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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小禅散文四篇

2015-09-10

北京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三角梅楷书泉州

我终于写到楷书了。我用了“终于”这个词,有点江山收了的意味。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才写到楷书。也像人到中年,客途听雨,满怀愁肠了,少年嫩绿没有了,一把辛酸无人说了,猛一回头,看到临摹的一篇楷书,下笔便到乌丝栏,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波涛翻滚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俱是新意。祖父让父亲临欧体、柳体、褚体……父亲说:厌烦极了。但父亲把临的柳公权《玄秘塔》赠给我,那笔墨之间全是柳公权。可他说:并未怎么练过。作品是悟出来,不是写出来的,上天赠予的禀赋占到七成甚至更多,这一切皆是上天美意。就像我那么喜欢楷书——方方正正的中国字,一撇一捺全是人间真意。

如果是少年,会喜欢行书、草书,篆书、行草……那多辽阔多帅气多跌宕,形式多变,不拘泥。而楷书,容不得半点虚幻,每一笔都要交代得一清二楚,九宫格是有形的尺度,心中是无形的尺度,像穿了尺寸正好的衣服,规矩地端坐在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楷书,在早年有被人讨厌的一本正经。

颜真卿说一切从楷书始。那唱了一辈子武戏的盖叫天亦说,要唱戏,先练好基本功,而基本功就是书法中的楷书。

楷书,多么似一个端丽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永远不动声色、不苟言笑,白衬衣学生蓝的裤子。如果在古代,就是一袭长衫的男子,一个人,吹笙、饮茶、听落花,仿佛连爱情都是多余的。他用生活修心——外圆内方,和中国哲学相辅相成。如果你的心还浮躁还喧嚣,你一定嫌楷书太正统太拘泥太形式,太一是一二是二了,怎么可以这样端丽得一本正经呢?甚至生出了反感,太有规矩的事物总让人想逃。

人到中年,重新写楷书。一笔下去,简直要泪落如雨了。每一笔全是不甘呀。那看似老实的一横一竖,那看似方圆正统的楷书,实在退出了自有的锋芒——它的所有诱人之处恰恰在于以退为进,恰恰在于低调、隐忍,恰恰在于不虚张声势。

写好楷书的人,心必是静笃的——山川俱美,凌厉之势收了,一撇一捺全是日常了。楷书是家常中常煲的小米粥,是没有放味精、鸡精炖的高汤,是泉州城老把式瓦罐24小时褒出的汤,不肆张扬,却在相处久了之后让人一生念念不忘,紧要之处,动容涕下。

看过朋友写文章,第一句就惊住——我已是,中年后……他素衣灯下临楷书,笑言已有佛意,说起启功老人的字,他说:没有一颗禅心,怎么会有那样如沐春风的字?

也开始写书法。先临柳公权,笔锋硬气,像有利剑;又临欧阳询,如此苗条,间架结构,疏朗俊逸,太俊了,倒不真实;再临颜真卿,力透纸背的飒飒风骨,背后有凛凛凉气,金戈铁马之声亦凛凛结束。又临褚遂良,暗合我的审美意味,不张扬却又张扬,朴素之间又自有妖娆……一切从楷书开始,一切又回到楷书。这中间的千山万水,便是人生的来来去去吧。

本不喜欢花。对于不开花的植物更有掏心掏肺的好感。南宋诗人徐照曾写道:初与君相知,便欲肺肠倾。近几年开始静下心来侍候植物。这些让我肺肠倾的植物以飘逸安静的姿态打动了我。

心老了,开始喜欢那些贞静的闲散的事物——长书、评弹、植物、书法、绘画。有很多年,连一棵草都没有种过。开始种花种草以来,植物的秉性和气场笼罩着屋里,它们有一种极贞静的气息,是湿的、润的。那些明媚或暗淡的香气让人沉溺。癸巳年五月,开始习画。水墨画。植物的气息如此相辅相成,它们和我的心境如此吻合——从容、闲散、不动声色。画荷,画梅。荷是残荷,梅是冷梅。不着色。清一色的水墨,T说我有天分,十天之后就有几张画可以入眼了。父亲几乎没有练过书法,但临柳公权《玄秘塔》仿佛附体。

