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迪多纳托
2015-09-10庄加逊
庄加逊
皇后、女巫、斗士、少不更事的孩子……
星期一晚上,北石道上的阿普尔比连锁餐厅照惯例上演“卡拉OK之夜”。正值4月,人们排着队争抢麦克风,唱起了老鹰乐队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一阵喧哗之后,主持人高声宣布道,“今晚,我们周围充满了有天赋的大人物”。
堪萨斯的乡民们并不知晓,坐在后排桌边的正是次女高音乔伊斯·迪多纳托——当今世界享有盛名的歌剧演唱家。不久前,她在大都会歌剧院几近完美地演释了多尼采蒂的《玛丽亚·斯图尔达》(Maria Stuarda),之后又马不停蹄地飞往伦敦皇家歌剧院参演罗西尼的《湖女》(La Donna del Lago)。先前在欧洲各地进行巡演的巴洛克咏叹调音乐会“戏剧女王”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乔伊斯·迪多纳托每晚身穿由薇薇安·韦斯特伍德为演出度身设计的妖艳猩红色丝质长礼服,将女王的美艳、力量、邪恶、不安、无助、忧伤,还有说不尽的戏剧冲突衬托得恰到好处。坐在餐厅里的迪多纳托以一件白色上衣搭配牛仔裤,半长的金发轻拢进灰色软毡帽内。这次,四十五岁的迪多纳托回乡是为了拜访母校、看望老朋友,顺便给孩子们上大师班。她称自己这一年中大半时光都花在巡演途中,虽然她在卡内基音乐厅边上拥有一套公寓,但她依然舍不得堪萨斯城的老房子,不时回来看看,喜欢坐在朝西的房间用祖母的老钢琴弹奏莫扎特的奏鸣曲,看着中西部平原特有的雷暴在窗前上演。
很快,迪多纳托与老友们一起大声K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大学合唱团的时光,如果有人唱得不对,迪多纳托那沉醉于怀旧的微笑会立刻变成挖苦人的戏弄。当时他们每周在这家餐厅聚会,大快朵颐地享用烤干酪辣味玉米片。
“戏剧女王”这样的称呼恰如人们对歌剧名伶的刻板印象:做作、喜怒无常,甚至是性格暴戾。然而这对迪多纳托并不适用,媒体对她的描绘尽是“活泼”“乐观”“很接地气”,诸如此类。常提的段子是:迪多纳托一度梦想成为歌手比利·乔(Billy Joel)的伴唱。可以说,迪多纳托是个“有野心”的歌手,对于常规套路没有耐心,从来不会被指挥、总监之流吓倒。这股子泼辣劲还表现在艺术家们常回避的政治立场上——她憎恨政治争议,宣扬自由言论。她曾在几年前严斥堪萨斯政府撤销艺术基金,还断然拒绝过莫斯科新歌剧院(Novaya Opera)的演出邀请,仅因为俄罗斯立法规定“禁止向未成年人宣传同性恋言论”。不过,虽然她精通流行文化、擅用社会媒体,然而在内心却依然是个古典主义者,严守规矩与传统。
迪多纳托曾如此定义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做梦的人、公主、皇后、女巫、疯女人、情人、斗士、少不更事的孩子、英雄、背信弃义的人、修女。根植于意大利美声技巧演唱的歌剧曲库(Bel-Canto Opera)是迪多纳托事业的核心,时间跨度从巴洛克时期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早期如罗西尼、贝里尼及多尼采蒂的作品。迪多纳托总是带着精准的目的性来塑造角色,她的声音令情感变得有分量,沉甸甸地压在躯体之上。精准成为支撑角色的筋骨架构,而不再仅仅是装饰,温暖的音色瞬间便能浓烈如火:《湖女》的高潮部分,著名咏叹调《百感交集》(Tanti affetti)中有一组包含着两个八度的急速下行半音音阶,犹如手在钢琴键盘上扫过。对此,迪多纳托应付得轻松自如,更难得的是她能将技巧呈现出戏剧性的张力,让技巧变成表情——一种莫名的高傲与粗俗的糅合,一种如渴望的梦般难以叙述的东西。她称:“我把自己假想为钢琴家演唱这个段落,然而这不仅是个技术问题,不光是为了让人印象深刻,它好比飘荡在空气中,以美好银丝线编织成的网撩拨着你,它是你内心深处的某种颤抖,每个人心中都住着这样的鬼魅。愈尽我所能地完美表现,颤抖就愈惊悚。”
或许有人会觉得她这是在说一嘴迷惑人的咒语。有时,真分不清迪多纳托究竟是在戏外还是戏中,因为在她面前,不论动、静,都是戏剧冲突,都是勾魂摄魄的下一个预备动作。这点上,倒是很像薇薇安·韦斯特伍德的那些时尚衣服。
谁是乔伊斯·迪多纳托?
