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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山河带砺念故人

2015-09-10余楠林繁张丹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4期
关键词:樟柯故人山河

余楠 林繁 张丹

“导演刚才眯一会儿没?”同事问刚上车的贾樟柯。

“没有,一直在处理事情。”

他们一行两小时前从成都赶到重庆,继续新片又一站的城市路演。“给我烟。”助理把纸巾包好的雪茄递给贾樟柯,“一会再帮我点杯咖啡。”这段时间,贾樟柯都是清晨从一个城市出发,中午前抵达另一个城市,穿过路况不定的车流,奔走在各个影院和见面会之间。

重庆的第一站是位于观音桥附近的方所书店。为了呼应山城的地貌,店内立柱高大,书柜起伏不一。等待开场的时候,投影上正在播放一段视频特辑,题为“贾樟柯,时代的刺客”。闪过两张他幼年的照片之后,他一路走来的导演之路也浓缩于大幕之上。一个片段结束,浮现的字幕就是这部电影所获的奖项。大小奖项经常不止一屏,它们就像著作等身的学术成果塑造一位学者一样,造就了这位声华盖代的中国导演。

“距离我上一次在国内的大银幕上发行故事片《三峡好人》到现在已经有9年的时间了。这9年,我的故事片没能跟大家在大银幕上相遇。这一次,我希望我们不错过。”在视频特辑的结尾,贾樟柯向观众发出邀请。大幕上出现了3个字:故人归。带着贾樟柯回归国内院线的是他导演生涯的第8部剧情长片《山河故人》。

在读者的掌声中,他走上了演讲台。

“一到重庆从火车站出来,稀里糊涂地那个车一直开,我脑子里一直想,是不是要到万州去啊。去万州坐船,然后沿江去三峡。这是我过去曾经走过无数次的一条路。”

贾樟柯跟重庆读者提起的往事,时间是在2006年。那时巫山和奉节的拆迁还没结束,他带着剧组和移民工期争分夺秒,抢着拍摄《三峡好人》。汾阳小子的家乡在黄河边,那里不像长江,没有轮渡。

我第一次来长江,坐着船从万州去巫山,在那个河流中间漂流的时候,我觉得是被传统文化和古代气息所环抱。一路上看两岸的风景,也能想起很多古代的诗词,这个一路的风景,我觉得是我过去电影里面常有的一个形态,就是空间跟人的关系,情景交融的关系。

的确在过去我的很多电影里,一种显性的变迁,社会的动荡呈现得比较多:从1998年的《小武》,讲90年代末经济开始提速,一个县城里的小偷所面临的情感困惑;到2004年的《世界》,关注从农村、小城市来到大城市工作生活的异乡人;一直到《三峡好人》,同样一个宏大的背景,一个大坝即将矗立,几千年的城市因之被拆除。所有这些,我们一眼望去,都能看到非常剧烈的社会变迁。到了2013年,当时发生了很多突发的恶性暴力事件,大多数是普通人施加于普通人,那又是让我们触目惊心、刀光剑影的感觉。于是我拍了《天注定》。

对我来说,《天注定》并不是探讨道德层面和法律层面的对与错,而是在探讨什么原因让一个普通人步入到一个绝境。我想重庆的一个风景就能解释一切:站在江的这边,是一个破落的村庄,年轻人都走空了。春节的时候大家回来,然后沿江望过去,远处楼盘林立,霓虹闪闪,好像一江隔了两个世界。

我觉得从《小武》到《天注定》,这一路的风景,就好像乘船经过长江一样,都是尽收眼底的。但是拍完《天注定》之后,逐渐有另一个内在的风景被我看到,这就是从人到人的关系。从我们的同学、朋友、故人,到我们的家人、相爱的人,到我们的下一代,这样一个人际关系中的旅程。

这个旅程也伴随着漂泊。我也一样。我93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离开山西汾阳那个小城开始追寻自己的事业,然后一路拍电影,去世界各地。在这样一个拍电影的漂泊里,你回头一望,其实失落的是你的情感。那些至亲好友,过去我们朝夕相处,相互有大量聆听和倾诉,但现在很多都失散了,这种感觉让我非常忧伤,我感到了一种刺痛。

