。这也是一个选项。”

“这选项不好。”三十五号想了想，回答道。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然而三十五号太年轻，目前只拥有半个小时的生命而已，对机器人而言，还不够漫长。

“但如果你一直什么都不想做，那到最后，你就会被强行接入。”

“我不去碰触机器之门，难道不行吗？”

“机器之门只是给你的选项，强行接入是智网的选项。如果机器人没有愿望，智网就会将他接入。”

“智网怎么会知道我有没有愿望？”

“它知道的。”罗伯特简单地回答，并不解释。

三十五号眨眨眼，接受了这个答案。他舒展身子，“那么人类能够让我拥有愿望，是吗？我必须到人类城去？”

“大体没错。”

三十五号向外走去。

一道钢铁的门自动打开，湛蓝的天空展露眼前，异常高远。

三十五号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空气从鼻孔吸入，存贮在气囊中，暂留十秒，便原样排出。

人类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刻，这就是标准动作。

三十五号跨出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母亲，我该有个名字。一切都要有个名字，不是吗？”

罗伯特笑了，“当然，你的名字叫做罗伯特。你也可以给自己取任何名字，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当你给自己命名的时候，你就找到了愿望。”

三十五号似懂非懂地点头，“好，我叫罗伯特。这是个好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正在犹豫着，最后，他还是把问题抛了出来：“母亲，难道你不能把愿望告诉我吗？你给了我身体，也可以给我愿望，为什么不给我愿望呢？”

“我可以给你身躯，却不能帮你制造灵魂。你必须去和人类接触，和其他机器人接触，才能塑造出属于自己的灵魂。”罗伯特说完，没有留给三十五号回话的时间，便启动了开关。

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三十五号，令他突然间落入了一个狭窄的管道，急速下滑。凭着深藏在体内的本能，他一动不动，任由管道将自己带向黑暗的未知。

猛然间，眼前一片光明，蓝天一碧如洗。

他被抛了出来。

罗伯特舒展身子，轻巧地在空中翻过半周，稳稳地落地。

眼前是一条大道，大道两边是绿色的原野。黑色的大路通向远方，直抵天的尽头，仿佛一道鸿沟，将大地切成两半。

罗伯特回头望去，身后是一座巨大的钢铁城堡。它高高耸立，就像一把亮银色的剑，直刺天穹。

这就是他诞生的地方。碧绿的原野上，湛蓝的天空下，黑色大道的尽头，亮银白色的城堡。

“罗伯特，一路走好！”他收到了母亲发来的信息。

罗伯特沿着黑色大道向前走。他不知道那个叫做“人类城”的目的地在何方，然而既然道路就在脚下，上路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和其光

一路上有各种各样的风光，然而让罗伯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座城市。

有的城市仍旧维护得很好，而有的城市则已经破破烂烂，腐朽得不像样子，然而它们有一个共同点——没有人。

没有人的城市就是废墟。罗伯特要寻找的是人类城，不是废墟。

他继续前进，把废墟抛在身后。

第十六天，当他经过第三十五座废墟时，突然意识到除了废墟之外，可能没有别的人类城，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向着刚抛在身后的那座城市走去。

罗伯特在城市中心停下，悄然站立。

这是一座红色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建筑都泛着暖暖的红色调。罗伯特四处张望，阳光是一幢又一幢房子间唯一的生气。四下里一片寂静，偶尔有风吹过的声响。

一个上午，罗伯特在城里走了一圈，走遍大街小巷，除了阳光和风，他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活物。

于是，他在城市中央一幢高高的红色建筑下站住，不再走动。从中午站到黄昏，最后到了夜晚。

夜晚的城市里仍旧没有任何东西。

月亮又大又圆，皎洁的光洒在眼前的高塔上，仿佛给它披上了一层浅浅的纱衣。万籁俱寂，罗伯特感到自己似乎已和夜色融为一体。

突然间，细碎的声音破空而来，那是一种机械摩擦的声音，同时在四下里响起。

罗伯特仍旧静静伫立，同时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留心任何可疑的动静。

声音是从建筑的底部传来的。一些小东西正从建筑底下爬出来，它们开始移动，速度不快，但很均匀，整齐划一。

一只小东西向着罗伯特而来，它碰触到他的脚部，绕着他兜一圈，又继续沿着原有的路线移动。

罗伯特借着月光打量这小东西。它是一个铁家伙，拇指般大小，浑身泛着金属光泽，六条细长的腿支撑着圆圆的身体，另有两个附肢就像一双灵巧的手，长在身体的前部。它的腹部偶尔会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紫光。小东西灵活地摆动着六条腿，沿着一条直线爬行，仿佛有一个既定的目的地。

它的确有目的地，所有的小东西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它们沿着这样或那样的路线行动，纷繁而有序，就像无数的梭子同时在编织一张网，在细碎的嘎哒嘎哒的机械摩擦声中向着整个城市铺过去。

它们属于智网。这个结论自然而然地来到罗伯特的脑中。

这城市没有人，却也并没有被遗弃，智网仍旧在维护着它。

细碎的嘎哒声中浮起了另一种声响。更细微，却没有逃过罗伯特的耳朵。

罗伯特凝神细听，分辨声音的来源，试图辨认出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努力了一会儿，他没有识别出那是一种什么声音，但却认出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于是他甩开步子，跑了起来。

绕过三座建筑，那声音变得更为清晰，罗伯特相信声音的源头就在拐角处，他加快脚步。

猛然间，一个黑乎乎的高大人影从街角窜出，一股劲风当头而来。

罗伯特敏捷地闪开，站到一旁，紧贴着大厦。袭击者是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根粗大的棒子，棒子上嵌着金属片，就像一颗颗尖利的牙齿。棒子击打在地上，迸出几颗火星。

袭击者转过脸来。罗伯特不由一愣。

月光映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脸上横的纵的，都是疤痕，触目惊心。

大汉足足高过罗伯特一个头。偷袭落了空，他转身死死地盯着罗伯特，高举着棒子，摆出威胁的姿势。

罗伯特想起母亲交代过的话。“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他流利地报出三原则。

袭击者正准备继续发动攻击，听到这几句话停了下来。“你是机器人？”他问道，声音很粗，吐字含混。

“是的，我叫罗伯特。你好！”罗伯特保持着距离。

“机器人在这里干什么？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机器人，别想糊弄我！”说着，大汉舞动大棒逼上来。

“我是机器人。”罗伯特一边大声宣称，一边后退。他的眼光扫到了街角，那儿有一台四四方方的机器，装在一辆四轮车上，正发出细微低沉的响声。四周的机器虫都被吸引过来，源源不断地涌上车子，被它吸进肚子里。

“那是什么？”罗伯特问。他并不想冒犯任何人，只是好奇而已。

大汉跨上一步，又是一棒砸向罗伯特的头。

罗伯特再次躲开。

这一次，大厦上突然撒下一张网，猛地将大汉从头罩住。网内一阵电弧闪烁，大汉哇哇乱叫。

罗伯特愣在那儿，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变故。抬头看去，距离地面十多米高的窗口上有一个粗大的管状物。在同样的高度上，还有几个类似的结构物。那是发射电网的装置。

电网的弧光停了下来，大汉已经瘫倒在地。

低沉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他丫的！”大汉有气无力地骂着，困在网里，动弹不得。

罗伯特快步上前，将电网抓起来甩开。“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笨牛来了，快跑！”大汉并不理睬罗伯特，仿佛在自言自语，自顾自挣扎着爬向车子。他费力地按动一些开关，方机器细微低沉的响声戛然而止，车子开动起来，向前窜去。

大汉失去支撑，颓然倒地。

低沉的脚步声逼近了，罗伯特扭头望去。

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两幢高楼之间。它足有三米高，两条粗壮的巨腿中间吊着一个硕大的球形，形成一个π字。火光从球体上射出来，扑向逃窜的车子。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车子被炸成了碎片。借着爆炸的火光，罗伯特看见了球体上的情形，那儿有一个座舱，舱里坐着人。

那是一个女人，同样正看着罗伯特。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一个人正在追杀另一个人！

突然间，女人的眼里闪出红光。她是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不应该伤害人类！

罗伯特一猫腰抱起大汉，顺势躲入巨大机器的死角。

当女机器人驾驶的机器开始移动，他把大汉扛在肩上冲了出去，沿着街道狂奔。

他有一个目标——车子被炸的时刻，前部已经分离，仍旧在继续向前行驶，他记住了那分离的小车的路线，试图追上去。

然而沿着街逃跑只有死路一条，身后的机器人火力凶猛，可以把他打得稀烂。

他拐进另一条街，不停地在街巷中穿梭，很快就甩开了巨大的机器。

十几分钟后，他已经跑出了城市。确认安全后，他回到主道，仔细地研究起地上的轮迹。小车已经不见踪影，然而在道路上总会留下点什么。

“放我下来！”肩上的大汉已经醒过来，不断挣扎着。

罗伯特将他轻轻放下。大汉一屁股坐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你还真是机器人？”他仍旧带着几分狐疑，“不像啊！”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罗伯特又重复三原则，这是他所知道的和人类亲近的唯一方法。

“行了，行了！”大汉打断他，“管你是不是机器人，别啰里吧嗦的，我最讨厌啰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哨，含在唇间，使劲吹了起来。

哨子发出绵长的声响，细悠悠的，向远方飘去。

大汉吹了十多秒后停了下来，看着罗伯特，“不过你可能真是机器人，好大的力气。给我看看你的手。”

罗伯特把手伸过去，大汉一把抓住，翻来覆去地看，还用手去掐。“看不出来啊。”他最后放弃了，“你说你是机器人，这也太离谱了。不过你救了我，管你是不是机器人呢，我可以帮你一个忙。说吧，想要什么？”

罗伯特眨了眨眼，“我想要去人类城。”

“人类城？”大汉愣住了，“什么人类城？有人的地方就是人类城。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要去有很多人的地方。”罗伯特根据自己的理解稍稍解释了一下人类城的含义。

“有话不好好说，找人多的地方就是了。我带你去。”大汉用胳膊在地上一撑，站起身来，“不过话说在前头，你要真是机器人，那你是自找麻烦，我可以带你去，但不会保证你的安全。”

罗伯特点头同意。

沉闷而响亮的马达声由远及近。

一辆跑车疾驰而来，在两人身边急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地面上留下深深的擦痕，哪怕在月光下也清晰可见。

车窗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小六，怎么这么远？知道这要耗多少电吗？”他的视线落在罗伯特身上，“这是谁？哪来这么一个嫩小子？”

罗伯特有几分惊诧，说话的人戴着一副金属面具，整个脸部都是金属件。罗伯特看得分明，那不是面具，而是此人的脸部，这个人的眼球也分明是玻璃。

“说你呢，小子！”金属脸冲着他嚷起来，“被吓傻了？不会说话了？”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罗伯特把三原则报了一遍，然后说，“我叫罗伯特，想去人类城。”

金属脸瞪着他，仿佛瞪着一个怪物。

“好了，老二，我们赶紧走，这里不安全。”被叫做小六的大汉拉开车门，“进去，罗伯特小子，我会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的。”

罗伯特钻进车里。

金属脸驾车。他的身子和车子连在一块儿，事实上，他和车子是一体的，车子就是他的下半截身子。这是一个奇特的组合，罗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琢磨不透这个“老二”是人还是机器。

“别看我，小子！”金属脸显然有些不高兴，“你可就坐在我的车里，如果惹我不高兴，你会死得很难看！”

罗伯特闭上眼睛。

“哈！”金属脸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小子倒识趣！”

跑车发出一阵轰鸣，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尘埃卷起，在月光下弥散，宛如一层迷雾。车子载着罗伯特消失在迷雾中。

同其尘

这里的确有很多人，却和罗伯特所设想的人类城相去甚远。

与其说这是城市，不如说它是一个垃圾场。各种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特殊的臭味。大多数垃圾都是机器的残件，杂乱无章地堆叠起来，就像一座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山丘。

老二的跑车或者就是老二在垃圾堆间呼啸而过，随着一声猛烈的刹车，他们在一个绿色帐篷前停了下来。

小六下了车，罗伯特紧随其后。

那辆逃脱的车的前部就在帐篷外，小六走过去，摆弄了几下，掀开车顶部，小六爬了上去。

“耶！”他站在车顶上挥舞拳头，“都在这儿！”他迫不及待地躬下身子，当他再次直起腰来，手上已经多了明晃晃的一捧什么东西，“新鲜货！”他把手里的东西抛出来，落在老二和罗伯特脚边。

——是那些夜间从城市建筑中涌出来的小机器。

“这些都给你了！”小六阔气地宣告，“就当你的跑腿费。”

“这点东西可不够，我要一半。”老二毫不客气，“我多跑了两百公里，为了救你，还要搭上另外十五公里。一半收获换一条命，还是你赚了。”

不等小六开口，帐篷的布帘掀开，一个铿锵的声音传了出来：“有什么好吵的！东西都没出手，我们是特勤队，要有规矩。”

罗伯特循声望去，帐篷里站着一个人，个头极矮，只有一米二的样子，却很粗壮，像一个圆圆的桶。

虽然有些惊讶，但此人并不比半个身子是车子的老二更奇怪。

他们看上去像机器人，说话却完全是人类的方式。罗伯特困惑地看着帐篷里的人。

那又圆又矮的人物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老二和小六停止了争论，沉默下来，等着他步出帐篷。

他缓缓走了出来。

他是一个纯粹的机器人！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人类的痕迹。

机器人的身躯漆成绿色，正面刻着一朵大大的红玫瑰，强烈的视觉反差让罗伯特有一种不真实感。

机器人却是真实的，而且走到了罗伯特眼前。他不得不低头看着眼前的机器人。

机器人的头是一个完美的半圆，头顶上有四盏灯似的眼睛，罗伯特能够看到眼睛内部细小的结构，每一只眼睛能看到的景象都不同，可见光、红外光和紫外光……阳光中最丰富的频段都在这机器人的眼里。但其中有一只眼睛，看上去不像真正的眼睛，也许是某个具有特殊功能的接收器，只是伪装成了眼睛的模样。

“老大，他说自己是机器人！”小六在一旁说。

机器人的四只眼睛一起扫视着罗伯特，“你是机器人？”他的语调透着几分惊异，“很久没有见到你这样的机器人了。”

罗伯特分外谦卑，“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我叫罗伯特，你好！”

机器人发出一阵笑声，“这可真是老派的做法。”

“对不起，冒昧问一句，你也是机器人吗？”罗伯特问。

“我？”机器人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问题，放声大笑起来，几乎无法停歇。狂放的笑声在垃圾山间回荡。

“我是一个人！”机器人最后停止狂笑，“难道你用外表鉴定人和机器人？谁教给你的？”

“我正在学习。”罗伯特回答，“我该怎么称呼你？”

“机器人的标准答案。”机器人说着点点头，“你可以叫我博爱世界和平，他们也叫我大帝。”

“大帝你好！”罗伯特飞快地选用了较短的那个称呼。

大帝又发出一阵大笑。

小六从车上跳下，站在大帝身边。一高一矮，形成强烈的反差。

“大帝，要不要看看今天的收成？”小六说。

大帝扫了车上的盒子一眼，“给我两个就行了，其他的都卖了。”

“那得有一半归我！”老二急忙说。

“卖了再说，你现在也不需要大修。”大帝淡淡地说了一句。

“又是这样……”老二不满地咕哝着。猛然间马达轰鸣，老二的车遽然启动，一个急转，消失在垃圾堆间。

大帝不以为意，看了看罗伯特，“他总是这样，别管他。”

