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需要也应该容得下多样的心智

石定乐

2010年被《时代周刊》评选一百位“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排名第五的是坦普尔·葛兰丁 （Temple Grandin）。坦普1947年出生在波斯顿，两岁时被确诊为自闭症患者。坦普自述语言能力发展迟缓，经特别训练后，四岁才开始说话。回忆起早年的上学时光，坦普认为自己童年和少年所在的学校（包括那个特殊托幼机构）都很好，那里的老师都给了她很多鼓励和帮助。但中学的日子就有些悲惨——只因为她不善交谈，并常常反复说一句话，被视为怪人，同学常对她投以白眼，甚至公开嘲讽她，给她起绰号为“录音机”。在这种极不愉快的环境中，坦普当然产生厌学情绪，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根本就不思学业”，还经常和同学冲突，成为一个问题学生。幸运的是她遇上了卡洛克博士（Carlock），此君担任她科学课教学，非常善于鼓励学生、开发学生学习动力。有次，葛兰丁解开了一个难题，卡洛克博士说一定要为此庆祝，便率学生放飞了一个以参与了阿波罗登月计划的Little Joe为蓝本的火箭模型，当地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当天还播报了这件事。坦普认为卡洛克博士激发了她对科学的兴趣，她后来走上科学研究之路正是受了这位老师的激励和启发。1970年，获得心理学学士学位后，坦普又在1975年获得畜牧学硕士学位，1989年获得畜牧学博士学位，现为科罗拉多州立大学教授，还为多家牧业公司和肉类生产公司担任牲畜处理设备设计咨询，并在此专业领域中发表过上百篇学术论文，亦经常性地巡回发表演说，是当今为数不多的动物行为学和牲畜处理设备设计建造专家之一。《我们为什么不说话》是她已出版的四本著作之一，被誉为用自闭者的奥秘解码动物行为之谜。

迄今为止，自闭症仍被认为是先天性的脑发育障碍疾病，是神经系统的疾病不能治愈。和我们正常人一样，自闭者的每个脑区功能各自独立，但与我们不同的是自闭者的各个脑区之间缺少协调联系，不能有效对多种信息处理，所以外显为行为乖戾，常常反复某一动作或说某句话，对环境中任何新变化都难以适应，因此普遍被视为缺乏社会性。有人这么形象描述道：正常人的大脑演奏的是和谐的交响乐，而自闭者的大脑就像即兴演奏的爵士音乐。的确，自闭者行为所以在我们常人眼里看来没有道理，难以捉摸，是因为他们自有一种模式思维、自有一套逻辑推导。一般认为自闭症患者的思维大体可分三种，一为视觉思维（visual thinking），一为模式思维（pattern thinking），一为语言思维（verbal thinking）。如果环境得当，自闭者因其独特思维模式在特定的领域都能优于常人，如视觉思维者在艺术、设计等领域会有不俗造诣，模式思维者（如《雨人》中霍夫曼扮演的雷蒙）能在数学和程序编制方面表现卓绝，语言思维者（verbal thinker）如从事媒体工作或做演员都会有所不菲成就。坦普在TED的课堂上说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思维模式/心智，在适宜环境里，自闭症患者往往可以成为对社会有积极贡献的人。对他们缺乏理解的话，即使是爱因斯坦（假如他生活在今天，肯定会被认为得了自闭症）也会被埋没。

一般人只在幼年时期才只用视觉思维，随着语言能力发展就能越来越准确使用语言表达，抽象思维能力也随之越来越强，原有的形象思维能力渐渐淡化，甚至一些学习艺术的人反而要进行特别训练来重拾这种形象思维能力。正常人到了十岁之后，大脑里语言的区域覆盖了视觉区域，能进行概括性思维，也就是抽象思维，即在思维过程中用符号作为跳板，可以很好地进行概念归纳、逻辑推导、抽象处理。坦普说自己用视觉思维，也就是说在她的思维里没有符号、概念，只有具体形象，又称形象思维。为了形象说明视觉思维是怎么回事，在此借录坦普在TED课堂上一段话：“当你向‘普通人’提起教堂尖顶的时候，他们想到的都是些泛泛的一般的典型的尖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图片库。”她见过的所有教堂尖顶，像过电影似的浮现在脑海中，而她可以在任一张图片上停下，并将它变为一段影像。她这种超强的视觉能力也被物理证明，她的脑部接受过核磁共振扫描，结果显示她大脑中掌管视觉的区域要明显大于常人，几乎是常人的两倍。而正常人大脑里语言的区域是覆盖了视觉区域的。