我常举一个例子,就是有一种看得见的针,叫针锋相对,就像《天注定》。但有另外一种针,叫绵里藏针,它包裹在我们的情感之中,偶尔会刺痛我们。当我们痛的那一刹那,可能我们会对自己当前生存的境遇有一个新的了解。所以对我来说,其实拍《山河故人》是在《天注定》之后感觉到了另外一种暴力,这种暴力是这个社会剧烈的变化、经济快速的发展,甚至包括科技带给我们情感领域的巨大影响,它是隐性地藏在棉花里的那根针。

我常常讲,过去比如说思念这个东西,在我们的古典文化里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情感体验,比如说“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但是到了今天,这种感情随着经济飞速发展在逐渐改变,有的朋友就说思念什么嘛,坐个快艇两小时就到了。我们拿出iPad,马上就可以跟远在天涯的朋友来交流。我们无法定论这样一种情感改变是对还是错,就像互联网带给我们很多好的东西也带给我们很多负面的东西。真正的问题在于,对于一个导演来说,我关注到了这种变化,希望呈现这种变化。正因如此,我开始第一次想拍一个关于情感的故事,一部关于情感的电影。

这个故事也跟时间有关系,它不是我28岁拍《小武》时的作品,不是36岁拍《三峡好人》时的作品,也不是42岁拍《天注定》时的作品。到我四十二三岁的时候,时间教会我很多东西,也告诉我其实在这一路,我忽略了很多重要的情感,甚至注意力都没有关照到自己的感情生活。

“有时候我们开玩笑,批评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兴趣点全部在政治上,我们把他叫作政治动物,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变成了一个电影动物,好像生活里面的关注点除了拍电影没有别的,接触的人里面除了电影工作者没有外人了。”贾樟柯说,“我觉得我应该去改变这样的一种生活。”

2014年12月21日,贾樟柯发出一条微博:今日上岗。随后的更新里,他告诉大家:过去当导演的时候没睡过一个午觉,现在回太原开小饭铺,好吃好喝不发愁。博文配图上的他手拿雪茄,虽然戴着墨镜,依然没有盖住浮在脸上的笑意。

名导演回乡开面馆的消息不胫而走,接下来几天的微博里,初膺此任的贾樟柯一身散淡地跟网友分享刚起步的经营。新年来临的前夜,他写道:店里客人走了,我也可以下班回家了。

因为贾樟柯一直没有公布面馆的地址,有人分析开面馆只是他的一个隐喻,也有人公布了自己了解到的地址,“佳赞客”的店名,据说是他名字的方言谐音。路演途中,一直有人希望获知面馆的详细地址,贾樟柯依旧守口如瓶。

“很多人都问我面馆开在哪儿,其实它更重要的就像一个交通站一样,联络起了我过去的旧感情,我很多中学的同学隔三差五就在那聚会。”这个面馆,就是贾樟柯所说的对生活做出的改变之一。不过促使他提笔写下剧本的另一股强大的动力,来自至亲——他的母亲。

贾樟柯成长于一个四口之家。姐姐大学毕业之后留在太原工作,他带着被一部《黄土地》启蒙的电影梦来到了北京。2006年,《三峡好人》让离家13年的他在威尼斯捧起了第一座三大艺术电影节最高奖。这是他职业路上的一个巅峰之年,也是他情感生命里空前的一个低谷。这年年初,父亲患病离开了他。

3个月守孝结束之后,暴瘦的他回到北京,继续忙自己的电影,母亲一个人留在老家。每次回来看望母亲,他都会给老人家留一笔钱。他告诉她:出门一定打车,特别是刮风下雨,不要再骑车;想吃什么就买,不要舍不得钱。

“每次我把这个钱放在桌上,就坦然地离开了。因为我觉得这个钱可以帮助我母亲过得容易一些,但是后来我发现她不快乐,而且有一种紧张。在这种紧张里,你发现她甚至有一些语言上的改变,她过去没那么多絮叨,没那么多自言自语。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是没有人跟她说话,我才发现可能这个钱对她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我的时间,需要有人陪伴。”

