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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第斯的眼神

2015-09-10刘子超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9期
关键词:太阳神

刘子超

飞往库斯科的航班上,我主动要求坐在左侧舷窗旁,为的是能在高空俯瞰安第斯山脉。飞机从秘鲁首都利马起飞,掠过干旱的沙漠地带,不久便一头扎进褐色的群山之间。透过稀薄的大气,可以看见一座座绵延起伏的山峰,雪线以上闪着白光,山间冒出蘑菇一般的云朵。

马丘比丘是秘鲁前哥伦布时期印加帝国的遗迹,建于约公元15世纪,位于库斯科西北130公里,整个遗址高耸在海拔约2350米的山脊上,俯瞰着乌鲁班巴河谷

这情景似曾相识。

时差带来的眩晕感,一度让我觉得自己将要抵达的不是昔日印加帝国的首都库斯科,而是西藏拉萨——它们都处于3500米的海拔,都有一种高原的孤寂气质,也都是神秘文明的中心。

但是安第斯山显然更具吸引力(至少对我来说)。初中时代就在地理课本上学过,安第斯山脉纵贯大半个南美洲,沟壑中深藏着丰饶的谷地,酝酿着古代文明。西面是狭长的沙漠和太平洋,东面是广袤无尽的亚马逊雨林。从距离上讲,这里可能是离中国最远的地方。我从北京飞过来,用了33个小时,感觉如同经历了一次重生。

从高处看,安第斯山脉就像一头巨象身上的褶皱,充满力量感。旅行作家保罗·索鲁曾经乘坐大巴从利马出发前往库斯科,结果因为强烈的高反半途而废,不得不返回利马,改坐飞机。从利马到库斯科,飞行只需要1小时,而翻山越岭的大巴则需要24小时。因此即便是普通的当地人也会选择飞机出行。

我不时打量身边的乘客。他们穿着普通,都有着克丘亚人的面孔。飞机开始提供饮料后,所有人都毫无例外地要了印加可乐。那是一种稻草色的饮品,带有淡淡的菠萝味。据说它在秘鲁的流行是压倒性的,财大气粗的可口可乐公司使尽挥身解数,也无法让自己的市场份额提升,于是只好将印加可乐买了下来。

我也要了一杯印加可乐,一边喝一边注视着窗外的安第斯山脉。我想,没有什么比这样降落到库斯科更适合了。

来秘鲁之前,我也读过几本当地作家写的书: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巴列霍的诗集。然而实际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依然惊人的陌生。我想,归根结底,从书里得来的印象大多是二手的、大而化之的,而旅行中的见闻却是具体的、细微的。那种认为一个作家的作品可以概括整个国家或民族特性的论调,无论从何种层面看,都是把世界过分简化了。如果一提伊斯坦布尔就是帕慕克,就是“呼愁”,旅行势必无从谈起。

《最后的晚餐》

武器广场上的库斯科大教堂(左)和库斯科耶稣会教堂

走出库斯科机场,眼前的景色让我心头一震。这无疑是一座高原城市,可街上几乎见不到树木。房子也好,教堂也好,钟楼也好,拱门也好,无不呈现一种土黄的色调——有点像把巴塞罗那、耶路撒冷和加德满都嫁接在一起的感觉。与这些城市不同的是,库斯科还有一种南美原住民的热情。小贩叫卖着古怪的特产,嘴里嚼着一团有麻醉作用的古柯叶;克丘亚女人戴着高帽,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小巷纵横交错,排列着石头房子,街边停着已经可以收藏的古旧汽车。安第斯山闪闪发光,阳光下,每一条褶皱都清晰可见。

我和当地向导赫克特在停车场碰了面。他是典型的梅索蒂斯(西班牙人和克丘亚人的混血), 土黄色的皮肤,大胡子,戴眼镜,身材墩厚,说英语时带有胸腔共鸣产生的嗡嗡声。我们没怎么寒暄,因为文化差异过大,想了解的问题太多,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们坐上面包车,一路开向市区。赫克特指点着路上的风景,我不时问些问题。高原的阳光从车窗射进来,让人昏昏欲睡。我知道这是高原反应的缘故,就像刚到拉萨的感觉一样。

