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以致远
2015-09-10刘雪枫
刘雪枫
在我知道的人中,名“安宁”的有几位,但是钢琴家安宁却只有一个。他对我来说,不远也不近。说不远,是因为六七年前在三联书店引进出版音乐评论家焦元溥的钢琴家访谈录《游艺黑白》一书,安宁是少数几位被列其中的华裔钢琴家,其师承及谈吐风格予我印象深刻。只是从我知道安宁至今,仍无缘领教他的音乐魅力,这倒使我与他的距离越来越“不近”了。
2014年12月一到,便有两位朋友向我提起了安宁。一位是国家大剧院的工作人员,她对安宁音乐会的节目册撰稿赞叹有加,于是便提到了焦元溥;一位是我的老朋友,他盛邀我去欣赏安宁的音乐会,他很看好安宁,希望知道我的客观评价。
与我不远亦不近的安宁突然成为我的期待,这种期待很有意思,我到底想在他的音乐会上听到什么呢?
入场时拿到了节目册,好家伙!上半场的曲目真是“任性”。极少被演奏或录音的贝多芬《C小调原始主题变奏曲》作曲家生前都不许出版,据说是不喜欢;贝尔格的《奏鸣曲》(Op.1)对听众和演奏者都构成考验;拉赫玛尼诺夫的《科莱里主题变奏曲》倒是有足够的可听性,却也同样需要听众的耐心,安宁对此有所准备吗?
高高瘦瘦的安宁很随意地出场了,似乎也比较随意地坐在钢琴前,未等听众席安静下来,贝多芬的八小节“恰空”式乐句便自然地流淌出来。在接下来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三十二个变奏如晶莹的珠玉和溪流飞溅的浪花以极陌生的美感和久别重逢般的狂喜,毫无滞碍地拥抱了它仍处惶恐状态的受众。等一下!我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它那么快就结束了。好!更刺激的贝尔格来了。安宁在节目册里对焦元溥说他有八年没弹它了。旋律、调性、和声、结构,汇成玲珑剔透的美妙琴音,一下子令人应接不暇。如果说,刚刚发生的贝多芬奇幻色彩尚罩以“亚光”的荫翳,那么,贝尔格原本恪守概念的工整早已被溢出边界的丰富乐思所淹没。安宁的演奏从容、内敛、纯净,触键的双手优美飘逸,洁净的音符如出水芙蓉般在空气中游弋升腾,逍遥恣肆。实际上,安宁控制了每一种声音的微妙,他如魔术师一样用“魔音”把听众迷住,仅就这两首作品所带来的声音丰富性和刺激性,已经超过古典与浪漫时代的任何一首奏鸣曲了。
下面来听一首充满幸福感的歌谣。来自古代葡萄牙的歌调“弗利亚”经过无数巴洛克作曲家的改编,尤以意大利作曲家科莱里的小提琴奏鸣曲最为流传甚远。拉赫玛尼诺夫的《主题变奏曲》作于1931年,是他最后的钢琴独奏作品,与乐队版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一起,堪称拉赫玛尼诺夫“晚期风格”双璧。安宁有非同寻常的“肖邦底子”(虽然要到下半场才能领略),弹奏这首拉赫玛尼诺夫向肖邦做最后致敬的“变奏曲”可谓集中释放,挥洒自如。无论是力度变化和踏板运用,还是色彩铺陈、明暗分配,都是极有分寸,精研考究,无一丝夸张和放纵。我隐约记得安宁曾经在与焦元溥的对谈里提到他的老师或者他老师的老师从来不弹拉赫玛尼诺夫,理由是不会转调。这首《科莱里主题变奏曲》的二十个变奏几乎都在D小调上,却成为安宁的最爱之一。作曲家在这里将自己对钢琴的毕生体悟浓缩,安宁细腻而精致的刻画让听者无不为音乐表现的登峰造极境界而叹为“聆”止。
安宁虽有“钢琴诗人”之称,我在上半场感受最多的却是写意加白描的散文意象,自得妙曼又浓淡相宜。诗一样的肖邦在《夜曲》(Op.55 No.2)和《B小调奏鸣曲》中令人耳目一新,这是让我大呼快意的下半场。当然,这种快意也有一个前提。照我从前的感受,《B小调奏鸣曲》的四个乐章之间如果总是受到任性的七零八落的掌声干扰,我一定认为这部作品被毁掉了。但是安宁不仅没有受到丝毫干扰,而且始终牢牢控制场面,他的音乐结构精当,内在张力如暗流涌动,更可见他内心之沉静,音乐塑造能力之大气、唯美。他的肖邦格局在我看来是华人中最大的,所以他的《B小调奏鸣曲》既不乏史诗感,又道尽人世沧桑、情感波澜。安宁的音乐气象总是出人意表,却无大逾矩。他对音乐充满敬畏,可谓全心投入,殚精竭虑,而他又对听众充满诚意,不做一丝妥协,亦没有半点怠慢。
其实对于大多数现场听众来说,即便曲目相对偏门,但只要音乐是真的好,就一定会不仅喜欢,而且着迷。高水准的听众只能这样产生,不是说教,不是灌输,而是真正的音乐家,真正好的音乐,潜移默化地去影响。
因为安宁的音乐会,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对音乐家,对受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