想到这一点,贾樟柯非常震动。“这个震动不在于说我发现了母亲的生活状态,而在于我发现其实我也被一种价值观所影响,觉得钱可以改变一切,钱可以办所有的事情,所以我理所当然觉得钱可以解决情感的问题,它也可以是一个情感的载体。”贾樟柯说,“我一直不反对商业,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是按商业模式连接起来的,我们劳动去获得收入然后生活下去,这是人类社会自然的结构。但这样的一个价值观,如果放置在内在的私密情感里,我觉得它是失效的,妈妈需要的真的不是钱。”

后来贾樟柯把母亲接到了北京,和他住在一起。跟在老家的改变其实并不大,母亲一天可以见到他两次,一次是早上出门,母子可以简单聊几句,另一次是晚上回家,如果他不算太忙的话。回来太晚,母亲就已经睡了,“但是我觉得她平静了很多。”

“为什么连我这样一个关注社会、关注人的状态的一个导演,也默默地不知不觉被这个价值观所改变?”贾樟柯问自己,“我觉得这样一个外在的消费主义带来的价值观非常暴力,它悄悄地侵入到了我们私密的情感领域,不知不觉就在改变着我们。”

滋生这种悄然的暴力还有另一种温床,就是科技。“在99年之前,在互联网或者高速公路之前,人跟人之间的距离,可能真的像相隔千山万水,你除了写一封信鸿雁传书之外真的很难见面,那种相思的浓度带来一种相思的方法。我们用惦念、用想象去跟你所爱的人相处。但是今天,沟通容易了,反而这种相处消失了。看起来很容易,通过视频就可以彼此聊天,但是彼此感受到对方的那种动感、那个动态失去了。”

贾樟柯记得,和几个很久没有见面的老同学聚会,刚聊几句菜就上来了,然后每个人拿出手机拍照,拍完之后上社交媒体分享,告诉周遭我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吃饭,然后开始不停回复。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低着头。

“我觉得这个好变态啊,你需要交流的人就坐在对面,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而是在那个虚拟的空间里一直忙活。”贾樟柯说,“我觉得这些的确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它就像贫富不公影响着《天注定》里的胡大海会拿起枪,就像绝顶的寂寞带来的周三儿的铤而走险一样。这些感受,都促成了我拍成一部这样的《山河故人》。”

贾樟柯作品里有一副相熟的故人面孔,从《站台》、《世界》、《三峡好人》到这部新片都曾出现,他就是韩三民。这位矿工出身的非职业演员是很多电影学者眼里贾樟柯电影美学的符号之一。他比贾樟柯小一岁,在生活中是贾樟柯的表弟,母亲是贾樟柯的姨妈。

《小山回家》/ 995

小武》/1998

《站台》/2000

《任逍遥》/2002

《世界》/2004

很多年前的春节,贾樟柯去住在山里的姨妈家拜年出来,看着正月的太阳照着对面群山上的残雪,远处有一家人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在行走。他看着眼前的一幕,脑海中出现了4个字:山河故人。“我自己都很高兴,觉得这个词好美啊,没准我什么时候拍电影,它会是电影的名字。”

担任《山河故人》摄影师的是余力为,他也是贾樟柯长片处女作《小武》的摄影师,他是贾樟柯电影路上的又一位故人。贾樟柯电影的英文片名都出自他手下,以前他喜欢翻CD找灵感,《任逍遥》的英文片名《Unknown Pleasures》来自他架上的一张经典老专辑,作者是英国70年代著名的后朋克乐队Joy Division。这一次他翻开的是《圣经》,借用的是“For the mountains may depart”这一句。

“青山可移……好是好,但会不会宗教意味太浓了?”贾樟柯问。于是,最终的英文片名去掉For,变成《Mountains May Depart》。

“山河大地可以海枯石烂,但是情感不变。那些我们认为很恒定的东西都可以改变,但情感是不变的。你永远有爱情的关系,有家庭的关系,有上一代跟下一代的关系,它是不变的。”贾樟柯解释。