我住的酒店就在武器广场附近,对着一条鹅卵石小巷。放下行李,我和赫克特顺着小巷步行来到广场。该怎么描绘这座城市呢?这里曾经是印加帝国的中心,到处矗立着宫殿和神庙。如今却像传教士希望的那样,透露着西班牙人的骄傲。

土黄色的大教堂高傲地耸立在广场东侧。当年西班牙人捣毁了印加宫殿,用那些石料建起教堂。工程花费了100年,仅福音钟楼上悬挂的巨钟就重达13吨,钟声可传至40公里外。如今,大教堂的砖石已经磨损,但仍有一种庄严的盛气凌人感。我走上去摸了摸那些石块——印加时代的石块,它们目睹了一个文明被征服的血腥历史。

这场征服之战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以西班牙国王和天主教的名义来到南美淘金的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只带着180人就征服了当时拥有600万人口的庞大帝国,怎么听起来都像是传说。

但那不是传说。毕竟只是几百年前的事,相当于中国的明代,留下了大量可信的记载。

我在《秘鲁征服史》中读到,当时的印加帝国刚结束一场皇位继承战,旷日持久,元气大伤。西班牙人又从旧世界带来了天花,使得帝国人口大减,连老皇帝也一命呜呼。可即便如此——我站在广场上望着来来往往的当地人——还是会让人感到诧异吧?

太阳神节庆的表演

我问赫克特怎么看这段历史。这好像把他难住了。作为一个有克丘亚血统的人,他也感觉到这不是一件容易解释清楚的事。但为了履行向导的义务,他还是给我讲了两个原由。

其一,皮萨罗设计率先擒住了印加国王。对于印加人来说,国王如同神一般的存在,这一下令印加人军心大乱。

“其二,”赫克特说,“当时南美大陆还没有马这种动物。印加人初次见到身披盔甲的战马冲过来,立刻吓得魂飞胆散,根本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么说,新大陆的沦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马?”

“也许……”

我不由得想,因为没见过“马”这个物种而输掉战争,甚至输掉国家,这该是多么心酸的回忆。假设南美洲自古就存在马这种动物,印加人对它早已司空见惯,西班牙人武力上的优势必将大打折扣吧?那么后面的历史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当然,这超出了我所能思考的范围,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此刻的武器广场上绝不会仅有天主教的教堂存在了。

在库斯科的农贸市场外,我看到一个克丘亚男人赶着马车,嘚嘚地走过去。街边站着很多人,表情淡然,对马早已熟视无睹。这些克丘亚人大部分不住在城区。他们一大早进城来做点小买卖,藉此谋生。我看到很多女人背着孩子,兜售自己做的围巾和小工艺品。见到我这样游客模样的人就凑过来,有点羞怯地把东西举在手上。男人有些背着大包裹“吭哧吭哧”地走着,有些无所事事地发呆,有些则卖点自家产的农产品,比如古柯叶之类。

古柯叶是用来提炼可卡因的原料,类似罂粟,在很多国家都不能公开买卖。然而在库斯科的农贸市场里,卖新鲜古柯叶的摊位不在少数,还有用古柯叶泡茶的茶铺。

我进到一家茶铺坐下,要了一杯古柯茶。在当地,这不是什么不地道的行为。相反,茶铺的克丘亚大婶还以某种“刚才小瞧你了”的眼神重新打量了我几下。

我小口喝着古柯茶,味道有点古怪,舌根略略发麻,但的确相当提神,高原反应的症状似乎也有所缓解。

“这东西带回国岂不成了抢手货?”我对赫克特说。

“不要说海关,连飞机都带不上去,”赫克特带着风箱般的嗡嗡声说,同时耸耸肩。

我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周围。我一直挺喜欢农贸市场,因为这里是展示当地日常生活的最佳场所。不是精心修饰的景点,不是纳入旅游产业的景观,而是毫无遮掩的真实生活。记得在缅甸掸邦的农贸市场,我看到过卖猴骨的、卖炸竹虫的,而在库斯科的农贸市场,来自安第斯高原的物产多得数不胜数。

