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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围城:太阳花时代的台湾新政治

2015-09-10庄雅仲

文化纵横 2015年4期
关键词:民主政治

庄雅仲

本文旨在检视当下台湾的民主危机,以及这一危机下台湾社会的再政治化现象。2014年3月的太阳花运动在震惊全球的同时,亦撼动了台湾社会,面对迅速转变的政治与社会环境,研究者试图对其做出解释:署名“工人国际委员会”的团体,以《台湾新世代的穷忙族》为题撰文,提出社会不公才是太阳花运动爆发的根本原因。曾任台北市民政局长,现在致力于理解中国“海西”战略的政治评论人林正修,则在《太阳花的基因焦虑》一文中分析了这场运动及其后的相关评论中所蕴含的中国因素。近年来,台湾学者围绕中国因素展开了数轮辩论,例如吴介民和赵刚等社会学者的迥异见解。太阳花运动则让这些“异见”发酵,产生了林正修所说的“基因焦虑”,深怕自己的立场不再得到新世代的青睐。[1]

综合这些评论对当下台湾政情的提问,本文将从社会不公和中国效应的角度,阐述太阳花时代的台湾新政治。21世纪初期的几年中,台湾在这两个面向的急速变化,奠定了太阳花运动的社会基础,也成为新世代政治所面对的难题。

想象社会不公

社会科学家习惯将1990年代以降称为台湾的“社会运动的年代”。[2]90年代台湾政治的最大成就在于处理了民主化过程中的分配不公与文化差异的问题,并通过抗议或倡议的过程,迫使国家机器直面社会中的怨怼与不平之感,并采取应对措施。社会不公在后威权时代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通过这一动态过程才得到某种程度的平衡与抵消。

不过,过去10年的金权政治却导致了一个根本的变化,即受到全球性新自由主义资本扩张的影响,资本与劳动之间不对等的杠杆平衡遭到了破坏。许多社会科学家试图理论化这个前所未有的全球掠夺,Henri Lefebvre的关于城市化的研究重新受到关注,地理学家David Harvey、Andy Merrifeld和Neil Brenner基于Lefebvre的完全城市化预言(寓言),分析全球资本积累所具有的破坏性,同时主张寻找新的出路。[3]

透过这些对新千年社会不公的警告,我注意到台湾新一波群体抗议动员中的想象政治,这个想象过程主要是基于对Guy Debord所说的“美景社会”(society of the spectacle)的概念的挑战。[4]资本主义透过创造无历史的“美景社会”,建构出一个具有致命吸引力和震慑力的商品世界。Arjun Appadurai和Charles Taylor说的社会想象则试图摆脱这一概念的束缚,即行动者透过再诠释、感受与评价周遭意象,重建与对象或环境的新关系。[5]

显现在21世纪台湾的“美景社会”是所谓的都市主义,我将都市主义视为某种都市发展模式的运作过程,某种都市生活的社会与文化建构,以及某种都市经验的形塑过程。通过对空间的重塑,这一波的都市主义主要聚焦于对土地的意义建构,包括市场力量介入下的土地商品化的问题,全球城市论述将土地建构为全球生产链条中可连根拔起和随意组装的空间素材。

社会学家王振寰已经提到台北如何从1990年代初期开始,竞逐建立自己全球大都市的地位,[6]如同Michael Sorkins早先在美国城市观察到的一样,此时的台北充斥着商品化和私有化。[7]地理学家周素卿和他的同事在晚近的研究中,将这一波亚洲城市扩张视为全球新自由主义资本重构的一环,他们使用David Harvey的“掠夺式增长”(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概念,认为这个新经济力量着重于土地掠夺,以刺激成长与发展。[8]过去20年来,数件大型都市开发案将城市变为私人资本的竞逐游乐场,公有土地变成高档的商业与住宅用地。[9]

这个“美景社会”持续扩张,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后半叶以都市更新和新市镇开发知名,影响到家户与农地,这也是过去数年来的社会动员的主要场域,尤其是学生运动。在这节的剩余篇幅中,我将以我的研究案例为例,分析都市意识形态如何促成新竹县竹北市的形成与扩张,又如何造成内在的矛盾与冲突,农地在这个过程被圈换成新都市计划用地,农庄被拆除,农民于是消失。

