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英国人在国外
2015-09-10
过去有一个反对英国人去国外的理由,这就是他使自己太像在家里了。人们谴责他对待头等的外国旅馆就仿佛只是一家四等的英国旅馆;而且还谴责他在旅馆里吵架就仿佛那是一家下等酒店。假如这种责备有点道理的话,那么自那时以来,这种责备已转移到精力更旺盛的一批暴发户身上去了:跟美国旅客相比,英国旅客很可能被误认为文明人。他甚至已带有大陆环境的颜色,而且跟他本人曾捕写为“土著”的那种人毫无区别可言。这几乎可以视为一种入乡随俗的方式。
可是这种老责备中有一个特殊方面,依我看似乎比其他方面更稀奇、更费解。这就是英国人在要求某些东西时确实会犯错误或气势汹汹,只因为那些东西对他熟悉,但又不是真正的那种长期以来一直对他或对他父辈所熟悉的东西。英国人要求英国的东西,我可以理解;奇怪的是他所要求的却不是最英国的东西。有一些最英国的东西,他已经在英国丧失了,因而很难希望在欧洲找到。他确实希望在欧洲找到的大多数东西,他不久以前甚至在英国已经找到了。他需要酒,就要苏格兰酒(威士忌);他甚至甘愿忍受不可容忍的民族耻辱,称之为苏格兰酒。他需要体育运动,就要苏格兰游戏(高尔夫)。他期待着见到整个风景都被高尔夫球改变了外貌;尽管他本人十年来很少玩过。他并不去四处寻找板球,尽管他打板球已有六百年的历史。正如他要苏格兰球场而不要板球场,要苏格兰威士忌而不要啤酒,他也期望许多物品和用具往往是英国的远远少于美国的,有时则是英国的远远少于德国的。要是说甚至茶叶也跟麻醉品一样最初起源于东方,那也许会把论点扯得太远,成了幻想。但肯定地说,英国人在大陆上所有的咖啡馆要喝茶,正像东方人在伦敦的所有酒馆要鸦片一样,是毫无道理的。他终于可以跟这样的法国人相比,那法国人在图廷那里一连串茶叶店高声大嚷,要把红葡萄酒列入他的账单。可是我倒并不怎么埋怨那些老式的英国人,他们要求如“下午5点的茶点”那种东西,因为大家都承认这是英国的习惯。
我要抱怨的是新式的英国人,他们在俄国平原上坚持要喝冰淇淋苏打水,而拒绝喝茶,因为茶里加有柠檬或是从俄国茶炊里倒出来的。盲目接受某些外国东西,同时又盲目拒绝另一些东西,这种奇怪的矛盾和结合,在我看来确是一个奥秘,可以将它增补进基督教世界中也许是最奥秘的国民性格中去。一个出生在港口市场的人在立陶宛旅行时,竟会思念古老英国最古老的事物,这事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充分原谅的。一个出生在港口市场的人竟会怀念纽约的最新事物,而在立陶宛农民当中找不到这些时,竟会惊讶不已,这甚至比他本人居然想要这些事物还要更离奇呢。
然而随着英国人这种怪癖而来的,甚至还有英国人更严重的错误。英国最有理由值得自豪的事物,正是英国从基督教世界的古老文化中所保留下来的事物,因为那个世界所有其他国家都忽视了这些。它们是民族生活中既独特而又普遍的战利品和纪念碑。说它们是英国的事物,意思是说英国人保留了它们;说它们是人类的事物,意思是说全体人类应当保留它们。说它们是欧洲的,意思是说它们真正属于整个白种人的文明;说它们是英国的,意思是说大部分在欧洲已经丧失。我曾听到英国人吹嘘各种各样荒谬的事物,从拥有日耳曼血统到拥有犹太人政客;我却从未听到一个英国人说一句任何有关真正英国事物的话。
例如,一件明显的事就是壁炉,它具有古拉丁语“中心”的意思。壁炉的概念是可以在古罗马文化中找得到的概念,因而也可以在由此发源的所有欧洲文化中找到。壁炉的概念虽然四处可见,但壁炉本身却不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如今在英国可以顶容易、顶普遍地见到壁炉。具有离奇讽刺意味的是,法国诗人或意大利演说家,满怀着异教的伟大过去的辉煌,自然而然就谈论一个人要为“炉火和圣坛”而战斗;而他本人却实际上忽视了壁炉,犹如我们忽视了圣坛一样。基督教世界中真正保存了壁炉的唯一一个人,就是不幸放弃了为之战斗的那个人。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没有真正的炉火零星地散布在欧洲各地。特别是在穷人当中,他们始终保留着过去最崇高和最自豪的传统。我谈的是比例问题;这种习俗的存在,在一个地方比在别的地方更占优势。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肯定地说,它在英国比在其他国家更占优势。差不多所有其他地方,那个称为“炉灶”的更不自然、更乏味的设备已经牢固地建立起来了。就每一个永恒的和主要的意义而言,壁炉是一座可以看见火焰在其中跳跃和闪光的、好客的家庭圣坛,跟出于纯实用考虑,把热能关在大匣子里这个习惯,其间简直无法进行对比。炉灶有着一切实用方面的丑陋;壁炉则必然始终具有某种更加辉煌的东西。我们大家都能感觉到外国人的阴冷和凄凉,因为他不可能真正希望坐在温暖的炉火旁,除非来一次极端的实验,把他的房子放火烧掉。
现在我要向人们呼吁,他们唱过一百首英国歌曲,听过一万次英国人讲演,读过一百本英国著作,其中莫不多多少少包含着温和的或激烈的爱国精神,我要吁请他们说说,是否见到过这种基督教习俗的延续作为英国人引以自豪的一件事受到了应有的称赞。我们光荣传统中这个离奇的缺陷,依我看就是一个明证:我们这个国家危险地缺乏强烈的民族感情,而首先是太过于消极地向别人的影响投降:德国的、苏格兰的,尤其是美国的。
壁炉只是家庭中的一个细节,我举出它,目的是为了便于说明;但这当然可以扩展到无数更大的、具有同样真实性的例子中去。英国的小旅店虽然是一种最有基督教精神的机构,它却超出了基督教世界的习俗。过去,它曾是别具英国特色的事物。我说它曾是,因为我非常害怕,资本主义的垄断势力和禁酒主义者的狂热早把它变成了历史的陈迹了。不久以后,小旅店可能会完全死亡,变成光荣的历史纪念碑。
凡是在外国旅行的人都能注意到,新事物往往并非建立在老事物的基础上。我们已经把英国旅店破坏了;不过至少还有它来加以破坏;许许多多在其他方面令人钦佩的民族传统却更不走运。在欧洲,尤其是欧洲边远地区,我们可以见到最新的现代机器被引进,而未经任何过渡。美国的、野蛮的新东西直接就用在欧洲的、野蛮的、最旧的东西上去了。那种介乎二者之间的、适中而成熟的文明还不为人所知;许多国家的人们只能到英国来才能对此有所领略;即使如此,他们也可能来得太迟,英国人很可能早把英国最后的光荣事物摧毁了。我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令我感到震惊的依然是我国同胞的那种奇怪的品质:他们的傲慢,尤其还有他们的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