安第斯是玉米和土豆的主要产区,有五十多种玉米,三千多种土豆。喝完茶在农贸市场里随意走走就能看到各种各样、见所未见的土豆和玉米。以土豆来说,见到了绿色的土豆、胡萝卜形状的土豆、白色口蘑状的发酵土豆。玉米方面则见到了黑色玉米、紫色玉米、颗粒饱满得像葡萄粒似的巨型玉米。还有一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老实说,见到的很多食物我都想亲口尝一尝,玉米啊,土豆啊,如果可能的话想每样都来一点。但有两样东西只能抱着看看就好的态度,避而远之。

第一次是路过一家简单地搭了几张桌子、铺着塑料桌布的小餐馆。只见里面坐满了当地人,每个人都捧着一颗硕大的羊头,正啃得不亦乐乎。羊头烧得半黑不黑,闭着眼睛,呲着牙齿,如骷髅头般摆在橱窗里,仿佛一只只来寻仇的野鬼。我脸上一定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几个克丘亚人放下手里的羊头,叉着油乎乎的手指,朝我笑起来。羊头在中国固然也是拿来吃的,去重庆时还见过把整个猪头卤了摆在案上的,但是像这样很多人聚集一堂,统统捧着羊头啃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停下来看我,还有人大方地把啃了一半的羊头递过来让我拍照——爱啃羊头的克丘亚人民就是这般热情。

另外一次,是被一个穿蓝衣服的妇女拦住问我要不要“cuy”。

“豚鼠、荷兰猪。”

妇女指指放在旁边的竹篮,只见里面是堆成小山的烤豚鼠。豚鼠我以前当宠物养过,当时每天喂菜添水,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好了,篮子里的小豚鼠们好像远古时代的尸体标本,伸着四条腿,烤得焦黄,泛着油光。

“你想尝尝吗?”赫克特问我,“这是秘鲁人最爱的食物,跟你们中国的烤鸭差不多。”

虽然我一向勇于尝试新鲜事物,但对于cuy还是望而却步了。毕竟是以前养过的宠物,和很多爱狗人士抵制狗肉的态度是相似的。但我并不会抵制,也不会劝阻别人。因为这是秘鲁人的传统食物,早已融入他们的饮食文化。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我没有资格对此说三道四。

赫克特告诉我,当初南美大陆是相当封闭的自然环境,除了没有马,也没有牛、猪这些牲畜。但不知为何,豚鼠却到处都是。于是自然而又不幸地,豚鼠成为了当地人的蛋白质供应商。

秘鲁人喜欢吃豚鼠。我发现大街小巷上有很多餐馆都把“cuy”字写在门外显眼的位置。 更有趣的是,在库斯科大教堂里有一张油画《最后的晚餐》,是当地的克丘亚艺术家在18世纪完成的。画中,耶稣和他的门徒们围坐在餐桌旁,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如果你仔细看看那盘主菜,就会发现竟是一只四脚朝天的烤豚鼠。

对于酷爱豚鼠的克丘亚人来说,如此重要的晚餐怎能少了这道美味?然而在秘鲁的日子里,我到底没有勇气点一只,哪怕吃一口“cuy”。

“科里坎查”只有巨大的石块留下来,作为底座和部分围墙,建起了圣多明戈斯大教堂

克丘亚语中,库斯科是“肚脐”的意思,意味着帝国的中心,乃至世界的中心。我从武器广场出发,步行前往太阳神殿“科里坎查”。如果说库斯科是世界的中心,那么“科里坎查”就是中心的中心。

天下着小雨,乌云堆积在高原上空。这是初春的雨,可还带着冬天的寒意。一些人打着伞,一些人冒雨前行。几个美国姑娘穿着短裤、背心,在雨中瑟瑟地小跑。她们大概忘了秘鲁在南半球,与美国的季节相反。我竖起夹克的领子,可还是拐进街角的一家星巴克,要了一杯热可可。