其实我知道是那些植物滋润了我——富贵竹、含羞草、茉莉、玉簪花、剑兰、绿萝、仙人球、文竹……它们被我放养着,与孤独,与时间,与我共度。

有时候站在植物前亦发呆。点一支烟,将烟灰弹到土里。有时候喝一杯茶——水仙、太平猴魁、白茶、大红袍、冻顶乌龙……那些茶与植物似兄弟,彼此都交心。

更多的时候,充满绝望。木心先生说,裘马轻狂的绝望,总比筚路蓝缕的绝望好,什么样的绝望都是轻的。

侍弄植物的耐心让我清醒。

集市上有很多买花的人。有个女子在茉莉前发呆——她并不年轻了,穿着有些潦草,头发里别着一朵栀子花。那些可爱的多肉植物有着暖烘烘的温暖与体贴。集市上亦有粗瓷碗,两元一只,还有粗花布和阴丹士林。有一次剑锋与我去赶集,他买了一大块阴丹士林,说做成中式戏服上台穿。每次去集市都会买回一小盆花儿来,不张扬的那种小花——对于怒放的大花,比如牡丹、芍药,向来抱有警惕。太壮丽的事物不免有些咋咋呼呼。

俗世的所有一切均是可爱。其实大俗也好——农村女子进了城,扯了红配绿的衣服搭在一起,红和绿像拼死的情人,都豁出去了,让人心中怦然一动。

炊烟、水草的动荡腥味、剥落的口红、老木箱子、野火烧过的枯木、咖啡馆中日夜不息的市声、纵于情色的男女、一锅煲了很久的酱汤……还有眼前这盈盈然的植物们,栖息在时光里,像流水贴中的轻轻一笔,转眼枯荣。

木心先生说:我的精神传不到别人身上,却投入了这些绿的叶紫的茎。

那些植物早就懂得我,它们暗自中发出叹息,与我是兄弟、知己、情人。

我愿意终生与它们在一起,不离不弃。因为每一株植物,都种下了前世的因缘,它们怀了欲欲然的容颜,与我共住一室,彼此相知。

很晚才知道三角梅。

北人相比较于南人而言,见花少很多。特别是冬天,冬天的北方一片萧条、荒芜。是倪瓒的山水画,那种枯淡与清幽,分明又有着凛冽与寒气。

人到中年才有机会去体味南方的冬天。

几乎有一种贪婪与惊喜。

几乎不相信还是冬天似的——花正艳着草正绿着,有鸟声叫得极清脆,那叫声仿佛有颜色,草绿的颜色。而空气中的湿润实在有让人清澈的感觉。浑身充斥着一种绿幽幽的妖气,像喝到一杯纯正的龙井,或者,又听到一段正宗的荀派,那南方的阴柔之气,像荡漾在书法笔墨中的游丝软缎一样,刹那心惊。

最惊之处,在于屋顶墙内伸出的那一枝枝三角梅。

艳极了。似一个人怒了,发了脾气,完全不管了,不顾了。烈极了,高调看自己的绽放!三角梅,委实如一个偷欢的女子——半夜跳了墙出来,光着脚奔向情人。全然没有端丽的架势——可分明有着赴汤蹈火的动人与烈焰。

在大理、昆明、泉州…… 越往南,三角梅越开得茂盛热烈,赴死似的开着,开了还不容易落,兀自开着——任由别人笑它痴笑它傻,就那样拼命地开着。

2012年12月28日,在泉州师院有一场讲座。漫步于泉州师院,到处是这盛开的三角梅、羊蹄甲,有时是在白墙下,闻着花香,一句话也不想说,好像哪句话都是多余的,就这样痴情与花缠绵吧!多好啊!这一场相约!多香呀!这一场倾城!

师院团委书记傅老师是地道泉州人。他带我去他家里,泉州南安乡下。那天晚上正好是菩萨的生日,家家户户都要请客。

傅老师家也不例外。宽敞的大院子,闽南风格的建筑——砖是闽南红,房顶正中有雕塑,两只凤凰似要飞起来,凤凰上面是一只雄鹰。雕塑右边是穆桂英骑着战马,左面是秦叔宝提刀跨鞍……只感觉有魏晋之风,那乡亲们的闽语又似在民国,月亮挂在树梢上,又大又圆又亮,分外动人。

傅老师的父亲喜欢种花养草,屋外有三角梅,馥郁芬芳。三角梅下支着大锅,里面煮着羊肉汤……那汤的香气和三角梅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分外动人。傅老师介绍着房子:1975年建的,1986年建成,一共建了10多年。你看,这些图案都是用红砖一块一块磨出来拼成的……我摸着那些红砖,它们光滑、生动、朴素、自然……福建的红土被烧制成这些结实的红砖,一栋栋老建筑分外简洁、明快,像马蒂斯的画。那样饱满的色彩。门上贴着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上贴着一块大匾——版竹传家。我问傅老师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我们的姓氏,我们从中原来,门上挂着版竹传家全是中原姓傅的。