超强的视觉能力为身为自闭者的坦普带来很多困扰，极大影响她的抽象思维，因此数学一类的功课于她可谓难上加难。惟其如此，她能够从动物视角看事物——因为动物不使用语言思考，而是用图像、声音、气味思考。坦普能捕捉到常人不会留意到的信息，从而发现导致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提出有效解决方案。对此，她曾在TED的课堂上这样解释到：“动物是一种基于感官的思考者。它们没有语言，只会通过图像来思考，还有是通过声音以及气味。你想象一下救火的管子上布满了多少信息，可以看出有谁到过那里，什么时候在哪里，他们是不是敌人，是否有配对的同伴等。总之，会有一大堆的信息布满在救火的管子上。并且都是非常详细的信息，通过阅读这些信息，使我有机会认识到动物的心智，不管是人的大脑还是动物的大脑，都是将感官的信息分类进行处理的。”

坦普和别的相关专家不同之处在于她总是努力以动物的视觉来感受，甚至趴在地上，让自己的视线和牲畜一样高，这样就能和牲畜感同身受，发现问题原因。有一次，一家养牛场的牛烦躁不安，不肯进牛栏。听到农场主求助后，坦普去了那里，她从奶牛的角度出发，寻找会让奶牛害怕的东西。她看到牛栏上有片塑料薄膜在风中飘动，这是工人在下雨天挡雨用的，被撕下的碎片挂在栏杆上了谁也不在意，但作为被猎食动物类的牛看了就害怕，因为奶牛不喜欢动作起伏大的物体，认为那是危险的信号。坦普让农场工人去下塑料薄膜碎片，奶牛也马上平静了下来，乖乖进了牛栏。地上一个塑料水瓶，或是一小汪积水反光，在常人眼里几乎可以视而不见，但在牛或猪这一类动物眼里就非同寻常，会引起它们不安甚至狂躁。坦普深谙此道，所以，她在动物行为学和畜牧处理工业设备设计等领域卓有建树。现在她已发表三百多篇科研论文，她的网页每月也有近五万人访问，每年还要做三十五场牲畜管理方面的讲座。她设计的中轨制约系统（center-track restraining system）充分考虑到动物的行为特点，做到了与动物友好，美国和加拿大有一半的牛都是用她设计的装置进行处置的。坦普将此归功于她的视觉思维方式，她描述自己设计时道：“在设计工作中，我可以直接在脑海里测试一个方案，看它是否可行，跟虚拟的计算机系统差不多。犹如从电影里看到一个基于我项目实施的再创作，真的是非常棒。”

身为自闭者，坦普对自闭人思维和行为模式的深层原因自有深刻体会，更兼她又专攻心理学、动物心理学和动物行为学等，所以，由她对自闭者的思维活动表述，不仅真实准确，对其行为进行分析也抽绎清晰。我们目前能得到关于自闭者的资讯几乎都来自医学或社会学人士，以及自闭者的亲属或教师，但这些人的叙述多为长期观察或陪伴的经验，往往限于现象描述或揆度性代述，主观性强，也不乏杂驳。坦普一直以来积极向公众呼吁不要把自闭者当弱智，而且借用公众媒体谈论自己的经历和成长，希望大家对自闭症患者心智重新认识并予以接纳。她已出版的几本专著中至少有两本是通过自传体来专门介绍自闭者思维和行为的，一本是《形象思维：一个自闭者的生活报告》（Thinking In Pictures，Vintage 1996，华夏出版社2014年出了汉译本）、《星星的孩子》（Emergence： Labeled Autistic，Grand Central Publishing 1996）。这些书不但帮助科学界更好了解这种目前仍被视为无药可治的心理疾病，也给了许多自闭患者以及其亲属极大鼓励。2010年，HBO播出了根据她这两本书改拍的电视、电影，以她的名字为该片片名，女演员克莱尔·丹妮丝 （Claire Danes）因在该片中扮演坦普而获得2011年金球奖，导演米克·杰克逊也因执导该片获得金球奖。