其实1990 年代以来的台湾大型建设计划已经试图重定义土地概念。在上一世纪最后的 10 年间,官方透过制定或修改土地征收条例、都市计划法,区域计划法、奖励投资条例、环境影响评估法等,加上提出并执行大型建设计划,例如亚太营运中心、绿色硅岛到现在的爱台建设等,转换了整个社会的愿景想象与认知结构,重新编织了一个立体的意义网络,改变了体系运作的方式与日常生活的形态。

2008年之后开展的六都行政区划的改制,即代表最新一波的都市化下的土地变革。我的研究案例处理的地方因邻近新竹科学园区和新建的高速铁路新竹站,且受到新竹县政府迁入竹北后实施大规模都市计划的影响(占地超过1000公顷),因此早在1990年代末期就成为新形态造城运动(亦即新都市主义)的关键目标。

靠着地方政府、大学、建商与工商部门的集体合作,这个新造城计划勾画了一幅适居、优美且“尊重”生态与人文的成长型都会蓝图。成长联盟里的官员、建商与大学教授创造了“璞玉田”的称呼,来美化这个空间生产的过程。“璞玉田”这个怪异的组合名词,是北新都市规划过程中的一个复杂产品。在造城的美丽愿景的规划构想下,原有的农村聚落被描写成都市边缘滥建的违章区域,阻碍城市发展并危害生活质量,但诡异的是,土地却在这个文化污名化的过程中被净化漂白,并启动了进一步的美景再现。

这个美景生产过程伴随着的是激烈的土地转手,意义和货币在交互运作的过程中相互撞击提携,生产出新的事物。就是在这样的结构-历史的基础上,竹北的在地农民行动却值得反思。在反征收过程中,农民通过建构一个新的社区想象,从而为其抗争运动提供了重要的驱动力,尤其是通过挪用“璞玉田”的意象,再造了一个可和都会生活并存互动的农业生活小区与邻里网络的形象。

我的研究显示了一个多面向的想象政治。过去几年来,小农文化出现了一个转向,这主要和跨国粮食工业霸权下濒危的国家农业有关,长久遭到漠视的农村生活突然吸引了广泛的注意,这鼓励了在地农民诉说他们的故事,并得以流传。这当然有来自一些非政府组织的帮忙,包括台湾农村阵线和荒野协会,这些社团的会员(许多是大学生)协助访问和出版这些农民的口述故事,公共电视和网络新媒体(像阳光卫视)也制作专题报导,让这些小农得以在电子和网络世界中发声。另外,这些农民故事也意外吸引了许多不同背景的人加入当代农民的行列,荒野协会就号召会员成为竹北市农民的共作者,和农民学习耕作,有些人一开始只是为了体验,却成为专业农民,试验所谓自然农法,以别于用药洒肥的传统农业。

最重要的是,这些诉说和流传的过程,带出了一群农民行动者,愿意挺身而出捍卫家园。不过,家园的再想象却激起了对环境、地景与社群的不同认知与情感反应,让这一波的农业争议不只是一种回归传统的乡愁。面对成长联盟的美景政治,农民行动者的想象政治必须产生新的创意,并在实践过程中实验新的在地意义,和规划新的抗争策略。有时创意来源于跨国的盟友,台湾农村阵线曾邀请了农民之路 (La Via Campesina)国际团体来到村子,进行对话和合作。

在这个共同想象过程里,最引人注意的是农民在动员过程中,显现出来的对利益、风险和公平的新的看法。行动者提出对世代和未来的想法,无历史的美景政治因此遭遇各种不同的时间想象抗衡,生活的意义在地方、空间和小区概念的探讨中,被赋予不同于金钱游戏的内涵。坚持对耕地的保护不再只是抗拒发展的不知变通,而是对家庭、世代和万事万物无法推卸的责任。

本土中国效应

对很多人来说,太阳花学运一个最重要的成因是台湾民主生活里所谓的“中国因素”,过去对“中国因素”的分析较少触及台湾内部力量对于文化价值的争辩与选择。我在这里用“中国效应”来取代“中国因素”,因为“效应”一词不易被误解成“背后有一个推动者刻意造成这些现象”,以避免和国民党威权统治时代宣传的中共形象一样,旨在创造一个暗中策划阴谋的假想敌。中国效应指的是在一般的思想研究与媒体修辞里普遍存在的一个和“想象的中国”有关的说法与论述,尤其是,这些说法与论述在现实政治过程里产生了一定的效果。

