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前世今生（上）

傅光明

如果追本溯源，可以在公元五世纪以弗所人色诺芬（Xenophon of Ephesus）所写希腊传奇小说《以弗所传奇》（Ephesiaca）中找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源头，它第一次写到以服用安眠魔药的方法逃避一桩不情愿的婚姻。1476年，那不勒斯印行了意大利诗人马萨丘·萨勒尼塔诺（Masuccio Salernitano，1410—1475）的第二部《故事集》（Novellino），其中的第三十三个故事题为“马里奥托与尼亚诺扎”，将女主人公尼亚诺扎（Ciannozza）“疑似死亡的昏睡”及其“假戏真唱的葬礼”，同男主人公马里奥托（Mariotto）没能及时从修道士那里得到情人尚在人间的消息，糅合在一起，但叙事并未涉及两个结下世仇的家族。而且，故事的发生地在锡耶纳（Siena）。

这部《故事集》出版以后，有人开始以此为素材写小说。1530年，维琴察（Vicenza）的作家路易奇·达·波尔托（ Luigi da Porto，1485—1530）在他的小说《最新发现的两位高尚情人的故事》（Newly Found Story of Two Noble Lovers）中，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十三世纪的维罗纳，第一次为这对情人取名罗梅乌斯（Romeus）与茱丽塔（ Giulietta），并增加了对“维罗纳的蒙特基”（Montecchi of Verona）同“克雷莫纳的凯普莱特”（Cappelletti of Cremona）两个家族之间世仇的描写，还写到了西奥博尔多（Theobaldo）即提伯尔特（Tybalt）的原型被杀等其他重要细节。

1554年，在意大利小说家马泰奥·班戴洛（Matteo Bandello，1485—1561）那本著名的《短篇小说集》（Novelle）中，出现了以此为素材的小说《罗梅乌斯与茱丽塔》（Romeus and Giulietta），最主要的是增加了奶妈这个朴实、忠诚、诙谐有趣而又不失狡黠的人物形象。另外，窗口阳台的情景、绳梯的故事，及后来约翰修道士的前身弗莱·安塞莫（Fra Anseimo）也都第一次出现。故事的结尾是：茱丽塔从坟墓中醒来与罗梅乌斯有一段简短的交谈。1559年，出生于南特（Nantes）的法国人文主义作家皮埃尔·鲍埃斯杜（Pierre Boaistuau，1517—1566）从班戴洛这部小说集选取了六篇带有警世诫勉意味的小说翻译成法文，出版《悲剧故事集》（Histoires Tragiques）一书，其中第三篇是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法译本除了增加卖药人这个角色，还把故事的结尾改为：罗密欧在朱丽叶醒来之前死去，朱丽叶用罗密欧的短刀自杀。

这篇鲍埃斯杜的法译小说成为1562年出版的英格兰诗人亚瑟·布鲁克（Arthur Brooke，？—1563）叙事长诗《 罗梅乌斯与朱丽叶的悲剧史》（The Tragical History of Romeus and Juliet）的直接来源，诗体以轮流使用十二音节一行与十四音节一行的形式写成。因布鲁克在序言中提到曾看过一部同样情节的舞台剧，便有人猜测莎士比亚是否看过这部旧戏，并进行了借鉴。如果这部旧戏是指1560年左右上演过的法语《罗密欧与朱丽叶》，于四年后出生的莎士比亚不可能看到;如果是指此前或曾有过一部未刊行过的英文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则更不在考虑之列。1567年，威廉·佩因特（William Painter， 1540—1595）又根据鲍埃斯杜的故事，将其直译成散文《罗密欧与朱丽叶》，作为他那部著名的故事选集《快乐宫》（The Palace of Pleasure）中的第二卷第二十五篇故事出版。莎士比亚或许读过这篇故事，但并没有使用。

有趣的是，1594年，意大利作家科尔泰（Girolamo della Corte）出版《维罗纳的故事》（Storia di Verona）一书，认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相爱殉情的故事，是1303年发生在维罗纳的真人真事。但在此之前，从未有维罗纳这座城市的编年史作者提及此事。

