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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不徐

2015-09-10王凤英

北京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训练场洋芋

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想不到赵顺强假传圣旨,真他妈的弱爆了!杜子腾十分沮丧,他把脸朝西转过去,眼泪差点掉下来。

训练场太大了,沿着四周砖墙根长起来的一圈儿以白杨为主的树种,都挺直了胸脯用眼角扫他,扫过来的角度整齐划一,就跟扫射固定目标那样,命中率绝不可能不高。他要被它们这样扫射至少还需要三圈,一圈2.5公里,他差不多已经跑一圈儿了,只要跑到西头,应该有2公里,今天早上他就算过。但他没有左顾右看,而是沿着跑道径直往前,他知道赵顺强这只洋芋蛋此时正把自己揳到训练场中心,目光拽着他像钟表指针一样嗒嗒嗒一直画圆。不管他如何不情愿,赵顺强永远在他右边的固定方向,盯死他。而手里那块该死的秒表根本不管人类的死活,白眉赤眼计算精确到秒以后的数字。

妈的,真是侮辱智商!杜子腾迎着大风甩一口唾沫,但唾沫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图,甩得不够顺利,几乎画了一条不成样子的弹道,迅速以爆米花式的队形集体归建。妈的!他挥一下手臂。赵顺强就在这时大喊一嗓子,弄啥,弄啥哩?然后就夹起双臂,右脚跃出一大步,叭叭叭奔跑起来,队列动作非常标准,虽然身材不咋的。杜子腾赶紧提速,他知道这只洋芋蛋要是较起真儿来是会出人命的,总是特别喜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人家的屁股和膝盖窝的部位检验腿脚功夫,不用说,非常具有杀伤力。但赵顺强并没有停下,不只没有停下,边跑还边从腹腔往外使劲儿呼呼掏空气:“弄啥哩,说你哩!”杜子腾不再犹豫,把嗒嗒嗒立刻调整成了叭叭叭,一口气蹿到射击场,窜过射击屏障墙,突然急刹车,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赵顺强压根儿就没有斜插过来,而他已经跑到了西头,并且到达了西头的射击位,屏障墙正狠巴巴瞪眼。赵顺强显然另有目标,一只野兔失疯似的从他脚下嗞溜飞过,一头扎进小树林,很快就不见了。

妈的,就一只兔子,跟吆喝人一样吆喝!他只瞅见一条灰白的影子,根本做不到对它细部的清晰捕捉。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另一个细节,种在屏障墙旁边的那片小榆树这时就像被暴打过一顿以后,树干上留下了暴徒施虐过的印迹。他数了数,粗大一些的树,靠路边的,几乎都爆了皮,几乎都爆在中间靠上的位置。所谓粗大,也就和步枪枪管差不多粗细。高原上的树,成活下来就算命大,别指望能长得多么威武雄壮。

赵顺强已经从夹臂跑换成了便步,但嗓门的打击力度一点儿没随便,跑,跑,快跑!秒表在赵顺强小臂的末梢部位张牙舞爪地助纣为虐。兔子已经埋进了榆树林的枝叶里,想必正紫头涨脸调整呼吸,之后对吓唬它的那个长着油腻腻青春疙瘩痘的臭洋芋蛋进行长时间的隔空咒骂,就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他这样想是基于现实的基本考虑,能在训练场走进走出,不,应该是安营扎寨的生物应该并不简单,说不定是有背景的。能在应急反应方面训练有素的兔子是需要高智商的,它要懂得基于对训练场训练课目的长期观摩、揣测,还得把地形地貌暗熟于心,且能融会贯通,化成保命技能。毕竟这种破地方气候条件太他妈的恶劣了——高原上具备这种恶劣气候条件的地方到底不少,可连兔子都活不下来几只的地方,少之又少。今天这只幸运兔子显然具备以上多种良好素质。它实在太他妈的幸运!

杜子腾没动,竖一根手指使劲往树林戳着,戳着。

臭靶子,臭靶子!杜子腾以赵顺强绝对不会听不到的音量叫嚷。谁的靶子这么臭,打恁偏!他再次强调。杜子腾的想法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这样等于回答了为什么臭洋芋蛋作为中队副首长口令不起效果的原因;二层是要赵顺强回答这个问题。赵顺强居然没有理会,或者根本没想领会,秒表一直在行动,除此之外,一切行动都要服从这个行动。当然,这样说对赵顺强不够公平,赵顺强没有完全忽略杜子腾的这一重要停顿,用偷袭他膝盖窝的方式作了明确答复,好在他像兔子一样闪电般蹿了出去,才使膝盖窝没有受到进一步伤害。赵顺强发出噗噗的笑声不远不近追上来,说速度诚可贵,其他无所谓!

