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天津港大爆炸

程绩 鲁明

一直想要成为第二个浦东的天津滨海新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世界闻名——巨大爆炸的惨烈场面、瞬间消亡的无辜生命、至今无解的事故原因，在8·12爆炸发生一周后，仍然灼烧着所有国人的心。

我们不禁要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造成这样无法挽回的错误？

8月12日，天津滨海新区发生爆炸，成列的汽车被烧毁。

化工区边上的居民区

天津市开发区第三大街上的泰达医院外科病房里，38岁的吴浩斜躺在病床上，小腿上绑着厚厚的石膏，他是爆炸事故中的一名伤员，他所居住的万科海港城，是距离爆炸点——瑞海国际物流中心最近的小区之一，直线距离不到1公里。根据官方统计，万科海港城在本次事故中超过70%的房屋受损。“如果不是出了这次事故，我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家旁邊竟然就是危险品仓库。”

吴浩的妻子刘楠，此时正在本次事故的新闻中心——天津滨海新区美华大酒店门口，与数十名海港城业主一起，手拉横幅申诉维权，“现在房子被炸成这样，以后如果危险品仓库不搬走，我们要求政府回购我们的房屋。”

而仅仅一个多月前的6月28日，在建的万科海港城三期第一次加推时，刘楠介绍自己河北老家的哥哥抢购了一套最小的两居室，1.3万一平米的房价在天津并不便宜，但兄妹俩还是没有丝毫犹豫，“滨海新区是未来天津最宜居的地方，把未来投资在这里准没错。”

吴浩和刘楠大学毕业后到滨海新区工作，在这里成家生子。2010年10月，新婚不久的小两口排了两个通宵，才买到现在居住的房子，“4小时净销400套，当时这还登上了天津报纸的头条。”

万科在2006年拍得海港城所在的天津南港地区土地，时任万科总裁王石高调宣称，“我们不能再错过滨海新区的机会”。一期销售时，万科提出的口号是“要做一个有国际视野的都市时尚海港城”，位于泰达时尚广场区域、向西毗邻天津市政府——“在家里就可以看见海”。

就在海港城近万名业主欣喜于买到最宜居的住宅时，在天津市和滨海新区领导的案头，这片区域更多的却是一个个在建或筹建的化工项目。2011年，时任天津开发区党组书记、管委会主任何树山曾表示，“十二五”期间，天津南港工业区将拥有世界水平的石化专业投资环境。就在这一年，南港工业区签署26个项目投资协议，其中包括中俄1300万吨炼油、中石油、中石化原油储备基地等26个项目。

海港之城，变成了石化围城。

2013年5月，就在吴浩、刘楠装修完新房入住万科海港城的同月，天津市环科院曾对“瑞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堆场改造工程”进行过环评公示，以发放100份调查表给周边居民的形式进行公众参与，结果显示近半居民支持，另一半“无所谓”;2014年8月，天津市滨海新区塘沽环境保护监测站又出具一份环评报告，瑞海公司拟把现有物流堆场改造成一个危险化学品和普通货物集装箱堆场，占地面积超过4万平方米。同年，海港城二期完成交房。

按照国家安监局2001年颁布的《危险化学品经营企业开业条件和技术要求》，大中型危险化学品仓库应与周围公共建筑物、交通干线（公路、铁路、水路）、工矿企业等距离至少保持1000米。而本次爆炸事故中，1公里核心区内有4-5个居民小区。

新中国成立以来消防伤亡最惨重事件

天津港消防支队第四大队，在爆炸事故中遭遇灭顶之灾，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30多名消防员中24人失联，4辆消防车全毁，再也没有开回来。

8月12日，天津滨海新区开发区瑞海危险品仓库发生爆炸。爆炸喷发火球，同时引发周边企业二次爆炸，方圆数公里有强烈震感。

李龙（化名）是24名失联消防员之一，25岁，张家口蔚县人。本次爆炸事故中死亡和失联的消防员，有11人来自蔚县。据李龙的父母介绍，他们就这一个儿子，李龙在做消防员之前曾在河北廊坊的富士康工作过两年，“像个机器人一样没日没夜地干，钱也挣得不多，连媳妇都说不上”。后来经过一个在天津港做消防员的老乡介绍，李龙和其他5名蔚县老乡在2013年来到天津港穿上了厚重的消防服，当年就通过媒人找到了现在的妻子，“为了让他来天津干消防，家里还花了1万元人情费。”虽然来到天津后每个月的收入不足3000元，与在富士康时相当，但家人还是很满意，“在天津港工作，到哪里都说得响”。

第四大队驻勤地是一栋6层高的小楼，距离爆炸点只有200米，爆炸发生后，这栋楼被炸得仅剩下两层。

8月12日22时50分左右，瑞海公司的危化品堆场起火，火势增大得很快，第四大队紧急行动，15分钟后就抵达了现场，此时天津119火警热线刚刚接到报警，天津港着火了。23时30分左右，现场发生爆炸。第二天一早，在最早进入现场的记者拍摄的照片中，第四大队的4辆消防车被炸得面目全非，侧翻在火堆中。