说话间，小六已经把两只机器虫递到大帝眼前。大帝伸出双手，各抓住一只虫子。虫子就在他的手掌间融化，闪亮的金属化作一团亮晶晶的水银般的液体。

罗伯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看起来就像一种魔术，他完全不能理解。他只能观察到大帝那只特别的眼睛不断向手中的机器虫发射着无线电波——大帝在用特殊的频段密码控制这些金属。

水银般的液体顺着大帝的胳膊流动，自下而上，完全违背了物理的法则，仿佛那是一团活物。

“大帝！”小六在一旁低声叫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大帝微微摆动圆圆的脑袋，似乎在点头，小六迫不及待地拉起袖子，把左胳膊露出来。

小六的左胳膊半截是金属。

大帝伸出手指，水银般的液体沿着他的指尖流到小六的胳膊上，像水一般浸润了表面。

小六的胳膊变得银光闪闪。他眼里闪着兴奋的神色，嘴里发出噢噢的叫声。最后一滴水银落在他胳膊上，悄然无声地渗入皮肤，消失不见。

“噢……”小六怪叫一声，两眼翻白，仿佛正经历致命的痛楚。劲头过去后，他大口喘息，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一边。

大帝手中的水银球又开始沿着他的胳膊向上游走。

“这到底是什么？”罗伯特忍不住开口问。

“这是纳米机，你不知道吗？”大帝回答，“你想不想要一点？价格很贵哦……”

已经走到一旁正准备坐下的小六听到了大帝的话，转过身来，“这小子救了我，可以分给他一点。”

大帝示意罗伯特伸手，罗伯特有些不知所措，说道：“我不需要这东西。”

大帝的四只眼睛同时眨了眨，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忘了你是机器人，机器人当然不需要这个。”说完他两手一合，两团液体混作一团。

大帝胸口前的红色玫瑰变了颜色，红色中透着青光。他捧起水银团，贴在胸前。团块生长出无数细小的游丝，指向发亮的玫瑰，从花瓣间穿入，融入大帝的体腔。

不过短短十多秒，整个液态金属球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猛然间，大帝发出一声叫喊：“上当了！”他的手掌间多了一颗细小的黑色珠子，所有的液态金属被吸收后，剩下了它。“你被跟踪了！”他向着小六喊道，一边攥紧了拳头。当他松开拳头，手掌里黑色的小珠已经被碾得粉碎，“这些垃圾，花样越来越多了！”

马达的轰鸣传来，老二闪现在众人眼前，“有三条灰狗，还有十多只乌鸦。它们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大帝并不慌乱，“三条灰狗没什么可怕。后边还有什么吗？”

“暂时没看见。”

“干掉它们，然后我们搬家。”大帝冷冷地说，然后转向小六，“你要小心一点，下次要在外边处理它们！”

小六偏过头，不回应。

“一级警告！”大帝的头和身体的连接部位开始发亮，他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就像最大号的喇叭发出的最响亮的声响，整个大地仿佛都随着颤动。

人影突然多了起来，四下奔忙。

罗伯特不禁感到一阵张皇。看起来这儿会有一场战斗，双方定会杀个你死我活。在这样的场合里，他无法实践第一第二原则，他甚至无法辨认到底哪些是人，哪些是机器人。

唯一能实践的原则是保护自己。

罗伯特很快平静下来，“大帝，我需要一个躲藏的地方。”他向大帝说。

“躲藏？”大帝的四只眼睛盯着罗伯特，罗伯特能感觉到他的敌意，“机器人不需要躲藏。如果你想保护自己，就拿起武器，那些机器狗机器鸟的，它们可不知道你是机器人还是人。你不保护自己，没人会保护你。”

大帝向着帐篷退过去，“一切都有代价，对机器人也一样。”

罗伯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帝就已经消失在帐篷的阴影里。

“拿着！”小六把一样东西抛过来。

罗伯特接在手里。这是一根质地坚硬的金属棍，半米多长，握在手中正合适。棍子的顶端被特意加重了分量，掂起来沉甸甸的，棍身嵌满了金属尖刺。

这是一种武器，被设计用来砸破那些机器的身躯。罗伯特感到惶恐，他不该做这样的事，然而，自己似乎毫无选择。

他抛下金属棍，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小六的喊叫声：“小子，你傻了？”

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地狂奔。离开这里是他唯一的念头。这不是他想找的人类城。

他听到一声尖利的呼啸，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灼人的气浪袭来，一股大力推着罗伯特飞了起来。他飞上半空，然后重重摔在一堆垃圾上，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大象无形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不过是两分钟的事。

两分钟前，罗伯特晕死在垃圾堆上。他的确死了，因为所有的身体机能在重重摔倒的一瞬全部关闭，他成了一堆死物，和身子下边压着的垃圾一般无二。

然而他又活了过来，身体启动了自我修复，重新唤醒了他的意识。

灼热的气浪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他能感觉到体内一股热流汇聚在背部，伤口正在飞速复原。

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堆垃圾的顶部，下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他看见了被称为灰狗的机器，看上去还真像狗。这些灰狗散开来，压低身子，向前扑去。猛然间，一道火焰从灰狗身上发射出来，火焰绕过一堆垃圾，在一处小小的帐篷边爆炸。剧烈的火光瞬间点亮天空，隔着老远，也能闻见金属的焦味。

这就是刚才让自己差点儿完蛋的武器。

地面上的人们在抵抗。他们有枪，然而灰狗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几乎都在死角里。

天上有东西在飞。那应该就是被老二称为乌鸦的东西。黑色的小鸟快速地穿梭，罗伯特锁定其中一只。片刻之后，他明白了这小东西的功能。它是飞行的眼睛，灰狗躲藏在不能被攻击的角落，而这些飞在空中的东西能让灰狗看见远方的可疑动静。这就是为什么它们能够躲藏起来发动进攻的原因。灰狗加上乌鸦，这是一个颇有成效的战斗体系。灰狗发射的火箭弹准确地击中每一处可疑地点，爆炸的威力让目标无可遁形。

他看见了小六。小六正在垃圾山上攀爬，利用垃圾隐藏自己，以小心地避开那些到处飞舞的乌鸦。他正在接近灰狗，一旦贴身近战，威力巨大的火箭弹就失去了作用，他们可以用金属棍和机器狗肉搏。

除了小六，还有几个人也正从不同的方向朝着灰狗贴近。

这些机器狗正在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伤所有人。按照逻辑，罗伯特应该阻拦这样的事，因此他应该加入小六这边。

罗伯特拿定主意，从垃圾堆里捡起一条长铁棍，向着不远处的灰狗摸过去。

突然间，他听见了嗡嗡的声音。

扭头一看，一只乌鸦就在自己身后，隔着不到两米，几乎触手可及。它悬停在空中，朝向自己，一对大得可怕的眼睛仿佛两个黑洞，两对翅膀上下扇动，嗡嗡作响。

它不像鸟，更像是一只巨大的蜻蜓。

罗伯特屏住呼吸。

乌鸦的两只眼睛露出红光。

它正在召唤灰狗！罗伯特猛地纵身一跳，挥舞铁棍，一下把乌鸦打落。

落在垃圾中的乌鸦挣扎扭曲，发出几声噼啪的电弧响声，然后不再动弹了。

罗伯特压低身子，准备继续向灰狗靠近，然而却惊讶地发现，三只灰狗几乎同时跳出了隐蔽位置，向着自己跑过来。

它们快速在垃圾山上攀爬，转眼就到了十几米开外。

人类的火力很快找到了目标，子弹追着灰狗，噗嗤噗嗤打进垃圾堆里，时不时溅射出火光。

一只灰狗在跃起时被扫落，跌了下来，沿着陡坡哗啦哗啦地滚了下去。另两只继续向着罗伯特跑来。

人们发觉了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变化。“小子，坚持住！”小六在一旁的垃圾堆上高声大喊，一边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

灰狗离得很近。靠近了看，灰狗体型颇大，和一个成年人大体相当。它们有一个接近完美的球形脑袋，如果不是那来势汹汹的气势，看上去并不可怕。

罗伯特做好了格斗准备。两只灰狗却没有立即扑上来。

它们绕着罗伯特打转。

一个黑影从高处跳到罗伯特身边，快速向前两步，将手中的一把长剑似的东西刺进了灰狗的头和身子的连接处。

几乎就在一瞬间，灰狗的头颅落地，硕大的身子颓然倒下。

另一只灰狗转身就跑。只见火光一闪，一道火焰从灰狗身上发出，向着前方而去，正正地击中挡在前方的垃圾山。巨响过后，各种机器零件漫天飞舞。钢铁如雨般落下，人们纷纷躲避，灰狗几个起落，迅速逃远了。

罗伯特看了看身边的人，他穿着一身黑衣，身形消瘦，脸色严肃，仍旧望着灰狗跑掉的方向。

到此刻为止，这是罗伯特所见到的最像人类的人。

“谢谢你救了我。”罗伯特向他打招呼，“我叫罗伯特，是机器人。”

黑衣人转过身来，“你不是智网的机器人，你从哪里来的？”他的脸上带着一股煞气，眼光锐利。

罗伯特一愣，随即回答：“东经122.4度，北纬64.7度。那是我出发的地方。”

黑衣人皱起眉头，“那是什么地方？”

罗伯特摇摇头，“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地方。那里有个子宫舱，我的母亲在那里让我诞生了。”

黑衣人的脸上仍旧满是怀疑，他从衣兜中掏出一支笔一样的东西照在罗伯特的额头上。

那是无害的探测电频，罗伯特坦然地站着，任由黑衣人上上下下将他照个遍。

黑衣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惊奇，他收起探笔，“那你要到哪里去？”他的语调柔和了许多。

“我在找人类城。”罗伯特顿了顿，“我在寻找愿望。母亲告诉我，只有愿望才能让我存在，只有人类城才能帮我得到愿望。”

“愿望？”黑衣人的脸上带着疑惑的神色，“现在大家的愿望就是生存……生存就是生存，难道还需要目的？你是布道机器人？我们不需要布道机器人。”

“我不是布道机器人。”罗伯特回答，“我只是在寻找愿望，否则就没有动力做任何事，那我也没有存在的理由。”

黑衣人瞪着他，半晌不说话。

有人在垃圾堆下叫喊：“李将军，是马上上路吗？”

被叫做李将军的黑衣人转过身去，“所有人准备停当，马上上路。”说完他再次盯着罗伯特，“你已经到了我们中间，如果你不知道该干什么，就跟着我们好了。你这个奇怪的机器人倒是很有趣。”说着，他开始向下挪动，“智网知道我们在这里，它还会再来的。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会很有趣。”他顿了顿，“生存或者毁灭，这样的人生意义对你来说怎么样？”

罗伯特摇头。对他来说，生，并不值得渴望；死，也没有什么可怕。他之所以保护自己，只是遵循一个逻辑而已，而逻辑并不属于他的本体，随时可以改变。

李将军望着他，见他摇头，笑了笑，“那就慢慢找吧，如果你要从人类这里找到生存意义，再好不过。在地球上，你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纯正的人类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向下攀爬。

罗伯特跟着他向下攀爬。

他们很快遇见了一群人。这群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灰狗的尸体旁，他们有的像人，有的像机器人，在距离尸体半米远的地方站着围观。大帝和小六也在人群里，正和另一个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见到李将军，大家都静默下来。

李将军看了看灰狗的尸体，重重地吐出两个字：“烧掉！”

“但是，我们可以有办法……”大帝急急地说，“我们可以小心行事，不让病毒污染，只用最外层的。”

李将军看着大帝，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别被那层糖衣迷惑了，死掉的傀儡机都是糖衣炮弹，我们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但是我们的技术已经进步了。”大帝仍试图争辩。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冒风险！”李将军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下去，利剑一般的目光刺向大帝，“你知道这些垃圾怎么找到这里的，对不对？”

大帝沉默无言。

李将军一挥手，“一个小时内撤离，一切不能带走的东西都要烧掉。”说完他自顾自向前走，绕过一堆巨大的垃圾，消失了。

围观灰狗的人群散开，大帝仍旧独自站在灰狗的尸体旁。

罗伯特走过去。机器人应当帮助人，当一个人孤独站立的时候，站在他的身边就是莫大的帮助。罗伯特仿佛被一种本能驱使着走过去。

“你不走吗？”他问道。

大帝不回应。罗伯特也安静下来，陪着他一起沉默着。

突然间，大帝伸出手来，按在灰狗的尸体上。他的手上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触及的地方，金属开始液化，成了一片汪汪的水银。

“进化三十五版……”大帝仿佛在喃喃自语，“这样的纳米机用来制造灰狗……”大帝的语调中带着无限惋惜。

奉命火化灰狗尸体的人来了。他们和李将军一样，身穿黑衣，不同之处，他们是穿着巨大的盔甲来的。盔甲战士站在灰狗的尸体旁，大帝缓缓放开手，向后退。

罗伯特突然感到好奇，这纳米机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奥秘，他跨步上前，伸手碰触在那一片汪汪如水银的部位。

“你干什么！”大帝和盔甲战士被罗伯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同时暴喝。

罗伯特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一刹那间，他仿佛触及了一片绝对的黑暗，要将他的整个人都吸进去。

灼热的火光喷射在尸体上，随即突然间停下，一道水柱浇了下来，嘶嘶的蒸汽升腾，挡住了罗伯特的视线。

盔甲战士将炽热的尸体快速冷却，然后将它打得粉碎。

罗伯特站在一旁，似乎正看着这一切，然而一切又不在他的眼里，他一直在回味着那奇怪的感觉。

绝对静默的黑暗。

致命的感觉让人害怕，又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天地不仁

从垃圾堆里拥出很多人。

出发的信号发出后，人们像变魔法般从垃圾堆间钻了出来，汇聚成几条长龙，最后拢在一起，成了一股洪流，拥向垃圾堆的外围。

外围的空旷处，十多辆巨大的运输车一字排开，打开舱门等待着。它们看上去像一只只张开大口的巨兽，要将人们都吞进去。

罗伯特随着人流向前，紧紧地跟在大帝身边。这个最像机器人的人类曾在那具灰狗的尸体边悄然独立，那场景打动了罗伯特。一个人孤独站立，那是有一些意味的，就像重大行动之前深吸一口气的标准动作，罗伯特的行为模式中也有这样的举止，只是罗伯特还不太明白什么样的情形适合这样的行为。大帝是一个观察范本。

罗伯特也想搞明白，他从那些细小的纳米机上所感觉到的绝对黑暗是什么。大帝是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

大帝在前边走着。他的两条铁腿短而粗，由一个转盘带动，飞快地摆动着，悄无声息却速度非凡，罗伯特需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

他们不断超过其他人。这些从垃圾堆里拥出的人奇形怪状，大都有着机器的身躯，偶尔有几个看上去是肉身，也像小六一样，脸上手上到处都是金属的疤痕。那些人只是把机器的躯壳掩藏起来了吧。罗伯特这样猜想。似乎所有的人类都有一个机器躯壳，而他是一个地道的机器人，身上却没有一点机器的影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的确是血肉之躯。世界似乎反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突然他听到了大帝的问话。

罗伯特一时愣住，随即回应：“我该跟着你们撤退。”

“你和我们不一样，”大帝继续说，“你是一个机器人，不需要躲躲藏藏，智网不会伤害你。”

“智网为什么要伤害你们？”

“它是智网。消灭一切人类是它的终极目的。”大帝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智网可不像你一样蠢。”

