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

张蕾

情势推着走，命运不由人。这是国民党人在今年台湾选战中沉浮和悲欢的大概情形。“小辣椒爆炒空心菜”还没端上桌，“朱上柱下”的党内乾坤大挪移颠覆剧情，老党员洪秀柱在各种“意外”的喧闹声中度过这一年。竞选是放大镜，审视微毫;竞选是波涌，让你摇动，让你碰撞;竞选也是舞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11月22日这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台北的士司机杨小姐（台湾女士不论年纪的称谓）的车中广播传出温软的女声：“大陆的黄河流域已经开始下雪。而台湾中南部海边的渔民们会开始晒鱼干、储存干粮。乌鱼群会在小雪前后来到台湾海峡……”

车子开近新北市板桥第二体育场。下午两点多钟的温热空气挤压在膨胀的人群里揉来揉去。95%都是老人家，从游览大巴里列队走出。他们以地理概念或者“立法委员”候选人名字为单位，各队领头人打着旗。也有人将32开大小的泛旧牛皮纸壳举过头顶，上面是党旗青天白日，旁注“中国国民党，台湾最稳定的力量”。

中国国民党第121周年党庆活动在此时此地举行。体育场内人头攒动。主事人看到我们，热情地招手：“年轻人，来来来，到前面来。”

活动以桃园妇女后援会的多元族群歌曲《我们都是一家人》开场。

现场的氛围也符合开场节目的定调。马英九、吴敦义、王金平等国民党大老悉数登场。秘书长李四川第一个发言：“2016是国民党最艰困的一年。……风水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正好对应我们的两个参选人朱立伦主席和王如玄女士。”

朱立伦后援总会长、“立法院”院长王金平说：4年前新北市长选举，朱立伦赢了蔡英文，在“胜选地”新北市举办党庆，为选战造势，从新北出发是最好的吉兆。

这个时间距离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只有不到两个月。

独一个重点人物没有出席——“立法院”副院长洪秀柱。她按照原定日程去了金门，为“立委”候选人站台。“当时（一个月前敲定日程时）根本不知会碰上党庆日。”洪秀柱原本是国民党角逐明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战的代表。10月17日国民党召开“临全会”，废止了她提名人的资格。

曾立志做播音员、法官、校长的洪秀柱，1948年出生，祖籍浙江。80年代从教职转党职，1990年当选“立委”，跨入政坛，在“立法院”待了八届，资格之老仅次于院长王金平，是“立法院”首位女副院长，在问政领域表现活跃。今年宣布参选台湾领导人后，个人声名扩展到台湾北部政治生态圈以外，其选战经历也成为今年台湾选战大戏中的最大话题。

党庆日这天是以“立委”的儿子打记者而宣告结束的。中天摄影记者因采访遭到新北市议员助理殴打，随后该名助理被认出是国民党“立委”张庆忠的小儿子张钧咏。

2月28日，专跑国民党党部新闻的林庭瑶跟洪秀柱通了电话。洪秀柱说，党内“天王”皆是躲闪，究竟谁要站出来竞逐2016年大选，应战民进党的候选人蔡英文，自己非常焦虑。

“若没人出来，我出来，好不好？我们大闹天宫一场，看看谁是武则天。”67岁的洪秀柱开了个玩笑。

至少在当时，这的确是个玩笑。

“连从政都不在我职业规划里边，我一路的经历，都是很多的偶然串出来的，都不是我的规划。”说这话之前，她发出一个大大的气声，似乎在加重那种偶然的程度。

她的表达从来不会平平淡淡，要么吟诗据典，要么语调高亢，要么表情活跃。办公室门上挂着一串“辣椒”，正应了她的绰号，只不过前面再加一个“小”字，匹配她的身材。

“小辣椒”最常提起自己曾是训导主任的履历。国民党中央党部附近一家咖啡馆的老板是洪秀柱的学生。他常说，洪当训导主任时，“很凶，可是讲道理。”她时常挥舞一根棍子——为什么上课迟到？为什么衣服不扎好？是不是抽烟了？可棍子从来没落到学生身上。她在一楼中庭看到三楼的学生打打闹闹，一嗓子出去，点出名字，声音响彻全楼。