在威奇托州立大学上完大师班的迪多纳托开车返回堪萨斯城,车上放着忧伤的《伊迪丝·琵雅芙和埃拉费兹杰罗》,她不再交谈。
其实迪多纳托的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快乐,反而是麻烦一个接着一个:迪多纳托生于堪萨斯城的大草原村,郊区生活没有任何浪漫的基因,让人想起薇拉·凯瑟(Willa Cather)小说中孤独、荒凉的场景。迪多纳托的父亲是当地的建筑师,巴赫与布鲁克纳的粉丝,闲暇时在天主教堂带教徒们合唱;母亲是教堂的管风琴师。迪多纳托在七个孩子中排行老六,父亲于2006年过世,母亲隔年也走了。母亲走的时候,迪多纳托正在大都会歌剧院演唱《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她结过两次婚,如今重新回归单身的日子。“回来总感觉有点怪,”她悠悠地说,“我的朋友相继成为乐队指导或者合唱老师,我的姐妹在学校里教授音乐,我曾经以为这也是我的将来。”她忽然提到格温妮丝·帕特洛的电影《双面情人》(Sliding Doors),“我一直在想如果一个女人有一天错过了去伦敦的一班列车,她的人生会整个地转变吗?”
事实上,机缘巧合成就了一个有准备的人,迪多纳托走上歌剧道路的过程同样有股子宿命的狡黠。年轻时代的迪多纳托对艺术领域几乎毫无关注,比起肖恩·卡西迪(Shaun Cassidy)和加油合唱团(Go-Go’s),歌剧唱法听上去太不自然。迪多纳托在高中时期开始尝试音乐剧表演,曾参加过《窈窕淑女》的选角,学习钢琴演奏,沉湎于《月光奏鸣曲》的开场。如今她依然保持着练琴的习惯,暖身的时候总会演奏巴赫作品。直到1987年进入威奇托州立大学,迪多纳托一直坚信自己未来会成为一名音乐老师,又或许会在教堂里指导合唱团。1992年,迪多纳托进入费城声乐艺术学院学习。“在威奇托,我的圈子很小,到了费城一下就感到孤立无援了。我从未入选任何一场音乐会,可是我知道自己很需要这些基本的历练。于是我拼命学习意大利语与法语,训练自己不在指挥面前崩溃、哭泣。”虽然1998年迪多纳托在一些场合赢得了关注,比如参加《小妇人》(Mark Adamo)的首演,但除了英国经纪人西蒙·戈德斯通(Simon Goldstone)以外,专业圈对她的评价是:兴趣寥寥。
西蒙将迪多纳托带到欧洲,在六天内参加了十三次选角试音,清一色的回复是“尚未准备好”“太美国了,瞧瞧那一头卷发……”十三场选角,唯有巴黎歌剧院回复,希望迪多纳托在2002年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演唱罗西娜一角。有趣的是,当其他经纪公司、歌剧院听闻此消息后,纷纷回电邀请迪多纳托加盟。短短十五分钟,她的命运就此改变。2001年,迪多纳托登上了斯卡拉歌剧院的舞台,引发了意大利人的轰动,人们称她的歌声为“真正令人热血沸腾的声音”。至此,迪多纳托终于找到了点儿感觉。
“如果那一次连巴黎歌剧院都拒绝你会怎样?”人们问。“我不认为自己会因此而放弃,但是肯定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审视自己的选择。我总是告诫年轻的歌手要随时做好放手的准备,人生的道路总有其他的选择,而这一行恰恰是位子有限、有时效性的货架,即便成功亦会有陨落的一天。你们知道歌剧演唱生涯的四个阶段是什么吗——谁是乔伊斯·迪多纳托?给我找来乔伊斯·迪多纳托!给我找来像乔伊斯·迪多纳托那样的!谁是乔伊斯·迪多纳托?”