李龙一位幸存的同事介绍，这是他们来到天津港工作两年多来，第二次赴火场，“两个多月前也曾发生过一次火灾，不过不是在危化品堆场，火很快被扑灭”。因为是隶属于港口的消防队，第四大队平时都会进行危化品知识的学习和灭火训练，但真正遇到事故时，还是应对不及。据《南方都市报》等媒体的公开报道，第一批抵达现场的消防队员在用水枪灭火15分钟发现无效后，在准备撤退时爆炸发生。

在起火的危化品面前，科学的处理尤为重要。

8月16日，上午，事故发生第五天的新闻发布会上，第一次公布天津港72名消防人員失联，相比此前每天更新死亡和失联人数的公安消防编制消防员，非在编的天津港合同制消防员，才是本次事故中伤亡最严重的群体。

8月16日李克强总理说，英雄没有编外。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消防官兵伤亡最为惨重的事件。”公安部消防局副局长、总工程师杜兰萍说。

今年是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建队40周年。公开资料显示，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隶属于天津港公安局，天津港公安局是交通运输部派驻天津港的执法机关，是为保卫天津港水运交通安全组建的专业执法队伍。从1989年至今，天津港已实现26年无重大火灾事故。40年间，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也从22名指战员扩充至如今的296名，消防员中除了部分现职公安干警，大部分是合同制农村青年队员。

“谁也不愿相信， 朝夕相处的战友 ，笑容已成了遗容。” 天津港消防支队第四大队的一名队员在朋友圈里写道。

8月14日，天津，爆炸事故现场，一辆消防车正在喷射高压泡沫，消灭残火。

扑朔迷离的事故原因

几乎每一次灾难过后，公众都会被动记住一些生僻的化学名词。这次天津港大爆炸，让大家知道了氰化钠。这种《名侦探柯南》中的毒物之王，竟然数百吨地存放在爆炸事故现场，成为爆炸发生后事故处理的最难点。

据救援人员调查，爆炸发生的仓库内，除了氰化钠外，还有数十种危险化学品，且混存情况普遍。这其中，有的是易燃易爆物体，有的是活泼金属，有的是强氧化剂，还有一些是有毒物质，性质各不相同，适用的灭火剂各不相同，处置方式也不一样。这也是爆炸发生数天后仍难以彻底灭火的根本原因。

正因为危化品处理难度前所未有，所以国家级核生化救援队罕见地成为国内救灾的“明星部队”。作为国家重点建设的核生化专业应急力量，国家陆上核生化应急救援队2009年由北京军区核生化防护部队组建成立，近年来曾参与侵华日军遗留化学武器泄漏伤人事件处置以及日本福岛核事故辐射监测等重大任务，国际禁止化学武器组织曾给予“无与伦比”的高度评价。

事故详细的调查结果最快也要数月后才能公布，发生爆炸的原因至今扑朔迷离，危化品仓库有无严格执行安全制度？化学危险品进库有没有进行安全检查？危化品有没有按照规定摆放和存储？仓库当班人员有无责任？这些问题都要在救援工作结束后留给事故调查组一一破解。

知情人士告诉记者，国内危化品的存储和运输一直以来都存在不规范的隐患，比如将强氧化剂和强还原剂混存，一旦接触后发生激烈氧化还原反应，形成热积累，就会导致起火燃烧。

据天津港瑞海公司的官网介绍，公司成立于2011年，注册资金5000万元人民币，是天津口岸危险品货物集装箱业务的大型中转、集散中心，是天津海事局指定危险货物监装场站和天津交委港口危险货物作业许可单位。该公司仓储业务的商品类别中，氰化钠和甲苯二异氰酸酯等都属于毒性很强，部分类别化学物品产生化学反应后还将释放有毒气体。

爆炸发生后，公众和媒体质疑的焦点集中在瑞海的危化品仓库距离居民区如此近，是如何通过“环评”和“安评”的？记者获悉，该公司环评报告由天津环科院完成。一份报告显示，风险分析中认为“本项目储运的危险货物属于有毒有害、易燃易爆物质，风险评价因子为TDI、天然气以及TDI（甲苯二异氰酸酯）火灾爆炸次生的氰化氢。经环境风险预测，本项目危险货物泄漏事故和火灾事故后，在采取相应的防范和应急措施后，不会对环境和周边人员产生显著影响。”

事发仓库早已事故不断

躺在病床上的李立（化名）浑身伤痕累累，回忆起当晚的经历仍然惊魂未定。作为瑞海公司的工人，在爆炸发生时，他和工友们就住在瑞海公司的员工宿舍里，与爆炸仓库的距离只有100米。

