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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孚和他的《北京十年》

2015-09-10高林

读书 2015年5期
关键词:聂绀弩香港北京

高林

罗孚是一位香港作家,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看,他更是一位内地的作家,其作品关注点从来没有离开过内地,代表作《北京十年》写的也是内地的事情。

罗孚,原名罗承勋。他是广西桂林人,生于一九二一年,逝世于二○一四年。他的一生,做了许多事情,也有许多成就。

报人,是他的主业,也是他一生唯一的公开职业。一九四二年,香港《大公报》撤退来到桂林,罗孚考取了《大公报》的练习生,在徐铸成、杨刚领导下工作。后来到重庆《大公报》编副刊,一直做到香港《大公报》副总编辑和香港《新晚报》(《大公晚报》)的总编辑,一共干了四十一年。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也可以说是他的主要副业,他七十年辛勤笔耕,写了数百万文字,他笔下有对人性的追求和探索,也有对社会价值的思考,更有许多真情的表白。

他也是一位策划人,策划了现代武侠小说,金庸和梁羽生都是他的同事兼朋友,他们开始写武侠小说,都和罗孚有着密切的关系。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常流行的《金陵春梦》和《侍卫官札记》两部小说,也是他安排同事唐人(严庆澍)和宋乔(周榆瑞)写的。这四位的著作都是经过《新晚报》而走向社会的,这就是传诵一时的“唐宋金梁”四大名家系列。

他还是一位收藏家,慧眼识珠,聚集了大量带有文人情趣也流露着文人思想的绘画和书法作品。他和梁羽生一起,促成著名学者简又文把珍藏的隋代大业年间石刻“刘猛进碑”捐献给了广东省博物馆。他还做出版人,与曹聚仁一起使《知堂回想录》面世,也编辑出版了聂绀弩的第一本诗集《三草》。编辑出版《知堂回想录》历时八年,罗孚回忆说:“我们当年叫曹聚仁‘曹公’,在这部书上,真是有‘曹功’。”曹聚仁在该书的《校读小记》中却强调这“是罗兄所大力成全的”。一九九三年,罗孚回港后把自己保存的《知堂回想录》手稿捐献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

但是,他一生中付出最大精力和对他影响最大的工作,也可以说是他最重要的职业,却不是这些,而是中国共产党的统战工作者。从一九四七年他参与重庆地下党工作开始,一直到一九八二年被通知到北京开会,这个统战工作,他做了三十五年。

一九四七年,罗孚在重庆经过同学赵隆侃(时任重庆地下党城中心和南岸区特支书记)的介绍,成了地下党的外围骨干,参与了重庆地下党理论刊物《反攻》的创办和编辑工作。一九四八年,罗孚被胡政之抽调参加香港《大公报》的复刊工作,到香港后,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罗孚的入党监誓人是黄作梅,黄作梅是香港土生土长的共产党人,也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创办人之一和第二任社长。

在香港的三十多年里,罗孚做了大量的统战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他开始和曾在美国新闻处工作过的文化人戴天和胡菊人接触并约他们为左派报纸写稿,大胆尝试和政治立场不同的人交朋友。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他通过龙云之子龙绳文、龙绳德的关系,组织了在美国的历史学家何炳棣、社会学家杨庆堃等一批著名学者、著名人士回国访问,这就是后被称为“北美第一团”的历史性访问,这也是周恩来按照毛泽东的部署全面恢复与美国各界人士联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后,他又主动接触香港中文大学与香港大学教授饶宗颐、牟润孙等,多次协助他们组团回内地参观、学习,把统战工作延伸到了香港的大学高层和知识分子领域。

一九七一年底,罗孚恢复与脱离左派阵营的金庸交往,两人开始定期但不公开的见面,交换各自对当前国际国内形势的观点,通过这个契机,罗孚再一次把统战工作延续到有影响力的香港传媒界高层。

一九七六年十月,罗孚得到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就在《新晚报》组织发表了一组要求为天安门“四五事件”平反的文章,同时呼吁邓小平复出。

一九八一年,罗孚参加陆铿在香港举办的晚宴,与台湾方面的代表卜少夫碰杯欢谈。这是全国政协委员和台湾的“立法委员”首次公开接触,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经曹聚仁介绍,罗孚认识了时在香港中文大学教课的徐复观。徐复观不仅是国学大师,还是国民党的高级情报人员,他曾在抗战期间担任国民党驻延安的少将联络官,蒋介石“退居”到溪口时,徐复观还做过蒋的幕僚,他是国民党内的“中共通”。罗孚向徐复观请教学问,真诚相待,他们之间有着十年“师兼友”的交往,他还曾安排廖承志和徐复观会面。罗孚一直在争取徐复观来大陆一行,当时约好同行的还有青年党领导人李璜。一九八二年初,徐复观卧病台北,罗孚请徐夫人王世高送去了一首诗。其中写道:“论交十载师兼友,阅世百年胆照肝;一事至今增惆怅,孔林何日拜衣冠?”当年,罗孚和徐复观有约,一起回大陆时要去曲阜拜谒孔子。可就在行程安排好了以后,徐复观病重了。后来,徐复观在遗嘱中说,不能去孔林是平生大恨。其实,这也是罗孚的“惆怅”,不久之后,他就奉命去北京“开会”,从此开始了他的“北京十年”。徐复观未成的大陆之行,是罗孚统战工作的“不完美谢幕”,怎能不使人“惆怅”呢?