这家星巴克挨着天主教堂,面对武器广场,仿佛一个意味深长的符号。如果说天主教是旧时代的宗教,那么星巴克就是这个全球化时代的新宗教。不是吗?凭借商业的力量,它不断开疆拓土,连安第斯高原这样偏僻的角落也扎根存活。无论在哪里,它都能提供一套标准化的产品,带来可预期的感受,乃至归属感。这和当年教堂提供的东西几乎一样。秘鲁的可可有一种特殊的芳香。我暖和过来,并且有勇气重新回到街上。

我走到太阳神殿门口,几个披着艳丽斗篷的克丘亚妇女马上凑过来,兜售手工艺品。一个戴着假乳房、染着红鼻头的小丑跑过来,让我买一根棒棒糖。我刚一犹豫,他就把两个乳房排山倒海地推过来,嘴里念着咒:“买一个吧,买一个吧。”我花两倍的价钱买了一根棒棒糖,把它给了一个在墙边乞讨的克丘亚小孩,然后走进神殿。

在印加人心中,太阳神是最伟大的神,但是神殿中也有献给月亮、星辰、闪电和彩虹的神庙。它们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与太阳神联系在一起。月亮是太阳神的妹妹和妻子,星辰是侍从,闪电是令人敬畏的大臣,彩虹则是太阳神散发的光辉。所有的神庙全部围绕在一道围墙之内,围墙和建筑物全都用石头砌成:那种完美无瑕的巨石,带着精密到严丝合缝的拐角。

“科里坎查”更像是一个神庙的集合体,代表着印加人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当年,神庙上贴满了金箔,炫耀着帝国的财富。墙上装饰着太阳神的形象,包括一张人脸从无数条金光的中央向前注视,就像我们常常把太阳加以人格化那样。这个形象雕刻在一个面积巨大的金盘上,上面缀满了绿宝石。当朝阳升起时,阳光会直射在它上面,整个神殿光辉灿烂,而且光线还会从墙上到处镶嵌的金色饰物上反射回来。结果,金子被西班牙人融化夺走,太阳神的装饰至今不知去向。

历代印加国王尸体会被掏空内脏,制成木乃伊。这些木乃伊每天被抬出来,面前摆上食物和玉米酒,之后作为献祭烧掉。做这些事情的是立誓保持童贞的选女——献身侍奉太阳神的少女。她们日日准备供奉的食物,看护圣火,用贞洁之手编织服饰和织物。从进入神殿的时刻起,她们就被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除了印加国王和王后,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个圣洁的区域。

被发现有私情的后果是残酷的。首先她会被活埋,她的情人要被绞死,这个情人所属的村庄要被夷为平地,并要撒满石头,仿佛要抹掉和他相关的任何记忆。

西班牙人来到以后,“科里坎查”里面值钱的一切都被掠夺、摧毁,只有巨大的石块留下来,作为底座和部分围墙,建起了圣多明戈斯大教堂。因此此刻走在神殿里,除了那些巨石,看到的大抵只是一座天主教建筑。

当年,皮萨罗把“科里坎查”分给了自己的兄弟,然而此君在和印加人的战斗中一命归西。他死前立遗嘱,要把“科里坎查”永久捐给天主教的多米尼加教派。所以这座神殿至今仍然是教派的私产,门票收入也归教派所有。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教派势力的巨大。经历了一次次反殖民、独立、政变、军政府统治的秘鲁,居然都没把这块精神圣地收归国有,着实令人不可思议。至少,这在中国肯定是不可能的吧?中国是决裂式的、颠覆性的发展,而在秘鲁,过去与现在好像仍有一种温和的联系。

我看到神殿的一扇门上写着“这里是修士的区域,不得入内”。也就是说,如今还有多米尼加教派的修士在这里生活。我很想看看这些修士的样子,问问他们平时都干些什么,但是大门紧闭,里面毫无声息。