屋子里供奉着祖先牌位。傅老师跪下磕头,有虔诚的眼神和动人的面容。坐在三角梅树下吃饭——一桌子闽菜,海鲜的做法亦是生动,牡蛎用鸡蛋炒了,虾用清水煮了,有一朵三角梅落在煮好的白萝卜排骨汤里,偶尔下几滴小雨,是那种缠绵的小雨,并不是要来惊扰,是来添惊喜的——民间的动人之处让花儿的盛开成了一道甜品,不是可有可无,人在花下,菜香在花下,那人仿佛隔了年代的人,那花亦沾染了古气。

第二天,去清净寺里发呆。那穆斯林的老寺院,因为被火烧成断壁残垣,倒有一种安静清澈的气场。坐在旧石上发呆,看穆斯林文字刻在石碑上,墙外的三角梅枝枝丫丫,与残破的石头形成鲜明对比——像一个人的内心,既热烈又清冷,热烈时可以灼伤人,清冷时似大寒天气。

在泉州的半月,忽然明白为何弘一法师在泉州14年?又为何选择圆寂在泉州?那“悲欣交集”四字其实有交代有说明。

陌生街巷,人声嘈杂的闹市。那带着低贱和俗气表情的三角梅会扑啦啦地飞出来——一回头,看到这红红的一簇簇花,心里有再多的悲和怆都会温暖起来。

而在那回头刹那,你让我如何不动容不落泪呢?我与那些花儿就在南方的街巷里遇见,找寻着那些和我劈面相遇的三角梅,只这片刻相遇,我们都等待了一世。

孤独的气息是可以闻得到的。真的——即使隔得再远,它就如同绿妖缠身,扑面就来了。哪怕在人群中,都没有用,这东西说来就来,刹那之间就可以席卷很多物质——那些貌似强大的快乐,那些繁花似锦,那些不小心的破绽……

一个人的心里,山山水水越多,越会对一草一木容易动情,也越会更无情——奇崛的个性总会有自己也参不透的刹那。

“听雪庐”三个字是我喜欢的,老祖寺的印禅法师为我写了这三个字。行书。很散淡,不刻意。不刻意的书法作品很少的,大部分都着了功利的痕迹——一个出家人应该断了许多念头了,所以,字也就懒散,一懒散,孤独的气味就有了。

人到最后,都将会和自己的内心有一场交付——或早或晚。我来得早了些,早早洞悉了人世悲欢……有时候字可是俗世中一个混沌的人,可是明白了,是回不去的。命里注定,有一根弦被系在光阴的此岸,要用文字渡它到彼岸。

这些文字是用钢笔写的。那种写硬笔书法的笔。一个叫小慧的女子从阳泉为我买来的。

“姐,你知道阳泉么?”她拉了12年二胡,知道我唱程派,特地学了《锁麟囊》中的春秋亭给我拉,我们第一次配合是中央电视台来家里录我,她拉琴,我唱戏……那天雾极大,我们去阳台上唱着“何处悲声破寂寥……”

她知道我不再用电脑后给了我两支钢笔。第一支是她用过的,我们还去超市买了英雄的黑色钢笔水,4块钱。第二支写硬笔书法用的,是她回阳泉买给我的,同时带来的还有两个紫砂锅、阳泉小米、山西醋……她个子那么小,是怎么拿来的呢?现在想起这,心里忽然有些难过。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最想念的人是给你温暖的人。

后来我就用小慧给我的钢笔写字了,写得很踏实。笔和纸仿佛有了肌肤之亲似的,像久违的亲人,或者如胶似漆的恋人,让我想起十六七岁时,一个人在稿纸上写啊写,弄得手上有很多墨水……这么多年忽就过来了。真快。

上午和马在烈日下走着。才五月天就热成这样了……她抱着孩子,用MP4大声放着一些流行歌曲,她说我脸色太差,从长沙回来后去沈阳签售……人前总是光芒,人后是暗淡的。

“你看法桐叶都这么大了……得齐齐心了……人不经老的……”

我们吃了烧饼夹夹、老豆腐,一直在烈日下走啊走……十多年了,她依然如少年,我依然如年少,那些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到死也变不了。

有一些人的品质是古琴,是箫,是中国山水画留白,在心头即是在天涯,寂寂之花永远怒放。

马儿是。我也是。

我们去娘家吃了羊杂、烙饼、茴香馅的包子……母亲种的茴香长了出来,茂盛极了。上个大集,她和母亲买来的。

我和马儿散淡地说着话,孩子睡着了,母亲忙前忙后,父亲给我刻着湖南大学讲座的光盘,有人说《平复帖》上有讽讽蚕食的声音,但我分明听到时光扑杀过来,凛凛的,有时候,时光中的俨然孤独是可以怒放的。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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