说到这部电影，其制作道路也是磕磕绊绊。该片的制片人艾米丽·格森·赛内斯原先是一个明星的经纪人，其子两岁时被诊断患了自闭症，这之后她创建了一个非营利性的自闭研究联盟（现已为让自闭症病人说话“的研究治疗中心收购）。赛内斯的妈妈推荐她读一读葛兰丁的自传，几乎是在同时，她的奶奶也邮寄来了一份关于葛兰丁的资料，从坦普的自传和资料中赛内斯看到自己和孩子的生活有了希望，用她的话说是感受到了“力量、希望以及一种精神”。她说：“葛兰丁的故事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曙光，……让我明白了一定要正面去面对自闭症，只有这样才能有希望。每一个有自闭症患者的家庭都应该看一看葛兰丁的自传。”为了让更多的人都受到鼓舞，她决心拍摄一部电影。回想当初作此决定时，她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传记片，尤其是这样一部传记片，拍摄起来一定困难重重。但同时，我有感觉到我的肩膀上有制作出它来的责任和重担。”于是赛内斯联系到了葛兰丁，两个女人谈到自闭症，葛兰丁告诉赛内斯，在她的一生中，她都一直被看成是一个不同的人，而她也一直想融入社会，最后，她发现正确的认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会面结束前，葛兰丁表示同意帮助赛内斯拍摄电影。赛内斯惊喜有加，她说：“真不敢想象我有这么幸运，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我的偶像。”

这部电影的拍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就被提上了日程，但直到2008年才开拍，这其间也有很多波折，光导演就换了至少三茬。赛内斯也一心要为影片找到一个靠谱的东家，赛内斯表示说，她之所以选择HBO，是因为之前做经纪人的人时候和HBO合作得很愉快;其次考虑到在电视台里播放，它的观众会更多。赛内斯说：“拍摄这样一部电影不是为了赚取更多的票房，也没有演员需要靠这部电影来出名，只是为了让更多的有自闭症患者的家庭重拾生活信心，就是为了有更多的观众才选择HBO。”

近二十年来，以自闭症患者为主角拍的电影也不少，比较有名的有美国的《雨人》、《阿甘正传》，韩国2005年的《马拉松》，我国2010年的《海洋天堂》等，这些主角有的是以真人为原型（如《马拉松》中的草原），更多的是源于生活的创造，但都不是在自传基础上改编的。葛兰丁身为自闭者，不仅在大学教书，在农场做设备设计，是畅销书作者，还是社会活动家，用她的亲身经历告诉人们：自闭者的心智只是在某些方面与常人有差异，但并不因此就应被贴上“弱智”或“低能”的标签，如果有相应的支持和鼓励，自闭者能因其独有的思维模式在很多方面做得比常人更好。

由于自闭者的额叶功能受损，导致注意系统和镜像系统失能，在运动、感觉、社会和情绪方面有很多问题，表现出缺损特征，典型的如行为刻板、反复，认知和情绪缺乏灵活性，无法移情，亦很难模仿别人的身体活动。所以，很多自闭者进入普通学校后因注意力难以集中，抽象概括能力不足，兼之环境适应性差，甚至有破坏性和攻击性行为，不得不退出。这样一来，许多自闭者的社会化过程刚开始就结束了，如果此后心智又得不到很好开启，往往终身被视为弱智。坦普对自闭者的学习和社会化之艰难有亲身经历，所以她认为如果身处一个友好而理解的环境中，得到正确的启发，自闭者是能够有所作为和建树的。她说：“我们必须让学生行动起来，而这就要靠导师。现在，假如你有生物学或化学某个程度的学位，美国有些州允许你去中小学教生物或化学，我们正需要科学家做这样的事。我当年的科学老师也许并没有教师资格证，但他曾在太空署工作过。我发现很多优秀老师去了社区大学，可是中学更需要这样的老师。我们国家还有很多从软件行业退休的人，他们也可以教孩子，并且会教得非常好。即使他们教的内容过时了也没关系，关键是他们开启了孩子的心智，他们可以为孩子打开崭新的世界。孩子知道世界如此精彩之后，他们就会主动地去学习新的东西。所以说，导师是至关重要的，这话怎么强调也不为过。”