《三峡好人》/2006

《二十四城记》/2008

《海上传奇》/2010

《天注定》/2013

《山河故人》讲述的是汾阳姑娘沈涛和小镇青年张晋生、梁建军持续半生的情感纠葛。它分为三段:1999年,涛在深爱自己的两个男人中,最终选择了晋生,梁子负气远走他乡;2014年,涛已离婚,晋生带着儿子道乐在上海生活,生意越做越大的他已经进军风投。梁子在外娶妻生子,一身贫病回乡,走投无路的妻子向涛借钱给梁子治病;2025年,道乐和父亲晋生已经移民澳洲,二人需要借助翻译才能交流。道乐和中文老师发生了一场忘年恋,晋生在孤独中打发着晚年时光。大洋彼岸,涛依旧在家乡汾阳孑身一人,恍惚间听到儿子喊自己的名字,她走到旷野中跳起了年轻时熟悉的舞蹈。

结构,是贾樟柯电影叙事的一个重要元素。《三峡好人》中,阴阳相嵌;《天注定》里,四段并置。但是这一次,“《山河故人》实际上不是一个段落的电影,它相当于人生的3个阶段。”

贾樟柯解释:“《天注定》是一个段落型的电影,因为段落之间有结构意识,4个故事本身就强调暴力事件的多发性,它不是描述的一个孤立个案,它的气质跟我拍电影时的社会氛围很像。每天一打开网络,又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借助结构来谈那个时候暴力事件的频繁是很重要的。到《山河故人》的时候,实际上它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是一个自然的流动。处理电影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很仔细地、绵延地把26年都拍出来,它变成生命中的3个阶段。”

1999年是故事开始的起点。贾樟柯有时将自己的记忆划分为互联网前和互联网后两个阶段,1999年是他眼里的分界。在那一年,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电子邮箱;之前一年,他有了人生第一部手机。

“而且1999年对我来说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它跟我的年龄暗合。电影开始的这两男一女3个年轻人跟我的年龄差不多,这样的设置也容易把我的感情和经验来代入。事实上当我将纷乱细微、零散的生命经验跟记忆来融汇成一个作品的时候,是想象力在发挥作用。虚构和想象,是通往真实的重要渠道跟桥梁。所以这个故事从1999年的山西小城开始。”

“空间上故事开始选择回到我的故乡汾阳,是因为在这之后我要呈现这些人的命运,是一个巨大的流离失所,是一个自我放逐和漂流的过程。”

贾樟柯解释:“这是一个离散的故事。张晋生1999年从一个煤老板起家,2014年成了上海的风投家,到了2025年的时候,我们知道他惹了一些麻烦,不得不在2014年出走。2013年、14年煤老板最怕就是反腐,全跑掉了。年轻的儿子,在2014年的时候也才六七岁,跟着父亲流落到了澳大利亚。这样一个巨大的漂流,是今天我们总体上大多数人的命运。为了呈现这样一个漂流,我就让他回到了一个不变的原点,回到了一个恒定的地方,所以故乡是最准确的。它可以和之后命运的飘散作一个非常好的映衬。”

当电影开头赵涛操着家乡口音出现在汾阳小城里,贾樟柯作品久违多年的熟稔气息会迅速唤起观众对“故乡三部曲”的记忆。曾经有人问过贾樟柯:我没有到过汾阳,那里的景是不是特别漂亮?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贾樟柯告诉他:“汾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美学概念。真实的汾阳那个地域变得不重要,是安阳洛阳都可以,重要的是那个真实的地域带给我关于中国人的实体感受。如果我们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进入一个大城市,往往是在一个新的人际关系聚合里生活。我们参加家庭亲戚聚会的机会大大减少甚至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同乡、同学、同事等等其他聚会。当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入形成超级城市,就不单是说那片土地上生活着大多数的中国人,而是说那种情感体验属于大多数人。故乡式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一种标配。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自己还是喜欢回到一个出发的地方。中产阶级和知识阶层很少出现在我的电影里,更多的是因为我看到大部分人的这种颠沛流离,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属于同样的地方。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汾阳,而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普遍性的存在。”

“故乡过去给我造成了封闭感,接触不到更多的信息也是我反叛的原因。但它又充满了让你留恋的东西,跟你想摆脱的东西综合在一起。我对它的认同和反叛、所有和它发生的种种关系,界定了我,也塑造了我。我并不把故乡美化,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包含了我们喜欢的一切和厌恶的一切。”贾樟柯说。