“训导主任”特质也被洪秀柱带到了“立法院”。作为“立委”，质询时洪的疾言厉色让人印象深刻;作为副院长，主持院会碰上在野党杯葛法案，她会不耐烦道“吵死了”，有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说的民进党“立委”瞬间傻住。

她已经搬回“立法院”顶层的办公室。从竞选总部搬回来的资料还成箱地堆放在办公室的公共区域。支持者送的用数枚50元新台币硬币（上为孙文头像，寓意“找回国父”）拼贴的大幅纸板展在桌上，被各种档案物品压得只露出一角。财务还在算账，一笔笔退还募款。

“做账的都快瘫在地上，真要哭出来，账太细了。”洪秀柱说。由于是第一次出现选举中断退钱的事，团队“拼命找法令”，勉强找出一条适用的，想办法尽量能退的就退还捐款。

报刊架最醒目的地方放着两本杂志，一本是9月最后一周的《新新闻》，封面是洪秀柱和朱立伦，大标题道“谁来挂铃铛”，副标题分挂二人旁边。另一本杂志是最新的《壹周刊》，封面“五月天阿信 助理变爱人”。

有人找她议事，讲解原委后表达不平：“我可是‘明媒正娶’的诶！……当然跟您的事情没法比，我这是家事，您那是大事。”

“刚听到一霎那，就是——她要选‘总统’？真的还是假的！后来就想真的是可以啊，哪有不可以，她也蛮有实力的，她没有家庭的挂碍，全心全意地去打拼有什么不好？她是牡羊座的，有什么就是什么，就是冲，冲到碰到（尽头）我（就）回头了。她是很直的一个人。”

歌仔戏演员叶青在其扮演的伍子胥画像前 图/ 本刊记者 梁辰

68岁的台湾歌仔戏天后叶青抽着小烟袋锅，空气里都是烟草燃烧出的杏仁味道。她这样描述听说好朋友洪秀柱要参选的反应。

曾经叱咤荧屏的叶青外形清秀俊丽，她扮的小生，是台湾几代人的共同记忆。她偏爱荧屏胜过舞台，因为在电视剧歌仔戏里，可以细致雕琢人物的面部表情，“诠释角色的内心”。

“我们选（举）也是选人，不是国民党（或者）哪个党，人比较要紧，正派、肯做事，我们一定会帮助的嘛。虽然我们的力量很绵薄，也会尽一份力，这个人不是很正的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洪秀柱选“立委”时，叶青陪她去夜市拜票。蓝营选民，或者是她帮过忙的，就对她热情得不得了;而民进党的追随者就直言驱赶：没用的啦，我们不会投你的啦！洪一边避让着，一边不住地“谢谢谢谢”。

两人的相识源于叶青做生意遭遇欺诈，洪秀柱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叶青跟朋友开玩笑说：洪秀柱很鸡婆诶，她认为看不过去的闲事她就要管定，我那时被她吓到了，好热心啊，后来才知道她是好人。

洪戏称她“叶大美人”，她反过来称其“洪大小姐”。在洪秀柱正式被提名为参选人后，叶青也改口贺道“啊，洪‘总统’”。

两个女强人是各自行业的名流，也都未婚。叶青收养了嫂嫂二姐的女儿，但在洪秀柱面前，她们不聊这种家常，也不互诉苦水。

“（她）太坚强了。就算是会有（拉家常），也不忍心去戳破她软弱的一面。……别人我不知道，她是有什么挫折，就说没什么。因为自己还是要过啊，哭也是过，笑也是过，干嘛要给人家看，出门就笑嘻嘻的，不开心就关在家里。人生没有没经过挫折的人，遇到了就遇到了，难过几分钟，想开了就好了，这一点要解决的，别人没办法帮你。”

老姑娘“嫁”给了政治、“嫁”给了政党，洪秀柱认真“为官”，作为外省的第二代，闽南语都是“用心在学”——她时不时要叶青给她说几句，勤加练习。

“省籍”曾经至关重要。早年刚进入党部工作不久，蒋经国时代的重要人物之一、省党部主委宋时选因为在某个场合听了洪秀柱的讲话，印象深刻，本来想培养年轻人选“立委”的宋找来洪，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省籍。洪答：浙江。宋叹：可惜了。

