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苗海红

早上，母亲回来了。

还是在那个生活了很多个春秋的小院。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来，周身洋溢着欢乐与阳光，似乎还哼着小曲儿。梦中的母亲，还是四十来岁时的样子，身材颀长，眼睛明亮，看不到一丝愁苦和褶皱。在我少时的记忆里，母亲就是这个样子，像春夏之交的一株白杨。

年轻时的母亲，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胸前，额头饱满光洁。作为家中长女，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为了帮父母操持家务，母亲很早就辍学了。其实她很喜欢读书，成绩也不错，多年后谈起这个，她还会叹气。

母亲25岁结婚，在那个年代算是很晚了。和父亲相识时，父亲正在读书，让母亲等。后来母亲曾对我说起这件事：“那时和你爹才见过一次，人家说让等就等吧，再有人说媒也不见了，倒是啥也没想，就那么等了3年。”对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来说，只为了一个见过一面的男人，就在等待中度过了3年，那该需要怎样的坚定和心清如水！

我的童年时代有着最美好的回忆。那时，父亲工作不错，家里衣食无忧，每年过年都能穿新衣服，平时好吃、好玩的不断。那时的母亲是快乐的，她把自己的快乐播撒到家里的每个角落。窗台上、台阶下、大树旁种满了花——菊花、鸡冠花、指甲花……虽不算名贵，花开时节一样美丽芬芳，尤其是台阶下那一大片野丁香，花开时像小太阳一般，五颜六色，把我的童年装点得姹紫嫣红。

年轻的母亲哼着歌，蝴蝶般穿梭在花丛中，带着一身花香与美丽，现在想来，那恐怕是母亲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了，夫妻恩爱，儿女环绕。后来年岁渐长，家道中落、诸事不遂，母亲脸上时常布满愁苦，笑容像昙花般稍纵即逝。

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没能上大学的遗憾，母亲对子女期望很高，在我们那个不太重视教育的小村，她让每个孩子都上学，至少完成9年义务教育。兄弟姊妹中，我的成绩最好，于是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到我身上，尽管我是女孩。

在我家经历了一系列变故、生活日渐拮据的时候，她顶着压力，借钱让我继续升学、考研读研，不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只是不愿我再重复她的命运。她希望我有更好的生活。当我插上翅膀，飞到离她很远的地方后，她那颗做母亲的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的牵挂和思念。“儿想娘，难时想;娘想儿，时时想”，她的话让我惭愧，而后更加心酸。

汪曾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和母亲在一起久了，也有点“多年母女成姐妹”的意思。虽然母亲读书不多，生活圈子仅止于我们那个村子，但我们谈天时，常常能找到心灵的契合。很多心里话我倒愿意跟母亲分享，假期与母亲相伴终日也不觉得腻烦。我和母亲都是爱静的人，谈起话来也更能深入，母亲经常把家长里短讲给我听，让我帮着分析;和谁有了不愉快也讲给我听，接受我的开解疏导。

因为了解，因为像朋友一样交心，所以母亲质朴的外表后面，我能看到她有一颗清澈如水的心，历经岁月风霜也不改单纯;尽管自己很卑微，却对更弱者施以关怀同情。能成为她的女儿，是我的幸运。

老舍在《我的母亲》一文中写道：“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如今，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我也宛若失去了根的插花，没有了安定感。母亲去世的那一瞬，我心中驻守了若干年的家轰然坍塌，那段日子，我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夜夜梦回故园。

慢慢地，我试着从悲伤中走出来。多年前的某一天，母亲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悲伤，但她还是坚强地走了过来，将所有心血倾注在儿女身上，把笑容和温暖带给我们。母亲是乐观的，她一定不愿看见我如此脆弱，整日沉溺在悲伤中。尽管她一定很想念我，不然不会一次次在梦中出现，但她一定更希望看到我快乐坚强地生活下去，一如她当初那般热情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