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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让沉默的生灵发出声音

2015-09-10宋庄

博览群书 2015年4期
关键词:伪满洲国北极村迟子建

宋庄

“虽说春色在我面貌上,正别我而去,给我留下越来越多的白发,和越来越深的皱纹,但文学的春色,一直与我水乳交融。”2015年1月8日,迟子建出现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用她诗意的语言概括自己与创作的关系。

从第一部长篇小说《树下》开始,二十多年来,迟子建在持续的中短篇写作的同时,每隔三四年,会情不自禁地投入长篇的怀抱。《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和《白雪乌鸦》等,都是“拥抱的产物”。有的作家会担心生活有用空的一天,迟子建则没有。因为到了《群山之巅》,进入知天命之年,她觉得自己可纳入笔下的生活,依然丰饶。

迟子建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北极村童话》。19岁的迟子建写完这部作品时,对它充满了信心。毕业后她回到家乡当山村教师,又对作品做了局部修改,然后投给两家刊物,都被退回,说它太“散文化”。1985年,黑龙江省作协在萧红故居呼兰县办了一期小说创作班,迟子建也参加了。其间《人民文学》编辑朱伟来讲课,在他临离开呼兰的前两个小时,迟子建忐忑不安地将《北极村童话》交给他。朱伟当时正在会议室休息,他说马上要走,只能翻翻。迟子建很失望地回到房间,想他也许连翻也不会翻一下。没想到即将出发前,朱伟找到她说,这篇小说不错,为什么不早些寄给《人民文学》?《北极村童话》很快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迟子建早年的写作,最大的鼓励来自家人。她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得到70多块钱的稿费,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对于迟子建来说是一笔巨款。父亲喜欢酒,迟子建就买了两瓶竹叶青送给父亲;她又用第二笔稿费回北极村看望姥姥,离开北极村时,她余下的50块钱悄悄塞到姥姥的被子里。迟子建走后,姥姥晚上睡觉铺被子时看见50块钱,惊喜地落泪,打发小舅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姥姥不识字,但她让我表妹给她读《北极村童话》,表妹说读的过程中,她间或评论,有时说:‘这是真的’,有时呵呵一笑,一撇嘴说:‘这是编的’。”迟子建说,家人传看她的作品,在迟子建初学写作时,对她来说比评论家的表扬更令人开心。

“没有故乡,就不会有我的写作。”迟子建说,喜欢一个人,会“爱之深,责之切”;喜欢一个地方,同样如此。因为深爱那片土地,它光明背后的“阴暗”一面,也越来越引起她的注意。“我想,当一片土地由亲切变得相对陌生的时刻,那么拷问作家良心的时刻便也到了。我愿意接受这样的考验和锻炼。”从《北极村童话》到《额尔古纳河右岸》再到《白雪乌鸦》《黄酒白鸡》,创作初始的那种恬淡和忧伤,迟子建至今迷恋着,也许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气息。

中短篇的写作能锻炼一个作家的气韵。在迟子建看来,如果没有中长跑的基础,是不会有优秀的马拉松运动员的。同样,一个作家历经了中短篇的千锤百炼,奔向长篇的时候,才会体力充沛。作品“容量”的大小,决定着体裁的长、中、短。比如准备《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资料时,她就知道手中握着的,是长篇的种子。因为它容量大,张力大,可塑性强。可是像《清水洗尘》《逝川》和《亲亲土豆》那样的题材,它出现时,就是短篇的姿态。相反,类似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起舞》这样的小说,她打腹稿时,就知道它会以中篇的形式出现。“容量大的水流,你把它注入窄小的河床,它就会泛滥成灾;而你非要把一条小溪引到大河的河床上,水流活跃不起来,势必会成为死水。所以,把短的东西拉长是臃肿乏味的;而长的东西,你想遏制它的生长,也是不可能的。” 迟子建说。

她曾经接到在国际上有着广泛影响的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邀请,到爱荷华进行为期3个月的写作、研讨等活动。来自20多个国家的36位作家参加了活动。每个作家都有3项活动:个人作品朗诵会、参加话题讨论、针对大学生的演讲。迟子建选择的是关于想象力的话题。在每个人半小时的演讲中,她讲述的是自己的故乡和文学经历。