贾樟柯与赵涛 图/ 本刊记者 姜晓明

“和时代平行的讲述者”,这是贾樟柯对自己的描述。他的作品系列分为两大类,一部分是关注当下的剧情片,一部分是回顾历史的纪录片。《山河故人》里,贾樟柯第一次触及了未来时空。涛会不会再婚?还是就这么孤苦地活下去?晋生会思乡吗?他会拿枪把过去想炸死的情敌打死吗?人生无数的疑问都留在了未来,当然让他收不住笔的更重要的是因为儿子这个角色。

这是一个被动卷入离散之中的无辜生命,年幼时他没有办法选择,当他生命自主之后会怎么做?

贾樟柯起初的想象更为大胆,他让这个19岁的男孩和邻居一个没有性别的外星人相爱。这个天外飞仙的设定被他自己否定了,它会破坏前面所有扎实的生命质感,还是要回到情感的层面。

“我就想自己的潜意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和一个外星人相爱。后来我发现我对一种问题很着迷,就是人在情感上的障碍和困难。”贾樟柯回忆,在《天注定》里,他让赵涛饰演的小玉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在她工作的地方电视里一直放着徐克的《青蛇》,这也是一个人和异类相爱的故事。“我突然明白,我还是希望了解未来在我们的情感里是否还有不可逾越、无法驾驭的东西,是否还有约束我们自己的东西。”

贾樟柯决定让他爱上一个比他大很多的女人。这个角色应该漂亮、优雅,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还要能理解这个感情。他试着给张艾嘉打了电话。收到邀约,张艾嘉很高兴。“不过张姐,我要讲你跟一个19岁的男孩谈恋爱。”

“贾樟柯你搞什么,这么肉麻!”张艾嘉第一反应相当吃惊。

“我写得可认真了。”

“那你把剧本先发我看看。”

第二天,贾樟柯收到了张艾嘉的短信,只有两个字:我来。拨通电话之后,张艾嘉告诉他,她能理解这两个人的感情,就像她当年唱过的一首歌:《因为寂寞》。

邀请扮演儿子的演员董子健加盟时,贾樟柯坐在对面,认真地给他讲戏。对方一直在笑。贾樟柯不解,这是欣赏还是嘲笑,还是不屑一顾?讲完之后,董子健还是一笑:导演,你讲得太多了,现在性别都不是问题,年龄算什么。

这段在传统价值观里不被祝福的感情,在贾樟柯的反思里,还是事关个人自由,它和他过往作品中那些在生存危机里喘息的生命一样,都为获得自由在努力挣脱困境。在《山河故人》里,张译饰演的父亲晋生教育儿子说:你那个自由,它算个屁!

“自由还是一个自我的问题,自我解放的程度决定了你有多大的自由。”贾樟柯对这个话题一直着迷,“我们都从一个有根的乡土开始自我放逐是为了什么?拼命积累财富又为什么?获取财富跟自由到底有没有关系?”

敏感的观众不像他会深层追问一个暂时无解或者略显遥远的概念,在一个个影城见面的城市路演里,有几位观众都不解为什么贾樟柯从一个温情抚慰的初衷出发,最终还是讲述了一个孤独而忧伤的故事。

“我每次提笔的时候,脑子里都是空的。但是胸怀里那种巨大的忧伤感,巨大的喜悦感或者愤怒感,都是一个非常清晰而直接的情感状态,我总是在这种巨大的情感波折、动荡里才有写作的欲望,才有想象力。”贾樟柯告诉一位观众,“中国现实容易把我们变成实用主义的混蛋,短暂的公益感,短暂的正义感,最后变成一个刀枪不入、顽强活下去的个体,但是在情感世界里有些混蛋。”

“我没有遭遇过《天注定》里的暴力,但是电影里的这些现实,难道就不是生活在当代的人的伤口吗?创作的渴望和诗意,就产生于这个伤口。我觉得就连喜剧都是建立在伤口之上,然后我们才会从不同角度去反讽它,嘲笑它。一个满世界找感受的人是舍近求远,他忘了自己就应该是一个丰富的情感载体。”

