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奇兵出新化

孙锋

据说湖南新化县人约好一起回老家，全国超过70%的学校，会找不到一家营业的打印店。新化文印三军把持中国文印市场整条产业链，占领全国。

2015年2月11日，农历腊月二十三，祭灶节，宜祈福。

湖南新化县洋溪镇，几辆还沾着新鲜泥土的推土机停在路边，旁边推平的几千平方米土地上，临时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帐篷，里面挤进了富士施乐、柯尼卡美能达、佳能、三菱、惠普、精工、川本等大型国际公司。他们趁中国所有学校放寒假的时间，不远万里来到这个闭塞的山村，参加由一帮曾经的农民领衔的“2015，中国·新化文印产业博览会”。

也只能挑选这么个吉时，据说湖南新化县人约好一起回老家，全国超过70%的学校，会找不到一家营业的打印店。

一块钢板的艺术

新化文印的历史，就是中国文印业历史。

事实上，把全世界文印业的目光吸引到新化县的，是遍布全国的新化打印人；而将新化打印人规模“搓”成20多万的，是走南闯北的新化县易代育、易代兴兄弟，和他们的一块钢板。

改革开放初期，易氏兄弟不好种田，只能出门跑江湖，主要糊口的手艺，便是帮人修钢板。修钢板是力气活，易氏兄弟不只有力气，还有一点头脑。

当他们来到重庆涪陵人民银行修钢板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同志正在对着一台怪机器边敲打，边骂娘——她的打字机，打出来的字不整齐。

突然，弟弟易代兴似乎发现了一点门道。

这台怪机器后面有个夹子，把夹子拧紧后，往前、往后移可以定位；夹子的右边有个铃铛，如果铃铛位置不对，打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铃铛就不响，就会一个字、两个字地继续打，不会换行。字自然就不会整齐。

“同志，我们是修钢板的，也是专门修打字机的。而且我们是包修的，就是不管什么时候修好，你给我45块就行。”易代兴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壮着胆子向这位打字员打包票。

其实，在这位女打字员骂累休息的间隙，易代兴偷偷地晃了一下机器，发现自己的判断完全正确，所以才敢揽下这单生意。

身边并没有顺手的工具，易代兴从拆下来的钢板上，敲下一块，东凑一下，西搞一下，“耍花枪给她看”。真正要做的就是用钢板把夹子轻轻敲一下，移个位置。

果然，怪机器复原了，易氏兄弟也敲出了一条“专业”维修打字机的路。

开始，易氏兄弟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到处修打字机，只能跑到各个单位先把坏打字机研究一下之后，才接手。但长走夜路总有机会撞到墙。

易氏兄弟走到重庆潼南一所学校，收了45元维修费后，打字机始终没有修好。“又不舍得退钱”，两人卷上铺盖，抱着打字机跑到了几百千米外的四川雅安。

跑到一家旅社后，易氏兄弟把打字机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用钢板敲打无数遍后，终于“可以闭着眼，摸清打字机的每根螺丝丁”。

在外闯荡了几年后，手艺日益精湛的易氏兄弟回到了新化县，开了一家打字机维修店，边修打字机，边收徒。

至此，易氏兄弟的一塊钢板，敲出了新化县一个新行业，和一群日后走遍全国的打字机维修员。

文印湘军战全国

“此次征兵入伍，算吾心坚意决；要求又申请，书上现碧血。恨无识山之眼，分吾雄心红黑；一片丹心真难得，疆场非英雄，江湖为豪杰。”

咬破食指写完这首诗的时候，新化县洋溪镇寨边村的邹联经，还只是个参军失败，刚学会修锁、修手电筒和修缝纫机的“三修”小学毕业生。

食指的伤疤还没干，誓做江湖豪杰的邹联经，在回乡途中认识了易代育的徒弟袁锡楚，开始拜师学习他的第四项技能——维修打字机。没想到的是，正是邹联经阴差阳错的一小步，成就了新化县文印湘军征战全国的一大步。