我看到走廊上有一幅壁画,画着两只叼着火把的狗。它们是上帝的护卫,也是多米尼加教派的象征。因为光线昏暗,画中的火苗仿佛在簌簌晃动。走廊外,风夹着雨点打在庭院的沙土上,有一种中世纪的气息。我穿过走廊,来到露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山谷中的库斯科城。城市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静谧,安第斯山仿佛一道神秘而永恒的布景。这时,我突然体会到一种旅行者常有的“忧郁”,那是到了全然陌生之地,夜幕降临时分的情绪。

当我走出太阳神殿时,雨已经完全停了。一辆小巴载着当地人飞驰而过,和20年前的北京一样,售票员半吊在车门外,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灯影斜了,已经伸到眼前。背着大包的克丘亚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小丑不见了,披着艳丽斗篷的克丘亚妇女依然坐在教堂外的石阶上,不知道她们的生意如何。

我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小巷,经过一排卖“cuy”的饭馆,又经过一家卖羊驼织品的商店。夜色中的库斯科有一种硬朗和粗粝的感觉,让我想到路易斯·布努埃尔1950年拍摄的电影《被遗忘的人们》。那是墨西哥的故事,但电影中的氛围同样能在库斯科感受到。

我走过一座教堂,紧闭的门高大、沉默。教堂外的空地上,很多当地人围成了一个圆圈。我走过去,发现里面是两个江湖艺人,推着一辆载着音箱的推车,正对着麦克风讲笑话。路灯下,人们的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空气中飘着爆米花的香气。观众有老有少,前排的人坐在地上,后排的人站在台阶上,形成一个因陋就简版的罗马圆形剧场。我看到不时有人挤出去,买一包爆米花,然后又迅速地挤回来。

人群外,有几张破旧的木桌,上面点着白炽灯。沉默的男人们正玩着轮盘游戏。他们一言不发地盯着轮盘,不时把一张钞票扔到桌上,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他们可能并不富有,但扔出的钞票好像都不算小,或许这就是每个人看起来都如此严肃的原因。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还有站着的人把钱押到轮盘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卖烤牛心、卖炒饭、卖夹馅儿土豆的小摊贩掀起新一轮的热潮。人们坐在塑料凳上,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饭。如果不是和赫克特约好了,我倒是很想坐下,随便吃点什么。

前往餐厅的路上,我还经过农贸市场附近的一个小广场。一个卖光盘的小贩,正用便携式 VCD机播放美国的老动画片。几个克丘亚小孩静静地坐在前面,出神地盯着正在播放的屏幕,嘴半张着,仿佛整个人都被深深地吸进去了。这一幕好像某个圣诞故事中的场景,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他们。

一张碟片放完了,仍然没有顾客。小贩说了句什么,随即把碟片取出来,准备收摊回家。孩子们这才从做梦的状态中回来,揉揉眼睛,慢慢地站起来,各自回家。

其中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突然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于是朝我走过来。她只有七八岁,一边走一边从斜挎的布袋里掏出钥匙链之类的纪念品。她走到我面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托着手里的钥匙链,然后看着我。

我问钥匙链多少钱。

她伸出5个手指。那就是5个新索尔,相当于人民币10块钱。

我拿出钱包,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没有换钱。钱包里只有100美元的大钞。

“对不起,我没有零钱,”我用英语对小女孩说。

可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直到慢慢明白过来,我不会买她的东西。那一刻,我明确地看到了她脸上失望的表情,仿佛终于从动画片营造的片刻梦境中回到这个没有丝毫温情的世界。她收起钥匙链,一声不响地走了,而我默默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

晚餐喝了门多萨葡萄酒。之后,我又独自去武器广场旁的酒吧,看年轻的库斯科男女跳恰恰舞。喝了两杯皮斯科酒,加上未完全适应的高原反应,很快让我一败涂地。回到酒店躺下来时,世界兀自在大脑中摇晃不止。

我闭上眼睛,却在黑暗中看到那个小女孩的眼神,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我深深触动。我久久地注视着那双眼睛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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