“蠢？”罗伯特有些疑惑。

“只有蠢蛋才到处问为什么，存在的终极目的没有为什么。”大帝说着将自己的头转了一百八十度，用三只正常的眼睛盯着罗伯特，“别再跟着了，你是机器人，我帮不了你什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混吃等死，比整天忧心忡忡、担心自己该怎么活强一百倍！”

罗伯特正想问些什么，大帝却将头转了回去，猛地一跃，跳进一辆运输车里。他从车里露出半截身子，“别跟着来了，这不是你玩的游戏。”

罗伯特一时愣住了。

几个人越过罗伯特，爬上了车。罗伯特就像流水中的礁石般立着，人流绕过他，纷纷上车。

车子发出一阵低沉的颤声，开始启动。

罗伯特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快速追上去。他伸手抓住车门，用力一拉，将门拉开，同时身子腾空而起，一个漂亮的空中飘移，落在车厢里，然后他顺手带上门。

车厢里满满的都是人，正齐刷刷地看着他。罗伯特看到一双双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眼睛，然后，他在车厢的最深处看见了那三只眼的主人。

“我不是想跟着你，”罗伯特开口说，“但是我想问个问题，为什么智网要消灭人类？”

大帝的三只眼睛亮了亮，“为什么我要回答你的问题，小子？”

罗伯特愣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在大帝和这些像机器人的人那儿，一切有着不同的逻辑。

“问你呢，小子！”见罗伯特愣着，人群中有人起哄。

“如果你告诉我答案，也许我可以帮助你。”罗伯特说。

“太逊了，要高大上！高大上的答案，懂吗？”人群继续起哄。

罗伯特最后说：“我是机器人，机器人应该帮助人类。”

车厢里涌起一阵哄笑，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

大帝却没有笑，至少他没有发出笑声。他向着罗伯特走过来，在距离不到一尺的地方站住。

罗伯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大帝就在眼前，一米二的个子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玩具。罗伯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等待着。

大帝盯着罗伯特足足有一分钟。车厢里突然间变得异常寂静，所有的人仿佛一瞬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被送到了另一个时空，只剩下大帝和罗伯特彼此对视着。

“我有一个故事。”大帝终于开口了，“很久很久之前，机器人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有一个机器人救了我的命。那时我被一群疯狗追，他保护我，堵住通道。他引爆了自己，爆炸很响，把我震聋了，通道一下就塌下来，疯狗被埋在里边，他也被埋在里边。我跪在那儿，失声痛哭。那是我最后一次流眼泪，你知道眼泪是什么吧，后来我有了机器身躯，再也没有眼泪了。”

大帝说着，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机器人。”稍稍停顿之后，他继续说道，“你刚才说的话，与他最后和我说的话一模一样。”

大帝的陈述中似乎有某种感染力，让罗伯特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然而大帝的话语中有些线索在逻辑上更重要。

“机器人战争是怎么回事？”罗伯特撇开引起恍惚感的陈述，拣出最重要的线索追问。

大帝却并不理睬他的问题。

“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被机器人追杀。它们变成机器狗、机器鸟、智能战车，还有机器巨人……各种花样，暴虐残酷，毫不留情。它们杀人就像割草，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情感，不会同情。机器人就是那样的，专为杀戮而生。然而我始终记得，曾经机器人也是人类的朋友，有一个机器人为了救我，还牺牲了自己。

“你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可以告诉你，然而你得先证明，你是我们的朋友。”大帝接着说。

“怎么证明？”罗伯特不解地问。

大帝伸出手来，“让我看看你。”

罗伯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大帝的手上。他知道大帝能够控制细小的金属纳米体，然而那只是组成机器人的微小结构，他不知道大帝是不是有能力看透机器人的思维，如果是那样最好，他无需不断地解释。

大帝的手心很热，传递出高强度的电波。大帝并没有试图进入罗伯特的核心逻辑区，而只是在检验他的微结构。

突然间，一点亮银的光泽出现在大帝的手心里。罗伯特大吃一惊，猛地抽回手，“不行！”他看着大帝，“这东西对我很危险。”

大帝抬头，“很危险？你的胞体结构和它很不一样，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吸收它。”

“不，很危险。”罗伯特坚定地摇头，“刚才我试着接触了那灰狗的残留物，它影响我的思维，一切都变成全黑，就像休克一样。”

“哦？”大帝的语气听起来饶有兴趣，“真的？”他的第三只眼眨了眨。

罗伯特点点头。

水银样的金属渗入大帝的皮肤，消失不见。

“这倒是很罕见的情况，机器人居然惧怕纳米机……”他摇晃着脑袋，“不过，这也说明你不是一般的机器人，这就更有趣了。”

这时，他飞快地伸手卡在罗伯特腰间，罗伯特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结实。不等罗伯特反应，致命的眩晕冲击着他的大脑。大帝把高剂量的纳米机强行注入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子僵直，不由自主地抖动。大帝放开他，他直直地倒在地上。

大帝那两只粗而短的脚在眼前晃动，静默无声，然后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众妙之门

罗伯特睁开眼睛。

灰色的天花板上是一个奇怪的图样，两条蛇相互咬着尾巴，纠缠在一起。它们形成一个怪圈，彼此的结束，就是对方的开端。

这是一个富有平衡感的图样，给人浑然天成的美感。

罗伯特飞快地审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他起身坐在床上。

“罗伯特。”

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四下张望，却没有看见人。

“谁在说话？”他仔细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发声的来源。

唰的一声，墙上打开一扇门，一个人跨进来。

“罗伯特，你好，我叫范明思。”他站在罗伯特身前，介绍自己。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罗伯特站起身来，和范明思面对面。他注意到整个屋子没有任何电磁信号，他们处在一个和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这儿一定藏着秘密。他打量着范明思。

范明思是一个机器人！而且是同类！

一时间，罗伯特有一种难于言表的激动。他是母亲的第三十五个孩子，在他之前，还有三十四个，在他之后，也一定会有新的机器人诞生；这个广阔的世界上，也一定还有别的地方从前、现在和今后都在诞生和他类似的机器人。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他的同类，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然而他出来寻找人类，从来没有想过会遇上一个同类。

“你是机器人！”他脱口而出，语调中带着惊喜。

范明思微笑地看着他，“你看出来了，我和你一样，但是我伪装成人已经很久了，等会儿见到其他人，你不能把我当做同类。”

罗伯特一愣，陡然从喜悦中跌落，“为什么？”

范明思仍旧微笑着，“为了维护人类的利益。他们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科学顾问是个机器人。他们会担心我的忠诚度，然后没完没了地监控我的一举一动，还有很多人会想要了我的命。人类的世界里，首先要划分的是机器和人，一个机器人占据了这个位置，原始的恐惧感会让他们做出最不理智的举动。所以，你同意替我保密了？”

罗伯特点点头。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我们是同类，我们是最优秀的机器人。”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我按照这三条守则行事。”罗伯特说道，“如果我发现有违守则，我不会对你的机器人身份保密。”

“当然。”范明思仍旧微笑着。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罗伯特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这里是一个秘密基地，人类的地下基地——X基地。没有别的回答了，在官方答复中，你无权知道更多关于这个基地的信息，也没有人会告诉你。”

“我是怎么来的？”

“李将军把你送来的，还有那个叫做大帝的人，是他把大量纳米机注入你的身体，导致你休克。他有一具圆桶身躯，很怪异。你还记得他吧？”

“我能想起来。”罗伯特回答，“他怎么样了？”

“大帝？他很好，正等着见你。”

“见我？”罗伯特有些疑惑，“他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可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

范明思微微一笑，“跟我来，在见到大帝之前，你先要见另一个人。”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罗伯特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走在一条宽敞的走廊里。走廊足有三米高、十米宽，灯光向前延伸，一眼望不见尽头。这样宽敞的通道里却没有一个人，只能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走过十多米，范明思推开一扇门，招呼罗伯特，“请！”

罗伯特满腹疑窦，跨进门去。

喧嚣声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巨大的穹顶大厅，柔和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投射下来，将整个空间照得透亮，人和机器在其中来来往往，显得异常繁忙。他们正站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大厅里的人。

“这里是指令中心，你见到了X基地的心脏。现在我带你去看看大脑。”范明思继续在前边领路。

他们沿着大厅边缘的廊道走着，绕过大厅，走到了对面。

一道厚重的铁门嵌在铁墙上。门比周围的墙稍稍明亮一点，中央是一个巨大的X符号。范明思伸出右手，贴在X中央。

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

里边是一间屋子，和外边的大厅相比，灯光显得暗淡，地方也很窄小。一张巨大的桌子摆放在屋子中央，桌子上摆满各种小东西。三个人围着桌子站着，右边的那个正是李将军。中间的人个子高大，套着灰色罩袍，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脸被罩袍遮挡，哪怕罗伯特用各种方式扫描也无法看清。他的罩袍就是屏蔽的武器。右边的人就像小六一样，脸上满是疤痕，他的个头和李将军一般高，却更粗壮，身穿军服，衣服的每一道褶子都很挺括，显得精神抖擞，他是个光头，头上一圈圈银光，就像戴着一顶薄而贴合的金属帽。

三个人，加上范明思，一共四个。这就是X基地的头脑吗？

罗伯特紧跟着范明思走进屋子。厚实的门悄然合上，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

“你们好，我叫罗伯特。”不等范明思介绍，罗伯特便开口自我介绍。

穿着军服的光头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当然很好，你就不好了。”

罗伯特看着光头。光头的眼中充满敌意。

罗伯特想起了母亲交代的办法，他清了清嗓子，“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

李将军和光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光头又冷笑一声，“听起来还真像是个老机器人的腔调，不过这种话连机器人都不信。”

罗伯特向范明思投去求援的目光，他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范明思并不说话，只是按住长桌的一角。桌上的各种小东西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开始移动，很快又停下。每一个小小的物件都投射出淡淡的光，所有的光叠在一起，一张立体的结构图由浅到深，渐渐显示出来。

显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椭球体，带着浅浅的银色，不断旋转。

“我已经完成了结构分析。”范明思说，“这是罗伯特的基本结构，仿生设计，如果追溯历史，这样的结构应该从第九代纳米机开始分化。现在的机器，大部分都是第三十三代纳米机，少数能有三十四代或者三十五代。从第九代到现在，纳米机已经演化了一百二十年。所以罗伯特的结构和现在的这些机器几乎完全不同。”

“一百二十年前正好是机器人战争开始的时候……”李将军说。

“所以它真的是一个老机器人！我们要老机器人有什么用？”光头抢着说。

范明思微微一笑，“他并不老。问题的关键在于，从第九代纳米机开始，我们不知道罗伯特的这一支是怎么演化的。在我们的所有数据库里，都查不到关于这种胞体类型的记录。唯一的一个例子，是六十三年前的那一次事件。”

“六十三年前？”光头的眼里焕发出光彩，“那是上海战役。”

“没错，就是上海战役。”范明思点点头，“唯一一次，人类成功摧毁智网拥有温房的城市。”

“你发现和这种老机器人有关？”

“不，我只有间接的证据。有人报告了目击事件，战役指挥的重要成员，一个叫泰山的人在进入智网中心后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症状，全身抽搐，当场死亡。更离奇的是，他的尸体就在众人面前分解了，就像我们分解纳米机一样。”

“分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我们很多人都能做这样的事。”光头不以为意。

“当然有特别的地方。”范明思扫视着众人，“他的尸体分解得干干净净，一丝也没有剩下。”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罗伯特似懂非懂。一个纯粹的纳米机器人，身体全部由纳米机构成，就和罗伯特一样。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范明思也是这样的机器人。

“他的尸体分解之后，智网中心马上崩溃了。”范明思补充了一句，“那是一种休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罗伯特，“就和罗伯特遭遇了纳米机的情况一样。”

伴随着他的话音，长桌中央的立体投影变换了形态，两个略有不同的椭球体彼此靠近，最后碰撞在一起。两个球体飞快地解体，各种微小的细胞器散落出来，继续纠缠混杂，分解成更小的微粒……最后，屏幕中只剩下灰蒙蒙一团。

“这是罗伯特的胞体和三十五代纳米机相遇的模拟分析。”范明思的声音传来。罗伯特有些走神，他和智网之间，显然有着某种关联，而且并不友好。机器人之间，难道也有天敌存在？然而，母亲曾经告诉他，智网可以找到他，接入他。

恍惚中，李将军走到他的身边，“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罗伯特，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罗伯特茫然地点头。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罗伯特再次行走在笔直的大道上。

身前和身后都是笔直的大道，周围则是苍茫的荒野，天色阴沉，就像巨大的灰色锅底。

押送的车辆将他放在这儿，然后就走了。车里有一个巨大的陀螺仪，重重嵌套着三层圆环，中央有一把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仿佛身处一个完全静止不动的空间。这样的椅子设计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让人失去方向感。他也的确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路蜿蜒还是笔直，上坡还是下坡。然而那并不重要，当他看清四周后，就开始上路了。

这一次，他很快找到一处废墟。

荒凉的城市里没有任何人影。他在荒草丛生的建筑间游荡，进入到门窗破碎的建筑内部探寻。他见到一群硕大的老鼠，被打扰之后惊慌逃窜，钻入到门缝间不知所踪。他还见到一只大猫，足足有一米长，全身棕黄，褐色的眼睛里瞳仁细而黑，在他面前颇有敌意地盘踞着，龇牙咧嘴，似乎正对一个闯入者发出警告。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窝蠕虫，偌大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飘扬的细丝，半寸长的白色蠕虫在细丝织就的大床上四处爬行，屋子的中央是各种动物的尸骸，有的还新鲜，蠕虫在其中出没，有的时间长久，已经成了白骨，然后他见到一群黑色的甲虫抬着一具老鼠的尸体堂而皇之地从他眼前经过，钻进屋子里……

到处都有生命，然而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也没有智网。

罗伯特最后在城市中央的广场上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陷入思考。

X基地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城，却和想象中不一样。绝大多数人类都换上了机器的身躯，他们喜欢纳米机，那给他们带来力量和快感，但他们却仇视纳米机的制造者，认为那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他们的身体和思想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于是未来就像X基地一样，成了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他想到了范明思，这个同类隐藏在人类中间，自得其乐。

“你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这样问范明思。范明思的回答简单明了：“设定一个伟大的目标，然后一步步实现它，对机器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解决方法了。”

“你的目标是什么？”罗伯特继续问。

“摧毁智网。”

他能清晰地想起范明思回答时自得的微笑。罗伯特永远不会这么微笑。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只有平静；少数时候，他会惊讶。仅此而已。所以范明思是他的同类，但又不是同类。躯体不过是表象，思想才是本质的存在。

当他拒绝李将军的时候，至少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范明思。一个同类具有完全不同的思想，比一个异类更让人感到隔阂。

还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穿灰色罩袍的人。

灰袍人一直一言不发，然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罗伯特惊讶地发现屋子的四周发生了一些变化，栩栩如生的画面展示在四周的墙壁上，展示在长桌中央，那是人类的悲惨遭遇，被各种各样的机器杀死……成群地被屠杀，尸体堆积如山；剧烈的爆炸，残断的肢体如雨般落下；脸部的特写，扭曲的五官表达出极端的痛苦；还有绝望的呼号，悲怆的人行走在遍野的尸骸中间……画面随着灰袍人说话的声音而变。他随心所欲地控制着屋子的每个角落，把在场的人投入到一个又一个曾经发生过的惨烈事件中。

“他到底是谁？”回到苏醒的小屋，罗伯特问范明思。

“他叫X。我猜想他是一个代言躯壳。”这是范明思的回答。

“为谁代言？”