洪秀柱与朱立伦参加国民党选情造势活动

“我说，浙江人，跟蒋经国是同乡耶，怎么说不好呢？只是没有姓蒋而已。”她紧接着补充了几个字：“开玩笑的啦。”

今年4月洪秀柱生日，叶青问她送什么礼物好？洪大小姐说，教我唱几句歌仔戏吧。也没有实现。

如果用戏中人喻之，叶青会说洪秀柱像抗金女将梁红玉，不是岳飞——虽然洪秀柱曾以岳飞自喻。叶青读史度人，岳飞精忠报国当然可以对应洪的赤诚，但岳飞被害怎是奸臣一力为之？若岳飞败敌救回皇帝老子，正在位的皇帝儿子如何自处？后段剧情断不可类推。

台湾实践大学政治系教授赖岳谦也认为洪秀柱自比岳飞并不恰当：“她有岳飞的这种中流砥柱的作用吗？她可能是（国民党内）历史上最不能打仗的那一个。”他评价洪秀柱的公众发言常常是“没有讲出一句得体的话”。

9月底，洪秀柱上电视节目被问及副手人选是否考虑朱立伦，洪答“衷心期盼”，并称“我们是生命共同体”。

台湾政治观察家黎建南在东南卫视的节目中评价说：“洪秀柱这个人就是快人快语，她有很多优点。但如果是参选，就很让人为她担心。她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语不气人死不休。她讲那句话是对的，说两人是‘生命共同体’，（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政治生命共同体’。那当然了，她选不好朱立伦也要下台。但这句话通常应该是朱立伦讲，……这样就有同仇敌忾、荣辱与共的味道，现在变成洪秀柱讲，‘我要选不上，你会很难看’，就给人家威胁的意思。是不是她可以讲，‘我如果选不上，我自己难看活该，但我也连带着让你难看，我很过意不去。’这句话就是说，政治嘛，有时候要让人家感觉说，由于是选最高领导人大家是一种感觉，让人感觉是不是谈吐很得体。”

洪秀柱将问政时的真诚与直率（也是她本身的性格）带到选战中，“如果说透过这场选战，我们能够胜出的话，这对于台湾选举文化是大反转，整个一个选举文化都变了，让知道说这样子讲真话，做实事，有理念，有思想，捍卫价值——核心价值的，而且从基层的、没有背景的、完全自己一步一脚印打拼出来的人也能够问鼎大位，那对台湾一般的年轻人是很大的鼓舞啊！”

但走过传统选战的人们对此很不以为然。曾经的陈水扁的助选员、后反转剧情成为揭扁弊案大将的张友骅说：“洪一旦提名确定，她的民调就再也没有上升过，都是16%左右，后来民调就直线下滑，已经到了个位数。她又没有钱，没有人，去帮助她的人在国民党的权力机构来看的话，其实是边缘人物。她又想用两岸政策来跟蔡英文有个区别，结果没想到接二连三地讲错话——你不能拿学者的研究当政见处理，这样一弄之后，再加上她一讲完又闭关……”在张看来，国民党自9月初起，就明示或暗示，希望洪秀柱自行退选。但直到10月17日国民党以唯一议题“候选人提名权存废”召开的“临全会”上，洪秀柱的口径依然是“孤臣可弃但绝不折节”。

“如果我是洪秀柱的话，我不会那么怨，我会写一个重点：这已经不是我选择的战场，既然不是我的战场，要么战死要么退出，我很胆小，我不想死，我会退出，你要嘲讽自己，哪有一天到晚检讨国民党的？……你不能老是指责别人不对。政治不能这样玩。”张友骅说，洪秀柱败在“自不量力，假戏真唱，以为自己真是个主角”。

从宣布竞选开始，对洪秀柱的质疑就没有停止过。有人批判她的反传统选战策略以险博胜，有人对她的执政能力不信任，但更多的人认为她处理不好跟党中央、地方“立委”的关系。洪秀柱的“对手”，党内的比党外的多。民进党方面按照自己的节奏走，避免交锋，冷眼旁观。