凭借之前三项维修技能的积淀，邹联经的打印机维修技术很快便独霸一方。以至于新化县成立“新化县洋溪打字机维修厂”的时候，邹立即当选为第一任业务厂长。

上世纪90年代，在邹的带领下，新化县打字机维修行业从原来200多人，发展到了5000多人，新化人形成了一个遍布全国的流动维修打字机大军。

时代在进步，文印行业也在不断地被推动和发展。机械式打字机慢慢被电脑复印机、打印机替代。同时在进步的，还有新化人的维修技术。

慢慢掌握复印机、打印机维修技术后，邹联经不再满足于当一厂之长，他借了2万元，带领徒弟在广州开了他的第一家打字复印店。仅仅一年不到，几百万元入手。邹带着徒弟开着奔驰回到新化县，掏出中华牌香烟，一根根散给还在到处维修打印机的乡亲。当香烟的烟气氤氲整个新化县的时候，同时燃起的，还有文印湘军燃满全国的星火。

一批批新化打印人，携家带口，从湖南出发，迅速蔓延到全国660多个城市、1500多个县城。离乡的新化打印军团大致分成三军，成建制攻陷文印市场所有产业链。 新一军负责贩卖二手打印器材，新二军专营打印店，新三军依旧维修打印器材。

名声在外的，正是摧枯拉朽攻城拔“校”的新二军团。

新二军团一般全家出动，握着卖田卖地、东拼西凑的几万块钱，一头扎进一二线城市的高校内。而他们的进攻策略，便是兵不血刃的价格战。曾文辉便是新二军团北伐入京的代表之一。

2004年，曾文辉入京后，在北大一个偏僻的教学楼角落扎下阵营。10平方米的店面开张当天，便打出了“复印8分，双面7分，打印2毛，废纸算钱”的宣传标语。这无疑是枚血腥的炸弹，瞬间把价格高2倍的本地复印店炸得门可罗雀。

本地复印店立即予以同价还击，曾又打出“复印7分，双面5分”的标语。而这个价格，本地复印店无法盈利，但曾文辉却依然有可观的收益。

曾文辉并没有强大的资金做后勤保障，他只是和其他新化文印大军一样，以学习打印机维修技术出身。所以，曾在筹备新店面的时候，只需购买二手打印器材即可，此举在成本上节省的尤为可观。而售卖二手器材的也正是新化新一军团的老乡，价格自然实惠。同时，曾的老婆、儿媳也是店里的员工，节省了部分人员开支。

在普通打印店日常耗材中，除必须的纸张、器材磨损外，墨盒、墨水的消耗是一项巨大开支。墨水是一次性消耗品，但更换一次费用高达数百元的墨盒，却是可以循环利用的。而更换墨盒需要较为专业的维修技术，普通打印店无法完成。但在学过打印机维修技术的曾文辉这里，却是一项可以省掉的费用。

除此之外，曾文辉又从新二军团老乡那学会了“服务”——偷偷地将学生打印的学习资料备份，为前来打印或者需要复习资料的其他学生提供增值服务。

如此，曾文辉的打印店在性价比至上的高校打印市场内，再无敌手。而实际上，新二军团绝大部分皆是以曾的进攻方式，如履平地地攻下一座座城池。

迅速地，3200家新二军团攻陷北京；2300家攻陷广州；1300家、910家、850家分别攻陷上海、昆明和贵阳。全国超过70%的高校文印市场，已是新化人的天下。

曾文辉不是第一个全家倾巢出动，游走全国的文印湘军，也自然不是最后一个。截至2010年底，20.6万文印湘军遍布全国各地。走在文印湘军的发祥地洋溪镇白井村，除了留守的老人和摆弄着废弃打印器材的儿童外，鲜见青壮年男女的身影。190户白井村人家，出走新化县，在全国范围内开设了文印店450家。