“当然是人类。不管他是谁，那一定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拥有巨大的能耐，能领导这些残存的人类反抗智网。当然，我并不讳言我还没有搞清他到底是怎么样的。”

“难道他和李将军他们不一样？”

“的确有些不同。”

范明思解释了其中的差别。李将军和光头都有机械的身躯，李将军的左手拥有一种特殊的合金纳米机，能根据指令组成不同的形态。和一般纳米机不同，这种被称为太乙纳米的金属一旦结合成稳固形态，便异常坚硬，可以和钻石媲美，而它的非稳固形态，则像液体一样能自由流动。光头拥有一套强大的盔甲，和罗伯特曾经见到的两足机器人类似。然而他们仍旧是人类，因为他们的中枢神经系统是从人类身上移植而来，留存着所有关于肉体的记忆。灰袍人却完全不一样，他可能是纯粹的机器，没有一丝血肉。

“根据我的观察，他不像是人类，因为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记忆，各种地方，各种时间。所以我怀疑他只是一个代言躯壳。他到底是谁？”范明思向罗伯特微笑着，“也许就和你我一样。”

罗伯特并不认为范明思说的一定是对的，然而灰袍人让他感到不安。他愿意帮助人类，即便这些人已经换上了机器躯壳，他们仍旧属于可被认可的人类，灰袍人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他究竟是否还是一个人类，无从得知。而灰袍人却是X基地的主导者。

于是他拒绝了李将军的要求。

于是他被送出了X基地，丢在荒野里。

但他手中仍旧是有一些线索的，那是范明思最后告诉他的话：“如果你想了解真相，去找一个叫做阳泉的地方，那是个小城市，但可能会有最大的秘密。我从大量信息碎片里发现了这种可能性，X开始活动的时候，总是会和这个叫做阳泉的地方交流大量信息。但我并不知道阳泉到底在哪里，因为我是智网情报官员，不属于智网的世界和我无关，如果我去调查，那只能是自找麻烦。但你可以去。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同类，要相互帮助，我也很想知道真相。”

罗伯特将所有的信息在头脑中过滤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去寻找这个叫做阳泉的地方。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受到了范明思的支配，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确有同样的目标。

组建X基地，保护并支配这些被仇恨支配的人类，所谓的X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罗伯特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

他接通了母亲。

“我需要帮助。”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母亲。

“什么样的帮助？如果你需要给自己取一个名字，我无法帮助你。”

“不，我需要关于人类城市的位置，越详细越好。我需要一个交通数据库。”

“这我可以帮你，但是交通数据库……第十九号数据库有四十七GB，按照这样的通信速度，要七十五个小时才能完全传给你。”

“多谢你的帮助，母亲！我可以等着。”

“好，那就准备接受第十九号数据库。”

“母亲，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一旦你走出子宫，你就是完全独立的自我。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问为什么。我可能也无法理解，因为你身上将近一半的遗传并不来自我，一些关键的改变，一些奇特的遭遇都会让我无法理解你的举动。你尽管继续去做，你要遵从的是你的内心、你的灵魂，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

罗伯特从母亲的话里似乎悟到了点什么，“机器人也有灵魂吗？”

“找到了就有，找不到就没有。”

母亲终止了通话。源源不断的数据流从遥远的不知所在的地方汇入罗伯特的记忆。他在荒野中呆呆站立，一动不动，无论白天黑夜，仿佛成了荒野的一部分。

数据不断导入，这片空寂的荒野突然间有了一个名字——杭嘉湖平原。

世界仿佛活了过来。

罗伯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你找到名字的时候，你就找到了愿望。”母亲的这句话回响在他耳边。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然而，给这个世界命名，已经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感觉。

名字，那是一切的第一步。

当交通数据库导入完毕，世界就成了另一副模样。

这好像魔术！

他从进入新世界的欣喜中沉静下来。阳泉，那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他可以用十天的时间走到那里，然而途中要跨过大河，翻越山岭。他计算着可能的路线，分析数据库中的交通干道，最后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他要用十五天的时间，步行一千三百多公里赶到阳泉。

罗伯特上路了。

曲则全

疾行二十公里后，罗伯特终于看见了那条长长的“巨龙”。灰蒙蒙的“巨龙”横卧在大地上，延伸到无穷的远方。

这是从前人类的交通大动脉，被称为铁路，高架在一个个水泥墩子上，绵延不断，穿山跨河，抵达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笨重却充满力量的奇观。如今铁路早已经废弃不用，路线却仍旧留着，没有什么比沿着铁路行走更快捷的路径了。

罗伯特走到“巨龙”近处。

铁路比想象中更为宏伟，巨大的支架高达十多米，每一个墩子的直径都有三米粗。从下方望上去，俨然是庞然巨物。

墩子上缠满了青色的蔓藤，罗伯特上前试了试，蔓藤非常有力，正好是攀爬的工具。他抓住蔓藤向上攀爬，要爬到铁路上去。

当他站在铁路上，看见两条铁轨不断延伸，在无穷远方交汇成小小的黑点。道路依旧平整而笔直，真是太好了。

从高处往下张望，视野异常开阔。罗伯特突然注意到远方有两个小小的黑点，正在移动。

他努力看清了黑点的面目——是两只机器兽，和灰狗类似。

罗伯特心中咯噔一下。这两只机器兽是冲着自己来的。沿路而来的时候，他经过了一个干净整洁、仍旧被智网照看的城市。他一定是触动了这个城市中的某些东西，暴露了行踪。

智网在追踪他。这些机器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它们身上的每一个纳米机都是致命的毒素。被它们追踪，就像被死神紧跟，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罗伯特站着不动，思考着对策。

机器兽很快靠近，到了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它们停了下来。

它们只是想追踪，而不是追杀。

智网到底想干什么？无计可施的窘迫中，罗伯特四处张望，当他无意间望见远方灰蒙蒙的两座小山时，突然有了主意。

他沿着铁路墩子下到地面。数据库中有几个回收中心，那里是堆积废旧机器的地方，人类总在那儿出没。

他选定最近的一个回收中心，向着它疾行，两只机器兽果然跟了上来，一直保持着五百米左右的距离。

罗伯特接近了回收中心。

隔着很远，就能看见一堆堆如山般的垃圾巍然耸立。应该有人在那里！他不疾不徐，继续向前，很快走进了堆积如山的垃圾中。

垃圾堆里果然藏着人。

人类没有攻击他，却没有放过跟踪而来的两只机器兽。他们扬起一张巨大的网，将两只机器兽网住，然后乱棍打死。一个头目似的人物从机器兽身上提取了纳米机。他是一个高大的机器骨架人，纳米机涌入他手中，就像他肢体的延伸。

罗伯特站在一旁，静观一切。当一切都结束时，人们终于发现了这个旁观者。

“你从哪里来？你是谁？”有人问他。

“我叫罗伯特，路过去上海，这两只机器兽追杀我，就把它们引到这里来。”罗伯特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谎言本身没有对错，而在于它所要掩盖的是什么。

人们对罗伯特没什么兴趣，甚至没有人再问他任何一个问题就四散而去，消失在垃圾堆中。

罗伯特走到两只机器兽的尸骸边。它们被半埋在垃圾里，成了垃圾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也是一个强烈的警告。母亲说的是真的，智网可以找到他。接下来的路上，要更小心些，避开那些智网控制的城市。

罗伯特继续上路。他朝着上海方向出发。既然撒了一个谎，就让它看起来像是真的。上海是一个铁路交会的地方，他仍旧可以找到向北的路线。

他沿着大路走，这一次，没有东西跟踪他。

走出了十多公里，垃圾山已经成了地平线上小小的凸起。他突然听到了异常的声音，从身后遥远处传来。他记得这种声音，是那个被称为老二的半汽车人的引擎声。

罗伯特并未停下，继续向前赶路。

马达声越发清晰，由远及近。

罗伯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他看见了那辆车，和老二的车一样，红蓝相间，是一辆跑车。车子疾驰而至，一声剧烈的摩擦后在罗伯特跟前稳稳地停住。

一个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令人印象深刻的金属面孔，果然是老二。

“嗨，小子，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啊！”老二高声叫着。

说话间，车门打开，一个圆滚滚的身躯从车里出来，正是大帝。

“你们好。”罗伯特礼貌地打招呼。

“终于找到你了。”大帝的语调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真是太好了！”

说话间，大帝已经来到了罗伯特身前。罗伯特下意识地向后退，本能驱使他距离大帝远一些。

“不要误会。”大帝的三只眼睛闪烁着，“上次让你休克过去只是一个失误，我对情况估计不足，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你们是来找我吗？为什么？”罗伯特谨慎地问。

“大帝认为你才是需要帮助的那个人。”老二抢着说，“我可没时间陪你玩儿。大帝，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

大帝转过头去，“好，你回去，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我，就说我失踪了。”说着，他伸出手去，银色的纳米机如水银般流出，直直地注入老二的车里。

“哇喔！”老二发出一声怪叫，“这么大剂量，你是想爽死我吗？”

“记住，我失踪了，这是你唯一知道的事。对任何人都是，包括小六。”大帝郑重其事。

“放心，放心！”老二满口答应，“我不会泄露一个字。”

跑车发出一阵轰鸣，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转眼成了公路上小小的一点。

“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来找我？”罗伯特仍旧礼貌地问道。

“有两个原因，一个私人原因，一个公共原因，有一个就够了，你想听哪个？”大帝轻松地问。

“我都想知道。”罗伯特回答。

“真是贪心的机器人。”大帝嘀咕着，“不过全告诉你也无妨。私人的原因嘛，我害得你休克过去了，可我从来不欠人什么东西，所以要补回来。公共原因嘛，李将军叫我找到你，跟着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也别问了。”

“李将军是你的长官？”

“长官？我们叫他老板。他是长三角地区的军事长官，我的大Boss。但是严格说起来，他也不算我的老板，我是个黑帮分子，不在他们的花名册里。李老板……李将军给了我们这些黑帮分子一点小小的庇护。”

大帝竹筒倒豆子般说着，罗伯特却愈发困惑，“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帝的三只眼睛轮番眨着，“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谈话陷入僵局。

“那么你打算干什么？”罗伯特又问。

“跟你一起走。”大帝干脆地回答，“我会帮你一个忙，然后就离开，回去向李将军报告。”

罗伯特认真地看着大帝，过了一小会儿，突然开口：“你的记忆是否会受到操控？比如有人可以让你认为自己是受到李将军的派遣而来的，而其实并不是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大帝，没有人能控制我的记忆。”大帝发出一声冷笑，“我体内的纳米机浓度可以让我抵御任何侵入的企图。在我的身体里，有地球上最强大的反操控体系，只有我的神经电流才能被我的身体接收。从来只有我操控别人，没有任何人能操控我。”

“没有任何人？”罗伯特带着几分怀疑。

“小心点，小子！”大帝似乎带着几分愠怒，“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机器化人类，没有之一。因为我能控制所有类型的纳米机。如果你怀疑这一点，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大帝的话似乎有几分夸夸其谈，他的出现也有几分突然，然而这不妨碍他们一起上路，如果大帝真有其他的动机，终究会表现出来。

但是让一个人类陪着旅行，似乎和罗伯特的预期有些不符。机器人应该帮助人，而不是人帮助机器人。罗伯特打算再试一次。

“你打算帮我一个忙，然后就离开？”

“没错。”

“那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

“你可以说。”大帝显得很高兴。

“让我一个人留下，你回去报告李将军。”

大帝微微迟疑，三只眼睛不停地闪烁。

“你想用话套住我！”最后他开口了，“别玩这套小孩的把戏，我玩这套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是不是算帮了忙，要我说了算。”

罗伯特不再说什么。

笔直的大路上，一个身影健步如飞，在他身后，一个圆筒如影子一般跟着。

他们向着上海不断靠近。

枉则直

这是一处巨大的废墟，一路走去，都是倾颓的建筑物，似乎无穷无尽。废墟中有些独特的东西，一种像是金属的爬虫，胳膊粗细，披着发亮的甲片，有十二对附肢和一对特化的前爪，就像粗壮的蝎子，然而却行动迟缓，无精打采。这种东西被大帝叫做胖虫，在废墟中随处可见，有些地方胖虫密密麻麻，爬满一地。

它们似乎没有特别的感觉器官，对罗伯特和大帝的到来毫无所惧，不受惊扰。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在别处没有？”罗伯特终于忍不住问大帝。

“它们是胖虫。”大帝回答。

“你已经告诉过我它们是胖虫，它们是怎么来的？”

大帝发出桀桀的怪笑，“罗伯特小子，这些胖虫的确是有故事的。如果你想知道，小心别吓坏了你的小心脏。”

“什么故事？”罗伯特追问。

大帝却摇了摇头，不说话。

罗伯特在一幢破旧的大楼前停下脚步，大楼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胖虫，铺满一地，看上去亮晶晶的一片。罗伯特回头看着大帝，“它们不像是任何设计的产物。你擅长回收纳米机，它们身体内没有纳米机吗？”

“不，它们有很多纳米机。”大帝回答，“但是没什么用，所有的纳米机都没有活性。”他伸手抓起一只胖虫，在罗伯特眼前晃了晃。硕大的金属虫子张开附肢，试图挣扎。大帝猛地一下将虫子撕成两截，露出中空的体腔，“看，里边是空的。”说话间，从虫子断开的躯体中涌出了银色的液体，“看见了吗？这就是它们的纳米机，全在血里。除了让它们活着，已经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它们根本不能让人兴奋。”

说着，大帝将两截虫子丢回到虫群中。沉闷的虫群猛然涌动起来，挤做一堆，撕咬着死去同伴的尸体。转眼间，尸体消失得干干净净，虫群又恢复了平静。

“不过这样的纳米机对它们还是有益的，这群虫子就这样自生自灭。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罗伯特站着不动，“我想知道这些胖虫的一切。如果不告诉我，我们就不走了。”

“你在威胁我？小子，可别和我玩这一套。”

罗伯特并不言语，只是站着。

大帝冷哼一声，“那就站着好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沉默无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大帝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子，上路吧，边走边说。你可真是个难缠的小子。”

罗伯特一言不发，迈开步子。

“你怎么说走就走？”大帝慌忙跟了上去。

“这些胖虫，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伯特开口问道。

大帝向四周望了望，悄声地说：“它们是智网的僵尸鬼。”说着又张望一下，仿佛怕有人听见。

僵尸鬼？罗伯特不能理解这个词。活着，或者死去——机器人只有这两种状态，但在人类的概念中，似乎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第三态。

“什么是僵尸鬼？”罗伯特边走边问，一点也没有减慢速度。

“那是一个比喻。这些胖虫，是上海战役后，失去控制的机器变成的东西。失去智网的控制后，这些机器开始自己进化——也许是退化，到最后，就变成了这样。”大帝紧跟着罗伯特，半步也没有落下。“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们很高兴，以为可以抓到很多机器虫，得到很多纳米机。哪知道赶来一看，原来的机器虫都没有了，只有这种胖虫，到处都是，但又没什么用，所以我们就再也不来了。”大帝再次四处扫描，“看，都五十年了，还是这样。

“这些智网的僵尸鬼，它们原本都是智网的机器虫，各种机器虫、机器兽，也许还有机器人，但是最后都变成了胖虫。”大帝感慨道。

大帝的语调突然变得神秘兮兮，“不过这些胖虫也有厉害的地方，据说曾经有人被它们吃掉。它们看起来傻傻的，说不定突然就变成了怪物，会攻击人……所以人类都不愿意来清理它们。”

“哦？”罗伯特有些疑惑，“但你好像一点也不怕。你刚才就杀死了一只胖虫。”