问及如何开启自闭者心智时，她根据自己切身体验给出了具体建议。她认为对于二至四岁的自闭儿童，每周应有至少二十小时一对一的训练，与这样的孩子建立沟通基础，也让他们适应与人沟通。她自己就是在四岁前被母亲送到一所特殊学校，那里的教师给予她很好的启蒙，为她后来进入普通学校打下了很好基础。她还强调自闭者有这样的一个特点：就是其心智往往就只盯住一点，因此他们的教师就应了解这点并加以利用，根据自闭者个体的不同做设计。她说：“比如，一个孩子喜欢玩赛车，那我们可以用赛车来教他数学，通过让孩子计算赛车走某一段路所用的时间，换句话说，就是用孩子的专注来启发他。”她深深体会到当发现自己做的事有趣，而且别人也做这样的事，就会因为与别人有共同兴趣而可以跟别人有接触，比如可以跟别的孩子一起骑马，跟别的孩子一起制作火箭模型，跟他们一起制作电子实验室。她还建议对招聘的自闭者员工最好对其安排具体的工作，与其说“给我做个软件”，不如说“手机内存只有这么多，但正在设计的手机软件却需要这些功能”，因为只有经这样具体化的信息才能被他们理解。

身为自闭症患者，坦普这一路走来并不轻松，不但年幼受到同伴嘲笑，后来从事动物处理研究又曾受到奚落和排挤，但从她的文字间和话语里人们总能感受到她对生活的激情，而不是怨慲委屈。她甚至为自己是自闭者感到些许庆幸和自豪，因为她认为恰恰是因为自闭者善于关注细节，所以能发现常人看不到的，发明常人想不出的，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何从来不说自闭患者这个词，而只说自闭者。她有一句话令很多人震撼，那就是：“假如有一天，自闭症可以借助神力从地球上消失，人类还会在洞穴入口处进行篝火聚会吗？”她后来在电视节目中向TED课堂负责人安德森对这句话做了解释：“你认为是谁制作了第一件石矛？是一个自闭症的男人。假如，所有的自闭症基因都消失了，也许就不会有硅谷了，能源危机也不可能解决。”她始终认为那些非常聪明的人多少都有自闭症，当她来到TED课堂讲课时，她在开场白中居然竟然道：“今天来到这里，我感到了家的温暖，因为这里有很多自闭症基因。”台下听众并不感到被冒犯，反而发出掌声，似乎为被她认同而致谢。这里得提下，一般能亲临TED课堂现场享受“超级大脑SPA”的听众都是科学家、创造者、慈善家和企业的CEO，几乎个个和演讲嘉宾一样优秀。

坦普也承认不是所有的自闭者都能去硅谷打天下，但她对自闭者的心智始终怀抱敬意，这不仅仅出自悲悯情怀，而是因为她深谙自闭者的心智有多么丰富多彩，这个世界正因为能有这些各异的心智才如此美妙。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只要在心智成长期有得当干预，自闭者能够以他们的特殊思维成果成为这个世界的智者、财富创造者，使生活更美好。她又是一个极端的个案，因为她幸运生活在物质丰富、科学昌明、文化包容的一个环境里，这三个条件缺一样都不可能有坦普的今日成功——有丰富物质财富，社会能为这样的边缘人提供教育医疗资源;有先进的科学研究成果，能为这样的孩子提供有效的关怀治疗;有包容度，她的心智虽不能被人不理解却能被鼓励、被接纳。在更多地方，自闭者是被拒绝、排挤的，或是受到了出于好心却并不得当的干预，很多本可以绽放的心智之花在还没有长出花骨朵儿时就凋零了。

这本书的第二作者是凯瑟琳·约翰逊（Catherine Johnson）博士，她长期以来从事大脑和神经心理学研究工作，曾任美国自闭症研究联盟理事，这本书有她把关，我相信书中关于自闭症的理论和脑神经理论方面都是有根有据的。

（[美]坦普尔·葛兰丁、约翰逊著、马百亮译：《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