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埃里斯曼 我的老板马云
2015-09-10王燕青赵睿
王燕青 赵睿
波特·埃里斯曼 图/本刊记者 梁辰
“我们上海见,去那里找点乐子!!!!”这是2000年3月马云写给我的第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像是一个准备去迪斯尼乐园游玩的小朋友写的,而不是一个刚刚从高盛和日本软银募集了2500万美元的CEO。
几周后,我参加了阿里巴巴组织的客户聚会,庆祝上海新办公室开张。马云演讲时似乎被耀眼的闪光灯干扰到了,话题不断跳跃,像一名刚出道不久的摇滚歌手第一次在露天音乐晚会上表演,有些生疏。
当时我在奥美北京分公司科技公关团队工作。诺基亚当时是我们最大的科技类公司客户,许多对中国感兴趣的外国互联网企业很快成了我的客户。
我出生在1970年的美国,对我父母来说,他们很难想象我长大后的某天会为一位中国老板工作。1994年,我在北京语言大学学习中文。第二年在CCTV主持《外国人看中国》。这让我深刻理解了如何与中国机构共事。而且,我学会了“协商”。
与我会面的是阿里里巴巴的首席财务官蔡崇信。我签了合同准备去香港。这个团队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专业。马云是一个英文老师,他对外国人很好奇,而我对中国很好奇。我问我的上司托德什么时候去杭州与那里的团队见面。
“我并不觉得有必要与他们见面,我加入公司后,总部的团队好像已经不再听香港团队的建议了。他们另起炉灶。”我感觉到杭州团队和国际管理层之间存在隔阂。
2000年1月28日,创业初期马云在湖畔花园召开的会议
几天后,马云第一次在香港发表演说,他穿着休闲装,瘦小的身材和精灵般的相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马云说,“我是英语老师出身,不懂得如何运营公司。再过4年,我将从CEO的位置辞职,并把公司交给新一代的经理们。”他说,“我们总会有一天能赚到很多钱,但现在我们不应该太急于追求回报。”这引起了争议。
“我们不能任由他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说话。这样下去没人会拿我们当回事。”“是时候让马云离开公众的焦点,让大众更关注我们其他更有经验的经理人。马云完全没有表达出正确的意思。”新受雇的香港团队有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共识:马云对公司形象不利。
马云格格不入。当他说我们会创造一些事物的时候,香港的人们嘲笑他,因为他们认为你的第一目标应该是赚钱,但马云的第一目标是改变世界。《福布斯》杂志的记者贾斯廷·德伯勒想写一篇关于阿里巴巴的文章。我邀请他一起去内地。
“听起来很厉害,那你认为我应该说些什么呢?”
我看了看马云,想起香港团队曾经说的,让马云离开镁光灯,或者至少让他“说应该说的话”。
“做你自己,杰克——这是你取得目前成功的秘诀。”
2000年7月,《福布斯》关于马云的报道放上了杂志“网络最佳:B2B”版的头条位置(封面上的马云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双手半举,做出夸张的表情,手上还戴着一块看起来不是太值钱的手表。马云身上那件格子衬衫其实是他借来穿的。由于马云个子太小,《福布斯》摄影师给他拍照时发现他的身板填不满镜头。为了让马云看起来更强壮一些,摄影师让一个阿里的副总裁把自己的衬衫给马云穿。这个副总裁个头有一米八几。但是这件衣服的袖子太长了,所以马云把袖子撸得很高)。
这一报道将阿里巴巴的国际知名度提升到一个新高度。公司却进入了组织混乱的危险期。马云依然在各大会展及媒体活动上东奔西走对外发表演说。公司每天都有新的计划,试图找到一个产品理念。年中,香港战略团队说服马云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全球贸易平台。随后,马云将阿里巴巴的英文网站从中国搬到加利福尼亚,“在互联网时代,做出错误的决定总比不做决定要好。”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时间、距离及语言差异使得两个团队的沟通效率极其低下。
那是马云的一个转型阶段:从一个公司的创立者到一个真正的CEO。我们发展得太快了,也许马云过于乐观,他没有意识到要发展一家公司需要建立一个系统。有些人刚来阿里巴巴工作,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老板是谁。
在硅谷办公室,马云有些焦虑。“这是我第一次辞退员工,我们应该怎么办?”许多外国员工不认为马云是位值得信赖的经理。我们辞退了一半员工,开始“重返中国”。
几天后,马云给我打电话,电话另一端声音颤抖。“波特,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像是哭了,“我是不是个坏人?”我从未见马云的乐观和自信动摇过。
“很多员工给我打电话,他们对我辞退员工很生气。我知道是我的错误,做了那些决定。现在每个人都对我发火。”我隐约听到马云在电话那一端抽噎,“我感到我让大伙儿失望了。”
马云有他单纯的想法,人们会攻击他。这是他唯一一次很脆弱的时候。
2001年1月,关明生成为COO。他是一位拥有25年管理经验的老手。他果断裁去了剩下的大部分外籍员工,也注意到了财务状况日益恶化。