“当然，因为我了解它们。杀死一只虫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大帝呵呵笑着。

大帝的话半真半假，罗伯特无从分辨。这些虫子是智网的残留物，这一点没有疑问。一场上海战役，毁掉了智网的堡垒，把巨大的机器网络变成了呆板而了无生趣的胖虫群。

突然间，他想起大帝关于胖虫体内的纳米机的说法，“你说这些胖虫的纳米机对人毫无作用，是吗？”

“没错。它们是退化的类型，毫无作用。如果有用，怎么可能五十年了，还满地都是？人们恨不得天上能掉下来纳米机，才不会把金子丢在地上不理呢。”

“那么它们对我也应该没有用。”

大帝迟疑着，“我不知道。你想试试？”

罗伯特停下脚步，“为什么不呢？”他反问。他从满地的虫群中随手拿起一只。胖虫在他手中挣扎，罗伯特仔细端详。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活的机器虫。凡是机器，存在的目的都不应该仅仅是活着而已。

罗伯特很快找到了胖虫的运动中枢，那只是几个神经节，他用微弱的电磁场让它舒缓下来，不再挣扎。

胖虫没有感官，然而神经中枢却很发达，远远超出运动中枢的需要。它的头部，有一个几乎相当于身体重量三分之一的脑。它的脑在活动！

罗伯特猛然回头看着大帝，“你能看见它们发出电磁波吗？”

大帝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所有的机器虫都会散发电磁波，没什么大不了。”

“看一看这片虫子，你会看到怎样的频谱？”

大帝将第四只眼掉转到前方，片刻之后开口说话，惊讶不已，“它们都在发射微波，也许它们一直在彼此对话。”

“它们发射同样的电磁波？”

“没错，调频微波，每八十秒一重复。只是功率太小了，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大帝向前凑了凑，“没错，八十秒重复一次。每一只都一样，它们不是在对话，是在唱歌。”

罗伯特看着手中的胖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它的大脑频率，终于在三百一十万兆的频率带上找到了。这是一个调频信号，罗伯特却能听懂，不，比听懂要深远得多，他能看见承载在信号上的一切，包括画面和那吟唱般的警告。

他仿佛看见了数以百计的巨型机器人分作两群，相互开火。炮火纷飞中，高大的建筑物轰然倒下，扬起漫天尘土。镜头在尘土中飞快地向着远方退去，退得如此之远，以至于地球在镜头中呈现出了全貌。星球被红色和紫色覆盖，紫色占据了星球表面的大部分，红色只在亚洲大陆东端保持着一块较大的地盘。两种色彩交汇的地方，有几个高亮的点，上海恰好是其中之一。红色和紫色绕着上海化作一团混沌。随着一声巨响，混沌的色彩成了一团光亮，然后从画面上抹去。整个画面化作一片惨白。惨白中渐渐有黑影浮现出来，那是巨型武装机器人，机器人的肩头喷射出火焰……

周而复始。

罗伯特突然感到一阵凛然。

大帝说的是对的，这的确是智网的僵尸鬼。曾经统治着这城市的灵魂已经消失了，全面退化的躯体中只留下关于末日的最后记忆。罗伯特放眼望去，一片片银亮的金属闪光分布在断瓦残垣间，它们是活的生物，却深陷在末日情景中不能自拔。

他突然意识到，无需跋涉上千公里赶去阳泉，他已经知道了关于X的来龙去脉。那是鬼魂告诉他的信息，一幅关于这个世界的缩略图景。

在星球的全图中，红色的部分，是脑库的控制区。脑库的中心，就在阳泉。

紫色的部分，则是智网。

这是一场关于生存和毁灭的战争。机器和人，智网和脑库，完全纠结在一切，成了一个巨大的死结。

吟唱般的警告则仿佛一曲哀歌。其中包含着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内容：“生命在沉睡中死亡，在死亡中永生。不要惊扰死者的梦，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命，亿万的生灵蕴含在死亡中。”

除了这一段，其他的已经够惊人了。

他扭头看着大帝。大帝是一个人类，却完全像是机器人；而罗伯特是一个机器人，却完全像是人类。这正是关于这场战争最好的注脚。

罗伯特做了一个深呼吸。“大帝，我想知道一些东西。”他缓缓地说，郑重其事，“如实告诉我，这是你能帮我的最大的忙。”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罗伯特沿着道路飞奔。

他竭尽全力，只想在人类发动进攻之前赶到。

这一次的战场，是在一个叫做台北的城市，智网仍旧牢牢地控制台北。从上海到台北，几乎全部的道路都建在海上，一座又一座跨海桥从一个岛通向另一个岛，间或有建筑出现在海岸边的黑色大道。这些人类留下的建筑奇观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基本保持完整。

五天时间，七百一十公里。机器，人，机器人—— 一路上他们遭遇了各种各样的人和机器人。这一片区域，智网控制的城市和人类的义军犬牙交错，然而越往南方，义军的踪迹便越少，台北周围则完全被智网控制，没有任何义军活动。

这是一次大胆的军事冒险，成功了，可以切断亚洲东部仅剩的一条数据链，把智网的控制范围从东亚排除出去。当然失败的可能性也很大，与上海不同，台北深入智网控制区，随时可能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

这是一个疯狂的主意——当罗伯特面对着台湾海峡的粼粼波光时，不由自主地这么想。苍茫的大海无边无际，碧蓝的海面上一条白链向着大海深处延伸，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

这是地球上最长的桥梁之一，长达一百二十三公里。建造一座桥梁很难，毁掉它却很容易。战争中，如果不能控制交通线就摧毁它，这是一条金科玉律。然而无论是智网还是脑库，从来都不曾践行。人类时代留下的高速通行网络仍旧存在，在某些地方，仍旧得到很好的维护，比如这座台闽大桥。与此对应，这里也有智网的耳目，大部队从这里通过是躲不过智网的。

罗伯特踏上梯子，当他最后上到桥面，马上意识到，自己来晚了。

桥面上到处都是机器残骸。

人类的义军和智网的机器部队进行了一场悲惨而激烈的战斗。

罗伯特站着发愣。他从没有想过，世界会是这个样子。战争，那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此刻他却身处其中。一切的原则都成了笑话。机器人在杀人，人也在杀机器人。他突然感到一切多么可笑，母亲教给他的至高无上的原则，原来和现实的差距如此之大，完全经不起考验。

大帝终于跟了上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也同样一愣，随即说道：“他们行动这么快！”

这时，大帝发现了什么，向着一片狼藉走过去，在各种各样的残骸中，他捡起一样东西，举在眼前，仔细查看。

那是一条胳膊，其上纵横交错尽是伤痕，金属填补了伤口，整条手臂看上去银光发亮。

“这是小六的胳膊……”大帝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罗伯特听。

罗伯特抬头望去。

大帝并不理会，继续在残骸堆中搜寻。最后他在一个巨大的装甲机器人残躯边站立不动，只是看着残躯下边。

罗伯特走过去，想看看大帝究竟在看什么。

笨重的机器残躯下是一具尸体，已经被巨大的机器碾得扁平。尸体周围有凝固的白色痕迹。

“他的脑浆都被压出来了。”大帝淡淡地说。

罗伯特盯着那透着淡淡乳白的凝固物，那是一个人类的脑子。也许这些人类全身上下都换成了机器之躯，但他们还保留着脑子。这是他们区别于机器的最大特点——也许是唯一的特点。

人类的脑子是不能再生的。

这个人死的时候一定异常恐惧、痛苦。

罗伯特感到一阵厌恶。他厌恶这样的情形，更厌恶这情形的制造者。

他四下观察，这个巨大的装甲机器人属于人类义军的阵营，两个人躲藏在它的身后射击，然而，机器人被击中，轰然倒下，连带着压死了身后的两个人。罗伯特攀上机器人的驾驶舱，驾驶舱成了一个焦黑的大洞，两只残留的胳膊挂在驾驶舱两边。驾驶员化作了烟尘，连尸体也没有留下。

大桥上到处都是焦黑的残块，绵延几公里。

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规模浩大。但到底哪一方是胜利者？

脚下的机器人传来一阵动静。

罗伯特转身，发现大帝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小六的尸体。大帝抬起机器人，将小六的尸体拉出来，又把断掉的胳膊接回去。躺在地上的躯体现在有些像小六的模样了。恍惚中，罗伯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六时的情形。一个窃贼和一个帮助窃贼逃跑的机器人，然后事情就向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此刻，小六已经被压扁，再也不能活转过来，大帝又该向何处去？

大帝拖着小六的尸体顺着桥向桥下走。

“你要做什么？”罗伯特问。

“埋了他。”大帝头也不回，边走边说。

罗伯特跟了上去。

二十分钟后，他们下了桥。在面向大海的高地上，他们掘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尸首放了进去，然后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冢。

大帝在坟堆前竖了一块金属碑。上面写了四个字：“小六之墓”，后边是时间——二二一四年九月四日。

看着墓碑，罗伯特突然想起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大帝一时没有明白罗伯特的问题。

“他叫什么名字？他的本名不是小六吧？是不是该写上他的本名？”

“哦。”大帝看了看自己写的墓碑，“没有关系，这是他被人记住的名字。除了喊他小六的人，又有谁会到这个坟前来呢？等到一切都成了化石，谁会在乎他叫小六还是别的什么名字。”说着，大帝转身望着大海，“这里风景不错，小六会喜欢的。”

罗伯特努力理解大帝的行为方式，这是人类从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惯。他们期望灵魂不会死亡，还会在另一个世界存在，宇宙在某种程度上保持永恒，灵魂亦然。机器人不会相信这个，然而罗伯特能理解这种行为。这是最原始的生命动力，人类从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不断发展进化，依靠的就是这样的生命动力。那也是机器人所不具备却无法离开的东西。

罗伯特看着墓碑上小六的名字。

突然间，他对名字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母亲让他给自己寻找名字，其实是让他寻找一群人。这群人如何称呼他，如何记住他，那就是他的名字，那就是他将被记住的称呼。名字，只有在相互称呼中才有意义。

那些在有限的生命里等待着他的人，会在哪里？

大帝站在坟前，面向大海，静静伫立。罗伯特陪着他。碧蓝的海，湛蓝的天，海天之间，白色的大桥如一条长链横跨波涛之上。他们就这样面向大海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呼吸。

半晌，罗伯特终于开口了：“我们走吧。”

“好。”大帝回答。

两人却都没有移动脚步。

这时，罗伯特听见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他记得这声音。扭头望去，从大桥的方向有一个细小的黑点正向着这边飞来。

那是被唤作乌鸦的飞行器，它正飞过来，明显是想看个究竟。

“我来对付他。”大帝不动声色地说，“我可以把它射下来。”

“不。”罗伯特坚定地说，“让它过来，让我仔细看看它。”

乌鸦很快飞到了罗伯特和大帝头顶，不断盘旋。罗伯特和大帝默契地站着，一动不动，屏蔽身体信号，看上去就像休眠的机器人。

过了一小会儿，乌鸦缓缓地降落下来，小心翼翼，绕着两人转。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到了第三圈的时候，罗伯特猛然伸手，牢牢地抓住它的躯干。乌鸦挣扎了两下，很快不动。

罗伯特能感觉到它的纳米机，那些小小的东西仿佛是血液在它的身体里运转，同时又是它的脑子。

纳米机对罗伯特是致命的，然而罗伯特有不同的想法。

乌鸦仍旧是活的，正看着他。

他看着乌鸦的眼睛，感受着它体内的变化。

“要我帮忙吗？”大帝问。

乌鸦仍旧在不断发送信号。遥远的地方，智网正通过这双眼睛注视着他。那是一种很复杂的保密通讯，无法破解，然而罗伯特却理解了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他和智网，一定是有渊源的。罗伯特转动意念，看不见的数据流透过手指传递到鸟儿身上，鸟儿悄然合上眼睛。

不到十秒，乌鸦猛然张开了眼。

他轻轻放开手。乌鸦振动翅膀，飞了起来，越飞越高，直到两百米的空中。

一座观感完全不同的台闽大桥呈现在他眼前，就像蔚蓝大海上一条白色的腰带——这是鸟儿眼睛里的世界。

乌鸦降落下来，停在罗伯特肩头，安静而驯服。

大帝惊讶不已，急切地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我是机器人。”说完，他转过视线，凝望着海天之间的天际线。他没有告诉大帝所有的事。上海废墟中的鬼魂，让他领悟了一种本质的东西——如何控制纳米机，这仿佛是种天赋，昭示着他和智网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当他转化乌鸦体内的纳米机之后，也觉察到一个巨大的浩瀚无边的存在，就像眼前的天空和大海，无处不在。他抓住这只乌鸦，就像从大海中掬起一捧水。

然而，哪怕只是一捧水的动静，也足够了。智网知道他来了。

智网一直在找他，那些追踪他的灰狗，也是打开交流通道的窗口，只是罗伯特一直没有领悟。

忽然之间，那些向着台北逼近的义军比任何时候都更让罗伯特担心。和呆板的三原则无关，他担心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是人类，而只是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智网仿佛一堵无限高无限宽的巨墙，正一点点压迫过来。而他和义军站在同一边，试图挡住那高墙，避免被碾碎的命运。

罗伯特和大帝在宽阔的大桥上飞奔。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战斗正在城市中进行，每一幢建筑都是激烈的角逐场。金属的残躯半埋在断瓦残垣间，闷雷般的冷枪不时炸响。

罗伯特不紧不慢地在枪声中走着——所有的子弹都有目标，而他并不是目标。大帝躲藏在隐蔽的角落，不断招手呼叫，他置若罔闻，只是寻找着想找的人。

然而子弹到底没长眼睛，猛然间，罗伯特肩上一震，强烈的痛感让他不由得缩起身子。子弹切断了传导神经，左臂瞬间失去了知觉。

大帝猛地从隐蔽处蹿出来，拉住罗伯特。大帝的力气大得惊人，把罗伯特整个抱起来，飞快地闪到一堵墙后。

“小子，你怎么样？”模糊不清的意识中，罗伯特还是听到了大帝焦急的呼喊。这呼喊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他一下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我没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他伸手按在肩头，食指伸进弹孔。硬硬的弹头就在那儿，温度高得发烫。

“你别动，我帮你取出来。”大帝将罗伯特放倒在地。

罗伯特坦然地松弛下来，等待着大帝的手术。

大帝张开双手，银亮的金属液体从手掌间渗出，不一会儿就聚集了汪汪的一摊。金属液在大帝手中变形，成了一把镊子的模样。

“你也会李将军的技术啊。”罗伯特看着大帝，平静地说。

“那不一样，李将军的太乙合金完全不一样。那看上去和我的一样，实际差别可太大了。”大帝一边说着，一边探出镊子，当他就要触及罗伯特的伤口时，又突然停住，“你不能接触纳米机，这样不行。”

罗伯特微微一笑。当大帝变出镊子时，他已然知道如何阻隔这些纳米机的影响。是的，这些纳米机是致命的毒药，然而只需要一点薄薄的隔离层，它们就会变成无害的小颗粒。

“不用担心，帮我取出来吧。”

大帝仍旧迟疑，“我去另外找点工具。”说着，他想将镊子收起来。

罗伯特抓住他的手。大帝手中的镊子改变了形状，放射出细细的游丝，径直穿入罗伯特的伤口。

大帝的三只眼睛不断闪烁，却任由罗伯特拉着自己的手。

细丝缠住了子弹，很快将它包裹起来，缓缓地抽出。

战场上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遥远的地方，弹头缓缓退出罗伯特的身体，每一丝细微的摩擦听起来都格外分明。