她带着一股黑色幽默来描述自己的野心。迪多纳托首次登上大都会歌剧院时已经三十六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歌手的音色会趋于厚重、阴暗。她对自己声线的变化十分敏感,并通过角色调整来保证音色能完美贴合曲目诠释的要求。进入四十岁后,迪多纳托开始放弃一些成名角色,如罗西娜。她不仅需要极好的技巧,还需要吸纳多种风格以形成艺术个性,适应频繁演出的节奏与压力。
2012年,迪多纳托发行的专辑《Diva,Divo》赢得了格莱美最佳古典声乐类唱片大奖,该专辑包括最戏剧化的一系列女角、男角的咏叹调,极大可能地展现了次女高音充满戏剧张力的、丰富的表现力。这标志着迪多纳托在声乐领域的王者地位,《纽约客》称:“她恐怕是这一代中最有说服力、最强势的女性歌者,不逊于二十四克拉黄金的声音。”一夜间,迪多纳托成为卡内基音乐厅及伦敦巴比肯中心的驻场艺术家,每年演出无数,是大都会歌剧院及英国皇家歌剧院的常客,2013年在BBC Prom的“逍遥之夜”担任嘉宾演唱,入选《留声机》名人录。为此,英国《每日电讯报》不吝用最甜美的语言盛赞迪多纳托2013年在皇家歌剧院的表现,“意大利美声歌剧的品质从未达到如此高度,这是近几代来在科文特花园所能听到的最动人的声音,单就这一晚的表现,她的名字就应当列入史上最伟大歌剧传奇之列”。
从“谁是乔伊斯·迪多纳托”到“给我找来乔伊斯·迪多纳托”,人们恐怕早已想不起那个来自大草原村的美国妞了。
永远不会太迟的“野心家”
近几年,迪多纳托开始在巴洛克歌剧音乐领域找到了既符合个性又符合嗓音的共鸣,她在重返巴洛克音乐的过程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2012年发行的全新专辑《戏剧女王》将迪多纳托推向了另一个高峰。专辑中包含了人们所能想到的巴洛克歌剧中最具代表性的女性角色及咏叹调,如《凯撒》中克里奥佩特拉的《我哭泣,为我的命运》。
最初,巴洛克时期的女歌手不论音域高低,一律被称为“女高音”,直到渐渐有些歌者专事较低音区,“次女高音”与“女中音”的说法才开始出现,当时是指横跨两个八度,从G或A下行至中央C的范围。到了十九世纪中期,女高音开始成为一部歌剧当之无愧的看点与主角,她们用花哨的持续高音令观众炫目赞叹。迪多纳托的最高音可以达到高音C,但她并不十分喜欢在那么高的音域逗留。“当然,我非常乐意演唱托斯卡或者莎乐美,不过庆幸的是我还有罗西尼”,迪多纳托说。罗西尼挖掘了两位不寻常的、具有强大低音区的歌手格尔特鲁德·吉尔奥格(Geltrude Giorgi)与伊莎贝拉·科尔布兰(Isabella Colbran),并以格尔特鲁德为原型创作了《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里的罗西娜,而后来成为罗西尼妻子的伊莎贝拉则成就了作曲家一系列出彩的角色,包括《湖女》中的女主角埃琳娜。这些在中音区飘行的敏捷的角色与迪多纳托的声音惊人地贴合,就好似量身定做的一般。
随着瓦格纳歌剧的崛起,根植于意大利美声技巧演唱的歌剧逐渐式微,一时间,瓦格纳所痛斥的“装腔作势”的意大利歌剧成为了毫无意义的东西。除了一些口水唱段,老派的意大利美声歌剧被打入了冷宫。1860年至1958年间,《湖女》竟没有任何公演。二战后,歌剧名伶如玛丽亚·卡拉斯、琼·萨瑟兰、卡巴耶、玛丽莲·霍恩及贝弗利·希尔斯等人开始倡导意大利美声歌剧的复兴,之前被贬为低级感官趣味的音乐类型被重新注入了尊严。音乐学家菲利普·格塞特(Philip Gossett)在其公认的权威文本《歌剧名伶与学院派:关于意大利歌剧的表演》中称,比起上一代复兴巴洛克的前辈,迪多纳托代表着新时代的革新力量,她的声音极其完美地贴合意大利美声歌剧,小心谨慎地使用花腔装饰音,那些在别人眼中是矫揉造作的表演在迪多纳托口中却显现出了自然。希尔斯与卡拉斯虽然极出色地表达了这些作品,让它们从死寂中复活,但真正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每一个歌手只有在开口唱时才会了解其中暗藏玄机,必须理解意大利美声歌剧才能唱好。迪多纳托理解得很好,注定在巴洛克领域有更广阔的空间。
2014年底参演上海巴洛克音乐节饰演亨德尔歌剧《凯撒》中的凯撒一角、与迪多纳托同辈的美国女中音薇薇卡·洁娜丝(Vivica Genaux)称,长久而永远地拥有美好的音色几乎是每个歌者的梦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声将发生的变化几不可逆,许多艺术家无法通过身体机能与技巧调整达到年轻时代的音色水平。歌者青年成名固然是好,但对迪多纳托而言,控制全新的声音仍然是每天最重要的功课:“历史已经走过了一百年、两百年……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不应该有变化。我想,今天的观众需要听到什么必须纳入艺术家诠释作品的思考范畴,而不只是追求学院派上的对错。表演者与指挥需要有自己的决断,更何况巴洛克音乐本来就是一个因演出者而不断变化的非固定音乐生态,甚至在不同时代,应尝试不同味道的音乐。我坚定地相信音乐应当不断地被创造。”
这段话中尽是迪多纳托人到中年的野心与沉稳,她不再需要焦虑迟或不迟,她只是乔伊斯·迪多纳托,人们想要的完美次女高音,那个让人“颤栗”的戏剧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