来到北京以后,罗承勋改名为史林安。

有些朋友对他敬而远之,也有些则是不敬而更远之,但另一些朋友却比以前走得更近了。早已卧病在床的聂绀弩托人给他带来了当时够用半年多的生活费两千元;徐铸成到北京开会,特意早来一天,和他见面。黄苗子和郁风亲热地叫他“史临安”,据说临安是指南宋偏安之地,现在的杭州。杨宪益也写了诗送来:“羁旅京华又十年,风尘谁识史林安。”

北京十年,他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这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他成了“专职”的作家,写下了二十余万字的散文和随笔,见诸内地和香港的报刊,迎来了自己创作的高峰。他以柳苏为笔名为《读书》杂志撰稿,最先为内地读者介绍董桥、小思、林燕妮等香港作家,深入点评金庸、梁羽生、亦舒等作家,研究香港文学史,为香港文学正名。他还读诗、写诗、解诗,自己写了许多首旧体诗,他的论诗著作《燕山诗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写就的。更重要的是,他开始反思和检讨自己的过去,在编辑自己的散文集《香港文丛·丝韦卷》时写了《感慨万千》作为序言,其中说,自己早年的文章不忍卒读:“四十多年来我写了不少假话、错话,铁案如山,无地自容。最要命的是,当写下这些假话、错话时,自己却是很为严肃的,认为那是真话和正言,真实无疑,正确无误,很有些‘替天行道’的味道。现在大梦醒来,才明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感到很大的失落:真实和正确到了哪里去了?”萧乾评论说:“这是巴金的《真话集》问世以来,我第二次见识到这样的勇气,这样的良知,这样的自我揭露。”

北京十年,罗孚又客串了一把出版工作。他整理了叶灵凤的著作,在香港中华书局和北京三联书店编辑出版了“叶灵凤作品系列”,努力为叶灵凤正名。巴金的《随想录》最先在香港《大公报》刊登,不幸被删节,罗孚找到范用,促成了《随想录》在三联书店完整出版。在三联书店的那一段“黄金岁月”里,罗孚起了很不一般的作用。沈昌文回忆说:“我通过罗孚还结识了董桥、戴天和许多香港的文化人,出版了香港《今日世界》杂志的许多内容,也因与《今日世界》杂志的关系,与美国大使馆建立了联系,由他们资助出版了一套‘美国文化丛书’,即著名的黑皮书系列美国文库,其中包括霍桑、奥尼尔、爱伦·坡等美国著名作家集,我们还建立了与法国大使馆的关系,出版了‘法国文化丛书’,这一切都是从罗孚开始,罗孚在帮助三联书店扩大自己的出版范围方面真是立了大功,罗孚帮助我们开辟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可以说我们在内地与港台交往的重要关系都是罗孚介绍,通过罗孚使香港与内地文坛的人事联系变得十分密切。”

北京十年,罗孚更多的是交游。他和黄苗子、郁风、丁聪、吴祖光、杨宪益、黄宗江、邵燕祥、范用、黄永玉、舒芜、舒一班人等吟诗作赋、唱和作答。他还向沈从文、冰心、启功、钟敬文请教问题,并记录下了许多宝贵的资料。这些大都记载在《北京十年》里。

二十年来,人们最关心的还是罗孚为什么会蛰居北京。许许多多的人做了各种各样的分析和猜测,特别是在《罗孚文集》出版后,关心的人就越来越多。

罗孚的儿子罗海雷写了一本《我的父亲罗孚》,资料不可谓不全,但是也没有说清楚“北京十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孚自己对这件事情,也曾偶尔地说了一点。在《我的父亲罗孚》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罗海雷反复追问都没有结果,直到书写完之后,罗孚才说了两句“重要”的话:一是“我没有拿过美国人的钱”;二是“在对美国人做统战工作时,对当时一些国际大事的做法和看法作了一点表达和透露,实际上这些观点都会在一两周内作为左派报纸宣传方针予以透露”。但有理由相信,当年罗孚初到北京接受审查的时候,面对办案人员,绝对不会像这样“挤牙膏”般地吞吞吐吐。他一定是“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一股脑儿如实交代出来。

柳青在《创业史》中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罗孚的“这几步”可能就在这个时刻。在这段一生最重要的时刻,他究竟经历了哪些事,以及他自己当时和以后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和判断,他却从来都没有说过。而这一段经历,应该是他刻骨铭心、没齿不忘的。《我的父亲罗孚》中记述罗孚回到香港以后,还“经常在夜深人静熟睡之时,突然发噩梦醒来。要很久才能重新恢复平静并入睡”。