毫无疑问，亚瑟·布鲁克的这部长篇叙事诗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并非唯一的重要来源。亚瑟·布鲁克是如何叙事的呢？我们似乎有必要先做个详细了解。

布鲁克的“致读书”是一篇说教味十足的前言，在他眼里，罗梅乌斯和朱丽叶是一对“坏”情人的典范，他们不肯接受良言相劝，成为欲望的囚徒，最后导致悲剧。这当然并非诗歌本身所要传达的信息。

“故事摘要”是一首不规则的十四行诗。开篇对维罗纳有一番描述，然后布鲁克告知读者，将要叙述的这个悲惨故事令他感到毛发倒竖。在布鲁克笔下，凯普莱特（Capulets）与蒙塔古（Montagues）两家的怨恨纯粹出于彼此间的互相嫉妒。

罗梅乌斯深陷恋爱的痛苦，但布鲁克未提及其所恋情人的名字，“罗瑟琳”（Rosaline）这个名字是莎士比亚的发明。一位比罗梅乌斯年龄稍长也更有头脑的朋友建议他另谋佳人。罗梅乌斯四处寻找，未果，心情一直郁闷。在凯普莱特家举办的圣诞晚会上，罗梅乌斯见到了朱丽叶，一见钟情，为之倾倒（提伯尔特没有出现，茂丘西奥似乎也只是毫不相关的另外一个人，他冰冷的手令朱丽叶对罗梅乌斯温暖的一握赞不绝口）。晚会结束，此时，朱丽叶发现自己爱上了罗梅乌斯。稍后，罗梅乌斯知道她是凯普莱特家族一家之主的女儿。朱丽叶也从奶妈嘴里得知，罗梅乌斯是蒙塔古家的人。她担心他是一个骗子，但很快从他诚实的外表，相信他对她的爱是出于真心，并希望他们俩人的婚姻能终结两个家族之间的争吵。

晚会后的早晨，罗梅乌斯见到立于窗口的朱丽叶，向她致意。之后一连两个星期，罗梅乌斯每天晚上都来到花园，驻足窗下，期待朱丽叶的出现。朱丽叶也一心牵挂着罗梅乌斯，怀疑他是不是死了。终于，她出现在窗口。她担心他的到来会招致杀身之祸，他回答宁愿为她去死。朱丽叶向罗梅乌斯坦承爱他，如果他肯娶她，她可以为他离家出走;但如果他是骗子，就请立刻离开。善良正直的罗梅乌斯高兴地答应娶她为妻，并说去向劳伦斯修道士讨教，相约次日晚同一时间再见。

罗梅乌斯把一切向劳伦斯修士和盘托出，劳伦斯修士试图劝罗梅乌斯稍安毋躁，但他马上答应为他俩主婚，因为他想借这桩婚姻来消除两家的仇怨。他说他需要一天的时间做计划。朱丽叶向奶妈吐露了心底的秘密，让奶妈做她的媒人，并承诺会重重酬谢。奶妈去见罗梅乌斯，罗梅乌斯将计划如实相告。闲谈中，奶妈说朱丽叶真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罗梅乌斯给了奶妈六块钱，奶妈觉得他很慷慨。奶妈将好消息告诉朱丽叶，欢快地怂恿她找个理由，跟家人说出去做忏悔。劳伦斯修士让奶妈和另一个女伴当观众，随即为罗梅乌斯和朱丽叶主婚。

罗梅乌斯让朱丽叶派奶妈为他准备好一个绳梯，当晚他要靠这个绳梯进入她的卧房尽享鱼水之欢。奶妈取来绳梯，两人焦急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罗梅乌斯翻过花园围墙，爱人相会，彼此互诉衷肠。奶妈突然出现，告知如何行房事。春宵一刻，罗梅乌斯与朱丽叶沉浸在众神一样的幸福之中。连续一两个月，罗梅乌斯与朱丽叶夜夜相会，快乐无比。此时，作者提到命运女神的无常变幻，并告诉读者，罗梅乌斯和朱丽叶的欢乐将很快转化为灾难。