“还有一点,我自己是一个非常认同商业的人,包括商业电影,我都非常认同。但是它糟糕的部分是商业有很多禁忌,它有很多不,这个不能拍,那个不能拍。在一个快速增长的市场里,人们往往也就天然接受了这些,然后你会发现所有产生想象的东西都被pass掉了。但是他们忘了一点,就算我们拍一个喜剧,我们从实体出发的生命感受往往是痛点,从那出发的话,想象力会更强。《教父》不是痛感吗?《现代启示录》不是痛感吗?包括《阿凡达》也是痛感啊。”

跟随贾樟柯辗转在一城又一城的影院里,我很吃惊有很多90后的年轻影迷是他坚定的支持者。一位女孩在提问时激动得哽咽,“我想说贾导这些年非常不容易,希望大家永远支持他!”每次离场的时候,蜂拥上来的年轻人让现场保安都有些紧张,有个男孩艰难冲上来,差点哭出来,贾樟柯停下来给他签名,拍着他的肩膀说:加油!

《山河故人》的路演一共17站,每一座城市都有至少6场的影院见面会,通告上的日程差不多就是不堵车的情形下每站停留20分钟。“导演你下个影院不能再签名了,走不了,我们耽误时间,下面会迟到。”同事每次提醒,他就点头答应。但是所到之处,总是挤满了围上来的年轻人。

“能签就跟人签一下吧。”贾樟柯说,“这些孩子都很年轻,有时你一句鼓励,会对他的人生产生很大的影响。”

每个影院基本只有3个提问机会,跑了几站之后,影迷在微博上交流的话题之一是如何才能争取到提问机会。“给后排的观众一个提问机会吧!”一位影迷冲主持人大声喊。

在问答环节结束之后,一起路演的主演张译拿过话筒:“刚才那位观众说给后排观众一个机会,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就是我身边这位导演。9年了,这位导演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如果你们爱他,就给他一个名分!”

1997年4月10日,《小武》开机,当时还没毕业的贾樟柯用几乎已经退出制片工业的16mm摄影机完成了拍摄。随后入围柏林电影节参赛,很快进入销售,99年年初在法国大规模上映,紧跟着日本韩国先后上映,至此《小武》不再是一个学生作业。当时的官方意见是未经审查违规参赛,从那时起,贾樟柯被禁,直到《世界》面世。

有人说贾樟柯是故意选择这种方式继续从事电影。“神经病才愿意这样。”贾樟柯反驳,“他们不知道在当时的那个环境里有多难。”

贾樟柯说自己的创作历来有几个原则,首先一个就是再独立的创作也是建立在你跟大众有交流热望的基础上,否则你拍出来干嘛?“有时候一些不太有经验的人会觉得,创作的独立性跟与公众的交流是对立的。其实它们不矛盾。创作的独立性就是说我把一个独立的、真实的、全面的感受讲出来,这就是创作的独立性,但讲的过程也伴随有你强烈的沟通欲望,这是影像作为大众媒介的特点之一。”

《山河故人》剧照

另外一大原则是,贾樟柯很少谈及创作遇到的困难,“因为它容易在作品之外生出一些诗意或者传奇,那些是时代的荒诞,是不正常的,不应该去多谈论。我呈现给观众一部作品的时候,不愿意它附加有这么多传奇的色彩。还有另外一点,我始终坚持我是一个有弱点的人,我不在创作中想象我是一个无所不知、能为生活指一条明路这种角色,正因为生活有茫然、有苦恼、有懦弱,有综合所有人的真实感受,你才会成为一个创作者。”

贾樟柯说,“我一直是随着误解成长的,伴随我的工作一直有取悦西方、拿中国人不好的一面去换取个人好处这些误解。这些东西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在意它,别影响自己的作品,别证明自己不献媚西方,那个是最傻的,你该怎么拍就怎么拍,无需证明。”

“贾樟柯你变了!”一个陌生来电让他吓了一跳,对方是他的老影迷。

“我怎么变了?”他问。

“你和他们变得一样了,你不再纯粹了,你也开始学着到处跑着路演。”