“做一个正常人，每天遇到了媒体，就把麦克风堵过来问你，你要不要被换掉？正常人都疯掉了。所以你只能佩服洪秀柱在这个过程里面，她的抗压性有多高。你也不得不佩服，处在台式民主的生态和泥淖里面，要能够撑过去，要能够完整地走过这条路，她有多么困难。”前“立委”、有“揭弊天王”之称的邱毅说。

人们看到报章中说，洪秀柱偏爱去眷村，握着老荣民的手，为他们唱很老的歌，老人家们激动：你早该出来选！而在绿营选区，国民党的“立委”候选人都到不齐，不肯与她同台。更有消息传出，洪不服从党中央安排，只去深蓝选区“取暖”。

11 月22 日下午，支持者前往新北市板桥第二体育场参加国民党成立121 周年党庆大会 图/ 本刊记者 梁辰

洪办否认这些指责。

“我们（的行程）包含深绿的选区。云林县的斗六通常选举蓝军不会去，但是斗六是我们最早去的地方，而且我们去的声势、跟支持者互动比马‘总统’两次选举去都还要多，我觉得这样的声音传出的原因是媒体只关注今天哪位大佬没有来，但是却忽略了哪些地方人士在现场，我们到的时候基层民众、民意代表都在现场。”洪办的李昶志说。

“我必须这么讲，这样讲可能会得罪人——靠大佬一定会有选票吗？去年11月29号（九合一大选）选赢了吗？哪个大佬没出来。”洪秀柱说。

一位要求不具名的信源透露，国民党内某位“立委”候选人，在当地民调占优，其团队跑基层非常勤奋，但优势始终拉不开太大差距。尽管没有明确的根据，但“他们把原因归咎于洪”。

按照台湾选战话语，这是“母鸡带不动小鸡”。

在7月25日洪秀柱斗六西市场扫街过程中，年轻农夫送蒜，以“胜‘蒜’在握”祝她“冻蒜”（当选），卖肉粽大婶送粽子祝“包中”，但国民党“立委”提名人张嘉郡未现身。现场媒体问洪：“是否愈往南愈冷？”洪答：“是愈南愈热情，怎样会冷呢？”

洪办认为，洪秀柱所能争取到的，正是基层的、国民党近年来正在流失的选票，不是“游览车动员来的”，而是自己骑摩托车、脚踏车自发前来的。

至于与党部的意见分歧，接近洪办的人士称，确有，但只有一处，就是党部以马英九竞选的经验，希望给洪一天安排数十个行程。洪不同意，认为累死事小，关键收效甚微，“你们替马英九辅选打的是顺风牌，我们现在选举是逆风牌，打法是不一样的。”

林庭瑶也观察到，洪办与党部的沟通和协调并不算顺畅：“常常都是小事，但演变到后来变大事。”

党部觉得掌握不到洪的行程，洪办说党的整体组织架构并没有联动起来尽心辅选。

“党内有一个辈分很高、不挺洪的大佬，跟一个辈分很高、挺洪的大佬说，请他去劝洪秀柱：一个女人当到副院长已经不错了，不要再争了。”一位接近洪秀柱的人士说，“你觉得这个话我们听到了是什么感受？……就是说，‘啃老族’在家里头上网打电动，不肯出去好好做事，反正家大业大饿不死，围墙外面的人就在骂这家族，很糟糕，很脏，很腐败，你们不倒台湾好不了，家里的大姐听了挺身而出，跟外面的人说你们不能这样子。大家争论不休，大姐受了伤，被侮辱了，回到家，她的家人不但不关心她慰问她，不帮她疗伤止痛，还笑她：看吧，叫你不要这样做，你以为你是谁？这就是洪秀柱的处境，你懂吗？”

若从头论，洪秀柱的选举历程，是从逆风方位起步的。因为台北县党部换新主委，要用自己的人马，就把她调离妇工组组长的工作，改放到党部一份刊物当发行，“那有什么好卖的，根本就送的，就把我冷冻了3年。气死我了。……那时还四十岁不到。”后来她跟党部领导要求去选“国大代表”。说是“选”，其实当时若党提名，“党提名谁，谁很自然，肯定当选。”要求提出后，偏被泼了冷水：“有出息就去选‘立委’，不要由党来指定。”