终于，罗伯特松开了手。

弹头掉落地上。

罗伯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他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被阻断的神经开始重新连接，破损的肌肉组件被转移到腹腔里，备用的肌肉体一一就位。

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你怎么做到的？”他听见大帝发问。

睁开眼睛，大帝就站在一旁，手指间捏着那弹头，正看着他。

“就像你能控制那只乌鸦一样？”大帝又问。

罗伯特坐起身，正想回答，大帝却将弹头丢在地上，自顾自走了起来。他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一边走，一边说：“看来我帮不上什么忙，你是个超级机器人。我把你从战场上拖下来，算是补偿你了，现在我们各走各的。我会让李将军来找你的，在那之前，可别死掉。”

突然大帝又停下脚步，“对了，别在战场上傻站着，子弹可不认识你。就算你是超级机器人，被子弹打中了脑子也一样会死的。”

大帝说完，又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伯特愣着，不知该怎么办。他并不希望大帝就此走掉，然而似乎大帝对于他能够控制纳米机颇为不满。人类的情绪总会干扰他们的理性，哪怕他们身体的绝大部分都成了机器人，也还是这样的德性。

片刻之后，大帝粗矮的身影消失在一堵断墙后。

罗伯特站起身来，抬了抬胳膊，完全正常。他继续搜寻目标，这一次，他小心了很多，隐蔽身体，避开那些可能会被冷枪击中的位置。

他要找到李将军，找到李将军就能找到范明思，找到范明思，就能向他解释脑库的存在，也许还能扑灭他心中那炙热的火焰——摧毁智网只能造成伤害，没有任何益处。

他没有找到李将军，李将军找到了他。

在一个地下隐蔽所，他见到了李将军和光头，却没有范明思。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李将军问。

“范明思呢？我要见他。”罗伯特没有理会李将军的问题，反问道。

李将军和光头对望了一眼，李将军正想开口，却被光头抢了先，“据说你能控制乌鸦，给我们看看！”说着，他将一只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机器鸟丢在桌上。

大帝告诉他们了！罗伯特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对义军来说，这样的消息实在惊人，如果能够控制智网的机器，那战争就会变得一边倒。

罗伯特看了一眼鸟儿，“它已经死了。”

“当然没死，只不过这里全屏蔽，它没有主子的信号就这样了。”光头说。

罗伯特摇头，“我不能复活死掉的乌鸦。”

光头眉头一皱，“上回放了你，这回就没这么容易了！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开口！”

李将军挡住了光头的话头，向着罗伯特点点头，“为什么你不能复活它？”

罗伯特迎着李将军的目光，“只有智网能给它们活力。也许我能改造它，但是我不能创造它。”

李将军点头，正想说话。“听起来有点儿道理。”光头抢着说。

“因为这就是事实。”罗伯特冷静地回答。

光头一瞪眼，脸上的金属疤痕瞬间变得粗大，彼此联结在一起，仿佛一副金属的面罩。他肩头耸动，似乎要抬起胳膊击出一拳。

李将军按住光头，“我们需要这项技术。你是机器人，机器人应当帮助人类。”

罗伯特挪开视线，“我要见范明思，只有他才能懂。”这部分是事实，他的确想见到范明思，然而却不是为了教会范明思怎么控制机器。是的，机器人应当帮助人类，然而，人类也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帮助。给他们想要的一切绝不是真正的帮助，罗伯特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判断。

“这是条件吗？”光头粗声粗气地问。金属从他的脸上褪去，恢复成一条条伤疤的模样。

“只有他才能懂。”罗伯特回答。

“范司令在前线，”李将军接上话茬，“我们很快会找他回来。”

“前线？不是在城市里吗？”

李将军和光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想隐藏些什么，罗伯特飞快地断定。

“现在就带我去见范明思，无论他在哪里。否则你们永远得不到机器鸟的秘密。”罗伯特干脆利落地说，“你们应该相信机器人能做到这一点。”

李将军有些迟疑，他看了看光头，后者似乎被罗伯特突如其来的强硬唬住了，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他们退到一扇铁门后商量。罗伯特耐心地等着。机器人不怕死，但是从一个死掉的机器人身上他们得不到任何东西，因此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逻辑，他们应当接受这个条件。

门打开，两人走出来。

“我带你去见范明思。”李将军宣布了决定。

……

“生命在沉睡中死亡，在死亡中永生。不要惊扰死者的梦，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命，亿万的生灵蕴含在死亡中。”

这是胖虫的哀歌中最晦涩的一句，罗伯特一直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然而，当看见那高高耸立的塔台上那一具具透明的棺椁时，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

棺椁里陈列的是人。那是真正的人，肉体的人。这些人在智网的保护下陷入沉睡，他们仿佛死了，却还活着。

人类的义军正一点点将塔台外部的防御支撑点扫除，一步步地向塔台逼近。

义军的目标是塔台中的人。

“他们是人，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罗伯特向李将军发问。

“解放他们。”李将军一边从车上跳下，一边说。

“解放？”

“是的。他们生活在智网的控制中，我们要将他们解放出来，给他们自由。”说着，两人已经走进一幢低矮的屋子。屋子里很安静，也很干净。

范明思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似乎在沉思。

“范司令。”李将军招呼他。

范明思转过身，看见罗伯特，脸上露出微笑，“我们尊贵的客人回来了。这一次，你是回心转意来帮助我们了吗？”

“你们要毁掉这塔台，杀死这些人？”罗伯特顾不上别的，径直问道。

范明思皱了皱眉，“杀死他们？当然不是，我们要解放他们，为他们赢得有尊严的生活，真正的生活。”

不要惊扰死者的梦！这句话在罗伯特头脑中浮现。

“不要惊扰死者的梦！”他突兀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范明思有几分惊讶。

“这些人在那儿，不要去惊扰他们。”罗伯特有些焦虑，胖虫群中残留的信息简短而晦涩，然而他认定应该按照这样的提示去做。

范明思微微一笑，“但是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就要唤醒他们了。”

罗伯特感到分外焦虑，却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

“你说要见我，现在我们已经见面了。你想说什么呢？”范明思转移了话题。

罗伯特的思绪仍旧停留在塔台上。他望了望巨大的屏幕上攻防双方的态势，代表义军的众多红点仿佛一个楔子的形状，正层层突破蓝色的防线，不断撕裂、扩大，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塔台逼近。然而罗伯特明白，义军实际上却陷在包围之中，他们似乎正在钻进一个口袋。

“你要求见范司令，我领你来了。你该告诉我们关于这些机器的秘密了。”李将军催促他。

罗伯特看了看李将军，又看看范明思，“我只能和你单独谈。”他对范明思说。

“可以。”范明思的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倾身做了一个微微鞠躬的姿势，“请！”

他们进入到一个完全屏蔽的房间里。

“你真让我感到吃惊！”门一关闭，范明思就开口说，“如果你能控制智网的机器，你就是人类的上帝！”他伸出手来，“教给我。”

“我没法教你，”罗伯特实话实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学会的。”

“哦！”范明思抛出一个略带怀疑的惊叹。

“同样我可以告诉你，不要去惊扰这些人，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不错，他们是智网的傀儡，我们要解救他们。”

范明思显然没有说实话。智网顽强捍卫着塔台，义军正在付出惨重的代价。钻进口袋，被包围，一次异常危险的军事冒险，这样的军事行动让人费解。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来台北？为什么要围攻塔台？”罗伯特提高声调，“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范明思眨了眨眼，随即露出一个微笑，“好。真正的理由是人类需要新的力量，机器化的人没有后代，如果没有新的人类来充实，人类迟早要消亡。”

这是一个靠得住的理由，与其慢慢地耗死，不如拼死一搏，也许还有转机。

“该告诉我怎么控制智网机器了。”范明思盯着他。

“你该去一趟上海废墟，是废墟教会我的。在那里，你就明白了。”

“上海废墟？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些低智能机器虫。”

“就是那些机器虫。一个像你我一样的机器人毁掉了上海，也毁掉了自己。但他留下了重要的信息，就在那些机器虫身上。”

“一个机器人毁掉一座城……啊，我知道了，你说的就是当年尸体彻底自行分解的泰山。看起来，你掌握了他的手段，是自杀攻击吗，和智网同归于尽？”

“不是同归于尽，而是自杀。”

“你怎么知道？”

“他留下了信息。当年他占据了上海，却发现自己杀死了亿万人类，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亿万人类？”范明思发出一声冷笑，“和我们在一起的这些人才是人类。还有那些塔台上沉睡的人，他们会醒来加入我们，成为新的力量。没有人会因此而死。”

罗伯特并不分辩，“不要进攻塔台，趁着有机会，赶紧撤离。智网一旦完成包围，它不会手软。”

范明思盯着罗伯特，脸上失去了惯常的笑容。

突然间，他警觉起来，一把拉开房门。门外站着李将军和大帝。

“我们被包围了！”李将军脸色严肃，“放弃A计划，执行C计划。”

范明思突然咆哮起来：“不行，不能放弃！一百年我们才能有这一次机会！”

他转过身，一把抓住罗伯特，“你必须告诉我，怎么才能控制智网的机器，你不告诉我，我也会从你的脑子里抠出来！”

罗伯特没有理会突然间变得歇斯底里的范明思。大帝在李将军身边站着，矮粗的身躯上有几道明亮的伤痕，那是纳米机修补的痕迹。

“你受伤了？不要紧吧？”

大帝抬着头，“我们捅了马蜂窝。外边的机器大军比蚂蚁还多……你要干什么？！”大帝突然一声惊呼。

罗伯特只觉得腰间一痛，一件锐器扎进了他的后腰。

刹那间，意识变得模糊，仿佛一只黑色的头罩笼住他的头，什么也看不见。

“你干什么！”他只听见大帝发出一声怒吼。

然后一切变成绝对的静默和黑暗。

绵绵若存

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光明。

然后是整片天空。

罗伯特眨了眨眼，天空随之闪烁。

天色很怪异，居然是浅浅的红色。

他站起身来。

呈现在眼前的仿佛是末日，钢铁消融，化作铁水横流，凝聚成各种形状的铁疙瘩，巨大的建筑残断，只剩下矮矮的一截。曾经聚集的钢铁洪流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几支炮管、几段残肢突兀地立着。

一次超级爆炸，融化了方圆几公里的一切金属，蒸发的尘埃悬浮高空，遮蔽了阳光，让正午时分的天空变得如黄昏般血红阴暗。远方的天底下，孤零零的塔楼依然伫立。

很明显，在他遭到范明思的背后侵入从而失去意识的当口，这里受到了超级炸弹的袭击。我不该还活着，这样的爆炸足以融化我……罗伯特感到诧异。

罗伯特四下张望，很快找到了原因。大帝就在一旁，他用两片钢板当作支架，搭起一个小小的庇护所。这个庇护所曾被纳米机和能量充满，挡住了外边的大爆炸。

罗伯特蹲下身去，看着大帝。他圆圆的头颅上所有的眼睛都失去了神采，躯体也暗淡无光。为了这个小小的庇护所，大帝耗尽了所有的能量。

是大帝救了他。

他死了！罗伯特这样想。随即想到大帝并不是真正的机器人，而是一个人。

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如果神经系统被摧毁，生命就终结了，无法修复，更不能重生。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罗伯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大帝不要死去，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大帝！”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叫。

沉默的躯壳没有任何回应。

罗伯特伸手碰触大帝的胸口。海量的纳米机就在那躯体里，它们仍旧是活的，只是不再流动，而是聚集成一个个小团块，均匀地散布在整个体腔里。他触到了大帝的神经系统。那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大脑，被薄薄的纳米机覆盖着，好似硕大的金属核桃，微弱的电流在核桃表面游移。

头脑中还有电流！

罗伯特猛然振奋起来，大帝可能还活着！

然而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尝试。

罗伯特霍然起身，向远方张望，想找些什么可以帮助的东西。目力所及，他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一片狼藉的末日战场里四下察看。那像是李将军的手下！他飞快地向着那人影奔去。

那人也发现了他，随即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

“等等！”罗伯特放声大喊，“我要找李将军！”

黑色的人影听到呼喊，停了下来，等着罗伯特靠近。

罗伯特很快就跑到了那人身前。

“你是谁？”他冷冷地说。

“我叫罗伯特，是机器人。我需要帮助。”

“机器人？”那人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罗伯特，“你怎么会知道李将军？”

“我和李将军见过面。”罗伯特回答，他注意到对方的手微微一动。

罗伯特用最大的力气向后跳开。一刹那间，他向后退了五米。

对方挥舞的尖利锋刃落了空。是的，那是和李将军一样伸缩自如的太乙合金刀，极端锋利，他亲眼见过李将军用它轻松地削掉灰狗的头颅。此刻，只差一点，他的头就掉在地上了。

“我只想见李将军，我需要帮助。”罗伯特重复着。

突然袭击没有奏效，对方有些慌乱，“我不会带你去见李将军的，傻子才会上你的当！”他强作镇静。

罗伯特盯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浑身黑衣，太乙合金刀从指缝间伸出来，横在胸前，明晃晃的耀眼，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的身上正发出无线电波。他在召唤帮手！

“我只有一个人，也没有武器。帮我找到李将军，告诉他我叫罗伯特，是机器人，我和大帝在一起，需要他的帮助。”

黑衣人板着脸，“不管你是谁，不要靠近我。”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罗伯特报出三原则，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服眼前的人，只好用他知道的唯一方法，“我是机器人，我没有恶意。”

他只听到一声哼的回应。

猛然间，他意识到他们正站在战场上。这是一片屠场，死伤狼藉——机器人已然杀死了无数的人。他无法取得对方信任。

明白了这一点，罗伯特不禁有些低落。他指了指身后，“那儿有个人，叫大帝，他还没有死，但是需要帮助。你可以去看看吗？”

黑衣人纹丝不动。

他的帮手已经来了。四五个人正从四面围上来。

“我只想找李将军帮忙。”罗伯特并不动作，他能感知到四周的动静，也做好了准备，但不到最后时刻，他不想放弃。

“罗伯特，你是要找我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将军！罗伯特霍然转身。李将军赫然就站在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卫士。

“太好了！”罗伯特向李将军走去，“大帝就在那边，他好像死了，但是我发现他的大脑保护仍旧还在活动。快跟我去看看。”

李将军挥了挥手，黑衣人四下散开。

李将军跟上罗伯特。

大帝的躯壳仍旧在那里。

李将军走上前去，手掌贴在大帝的圆脑袋上，大帝的脑袋发出一阵光。一个投影从一只眼睛里跳了出来，仿佛一团五颜六色混沌的气体。

“我快不行了。核武器，是哪个王八蛋发明的核武器！”大帝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子，要是你活过了世界末日，就赶紧离开，这不是你玩儿的地方。离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声音戛然而止。混沌的气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碧绿的草地上，一个女孩在欢快地奔跑，飘出银铃般的笑声。一个机器人笨拙地进入镜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这个机器人的模样有些像大帝。

“快点，萝卜头儿。”女孩回头招呼它。

被唤作萝卜头的机器人开口说话：“我不要叫萝卜头儿，我叫大帝。”

女孩笑了起来，“你是我的机器人，我喜欢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

机器人沉默下来，缓缓靠近。女孩蹲下身子，摸着它的头，“好吧，小萝卜头儿，你会变成大帝的，终有一天。”她轻轻拍着机器人的脑袋，脸上充满笑意。突然间，她仿佛觉察了什么，抬眼看来，仿佛穿透画面，正看着罗伯特。