“你不希望我的电影被更多的人看到吗?”面对贾樟柯的疑问,对方没有说话。

“如果说贾樟柯电影永远可以免费来拍,又能拍得这么好,那我想他就不用去做路演了。他也是花了投资人的钱,他也要用这个片子来还人家的钱啊。”演员张译说,“我也不觉得是他改变了,其实是市场改变了。市场愿意接纳他,不像过去,我们市场在某些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下,没有办法让他的电影光明正大地在大银幕上上映。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这部片子拿到龙标了,可以上映。那么就是说,它已经进入到一个正常的商品流通渠道。你说作为一个商品,让它违背这个商业规律,让它默默无闻,这对投资人和贾樟柯导演来说,反而都是特别不公平的一件事。所以我觉得在商言商,这件事情既然做了,就应该按照正常的社会规律来走。如果他不做,我倒觉得他是逆科学规律而上,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迄今为止,贾樟柯所有作品都是非类型化的市场异类,和观众观影体验里天然的距离感让它不可能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但是贾樟柯一直对自己说,要拥抱市场。“拥抱市场就是说当你在创作的时候,你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你要有独立的思考跟判断。但是影片完成之后,你不能拒绝流通准则,要仔细去做这些工作,要跟它合作,不要去对抗它。商业本身是中性的,它给你提供了终端渠道,你为什么要跟你的终端渠道过不去?”

“因为你自身作品不是大众和市场熟悉的,你要让他怎么去接受?创作时没有按商业要求操作,推出的时候就越是必须做很多商业上的考虑。这是很大的一个挑战,也是我愿意花很多时间去做的一件事情。”

一位观众告诉贾樟柯,“你的电影必须深夜一个人看。”

贾樟柯立即反驳,“不对,你一个人看就不对。电影这个媒介就是大家一起看才好玩。新现实主义时期有一个电影是讲的西西里岛人抽着烟、说着话,然后银幕上放着德西卡的电影,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一起鼓掌,一起哭。电影这个媒介本身具有聚众性,广场性的这种聚众是电影的美感之一。你变成一个人看,就让电影的美感消失了一半。另外一方面就是电影它是一种放大的艺术,赵涛的脸才多大,但是我们把她的表情放到一个10米宽的银幕上之后,我觉得它是对人的一种无比尊敬,是一种人道主义。这种视觉上的人道主义,才是看到了电影的一个原作。一个导演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影院,拒绝大银幕上映,那是电影美感最主要的体现形式。”

“今天播放的终端很多,网络、电视、手机都可以看,但我觉得它都是缩小的分众传播,它可以作为一个补充,绝对不可以作为看电影的一个主流。现在流行一个说法叫正确的打开方式,那绝对不是一部电影的正确打开方法。过去一些导演爱说我们这个电影声光电怎么怎么厉害,你一定要来电影院看,这也是一个错误的观点。是电影就应该在电影院看,不是说你用了多少特效,用了多少动效,山摇地动才需要去大银幕看,一个细微的眉毛的挑动,细微的嘴的呼吸,放大了之后你才能看清,你才能进入到那个人的世界,我觉得这就是终端对于我们这些导演的意义。所以我们不要去反商业、反市场,因为终端它就是市场。”

从《站台》开始,贾樟柯的合作方十分固定,国内一直就是与上海电影集团合作。被禁之后,他一直为解禁在努力,当时他想不到和谁合作可以找到出路,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和国营厂合作。

筹备《世界》时,他找到刚刚上任的上影总裁任仲伦。学者出身的任仲伦告诉他,欢迎你来拍几部贾樟柯电影。这句话令他感念至今,“任总他理解作者的价值是什么。”从那以后,贾樟柯每部作品都和上影集团合作。

另外一个合作方就是从《站台》合作至今的日本北野武工作室,还有两家法国公司。贾樟柯作品回收的主体一直是海外,但一般需要等到电视播映版权销售结束之后,才能陆续完成结算,这个漫长的周期至少需要3年。