“我是激不得的，二话不说就走了。第二年就去选‘立委’。”洪秀柱说，“我的目的不在选举，因为我心想，我钱从哪里来？我上面不认识人。我说我要选，你们觉得我很讨厌，那就给我换个工作，不要叫我卖杂志。我青春都卖掉了，莫名其妙嘛，要让我回去，我早就当上校长了。”

1989年，洪秀柱报名参加“立委”初选，遭到阻挠。“我说报告主委，你会讲的话我比你更会讲，因为我也做过党工，……提不提名是你的事情，要不要参加初选是我的权利，因为我是党员。”

29个乡镇市政见发表会，洪只参加了7场，“那个时候他们让我辞职否则不让我去选，我说莫名其妙，为何不准我请假参加初选呢？”在无法亲自出席的政见会上，洪秀柱找来放暑假的表弟，每唱到她名字，表弟就手持“无言的抗议、无声的缺席”的海报上台走一圈，引发媒体的注意与报导，“反而给她带来生机”，结果初选获得第八名，这个成绩可能提名，也可能不予提名。

“1989年8月16号，父亲出殡之日，中午还穿着孝服在等骨灰火化，没想到此时电视新闻报导‘中常会’通过提名名单居然有‘洪秀柱’”，当时真是悲喜交加，情绪十分复杂。由于距离投票只剩三个月的准备期，连竞选总部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租约未到就提前结束营业的万峦猪脚店，充当选举之用。人说，还没XXX（另一“立委”候选人）的厕所大。

“党部一直刁难，不给我薪水，就等于我辞职一样，害得我差点走投无路……问题是跟这一次不一样，我选上了。”

从第一次绝处逢生开始，到历届“计划赶不上变化”，一路选来，作为“立法院”最资深的委员之一，洪秀柱无疑是成功的。但当舞台放大到全岛，剧情就非洪的够胆和决绝所能掌控的了。

在决定辞去电视台职务加入洪秀柱竞选团队之前，毛嘉庆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挑战了洪秀柱很多“尖锐的问题”，“包括那些对手会打击她的问题。”

“我确定她是个经得起考验的人，而且是干净的人。不干净就不要玩了，迟早你都会被抖出来的嘛。”2012年“大选”时曾担任马英九、吴敦义高屏竞选办公室主任的毛嘉庆说。

毛做时政记者多年，与洪早有接触。他见识过洪审查各个部会送到“立法院”的预算案子，“这种几十亿的大金额下面藏着的几千万的小项目她都能抓出来。很小的项目，乍看之下就翻过去了。她说，你这个地方跟我说明一下，我看不清楚，说明太简略了。人家越说明越证明有鬼，所以——‘删掉’。我见识过这种功力，也很佩服她。”

洪秀柱办公室的资深助理会“消遣”她，说，这就是没有小孩的好处，“她可以当一个工作狂，把人家那些部会弄得东倒西歪。只要她问什么，都要照实说，不然下场会很凄凉。”

毛嘉庆的爷爷是国民党撤退来台的军官，毛家秉承的是传统的中式教育。父亲去世前帮毛嘉庆的孩子取好名字“雨声”。这名字来自父亲童年最深的记忆——奶奶抱着他，在屋檐下听下雨的声音，想家，眼泪滴落在孩童脸上。

但毛嘉庆小时候讨厌国民党，“不喜欢用权势去欺负人的感觉”;上学时加入过“外省人独台协会”，“那时候同情过‘台独’，也想了解‘台独’。”搞懂了之后，他还是在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国民党。但，“与党失联了约莫十年。因为我对这个党失望。”

“台湾（人们议论的）就是说，洪秀柱能不能玩这种游戏？而我想了解的是台湾需要什么样子的人来玩？没有老公，没有小孩，爸妈也过世了。她做这些事情不用徇私，不用留东西给下一代。难道这种人来玩不好吗？那些‘立委’说对我们选情不好。为什么对选情不好呢？因为她没有钱。像XXX那样把人叫过来请吃饭，一个人拿个几十万、几百万给你。加油呀（拍拍肩膀），这样对他们选情才有帮助，你懂的。”