2001年年末,马云把我拉到一边,“我们做了一个决定,所有公司的高管,我、乔(Joe,蔡崇信的英文名)、约翰·斯普利克和关明生决定将自己的薪水削减一半”,“我想让你知道,你是公司薪酬最高的职员。” 我意识到这不公平。“我一直都有一个环游世界的梦想。”我对马云说。
2003年,我再次回到阿里巴巴,答应工资减半。马云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像阿甘,我愿意跟随他。
一天,马云走到我办公室,再次露出他顽皮的笑容,环顾下四周,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上个月,我把6名员工拉到我办公室。我告诉他们有一个秘密项目,如果他们想知道这个项目是什么,首先他们得从阿里巴巴辞职,再去一个隐秘的地方工作。参加者向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泄露工作情况。即使对阿里巴巴的其他员工也得保密。”马云需要将整个过程变得有悬念,好玩,创造出最大的戏剧张力。他也许有些玩过头了,但这也是工作开心的一部分:“我们准备向eBay宣战。”
马云意识到很快eBay将大举在中国开展业务。他要我在启动淘宝项目时向eBay宣战,“我不希望这是淘宝与易趣网之战,应该是淘宝和eBay,是阿里巴巴迎战巨人。”马云有特别强烈的观点,依赖直觉做决定,但是他也给别人机会,最终都是他做决定。他的直觉十次中有九次是对的,我们都是错的。
2004年,淘宝经历了不平凡的一年。我们将eBay卷入口水战,这一策略引起许多中国媒体的关注。我们请来了贾斯汀,请他报道我们。
马云很注重战略。如果讲了太多细节的东西,他的眼睛就很黯淡,说明他就没有在听了。蔡崇信很好地平衡了马云:马云总是想得很多,但蔡崇信是税务律师,注重细节;马云对外部世界充满渴望,蔡崇信在美国、加拿大长大。有一些国际事务,我们去找马云,马云就会说,听起来不错,但你们先去找蔡崇信商量。
阿里巴巴有时候就像一出戏剧,有时候我们笑得太多以至于会议的一些小细节我都听不清。在阿里巴巴如果没有幽默感,就可能做不长。尤其是在全球业务不同的文化环境中,有些人总想要制造一些麻烦。马云会公开讨论这些。他会讲许多玩笑,转移注意力。他爸爸是演员,他是老师,也掌握了这样的技巧。
波特·埃里斯曼和马云
如果没有马云,就不会有阿里巴巴。这是马云的地位,他不依赖团队。总会有一个团队,但马云是领袖。他用一种能燃起人们热情的方式来解释自己的目标。每个人心里,都有梦想——他就是戳中了这一点。他很有劝服力。他是一个企业家,同时也是一个哲学家。他告诉我:可以有更大的梦想。比如我很骄傲我做了纪录片,但是马云会想做一个电影公司。
我也看到了马云的变化。最开始和人谈话、演讲,他总是讲相同的故事。但是他一直不断挑战自己。他没有商业学习的经历,他就读商业传记,和商业领袖对话。他看别人演讲时的展示觉得特别无聊,他们只对着PPT说自己公司的事情,因为他们不敢说任何事。但马云说,如果你做演讲,要做你自己,你首先是个人,而不是个商人。他很聪明,想要震惊他人。
我们去美国向eBay宣战。美国本土的公关团队问马云在记者会想要说什么。马云说,我要说我们和eBay打响了战争。公关人员说不不不,在美国不能这么说,要说这个市场很大,每个人都有份。马云说好吧。然而在采访时,他还是说,我们要和eBay打响战争了。所有人都对这个感兴趣。
马云很热衷竞争,但他不是攻击性很强的人。他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想要创造一些伟大的事情,他会攻击那些以旧思维挡他路的人。
2008年,我决定再次离开。我本以为不会引起注意,但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早上,马云的助理打来电话告诉我马云想和我一起吃午饭。我们在中国大饭店吃云吞面,说起以前共事的日子,边吃边笑。
此后几年,世界经济步入萧条,中国出口骤降,直接影响了阿里巴巴的用户基础。争议最大的还是阿里巴巴剥离支付宝。
2011年秋天,我在伯克利遇到马云。我明显感觉到种种争议对公司造成的影响,他想暂时离开中国也离开阿里巴巴一段时间。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说话时也没有显现往日的那种容光。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几乎有点儿被击倒。他做一个决定,99%的人都喜欢,但是1%的人不喜欢,这1%就有四百万。他被这些攻击击倒了。烦恼时,他喜欢打太极,也喜欢玩牌,和朋友在杭州喝茶。
2013年5月10日,我在杭州又见到了马云。马云已经一扫脸上的阴郁。他学习到了很多,比如今天,所有人都喜欢你,但你要做好准备可能马上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了。马云喜欢以某种中国哲学的方式思考问题:世事无常,你要做好准备。
以前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些,只知道有一些事情不一样了。我感觉我像是在水中,感受到事物都在向一个方向流淌。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就是“道”或是什么哲学。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就是道:不对抗自然的东西,让他们自由生长,看自然的力量将我们带去何处。更加西方的方法是用自己的力量对抗自然。我不得不通过“感受”来了解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