复活节后的一天，提伯尔特领着凯普莱特家的一帮人与蒙塔古家的人交手打斗。罗梅乌斯出面调解，恳求提伯尔特帮他制止打斗，提伯尔特反而向他出手。罗梅乌斯杀了提伯尔特。罗梅乌斯被放逐。朱丽叶哀悼提伯尔特的死，对着罗密欧每晚爬进她房间的那扇窗户诅咒，把一切责任都怪罪在罗梅乌斯身上。但她很快改变了看法，相信罗梅乌斯终究无辜，并为刚才产生那样的想法感到羞愧。她像死了一样倒在地上，奶妈帮她苏醒过来。朱丽叶对奶妈说真想一死了之，奶妈劝她要往好处想，并马上去找躲藏在劳伦斯修道室的罗梅乌斯。朱丽叶在希望与绝望中纠结，最后似乎是希望占了上风。

奶妈去找劳伦斯修士，劳伦斯修士告诉她，罗梅乌斯要在今夜的老时间、老地点去与朱丽叶幽会。奶妈将这好消息转告朱丽叶。同时，劳伦斯修士告知罗梅乌斯，他已遭放逐。陷于绝望中的罗梅乌斯诅咒自己的生命、命运女神、丘比特，诅咒这个世界上除朱丽叶之外的一切。劳伦斯修士好言相劝，开导他要作一名真正的男子汉，面对不幸的命运要采取行动、不屈不挠，即便到了曼图亚，幸福也不会随之消失。劳伦斯修士坚定地说，命运女神的车轮会再一次旋转，罗梅乌斯的心情好了许多。罗梅乌斯打算按劳伦斯修士的指点，去朱丽叶的卧室。此刻，朱丽叶正满怀希望地期待着爱人的到来。这时，作者提出警告：一场大的暴风雨正在向这对爱侣袭来。

罗梅乌斯来到朱丽叶的卧室，他们相拥而泣。朱丽叶试图说服罗梅乌斯，女扮男装，扮成他的仆人，跟他一起去曼图亚。但罗梅乌斯认为这样做太危险，答应四个月后一定回来。到那时，他去恳求亲王赦免，或带她远走高飞。她表示同意。两人发誓今生今世爱到永远。天将破晓，罗梅乌斯与朱丽叶悲伤地分离（布鲁克此处丝毫未提及夜莺或云雀）。罗梅乌斯到曼图亚以后，尽管交了许多朋友，但一天到晚始终郁郁寡欢。朱丽叶陷于极度的苦恼，因为母亲说这个时候不必再为死去的提伯尔特伤心落泪。朱丽叶说已不再为提伯尔特悲伤，可又无法如实说出到底为何忧愁。母亲对丈夫凯普莱特说，她觉得女儿的苦闷来自对已婚姐妹们的羡慕、嫉妒，凯普莱特答应为女儿找个丈夫，她毕竟马上就满十六岁了（莎士比亚的朱丽叶不到十四岁）。凯普莱特还想知道朱丽叶是否已心有所属，因为他不想把女儿嫁给一个不能给她带来幸福的守财奴。

凯普莱特相中了帕里斯伯爵，但朱丽叶表示宁愿去死。父亲威胁说，如果她不肯嫁给由他选定的帕里斯，就脱离家庭关系，或者把她关起来。待父母离开房间，朱丽叶去找劳伦斯修士，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他想了一会儿，说可以用一种帮她假死的安眠药来解决眼前这个难题：与帕里斯结婚的那天早晨喝下安眠药，等到当天夜里，他会和罗梅乌斯一起赶到墓地，把她从坟中救出，然后跟随罗梅乌斯去曼图亚。

回到家，朱丽叶告诉母亲，在劳伦斯修士的劝导下，她改变了主意，准备跟帕里斯结婚。母亲告诉凯普莱特，凯普莱特立即安排帕里斯与朱丽叶见面。朱丽叶上演了一场逼真的假戏，帕里斯急不可耐地等待大喜日子的来临。朱丽叶也对奶妈撒了同样的谎，奶妈觉得能嫁给帕里斯真是再好不过。她的理由是，罗梅乌斯永远不会回来，如果回来了，朱丽叶也可以拥有一个丈夫、一个情人，如此称心如意的事何乐不为。