至此，新化文印军团占领全国。

安内和攘外

从新化县出发，坐上公交汽车，头顶上的太阳能路灯还未数到尽头，白地村就到了。白地村村头，新建108栋别墅，建成48栋。而房主清一色的全是外出闯荡的打印军团。似乎，新化文印湘军风华正茂。

2006年下半年，包括曹文辉的两家复印店在内，北京8所学校及其周边原有30家复印店。在曹看来，偌大的北京城，凭借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吃不完，遂打電话给新二军团的其他成员速支援北京。

新二军团很给力，2007年，55家新化籍复印店入驻北京。联合曹文辉等人，垄断价格，硬生生剿灭了其他28家复印店。顺带着，也剿灭了曹文辉的两家店面。

8所学校能容纳的复印店数最多50家，新二军团却把市场搓到超过60多家。当有外敌的时候，大家还能枪口一致对外，外敌消尽后，新化军团内部开始调转枪口，各自为战。

依仗入京较早获得的本钱，曹文辉打出军团内价格战的第一枪，随后，其他新化籍复印店紧随其后。曹文辉发现，除了价格战之外，自己似乎没有其他强于对手的进攻手段。而就在曹决定是否变卖其中一家复印店，集中火力抢占市场的时候。在京的新二军团内部，传出了雇凶打砸抢的传闻。

“干这行就为了糊口饭吃，把命拼进去，我是为了啥？”曹文辉立即关掉了两家店铺，和其他20几家新二军团成员，丢盔弃甲，逃离北京。

北京市场的恶性竞争，只是新化文印人逐鹿中原互相撕咬的一个缩影。一小部分新化打印人成功的背后，是一大群新化打印人重新的背井离乡。然而，让新化文印湘军还没意识到的是，一个远在杭州的25岁河南青年陶鹏飞，正在慢慢变革着他们的固有模式。

2013年底，陶鹏飞在杭州与朋友一起投资的小型打印店每日人头攒动，但月底清算掉耗材、房租、水电和人员开支后，发现竟然无利可图。而同校新化人所开的打印店似乎盈利不错。陶开始琢磨彼此间的差距。

算来算去，陶发现，新化军团第一轮炮火是性价比，第二轮炮火还是性价比，后勤补给就是妻儿老小全家上阵节省开支。自动化专业出身的陶鹏飞立即以削减人力成本为切入点，思考新的商业模式。

2014年中旬，陶鹏飞更换了两批研发团队后，又召集华为、网易、浙大网新的优秀技术人员，组建了新的创业团队，经过三次迭代升级的“分分钟印”在线打印服务正式上线。而陶的“分分钟印”正是要改变新化军团把持的自动化不足、打印设备陈旧等中国文印业弊端。

陶的商业模式很清晰，通过利润分成与线下打印店合作，在打印机上安装二维码设备，用户在自己电脑上编辑好的文档，只需上传到“分分钟印”的网页，获得二维码后，在任意合作打印店的二维码设备上扫描之后，便会自动打印，支付宝付款。自始至终，店家都无需插手。

分分钟印的优势就在于，把需要人力操作的打印机，完全自动化，大大节省了人力成本，打印费用自然也更具有竞争优势。这无疑是革了新二军团的命。

2014年底到2015年初，短短3个月时间，“分分钟印”的在线打印业务复制到了杭州30多所高校，10分钟时间敲定了A轮百万元投资。

同时，分分钟印即将开放资料分享业务，打造资料分享平台，甚至是在线教育平台。至此，让新化文印军团引以为傲的“资料分享”服务，也即将被“分分钟印”颠覆。

没了人力优势、服务优势，似乎到最后，新化文印新二军团，最终会有大批成员被改编到新一军团或新三军团。但文印设备国产化的加强，新型国产自动化文印设备正在逐步投入市场，新一军团的阵营也岌岌可危。

不过，新化人并没有坐以待毙，那些在老家盖起别墅的新一军团成员们，已经开始摆脱贩卖二手设备的身份，把资金投入文印自动化打印设备的制造端。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新化文印人占领全国的景象，会变得越来越模糊和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