这次的太阳花学运起因于立法院草率通过国民党政府和大陆间签订的服贸协议,虽然中共方面已经几次对这个对台湾绝对有利的贸易协议引起争议表示不解,不过这个争议其实说明了中国效应在过去10年来对台湾的深远影响。台湾的中国效应和国际上一般说的“中国模式”有关,不过在台湾的脉络里,这些有关中国特殊发展模式的政治经济分析,常经过不同的翻译和挪用,因此不一定能分辨出“中国模式”和不同说法之间的渊源关系。虽然两岸分离多年,但却分别以不同方式追求所谓“富(国)强(兵)”的中国。尤其是21世纪台湾经济面临持续衰退的危机,前途茫茫的感觉使得大众对民主生活产生怀疑,某种反民主的情绪油然而生,这恰好为一个处于上升阶段,且常是跨海峡的精英主义提供了掩饰。作为民族主义的一种变体,这一精英主义试图改变民主化多年下来形成的共有分享的社会意识,以及集体讨论的决策模式。

这个台湾版“中国模式”的精英主义说法,虽然并没有在大众论坛里公开宣传过,但所谓“中国崛起”的讨论却早已甚嚣尘上。当然国民党在1980年代前也拥抱所谓的亚洲价值,强调亚洲经济发展的特殊模式。在21世纪的台湾,80年代“亚洲价值”的论述与当下“中国模式”的说法合流,并进一步转化为新的文化与政治模式。Arif Dirlik在“The Idea of a ‘Chinese Model’: A Critical Discussion”一文中的讨论,[10] 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这个新的文化政治模式的观点,与其说中国模式是在说明中国经济发展的特殊性,倒不如说中国模式提供了一个传统主义的解释架构,以去除大家对革命时代的回忆,这个集体失忆导致对市场效率的无止尽的追求。

在台湾的脉络里,这个本土中国效应也有类似的效果,不过其试图带来的是对民主的嫌恶。这个嫌恶感的制造来自于媒体呈现与学界论述,影星成龙在2004年恶名昭彰的“台湾民主只不过是一个笑话”的评论是一个开端,到2014年鸿海总裁郭台铭同样令人讶异的“民主不能当饭吃”的批评,刚好是一个10年。这10年间,两岸的对话着重于所谓的“海峡红利”,亦即经济整合带来的效益,不过实际的结果则是许多红顶商人和政客囊括了大半的利润,更甚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媒体哄抬所谓的CEO-官员合体,表面是因为韩国总统李明博上台的花絮报导,事实上则不能脱离这个跨海峡的新情势,也就是大财团成为所谓海峡红利的代言人,商人则成为实质的执行(政)者。

和媒体炒作相比,学界交流带来的效应比较不为人知,并隐藏于拗口的理论语言中,但其潜在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近几年的交流中慢慢浮上台面的是像Daniel Bell和蒋庆等倡议的所谓“贤能政治”(meritocracy)。[11] Bell曾受邀在台湾大学举办的新儒家研讨会中担任主题演讲者,讨论如何调和民主与贤能政治。虽说是调和,Bell的立场则大半是反民主的,至少认为民主不适合在非西方社会中推行。他和蒋庆都倡导某种当代的儒者治国的模式或“儒家宪政”,Bell提出“贤士院”,而蒋庆则提出“太学”,作为象征性的和实质的政治领导者,以体现一个儒家的文化、政治与法律的秩序。

但是不管他们两位讲得如何理直气壮,台湾仍是一个成功的民主案例。为此,Bell用他的书(Beyond Liberal Democracy)的相当篇幅来攻击台湾民主,认为台湾民主虽然看起来正面成功,但是“很少有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从台湾得到启发”,愈了解台湾的学者愈是谴责台湾的民主发展,甚至谴责台湾民主造成了外省人受到政治歧视。不过隐藏在这个受限的外省人政治机会的说法下面的,其实是台湾的“去中国化”问题,Bell认为从李登辉到陈水扁的去中国化政策使得大陆学者“一致地”鄙视台湾民主,因为台湾民主竟然攻击他们珍视的文化认同。台湾大众的不理性、狭隘性和排外性展现出民主最糟糕的面向,反而是中国大陆可以理性小心地不让两岸的局势无法控制。[12]