婚礼前夜，朱丽叶没让奶妈像往常那样在床边陪睡，而是跟她说，自己要彻夜祈祷;清晨早一点来叫醒她，给她梳头。房间只剩下朱丽叶一个人，她用水把劳伦斯修士给的安眠药粉调好，开始担心药效不起作用怎么办，想像如果在坟墓里醒来时旁边躺着浑身血污的提伯尔特该有多么恐怖。她担心这样想下去会被恐惧征服，便迅速喝下药水，在恍惚中昏睡过去。清晨，奶妈无论如何叫不醒朱丽叶，确认她已死，跑去告诉朱丽叶的母亲。朱丽叶的母亲、父亲，以及所有的婚礼嘉宾都为她的死哀悼。

劳伦斯修士让约翰修士给罗梅乌斯送一封信。但当约翰修士抵达曼图亚，去修道院找同门师弟做伴时，因为修道院近来刚有一位师弟死于瘟疫，不许他离开。约翰修士对信的内情一无所知，只是有些担心而已，想第二天送到不迟。与此同时，在维罗纳，一场为婚礼准备好的喜事，瞬间变为葬礼的丧事。按维罗纳的葬礼习俗，要为死去的人身着盛装，安葬进家族墓地的墓穴。罗梅乌斯的仆人见到人们在为朱丽叶送葬，便将朱丽叶的死讯带到曼图亚。罗梅乌斯决意赴死，与爱人同穴而眠。他找到一位穷困潦倒的卖药人，给他五十块钱，买了一副能在半小时致人命丧黄泉的毒药。罗梅乌斯与仆人一起回到维罗纳，命他用工具撬开墓道，用火把照着墓穴，找到朱丽叶。随后，在她旁边写了一封信，写明与朱丽叶的婚姻以及来这里为她殉情。

罗梅乌斯回到维罗纳当晚，在仆人帮助下打开凯普莱特家坟墓之后，命仆人站在远处，不要妨碍到他。对罗梅乌斯意欲何为，仆人并不知晓。罗梅乌斯还告诉仆人，次日一早把那封信带给他父亲。罗梅乌斯亲吻、拥抱、凝视着朱丽叶，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生命的迹象，一口喝下大半瓶毒药。他对朱丽叶说，他最期待的死亡就是在她的身边死去。当他看到旁边提伯尔特的尸体，先是请求得到他的宽恕，然后说，要亲手杀死罗梅乌斯为他报仇。罗梅乌斯向耶稣祷告，死去。

劳伦斯修士没有接到罗梅乌斯的回信，非常担心，他知道朱丽叶即将苏醒，便来到凯普莱特家的墓地，发现了罗梅乌斯的仆人彼得。两人进入墓穴，发现罗梅乌斯已死，醒来的朱丽叶悲痛欲绝。外面传来人们的嘈杂声，劳伦斯修士和彼得十分害怕，转身离开。朱丽叶不愿独自苟活，也宁愿一死，用刀刺向自己。巡夜人发现墓穴里有亮光，前来查看，见一对殉情的爱侣相拥而卧，随即四处搜寻凶手，意欲抓捕，打入不见天日的地牢。

为防止恶毒谣言和各种猜疑的传播，亲王决定公开审理。罗梅乌斯和朱丽叶的遗体安放在一处露天的平台之上，劳伦斯修士和彼得被带上前来。劳伦斯修士先是慷慨陈词一番，表明自己的良心道德天地可鉴，然后开始向大家将罗梅乌斯和朱丽叶之死的真相娓娓道来。在他说出全部事实之后，彼得拿出那封罗梅乌斯临死前所写要他转给他父亲的信作为佐证。埃斯克勒斯（Escalus）亲王做出判决：对卖药人处以绞刑;将奶妈流放;彼得和劳伦斯修士无罪释放。劳伦斯修士志愿隐居苦修，五年后去世。蒙塔古和凯普莱特两家和解，并为罗梅乌斯和朱丽叶建造了一座纪念碑。此碑至今仍可能在维罗纳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