如果问迟子建“作家的命脉是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想象力。”一个只拥有生活而缺乏想象力的作家,会灿烂一瞬,如流星;而那些拥有丰富想象力的作家,有如一颗恒星,会持久地爆发光芒。有了想象力,你就不会把“生活”那么快就用空,你的内心总会有激情和动力,好像一台汽车加足了油,随时都可以驰骋。所以我觉得一个作家,一生最要爱惜的,就是保护和发掘想象力,它是写作的火种。

迟子建所写的几部长篇,在别人眼里是“大题材”,《伪满洲国》写了14年历史,《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了鄂温克这支部落近百年的历史变迁,而《白雪乌鸦》写的是发生在清王朝末年的哈尔滨鼠疫。不过在迟子建眼里,题材没有大小,也没有轻重,关键要看作家对这样的“题材”是否产生了感情。她说,喜欢上一个题材,如同喜欢上一个人,你才愿意与之“结合”,才会有创作的冲动。否则,再大的题材,与你的心灵产生不了共鸣,融入不了感情,你就驾驭不了这个题材。好在这三部长篇的题材,都是让她动心的。“我与《伪满洲国》是马拉松式的‘恋爱’,资料准备了七八年,写了两年,直至它出版,我与它‘相恋’了十年。《额尔古纳河右岸》也是这样,对这个题材的爱,早就埋在心头,我一天天培养它,做了大量资料和实地调查,这颗爱的种子在发芽后终于成长起来,我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它。而与《白雪乌鸦》是闪电式的爱,很快就掉入了这种写作情境,开始了一次鼠疫之旅。”迟子建的这些长篇,不管题材多么大,写的都是小人物。即便《伪满洲国》里写到溥仪这样的大人物,她都是用描写小人物的笔法。因为她坚信大人物,都有小人物的情怀。而情怀才是一个人最本真的东西。

从1983年开始写作,迟子建经历了新时期文学种种的潮流。她不是任何一个“主义”下的人,也不是任何潮流中的人,这种不入流,恰恰给她自由,给了她广阔的生长空间。“我觉得写作不能急,要慢慢来,持之以恒,而坚持是需要勇气的。写《伪满洲国》,给我最大的启发就是,作家要不断面对有难度的写作。”迟子建说,她每写一篇东西,发表出来后,至少要读一遍,给自己挑挑毛病。她觉得作家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她的这种坚持,在今天的时代大概因固守而显得孤独,但是却明明白白地昭示一种光明和值得期待的未来。

在迟子建的每一部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生长的那方土地、对每一个世俗日子恒久的爱,执着地贯穿于字里行间。她甚至常常在梦里遇见大自然的景象,她怀着又敬畏又热爱的心,不由自主地书写这些真正不朽的事物。2009年,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这部作品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迟子建说,当她去追踪这个部落的时候,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憾。山里的条件很艰苦,但他们的生活很快乐。他们从不乱砍滥伐,打猎也决不滥杀,不过多索取,在知足中产生富足感,他们唱的歌旋律优美——他们的生活方式对我们是有益的启示。

迟子建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部族变得和我们一样呢?我们为了所谓文明生活,对我们认为落伍的生活方式大加鞭挞,本身就是一种粗暴。不仅鄂温克这个部落面临如此境遇,世界上其他少数民族也面临这个问题。那些有自己生命信仰的弱小民族,在现代文明面前面临的生存艰难和文化的尴尬,值得我们反思。”看到这个行将消失的鄂温克部族、面对其文化正在逐渐消失的现状,反思现代生活和原始生活的冲突,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真正用意。

在新作《群山之巅》中,描述了中国北方苍茫的龙山之翼一个叫龙盏的小镇里,屠夫辛七杂、能预知生死的精灵“小仙”安雪儿、击毙犯人的法警安平、殡仪馆理容师李素贞、绣娘、金素袖等,一个个身世、性情迥异的小人物,都是有来处的,他们在群山之巅寻找出路。

“在群山之巅的龙盏镇,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还有与我度过每个写作日的黑暗和黎明。对我来说,这既是一种无言的幸福,也是一种身心的摧残。”迟子建说,写《群山之巅》,让她面临新的挑战,有点呕心沥血的味道。这里面每个字如果是雪花的话,读者面对它们的时候,会立刻化成水。这些文字是她调动多年积累下来的生活经历,点点滴滴挤出来的。

评论家李敬泽似乎看透作品的骨髓。他说,《群山之巅》中的每个人,骨子里都是孤独、沉默的人,都是心里有事,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人。“但幸亏这个世界上还有作家,让这些沉默的生灵,发出声音。”他认为,迟子建有一种诚恳的力量,她的作品总是让人感到温暖、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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