当然,也有人是理解罗孚的。一九八六年三月,弥留之际的聂绀弩在一张便笺上写了一首诗,托人送给罗孚。罗孚看到这首诗的时候,聂绀弩已经去世了。

倘是高阳旧酒徒,春风池水底干渠。

江山人物随评骘,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其实是聂绀弩对老朋友最后的祝福。高阳酒徒,用的是《史记》中郦食其见刘邦时的自称。罗孚是好酒量,有“善饮”之名,“北京十年”中,他常说自己“醉名甚大”,聂绀弩在这里是说罗孚就是一介书生。春风池水,来源于南唐中主李璟对大臣冯延巳那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的问话。所以,聂绀弩把“一片冰心在玉壶”这句诗的“自许”用作了“他许”,他的意思非常明白,有些事情再大和你罗孚有什么关系,你这个人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已。

一九九二年底,“北京十年”将要结束的时候,罗孚到上海去给他编的《聂绀弩诗全编》做校对。这次,他和柯灵一起去看望了巴金。言谈之中,巴金对罗孚说:“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我从常识判断。”巴金晚年说了许多真话,这就是其中的一句。

“北京十年”结束后,七十三岁的罗孚回到香港,成为一个拿“香港低保”的普通市民,他对自己的事不仅一直没有做过什么自白、辩解,更没有说过任何“内幕”,也不愿意为了退休金去找“老东家”。他的老伴说,他在人前人后从来没有因自己个人的遭遇说过党一句话。

晚年的罗孚在香港写了不少政论,对内地和香港的许多事情和过往历史进行论述,对负面的事情采取就事论事的态度,或者说“爱之深,责之切”。在长子罗海星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之际,他哀叹“星沉大海”,仍不忘“日出东方”的美好愿望。二○○三年前后,余英时对日本投降是否可以算作中国的胜利一说提出疑问,还引述吴宓和胡适的日记,说陈寅恪在日本侵华时主张屈服,认为抵抗必亡国。罗孚当即写文章表示对陈寅恪之论“很不舒服”,还批评余英时“蛊惑人心”。在罗孚生命的最后一年多时间里,身患多种疾病使他时而昏迷,家人用社会上的热门话题“占领中环”来测试老人家的清醒程度,当每次被问到“支不支持占中”时,他都会大声地回答:“不支持!”他还坚决反对有些人打出殖民时期的龙狮旗。

罗孚去世后,陆灏约笔者写一篇悼念文章。发表时标题改为《罗孚:带着一生的秘密走了》。这改题为罗孚的一生做了精辟的总结。

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我们要了解罗孚这个人,应该去读他的书。要探究被他带走的那些“秘密”,也许研读《北京十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罗孚也是一位诗人,《北京十年》中也有他自己写的诗,还评论了许多诗人和他们的诗。

《北京十年》是从一九九三年初开始写的。当时,《联合报》出于对两岸文化交流的乐观预期,到香港来办了香港《联合报》。香港《联合报》约请了一些内地或者和内地有关的文化人来写专栏,还在“北京十年”中的罗孚于是就开设了《北京十年》这样一个专栏。专栏的第一篇发表于一九九三年三月一日,最后一篇发表于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三日,每篇文章在一千字左右,共计六百九十六篇,六十余万字。《北京十年》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先是回忆他在北京居住的十年间交往的人和经历的事,后来扩展到对他近半个世纪人生经历的回忆和对某些人物和事件的专题研究、回忆和叙述。

最先提议《北京十年》出书并做了编辑工作的是范用。范用把近百篇发表过的《北京十年》文章做成剪报,精心校订,当面或写信指出并修改其中的讹误,还广泛传阅并推荐给内地报刊转载。可惜的是,他在有生之年没能看到《北京十年》的出版。

一九九六年,香港天地图书公司提议出版《北京十年》,罗孚选取了其中北京生活期间的回忆部分,并做了一些修订。二○一一年起,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先后出版了三本和《北京十年》有关的书,其中《北京十年》是作者本人编选的;《北京十年续篇》是香港天地的编辑编选的,选取了回忆研究周作人、潘汉年等人的内容;《周恩来与当代中国》是笔者编选的,选取了研究和讲述周恩来事迹的部分。二○一一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北京十年》也是笔者编选的,选取了作者在北京的生活和对胡风及其朋友、周作人、潘汉年、袁殊等人的回忆和叙述。

这本《北京十年》,以作者本人编选的《北京十年》为底本,选取作者在北京生活的回忆部分和与之密切相关的回忆亲历事件部分,参考了范用的剪报本,核对了香港《联合报》原文,重新进行整理、校订和编排,希望能够成为全面反映作者当时思想的一个选本。

“北京十年”对罗孚、对他的许多朋友和读者,可能都是一件“心事”,也许我们可以从这件“心事”中读出一点这位饱经沧桑的逝者的内心世界。

二○一四年九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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