“我的制作人,他们给我创造了一个相对衣食无忧的创作环境。一直有人问我关于市场的问题,就是市场困难啊什么的,我说我真的没有太多发言权。有一些同行,他们的电影投入到中国市场之后遭遇很大的压力,带来很多这种不平静,我能理解,但是我没有发言权。因为我自身没有这种危机感,就很难体会别人的那种感受。对我来说,《站台》那时是一个更加困难的时代,你连上片的机会都没有。但反而正是因为那样的底线,一个最困难的制片环境里,一路这么多年,形成了一个保护我的环境。它让我在这个小循环里基本做到了拍摄自由,衣食无忧。”

“基本的欲望每个人都有,但我觉得我没有贪欲。我的车开了8年,一个代步工具,我没有必要去更换一个更好的品牌。对创作者来说,最大的满足是作品本身,你生活中拥有多少物质,跟你从作品里获得的快乐是无法取代的。哪怕一贫如洗,只要作品能够一部接着一部完整拍出来,那还是生活给予你最快乐的东西。我同时也坚持认为艺术家不应该奉行那种吃不饱啊砸锅卖铁搞创作的做派,那个是浪漫,但是肉身的正常欲望你不要压制。最早教给我一些清代戴震思想的是我父亲。他告诉我,戴震说过,‘欲达则情通’(编者注:原话应为“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来自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就是欲望达到则情理通,不要刻意压抑自己的欲望,而同时呢,为什么他说一个达字,而不是溢?就是说你要做到不抗拒基本欲望,满足之后要情通,就不要有贪欲了,这种古人的辩证哲学我觉得还是挺棒的。”

11月2日,《山河故人》在太原完成17站路演之后正式收官。贾樟柯在微博中写道:“太原,最后一站的最后一场结束了。也到了和《山河故人》告别的时刻,虽然想让这部电影在中国银幕上多留些日子,但不乐观。明天还会有些排片,大家去找吧,后天似乎找到这部影片就不容易了。上映4天,近2000万票房的背后,是约45万观众。你们是我拍电影的理由!感谢!”

在《山河故人》上映之前,有两位年轻的80后导演追随着和贾樟柯一样的作者电影之路,让自己的长片获得了公映的机会。那两部影片是《心迷宫》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面临的是更可怜的宣传资源和院线排片。贾樟柯不仅实现了个人历史最佳票房,也是同期文艺片的最高票房。

“说实话,我觉得贾樟柯是中国最好的导演,没有之一也可以。谦虚点吧,最好的导演之一。”赵涛对我说。

在为某品牌监制、执导的“十年敢想”短片里,贾樟柯自己走到镜头前讲述自己10年来的心路历程:“我们一直在追求的是什么?其实每一代人追求的都一样,就是自由。这10年来中国电影市场的发展令人始料未及,资本市场对于电影越来越关注,好像这是最后一个未开垦的处女地。电影的制作成本也越来越大,很多都变成了一个金融项目,但故事却越来越空洞,很少还有哪部大制作我们看过之后还能久久不忘。从《三峡好人》到《山河故人》,我们会发现这两部片子里都有一个‘人’字。在这10年中,我反复问自己,什么是最能表达我内心深处的故事,什么是最能把我对时代的理解呈现出来的媒介,最终答案只有一个,那还是电影。电影是最能贴近我的身体,把我的情感表现出来的媒介。10年前,我觉得当社会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视那些被时代撞到的人们;10年后,我觉得即使赶路,也不能忽视我们的情感。我希望能为中国电影留住人情。”

接下来,贾樟柯将开始《在清朝》的拍摄工作,这部备受外界关注的影片一拖再拖,已经完成了很多国家的预售,“再不开机,财务上会出问题了。”贾樟柯说应该会拍出跟以往作品不一样的感觉。

“对贾樟柯要多点想象力。”5年前的那次采访中,贾樟柯这样对我说。这些在他的案头摆上日程的新计划,像《山河故人》里突然被省略掉的时光一样,也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山河故人》里,从2014年到2025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那不是留白,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这也是我希望这个电影能够带给大家去想象的。因为这个电影,我们都看到此时的生活、此在的决定影响到的未来。从2014年到2025年,我们才刚刚过了一年,还有9个年头要过。在那样的一个无边无际的未知里,我们所有的中国人怎么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剩下的这9年岁月?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想这样的黑洞、这样的一个缝隙的空间,是这个电影最丰富的内容。”

不妨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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