李立说，他们经人介绍到这里工作，获取计件工资，并没有与瑞海公司签订劳动合同。按照公司压两个月工资的惯例，他的6月、7月工资还没到手。据他回忆，当晚在员工宿舍的大楼里，算上临时工、正式工在内，总人数应该在40人左右，而如今，他还不知道任何一人的下落。

12日晚仓库起火时，李立正在准备睡觉。看到窗外发出亮光后，他和工友们跑到楼下，在大门以东的跃进路上观望，随后消防车很快赶到。李立说，瑞海公司南侧就有交警队和消防队，在大爆炸发生前，路边已陆续停了20多辆消防车。而在当时，除了瑞海公司的员工，附近其他堆场的工人也在不同区域观看救火。地图显示，在瑞海公司的东北方向，隔着吉运二道，是环发讯通国际货运代理有限公司，西南侧则是中联建通国际物流公司。

据李立回忆，消防员到来后，就在跃进路上冲着堆场内喷水。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传来了爆炸声。很快，威力更大的第二次爆炸发生，附近的人们开始逃命，紧接着，又一次爆炸声响起。

现在有一种猜测认为，或许是仓库内存储的电石遇水后反应引发了爆炸。但李立觉得，因为喷水的位置很远，水到达的应是没着火的集装箱。据他的观察和推测，存放电石的区域处于水喷不到的位置，而爆炸的位置应该是一个20吨的气罐所在位置，位于大院的最西边，挨着护栏，另一侧是“中联建通”的仓库。

李立表示，自己知道瑞海公司的堆场里何时收到过哪种危险品，但不清楚这些危险品何时运走，也无法推测仓库内有多少存量。他之所以熟知化学品知识，是因为瑞海公司对工作人员进行过培训，平时危险品的存放也都是按照分类来的。

李立还透露，瑞海公司的仓库内平时发生小事故是常有的事，比如气罐泄漏或是小的火灾。因此，这次刚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连隔壁“中联”、“环发”的人都涌到路边看热闹。“谁知道危险这么大呢？”

发布会上的“闯入者”

8月15日上午10时许，第四场天津滨海新区危险品仓库爆炸事故新闻发布会刚开始不久，门外忽然喧闹起来，多位消防队员家属欲冲进会场被拦住，随后会场大门紧闭，而门外的争吵愈发激烈。据了解，这些人基本都是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消防员的家属，而且都来自河北蔚县。

河北张家口蔚县农民柳环的儿子柳春涛，今年22岁，刚来港口消防队当消防员三四个月，是五中队队员，属于当晚第一批进入事故现场的消防员，但是直到15日，仍旧一点消息没有。当地把他们这些家属安置在附近一个酒店，但是对于失联中的儿子，没有给予任何通知。柳环说：“看到说有发布会，所以我们自己来了，只求个答案，是死是活，都告诉我们一声啊！”

据了解，天津港公安局所属的消防支队三支队伍是最早到达现场的消防人员。但是他们的性质是属于企业的专职消防队，而此次撲救中关于是否用水灭火的争议也主要是围绕这三支队伍展开。但是爆炸事故发生初期，这三支队伍的情况包括受损等一直没有官方说明。

如今，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仍有不少队员处于失联状态。据天津港知情人士透露，三个消防中队，每个队大约25人，另外还有去现场支援的派出所以及交通指挥方面的民警，爆炸地所在的瑞海国际物流公司南侧，一条马路之隔的就是天津港公安局北港分局跃进路派出所和交警支队，“我们有一份内部统计的失联和确认牺牲的人数名单，但没办法说”。

而在本次天津港爆炸事故中，实际上最先进行处置的就是天津港公安局的消防人员。据多位物流公司和航运公司人员表示，一般码头上出现火警，首先是交给港口公安局消防支队来进行处理。

多位来自河北蔚县南留庄镇南留庄村的失联消防员家属介绍，他们有11个家庭的儿子在爆炸事故中失联，都属于首批冲进现场的四中队和五中队，有不少是合同工而非正式工。五队失联消防员王全的姑姑说，侄子是老乡介绍来这里做消防员的，每月工资不到2000元。

在网络上搜索可以发现，有滨海新区某劳务公司此前曾大量发布招聘消防员的信息。还有网友也表示，滨海新区年年从蔚县招消防队员。据劳务公司发布的信息称，为天津港公安局招聘公安消防员，要求“初中毕业，农村户口，包吃住，统一服装、被褥”，2000-3000元/月。如今这家劳务公司的联系电话已无法接通。

有天津港公安系统内部人士表示，因历史体制原因，天津港公安局并不隶属公安部门，而是交通部公安局的派出机构，其组建的消防支队，也与公安消防并非一个系统，实际由国企天津港出资发放薪水。虽然港口公安局消防支队属于专职消防队，各地方消防总队也会派人过来进行业务指导和帮助训练和培训，但其总体素质和专业能力比正规消防力量要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