民主围城

Bell的说法在台湾的高等学府引起热议,并和前面谈到的媒体效应合流,强化了民众对民主的嫌恶感。就在2年多前,中央研究院社会学家吴介民仍在解除戒严25周年前夕投书报章,感叹年轻世代“感觉政治肮脏”,[13] 很多评论者也察觉到前几年台湾反动的去政治化现象。

但在这个大众政治冷漠的背后的则是跨海峡资本代理人的频繁互动,更甚者,这些代理人成为最新的政治评论人,前面说的郭台铭即是一例。其实在台湾的内部脉络里,本来就有产官学合作的传统,但是这个新世纪的现象则是这三个角色趋向合为一体,具象化了蒋庆说的政治儒者,以及台湾媒体所推崇的CEO-官员合体,这个变形金刚也使得这个形成中的跨国代理执行者阶级拥有前所未有的权力。

这个新的三位一体精英主义的形成,从跨海峡的对话初始就开始了。辜振甫曾是1990年代台湾方面首席谈判代表,他被视为一个慈善的银行家转为政府官员的典型,同时也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专业鉴赏者,他会和他的对手汪道涵谈论京剧和诗词,媒体对这些桥段的注意可能高过对会谈的主题或内容的关注。主流媒体其实一直流传着蒋经国总统执政是台湾社会的黄金时代的神话,他的官员都是温文儒雅又有智慧的绅士或儒者。相对的,民主时代常有意无意被说成是暴民统治,最近一个例子是前副总统连战在去年台北市长选战正酣时,脱口说出那些攻击他的候选人就像巴黎公社里的暴民。

当然,这样的说法总会遇到反击,去年的太阳花运动说明一个直话直说的新世代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出现,直说但又不缺乏创意的讽刺风格定义了太阳花之后的有别于蓝绿的白色力量,正面但灵活地和社会不公宣战。很显然的这是冲着上面说的跨海峡资本精英阶级常不知所云的文饰矫情主义而来的。

(作者单位:台湾“国立交通大学”人文社会学系)

[1] 参考工人国际委员会:《台湾新世代的穷忙族》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31222;林正修:《太阳花的基因焦虑》http://www.kpwan.com/news/viewNewsPost.do?id=1061;吴介民:《2012是中国因素元年》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headline/20121225/34727076/; 赵刚:《风雨台湾的未来: 对太阳花运动的观察与反思》 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4119

[2] 何明修、林秀幸:《社会运动的年代》,群学出版社2011年版。

[3] 参考 Henri Lefebvre, The Urban Revolu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3; David Harvey, Rebel Cities: From the Right to the City to the Urban Revolution. London: Verso 2013; Andy Merrifield, The Politics of the Encounter: Urban Theory and Protest Under Planetary Urbaniza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03; Neil Brenner (ed.), Implosions/ Explosions: Towards a Study of Planetary Urbanization. Berlin: Jovis 2014.

[4] Guy Debord,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New York: Zone Books 1995.

[5] Arjun Appadurai, Modernity at Large: Cultural Dimensions of Globaliza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Charles Taylor, Modern Social Imaginary.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6] Jenn-hwan Wang, World City Formation, Geopolitics and Local Political Process: Taipei’s Ambiguous Developmen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2004 28(2): 384-400.

[7] Michael Sorkin (ed.) 1992. Variations on a Theme Park: The New American City and the End of Public Space. New York: Hill & Wang

[8] Shu-Ching Jou, Anders Lund Hansen, and Hsin-Ling Wu.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and Neoliberal Urban Planning: “Landing” the Mega-Projectsin Taipei, In T. Tasan-Kok, G. Baeten (eds.), Contradictions of Neoliberal Planning. New York: Springer 2012.

[9]以The Global City一书成名的Saskia Sassen最近出版的Expulsions: Brutality and Complexity in the Global Economy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一书,警告全球经济复杂系统的残酷性,创造了许多被驱离者的黑暗空间。

[10] Arif Dirlik, The Idea of a “Chinese Model”: A Critical Discussion, 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 2011, 1(2): 129-137.

[11] Daniel A. Bell, Beyond Liberal Democracy: Political Thinking for an East Asian Contex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6; Jiang Qing, A Confucian Constitutional Order: How China’s Ancient Past Can Shape Its Political Fu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3.

[12] 参考 Bell, Beyond Liberal Democracy, pp. 180-185.

[13] 苹果日报,2012年7月14日,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headline/20120714/34368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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