毛嘉庆曾在电视节目中说出对“换柱”直接动因的个人看法。9月过了中旬，洪与朱谈，希望后者能担任她的副手兼“总司令”，理由是这样的组合即便败阵，责任在柱不在朱，朱可以继续做党主席，而且也可以脱掉此前“拒战避战畏战”的帽子。洪建议朱，以成人之美和练兵的角度来参与选战，对朱抓稳党的路线有助力，“使得民众因理念而选择追随你，不是靠权谋。”

“洪因为这句话引来朱非常的不快。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二十多年来，洪秀柱一直在这家位于新北市永和路的曼都发型店打理头发图/ 本刊记者 梁辰

我问毛嘉庆，洪秀柱的权谋之策如何？

他回说：“走到今天，我如果说她在权谋上是100分，你也会笑我。她在权谋这一块弱，弱到几近天真的地步。（可）台湾是小岛寡民的，权谋对谁有好处？”

“作为新闻从业人员，看着李登辉的末年，看着陈水扁上台，哇，好精彩，什么事情都有，选举前还给你两颗子弹。够权谋，够厉害。台湾有没有变好？支持洪秀柱的人这次都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不需要精英跟神来领导我们，我们需要有人好好为我们服务。”在毛看来，洪秀柱在“立法院”26年，若她来掌舵，行政机关没人胆敢糊弄搪塞，她看得懂别人玩的权谋。

我还是有疑问。“看得懂”与“管得了”，两者之间要跨过的，不只是阅历。

“现在很明显，轮不到她管。”毛说。

“笔者以国民党系国父孙中山先生所创设，有主义，有思想之优良组织……愿吾子女，勿为名利，参与政治，自求多福。”

关于政治，洪秀柱的父亲洪子瑜曾写下这样的文字。他因台糖沈镇南案牵连，虽审判无罪，却发送到绿岛感化两年半。这段经历让洪秀柱在幼年即对政治有切肤之感。洪子瑜以无党籍终其一生。当年选上“立委”，洪秀柱就把当选证书拿到爸爸灵前。后来又有当选“立法院”副院长的证书、被聘为国民党副主席的证书。洪秀柱原本希望呈给父亲的第四张证书是“总统”当选证书，但这个心愿落空了。

洪秀柱说，若父亲还在，对“换柱”的过程一定心痛死了。

说起洪副院长，曼都发型永和店的吴小姐眼圈发红，虽然她也说，其实自己并没有被这位民意代表服务过。

“就是舍不得，心里很难过。她很好啊，很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没有官架子，我们有时候会忘记她是副院长。”洪秀柱二十几年来一直在这里做头发，比掌事的吴小姐资历还要深。小辣椒风风火火，做头发也迅速，一般一二十分钟就离开，“别人来了洗头发可能还会按摩享受一下，但她都不会。”

毛嘉庆喜欢学洪秀柱揪着眉头看人家吃她做的卤猪脚，紧张地问：“好吃吗？”她从集市上买来的猪脚，会亲自再拔一次毛。

她有一只宠物龟，是别人遗弃在医院的，她领回家，养在官邸的院子里，取名“洪龟龟”。她说，这只长时间睡眠的动物“寿命会比我长吧。”“它以后会列入我的遗产。”

12月3日，经过70分钟的恳谈，洪秀柱与朱立伦一同走出官邸，接受记者采访。洪秀柱一脸严肃，称已经接受朱的邀请，担任“竞选总部顾问团总团长”，此前她一度婉拒。而朱立伦则面带微笑，表示非常佩服洪的忠贞，非常支持洪的改革理念，跟他想法一致。作为“党内团结的最后一块拼图”，洪秀柱归位了。

我想起曾在先期发去的采访提纲中提到、但现实采访中没有问及的最后一个问题，“谁是你最大的敌人？”洪秀柱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打印出来，让我带上。

她这样回答：“在政治这个行业我们没有什么敌人，比较要说的是有没有‘仇人’。对这种事我是忘得很快，别人对我我就不知道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