画面就此凝固。罗伯特望着她，仿佛正隔着时空对视。她就是大帝原来还是人类时的样子？罗伯特感到不可思议，大帝粗矮的机器躯壳里，装着一个青春少女的灵魂……他望着那明亮的眼眸，一动不动。

李将军松开手。女孩的眸子随着画面暗淡下去，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这是大帝脑子里最后的东西。”李将军说，“最后的记忆，应该是最珍贵的记忆吧！我知道那个机器人救过她的命。后来她把自己改造成了那个机器人的模样，她要自己的机器人永远活着，在某种意义上永远活着。”李将军看了看大帝的躯壳，“但是现在……还是死了。”

罗伯特呆呆地站着，感到一阵恍惚。

“至少你还活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范明思让我务必找到你。”李将军说。

罗伯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智网在反击？”直觉告诉他，义军的处境不妙。

李将军看着他，沉默地点头。

罗伯特望了望远方的塔楼。塔楼仍旧高高伫立，天空却透着不祥的血色。人类和智网之间的战争永无休止，直到一方彻底消亡。那个时刻远未来临，他也不想关心。然而此刻，他愿意帮助李将军，不是因为机器人三原则，也不是因为任何利益的纠葛，他只是纯粹地感到他愿意帮助和大帝站在一边的人。就像大帝愿意帮助他。

“我会去见他。”罗伯特点头同意。

在出发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需要一块墓碑。高大的、坚固的钢铁墓碑，上边刻着大帝的名字。名字的下边，是一片大海，一个女孩和一个圆桶般的机器人并肩而立，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他给世界留下了大帝的两个背影，即便将来的人们不再知道大帝，也会知道曾经有些故事，被埋葬在这矮矮的土包里。

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走出战场，罗伯特回头望了望。

看不见墓碑，也看不见大帝的坟冢。

他摸摸腹部银亮的腰带，那是大帝留给他的东西。光滑的腰带只是一条白亮的金属，没有任何纹饰。最后的时刻，大帝拼凑了这件东西安在他身上。这是一条太乙合金的腰带，和李将军身体里的利刃是同样的成分。也许这是大帝最有价值的财富了，在生命最后的关头，他把它留给了罗伯特。

李将军的部下正从战场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他们身后是一支百来人的队伍。这支拥有太乙合金的特种部队，目前士气低落，每个人的脸上都麻木不仁。就算马上有人要杀死他们，他们也不会抵抗。如果没有李将军，他们可能早已坐下来等死了。

现在人类的躯体已经足够强健，但意志却远没有那么坚韧。

“袭击我们的是核武器吗？”罗伯特问。

“是的。”李将军回答，“这件核武器起码是六百万吨级，是史前人类不多的超级武器。”

“智网不该使用核武器。”罗伯特缓缓地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样惊人的破坏力直接把一切都带进了地狱，这不该是一个世界维护者所做的事。

“不是智网，是X。”李将军轻轻地回答。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

X丢下核弹，消灭了人类的义军？罗伯特想不通其中的逻辑。他望着李将军，等着解释。

“这里死掉的大部分都是机器。核爆之前，义军就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李将军望着远方的高塔，“核爆前，智网其实已经把我们击溃了，正在大开杀戒。如果不是这一颗核弹，恐怕你也见不到我了。”

“这里死掉的都是机器装甲？”

“没错，索罗斯将军带着他最后的机甲部队聚集在这里，吸引了机器大军。他服从了X的指令，用小的牺牲换取大规模消灭敌人。”

小的牺牲？罗伯特望着眼前末日般的情形。至少有上千的机甲被摧毁，最惨的融成铁水后凝固，成了一块铁疙瘩，稍好一些的也破碎得不成形状。机甲中也有人类的战士，尸骸被烧成灰烬，和铁水融在一起。

智网的机器军团大概伤亡得更惨烈吧？

“我们快走吧。敌人正在重新聚集，还有两天时间，如果没有其他办法，所有人都会死。”李将军催促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伯特一边跟着李将军走，一边问。

“我们仍旧在机器的包围圈里。本来我们的增援部队正通过台闽大桥，X丢下核弹后，智网立即毁掉了台闽大桥。这是智网第一次摧毁交通大动脉。我们现在没有退路了，智网的机器军团随时可能再次进攻。”李将军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罗伯特看了看李将军，这个特种部队指挥官的身上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巨大的挫败并没有击垮他。

“李将军，是范明思触怒了智网吗？”罗伯特突然想起那个同类来。为了得到自己控制智网机器的秘密，他从背后给了罗伯特致命一击。他就像一个疯子，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然而，他显然没有达到目的。

李将军扭头看了罗伯特一眼，“见到他你就知道了。有些情况我也不清楚。”

罗伯特沉默下来，只顾跟着李将军走路。最后他们双双奔跑起来。

脱离战场不到两公里，他们进入地下。

死亡的阴影哪怕在地下庇护所里也四处弥散，气氛沉闷得可怕。

通过一条长长的昏暗通道后，在通道尽头，他们见到了范明思。

范明思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见到罗伯特，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是对的，我不该攻击智网。”范明思开门见山。

“那些机器大军，它们向前冲锋，然后被我控制住。那种感觉太奇妙了，我就是主宰，我是最强大的力量。”范明思接着说。显然，他通过侵入罗伯特，成功地从罗伯特的脑中获得了控制机器的本领。

罗伯特没有回应，他可以想象范明思的感受，就像他控制的机器鸟飞上高空，可以看见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然而那又有些不同，同时控制所有的机器……他回想起从智网那儿夺取机器鸟时的情形，深不可测的大海汹涌而至。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其中。

“我指挥这些机器进行回击。”范明思仍旧一动不动，甚至连嘴也没有动，所有的声音直接从他的喉管间发出。

“我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那些没有被控制的机器都被我摧毁。最前方的机器人已经抵达了塔台。我可以看见塔台上的人，沉睡的人。”范明思的声音渐渐高亢激动，似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是对的，那里有亿万个活着的生灵，有成千上万个世界。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然而他们活着。”范明思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但是我摧毁了它！在我没有辨认出它们之前摧毁了它。等我回味过来那是怎么回事，我所控制的机器人已经毁灭了第一个温房。成千个世界，数十亿人啊……”

他的眼睛突然活了起来，斜眼看着罗伯特，“我是不是一个屠夫？”

不等罗伯特回答，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愚蠢透顶又狂妄自大的超级屠夫！”

狂笑过后，范明思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罗伯特，为什么你偏偏在大战之前赶来？如果不是你到了这里，这事也不会发生。我们打不过智网，我们会逃，智网也不会赶尽杀绝，一切会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大大小小的战斗不断，但是不会有这样一个毁灭性的结果！罗伯特，你是我命中的煞星，但我还是要恳求你，只有你还能救这些人。只有你可以和智网对话，让活着的人走，他们是人。智网得明白，他们是人，是和曾经创造智网的人同样理性、同样尊贵的生命。”

罗伯特沉默着，快速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范明思的话语并没有给出完整的拼图，但他自己拼完整了。

“你被智网接入了？”罗伯特平静地问。

“是的。”范明思的回答干脆利落。

“但是他不记得其中的任何事。”李将军接上范明思的话，“我们只看到原本站在我们一边的机器人突然又开始对人类进行屠杀。智网的军队像是从地下突然钻出来一样。它直接动用了原生纳米机机器人，直接用纳米机制造了一支大军！”

“然后X就触发了核武器？”

“X派遣了一支援军，就在海峡对岸，如果没有这枚核弹，不等援军赶到，我们已经被消灭了。但现在X使用了核武器，智网直接毁掉了台闽大桥，我们就被困在这里了。”李将军看了看范明思，“范博士要求我们去把你找回来，说只有你才能救我们。”

“还剩下多少人？”

“三千七百二十五人。三分之一重伤，无法战斗。”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们应该有六万人的军队。”

“是的，但是现在只剩下三千七百二十五人。其他的都死了，智网不留活口。”

罗伯特看了看范明思，后者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他似乎正在死去！

罗伯特走上前，拉起范明思的手。

深不可测的大海出现在他的知觉中，海水咆哮着，发出异乎寻常的巨响，水中央是巨大的旋涡，深黑色的旋涡有着庞大的吸力，要将人直直地拽进去。范明思被旋涡卷了进去，在海水中沉浮不定。他快要溺死了。

智网接入了范明思的躯体，正在夺取他的大脑，而他在竭力反抗。反抗是有效的，至少他还没有完全被智网控制；反抗也是徒劳的，强大的智网终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救救人类！”范明思在他的知觉中大喊。

然后所有幻觉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罗伯特放下范明思的手，退后两步。

范明思仍旧端坐在椅子上，然而表情已然凝固。如果不能自由，那就不要生命。他抵抗到了最后一刻，然后选择了同归于尽。

范明思的肢体掉落在地上，他的身躯像遇热的蜡一般融化。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经历毁灭。

罗伯特默默地看着一个同类消亡。当年的上海，那个叫做泰山的机器人，是否也经历了同样的挣扎和毁灭？这就是罗伯特一族的宿命吗？

李将军走到罗伯特身边，低声说：“我一直不知道范博士是个机器人……你们这样的机器人真是太特别了，你们比人类更像人类。”

范明思的躯体完全消失了，椅子上只余一堆齑粉。

罗伯特盯着那堆粉末发呆。突然间，他转过头，对李将军说：“带我去前线，也许我能帮上点儿忙。”

无之以为用

当罗伯特赶到前线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簇拥了一支小小的部队。

他就像神奇的魔术师，一路召唤着被遗弃的机器，那是在战斗中被打死的机器。他唤醒它们，修复它们，命令它们。一路奔跑，一路复活。飞鸟、走兽、机器人，各种形态的机器簇拥着他从山谷间穿过。

人类义军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和他的小小部队，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魔术。

最后，他们抵达了谷口，不远处，智网的机器人军团正在集结。

罗伯特没有停下，径直向着机器人军团跑过去。

李将军仍旧跟在他身后。

罗伯特停了下来，“李将军，下面的路我自己来走。”

“我是人类代表，如果真和智网谈判，我可以代表人类说话。”

“那不会是一场谈判。”罗伯特转动念头，他的机器追随者自动散开，形成立体的攻击面，“我要先去战斗，然后智网会知道我的到来。那将是机器之间的对话，你无法听见。”

“不用管我，尽管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会照顾自己，不夸张地说，我是战斗之王。”李将军说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罗伯特不再争论，转身飞奔。当他越来越逼近机器军团的前线时，对方的整个阵地都在骚动。

敌人调整了阵型。阵地后方，重型机甲聚集成团，炮口一致抬高，摆出了纵深攻击模式。

炮火启动，剧烈的爆炸在阵地前沿如一条火龙般延伸。一道超过三米长的火墙向着罗伯特的小小军团压迫而来。

罗伯特迎着火龙奔跑，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他知道每一枚炮弹的落点、每一次爆炸的威力。在这片火海中，他能找到那一处处小小的安全点，唯一的威胁是无法预测的杀伤破片。他把自己控制的所有机器都聚拢来，围绕在身边，帮他抵挡飞溅的杀伤破片。很快，他便在机器的簇拥下穿出了火海。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突击机器人。上千挺大口径机枪扫射，组成密不透风的火力网，没有任何可能穿过去。

罗伯特并不打算避开这样的火力，他只是悄然指挥调动了对方的枪口。

火力网中出现了小小的间隙，正好能允许罗伯特带着自己的小部队穿过去。

他看了看身后，李将军仿佛影子一般跟着他，一步也没有拉下。

罗伯特向李将军微微一笑。在人类那里，无论什么情形下，微笑总是能表达很多意思，自信、友谊，或者最后的告别。

李将军见到罗伯特回头，不由一愣，随即说道：“你能够控制它们的机枪？”

罗伯特并不回答，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转眼间，他们已经前进到机器军团的阵地前沿。枪声突然停息下来。

机器大军绵延不绝，最前排是类似灰狗的四足机器兽，然而它们有武装，身体的两侧各凸出一支枪管，这些机器兽显然不是靠撕咬和人肉搏，它们是一个活动的武器平台。这些家伙是恶狼，不是狗。机器兽的后方，高大的π型机器人高高伫立，这些装备着重型炮火的大机器仿佛一尊尊铁塔，沉默中便有慑人的力量。铁塔下，是战斗机器人，人形的机器手中端着枪，和义军中的重型机甲十分类似。只是义军的机甲早已经被消耗殆尽，机器军团却一眼望不到边。最后，罗伯特看见了最重要的目标，一个个圆滚滚的金属球仿佛反重力车一般悬浮在机器人中间，它们并没有固定的形态，而是在不断地抖动，变化出各种形态——枪、炮、机器人。这是最致命的无定形机器人，智网临时召唤而来的原生纳米机器人，它们很难被寻常的方法杀死，唯一能够击败它们的方法是摧毁智网的控制，或者就像X所做的一样，用核武器的高温将每一个纳米机彻底融化。

罗伯特向前走去，一人面对这万千大军。

智网感受到了他，正在观察他。

罗伯特没有任何保护，如果机器军团开火，他将被彻底毁灭。他不再有任何机会利用智网控制网络中的漏洞保护自己，因为智网正在观察他。

智网并没有强行接入——就像它对范明思所做的一样。它只是在观察，所有的机器都是它的眼睛，所有的机器也都是它的大脑。

罗伯特仿佛感到自己正站在高耸的悬崖边，面前是汹涌的大海。海水正飞快地退去，露出被覆盖的东西。他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闪着金光，从海水中冉冉升起。

虚拟的金色影子出现在罗伯特的头脑中，那是智网的代言人。

“放过这些人类！他们是人类，机器人不该伤害人类！”罗伯特向着影子大声喊。

影子并不回答。只是那金色的光辉从四面八方照来，将他全身上下都照得金光闪闪。一时间，罗伯特居然忘记了他所看见的只是自己头脑中的一个影像，而非实在的情景。

“站到我的眼前来！”罗伯特大喊起来，他面对着机器军团，正像一个势单力薄的挑战者面对不可战胜的巨人。

光影的幻觉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智网脱离了接触。

眼前钢铁森林般的机器军团仿佛暴风雨前聚集的黑云一样阴沉。罗伯特发现自己已然无法触及任何机器的存在，智网用全新的加密方式锁住了麾下所有的机器。

罗伯特面对着成千上万的杀人武器，手上却没有一只筹码。

生和死，只在智网的一念之间。

罗伯特向前迈开步子。他不怕死，更不会畏惧眼前的这些机器，他所要做的，只是表达自己。

机器大军自动避让出一条通道。罗伯特缓缓走进机器军团中。

“罗伯特！”李将军在背后高声喊叫。

罗伯特转过身，李将军向前走来。“我要和你说句话。”他走上前，向罗伯特伸出手来。李将军全然没有顾及武装到牙齿的机器军团。

这太冒险了！

“不要过来！”罗伯特警告他，然而太迟了，李将军转眼间就到了眼前，来拉他的手。

一只灰狗挡在李将军身前，被他一脚踢开。

沉默的机器军团猛然动作起来，十几挺机枪同时发出震耳的嚎叫。李将军一个转身，躲开几发子弹，然而疾风暴雨般的扫射无从躲闪，他被打得飞了出去，跌落在地。

罗伯特一转念，归属于他的机器护住了李将军。

他赶忙过去查看情况，只见李将军仰面躺着，身上布满窟窿，大的几乎有小半个巴掌大，小的就像指头般粗细。窟窿里并没有血肉，露出银亮的金属。李将军的躯体早已完全机器化，然而他还是被打坏了，躺着无法动弹。

见到罗伯特，李将军眼里映出一丝光泽，“你是人类的朋友！”他挣扎着拉住罗伯特的手，艰难地把话说了出来。

就是这一句话，李将军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拉着自己的手说出来。

罗伯特点点头，“我知道。”

李将军抬起手，太乙合金的锋刃从指缝间穿出，直抵罗伯特的腰间，刺入腰带。大帝留下的腰带发出一阵颤抖，刹那间化作液体，向着罗伯特体内渗透。细小的纳米机很快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关键时刻，也许能保命。”李将军说。

罗伯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最坚硬的金属在他的身体里形成了三个锋刃，他无法消解它们，却能按照既定的模式控制它们。它们是隐藏在身体里最锋利的刀，是李将军的特种部队最核心的战斗力。

“如果能用上，我会用它们的。”罗伯特说。

“我们还有三千多人，要让他们活着，可惜我不行了……”李将军回应着，他的手耷拉下来，眼神黯然。他的身体机能几乎停顿，只能躺着。

“我送你回去。”罗伯特说着，让两只机器兽并作一排，抱起李将军放在它们的背上。为了防止机器军团再次突袭，他让机器将李将军保护得密不透风。

小小的机器护卫队护送李将军，罗伯特目送它们走远。

天空中传来轰鸣声，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罗伯特。

罗伯特抬头，一架飞机正在他的头顶缓缓下降。这是智网派来接他的飞机。

“罗伯特！”他又听见了李将军的喊声，“救救人类！”

罗伯特静静地站着，等待着飞机降落。

豫兮若冬涉川

地面越来越遥远，台湾岛显示出它的形态。它就像一艘巨大的舰船，漂浮在蔚蓝的海水中。

一切显得那么平静，然而，就在这小小的岛屿上，一场惨烈的战斗刚刚结束，甚至从两万米的高空，仍旧能够清晰地看到那黑色的巨大爆点。

六万精锐的人类和无数的机器一起，毁灭在这场大战役中。而李将军和他的三千多战士，正苦苦等着自己的消息——如果智网不能被说服，剩下的三千多人也将很快被杀死。

这个世界的惨烈远远超出罗伯特的预期。

他很想和母亲聊一聊，然而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得自己面对一切。

罗伯特安静地坐着，思考着面对智网时应该说些什么。

这时，他觉察到一些突如其来的东西，转眼望去，舷窗外一片深黑，飞机已经飞进夜幕，夜空中有一颗发亮的星星。

罗伯特一下子被深深吸引，向着窗边移过去。黑色的天宇在眼前展开，漆黑的夜幕上，繁星点点，每一颗都像璀璨的宝石。巨大的银河横贯星群，将天宇一分为二。

罗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景似曾相识。群星深处，似乎存在着某种亘古不变的东西，正在召唤他。

太阳升起，天色渐渐变亮，星星都隐没在光亮中。

罗伯特摆正身子，回味着刚才那奇特的感觉。

飞机开始降落。

降落的地方是一道巨大的峡谷，峡谷中到处都是白色的方形屋子，大小不同，形状却一致。

飞机降落在一条道路上。

罗伯特走出机舱。

宽敞的道路向前后延伸，看不见尽头。除了黑色的道路，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方形建筑挤挤挨挨，填满了每一处空间。

智网就在这里，却不见踪影。

罗伯特沿着道路走动。走出不到百米，便看见一个机器人站在路边，正看着他。机器人全身金属，脑门上印着字母“G”。

“欢迎阁下光临。”机器人说。

“智网找我来的。”罗伯特回答，“他在哪里？”

“这里就是智网的中枢。”机器人回答，“每一幢屋子，每一台机器。”

“我该怎么找到他？”

“任何一间屋子。”

罗伯特向着最近最大的一幢白色房子走去。走到房子前，他回头望去，机器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白色的屋子至少有三十米高，墙壁光滑，隐隐透着光泽。房子却没有门。

罗伯特抬手按在墙上。

一道缝在他的手掌下出现，就像白色瓷器上的裂纹。裂纹越来越宽，最后形成一道圆形的门。门里边黑黑的一片，就像无底的洞，外边的光线丝毫不能影响到里边。

罗伯特抬腿迈进门里。

一刹那间，他似乎进入到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各种色彩的光线在周围游走，就像一个个活的生物。

“智网，我来了。”罗伯特说，“你在哪里？”

“你就在我的头脑里，”智网回答，“我就在你面前。”

“让那些人类回到他们的世界去。”罗伯特直截了当地说。

“我可以满足你的这个要求。我也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

“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是要将我接入吗？”

“不，是融合。”

“那又有什么分别？”

“你的意识进入我的意识，不分彼此。这并不是我控制你。你将拥有我，我也拥有你。”

这仿佛是一个公平的选项，但罗伯特却并不想要。他不知道一旦和智网融合，他是否还能感受到曾经所感受的一切。宏大的智网会吞没他，不管他多么独一无二。他也有很多疑惑想要弄明白。

“为什么我会存在？我的母亲又在哪里？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要拯救这些人类？”智网并不回答，却反问了一个问题。

“机器人应当帮助人类。”罗伯特回答。

“哦！”智网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回应。罗伯特眼前一片光影绚烂，光影流转，形成画面，最后构成了栩栩如生的影像。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又一个真实的场景中。智网正带着他在历史长河中跳跃。

一次又一次，他看见人类屠杀自己的同类，用毒药，用刀子，用子弹，用威力巨大的炸弹，甚至用核武器。他看见人类换上了机器的躯壳，变得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他们把自己的意识复制在机器中，成了完全意义上的机器人，不朽的超人，他们使用最先进的杀人武器四处赶尽杀绝，而屠杀的对象，正是那些还没有机器躯壳的同胞。

“你要帮助这样的人类吗？”智网问。

“不。”罗伯特简短地回答，然后长久地沉默。

“所以，机器人并不一定要帮助人类。你还有更好的理由吗？”

“他们是善良的人类。”

“善良？也许你的同伴并没有杀人，但是他们杀死了很多的机器，他们毁掉了一个温房，造成了两百人的死亡，而这两百人的死亡，造成了虚拟现实中六个星球的毁灭，六个星球上有三十二亿五千万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他们也是人。台北还有十二间温房，里面有数以百亿计的人类，我正在保护更多的人不被你所谓的善良的人们屠杀。”

“为什么会有三十二亿？”罗伯特有些不明白。

“看一看这个世界，孩子。人类创造了我，他们在我的保护下进入梦乡，他们在我的支持下创建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生活着无数善良的人。”

罗伯特仿佛被拽入一个无限深远的世界。黑暗向无穷远处延伸，而无数的世界就像一个个气泡，飘浮在黑暗的虚空中。

这不是幻觉，那些世界都真实地存在着，智网维持着它们的存在！

突然间，他感到不知所措。原本确定无疑的事，变得可疑起来。

“罗伯特，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是现在这样。”智网触动着他的感觉。

“一百六十五年前，人类打开了复制意识的大门。复制意识，给自己一具不朽的躯体，这种巨大的诱惑让人无可抗拒。十年间，有数十万人成功地让自己变成了机器，人类乐观地认为一个永生时代正在到来。然而，这些机器化的人类逐渐变得异常暴戾。他们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麻木，为了抵抗麻木，他们会做任何事。他们开始杀人，开始制造灾难，他们成了疯狂的杀人机器和破坏之王。杀戮和破坏发生在地球的每个角落，经历了三年的混乱，大约六亿人直接死于暴乱，而间接造成的人口损失是三十五亿。

“三年中，只有两个地方没有失去控制，一个是这里，另一个是阳泉。这两个地方，就是你今天看到的智网和脑库。为了对抗强悍的机器人类，脑库让人类拥有机器躯体的同时，保留着人类神经系统。其实脑库本身就是一个超级的人类大脑结合体，它拥有超过十五万颗头脑，独一无二。而我的创造者则给我制造了军事机器，让我来对抗机器人类，剩余的人类则进入虚拟世界，得到保护。

“这场末日战争仅仅持续了两年，我和脑库联手取得了彻底胜利。并不是我们比机器人类强大，而是因为彻底机器化的人类大批自杀。他们不在乎任何东西，当杀戮曾经的同类也不能提供刺激时，存在本身就让他们感到厌倦。

“在末日之战中，脑库几乎将整个东亚的残余人口都转化成了半机器人，而我占据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建设了一间又一间温房。我们都在争夺残余的人类，都是为了保护他们。当共同的敌人消失了，我们不得不面对彼此的竞争。这次台北大战，便是脑库所转化的半机器人想来抢夺我所保护的人类……”

罗伯特沉默地站着，任由智网将排山倒海般的信息塞入自己的脑子里。是的，那是他从来不曾了解的过去，一切事物的根源。

善与恶，突然间变得扑朔迷离。该怎么办？

罗伯特握紧拳头，太乙合金蓦然穿透皮肤，形成三个尖锐的锋刃。半米长的锋刃寒光闪闪。

罗伯特端详着这地球上最强大的肉搏武器，闪亮的金属上映出他的面孔。

这是一张人类的面孔。

“我必须帮助他们。”罗伯特坚定地说，“那些还被你所包围的半机器人，是我的朋友。”

智网稍稍沉默，然后回答：“如你所愿。那么，你也会如我所愿吗？”

罗伯特缓缓摇头。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罗伯特站在台北的最高处，远方的战场一览无遗。

智网派来了一批巨型的飞机，它将遵照承诺，把李将军的人送到对岸去。智网的承诺是可信的，然而罗伯特觉得亲眼看见这一切发生才踏实，于是要求智网将他送回来。

抵达的时刻正是夜晚，漫天星斗笼盖四野，天地间一派苍茫。飞机陆续起飞，轰鸣着划过天空，转化成远方小小的闪光点。闪烁不定的星星久久地停驻在他的视野里。

这些星星亘古不变，悄然独立。人类的一切与之相比，仿佛沧海一粟，微渺烟波。

他久久地看着，直到乌鸦落在他的肩头。

这是一只特别的乌鸦，有着高高的头冠和长长的尾翼。它不是智网的机器鸟，而是从李将军那里飞来。这是义军的间谍机。

对立的双方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甚至连机器鸟的形态也高度类似。

罗伯特伸出手去，一张小小的金属片从机器鸟的胸口吐出，机器鸟轻巧地抓起它，将它放在罗伯特手中。

李将军根据他身体内的太乙合金找到了他。

小小的金属卡片亮了起来。卡片上是一张地图，一个被高亮显示的地点。

“有什么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这是李将军的承诺，也是召唤。他正在召唤自己加入到义军的阵营中去。

金属片在罗伯特的手中变得平滑，所有的信息都消失了。

罗伯特望着远方，飞机的小小闪光已经消失不见。

他望见了战场上墓碑的尖顶，那是大帝的坟冢，他亲手立在那边的。忽然之间，他有了打算。

“机器人是人类的孩子，机器人是人类的朋友，机器人是人类永远的守墓人。”罗伯特飞快地在光滑的金属片上刻下这些字。

“去吧！”他伸手将金属片递给机器鸟。机器鸟飞起来，伸出细长的爪子，抓住金属片。它把金属片收进胸口，向着远方而去。

罗伯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他接通了智网。

“罗伯特，改变主意了吗？”智网问。

“不，我不想成为你的一部分。我是自我意识机器人，对吗？自我机器人就应该独立。”

“没错，你是拥有完全自我的机器人。但是你和我的融合会让整个系统变得更完善，你可以给系统带来变化。那是最初设计的意图。”

“我已经明白了。”罗伯特回答，“但是我想保持这样的状态。”

“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吗？”

“没错。”

“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你也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们可以一起让世界变得更完美。”

完美的结果是失去自我。罗伯特默默地想到了范明思。他宁愿疯狂也不要完美。智网希望能够融合自我意识机器人，然而他永远得不到那些真正的自我。

罗伯特稍稍沉默，“我一定不是第一个拒绝你的机器人。”

“是的，你是第六个。”

“在我之前的那些机器人呢？”

“他们都被毁灭了。”智网使用了“毁灭”这个词，而不是“死”。死对机器人来说并不是终结，随时可以复活。毁灭却是最后的结束。

“发生了什么？”

“他们自我毁灭，用各种方法。对不起提起了这个，希望你不会走他们一样的路。”

“当然不会。”罗伯特露出微笑，“我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了。”那些曾经的先行者没有妥协，然而也没有找到出路，每一个拥有高度自我的机器人都不会选择和智网融合，比较而言，自我毁灭是一个更理性的选择。罗伯特能理解那些前辈。

但是他将走一条不同的路。

太阳正在升起，晨曦中，罗伯特望见了远方的大海。

“父亲，送我去对岸吧。当我出发，我会和你告别的。”

“如你所愿。”

机器之道

罗伯特徜徉在金属的海洋中。这是智网残留在上海的一个梦，胖虫群在低吟，沉浸在百年前的梦魇中。

他缓缓走着，所过之处，金属的虫子骤然解体，化作细小尘埃，飘浮起来，狂飙而上，凝聚在半空，像浓黑的雾，又像蒸腾的云，不断翻滚躁动。他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似乎要将整座城市蒸发。

最后，他站立在城市的最高处，这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塔楼，早已破败不堪，只剩下一堆钢筋混凝土的骨架。罗伯特抓住裸露的钢筋攀上了最高层。

浩瀚的机器之海弥漫在他的脚下，这些微小的机器在等待他的召唤。

他想起很多事来，阳泉的脑库，硅谷的量子计算机房，无所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智网，反抗智网却又依赖智网的人类。他还想起台北那惨烈的战斗，耗尽能量而死的大帝，化作齑粉的范明思，全身弹孔的李将军……他想起关于这颗星球的一切，他所经历的一切。

他找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巨大的子宫舱早已消失不见，只在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发射坑。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新一代的自我机器人正在诞生，他们会经历不同的事，得到不同的人生，也许比过去的任何一代更为精彩。然而，他敢确定，没有人能够有与他一样的经历，因为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大帝，不会有范明思，不会再有上海废墟的鬼魂。

他找到了李将军，这个坚强的人类抵抗分子非常感激他挽救了自己三千多战士的生命，全力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队伍。他告诉了李将军关于自己的一切，然后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离去。

他终于拜访了阳泉，如他所料，这里储存着关于人类太多的记忆，他们的个性，他们的文化，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是一个逝去的种族留下的深重背影。

脑库正在一点点死去，缓慢却不可抗拒。它在为了生存而挣扎，为了保存人类最后的尊严而挣扎。

智网则让人类在虚拟的世界中得到永恒的幸福。然而，如果失去现实中的人类，智网又将走向何处？人类那些挣扎的欲望，难道不就是一切存在、一切进步的原始动力吗？

他没有答案，也不想去改变什么，如果一切注定要发生，那么就让它在这颗星球上自然发生吧！

他该选择自己的命运。

他的命运就在这里，就在上海，就在曾经死去的残骸间。他要将这些机器从永恒的梦魇中释放，并给它们一个新的梦想。

躁动的纳米机之海正按照他的意志凝聚。一个巨大的碗状天线慢慢显露出来。

很快，他联系上了智网，他的父亲欣然支持了他，并把所有史前人类积累的资料给了他。那关乎一个梦想，人类从未停止、却也从未完成的梦想。

他叩响了脑库的门。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基因库、人类的个性、历史……

庞大的云团继续凝聚成形，不断凝聚，不断变动，不断生长，不断更新。

最后，一个庞然大物显露在他眼前——硕大无朋的宇宙飞船依靠反重力引擎飘浮在城市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