臭洋芋蛋,假传圣旨!杜子腾飞到东头时觉得这句话不骂出来实在憋得难受。前天的这个时候,要不是洋芋蛋假传圣旨,他还在休假,可能正往后河二姑家走去。二姑自打确认他探亲假可能会批准的信儿,立马就在第一时间通知七大姑八大姨,让庞大的亲友团队把散落在方圆20里以内村庄里的标致姑娘,按距离远近重新排出一张序列表。20天的假期相亲安排比主席出访还密集。二姑说,一定要定下来,定下来,下次回来就结婚,就下种;再下次回来就抱上娃儿,啥事儿都不耽误。二姑在电话里的笑声像咬上了冰凌子,咯铮咯铮的,耐嚼。二姑根本不管你是几期士官,符不符合部队的结婚规定。她才不管呢,她只管她的大侄子尽早抱上娃,杜家抱娃比啥规定都重要。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四天,严格来说只有三天半。前天这个时间,午饭刚过,赵顺强这个败兴的洋芋蛋和那通十分讨厌的电话,特别不具眉眼高低地突袭进来了。手机是个拴狗链,真要命。

明天,明天晚饭前归队,组织决定,紧急。赵顺强像着了火。杜子腾问,啥事?赵顺强勃然大怒,说,你是不是军人,是不是军人?不该问的别问,这是纪律,纪律!然后挂了电话。杜子腾嘁一声,副中队长,一个破副职,牛啥牛。

中断休假让他火冒三丈,可这又能怎样?服从,只能是服从。这还不算,总队军事比武,支队需要从各中队组织力量参加集训,从中选拔出骨干中的骨干。他就是被组织的力量之一。名单已经报到上面去了,支队明确要求一名中队干部带队,今天早饭前全部离开原单位集中到支队训练,赵顺强是他的带队干部,带他一个。赵顺强告诉他,有的单位昨天就到位了,要不是等他,原本可以赶上支队早操时间的射击练习,一梭子子弹还是很有可能射出去的。杜子腾没好气地说,又不是我要求参加的,谁在位组织谁好了,干吗非要等我,中队又不是我一个会喘气儿的。

“你这个人站位太低,太低,”赵顺强油腻腻的青春痘已经长熟了好几颗,此时泛着白头儿,示威似的瞪着眼,“这是组织信任你,相信你能脱颖而出,为中队露脸争光。”

“我在休假,我有事需要处理。”杜子腾梗着脖子,“再说,《条例》上有规定。”

赵顺强突然笑了,手往他头上捋了一把,说,你小子还能有啥事需要处理,不就是忙着瞄人家姑娘脸蛋儿?俺还没对象哩,你个毛头小子着啥急,着啥急!给老子好好表现,特勤中队是个重点,有实力,这是事实,但也不是战无不胜的,你要是比过他们,老子申请多批你几天探亲。我打听了,他们今年派的是焦理想,这个兵我不了解,但我会了解的。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你每天中午加一个10公里,我陪你。

提到相亲,杜子腾的脸还是烧了一下,很快就被另一种感觉碎尸万段。他隐隐有一种不安和怀疑,这个决定打一开始可能只是这只洋芋蛋的主意,压根儿就不是组织决定。他这样想是有事实支撑的,这只洋芋蛋一直在找机会迫害他,唯一理由,照班长的话说,是他杜子腾太能泡病号了,要不是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抱着肚子满地滚,还整出具有相当威力的杀猪声音,他的训练成绩还要好。杜子腾,肚子疼,你爹娘太有才了!副中队长送他住院时每回都叹着气嘟哝一样的话。看到了没?阶级斗争新动向,整他的机会来了。

副中队长的确抓住了一个好机会,这真是一个绝好机会。

“我他妈的也想练得嗷嗷叫,可天天整那些花架子,打起仗,屁事不顶。”杜子腾也相当生气。

杜子腾是在下午集中训练时发现赵顺强险恶用心的。赵顺强一定跟教官密谋过什么,因为教官交代训练步骤时朝赵顺强跨立的方向扫了一眼,也许这还说明不了什么,但后来的一件事他干得太他妈的缺德了,太明目张胆了,他赖不了。

接下来搞的那堂实弹战术训练课好像就是奔着整人设置的,他相信眼前的各路精英——这样说他也算得上精英,想到精英二字他心里受用不少——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变态挑战。一开始,所有的人都站在起点,信心十足地等待发令,没有人告诉他们接下来怎样完成各个环节,一切充满了变数。但人是奇怪的动物,尤其对这群愣头小子们来说,这种变数无疑能够最大化地激发起战斗士气。尽管如此,谁也没料到此次训练的场景后来具体是什么,只有时间是规定好的,有效射击目标是有定数的,路线和终点是固定的。这样说好像没有什么变数,但越是规定好的,往往越不是全部。

什么狗屁战术!杜子腾听到命令后嘟嘟囔囔开始持枪单兵前进。他选择曲线搜索,当翻越过第二段矮墙后有一段超低网横在脚下,他立即卧倒,低姿匍匐前进,但他马上发现了可怖之处,网下铺的一层并不是训练场惯用的粗细沙或者松软的细土之类,这里居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子、土块和新折断泛着白茬的树枝,而网也不是训练常用的平平展展的平滑铁丝网或者绷紧的绳索,眼下的网根本算不上是网,高一根低一根,左一撇右一捺,像初学爬行的孩子胡乱画着所谓的纵横交错和杂乱无章,特别不像话的是,还相当密集地绑一大堆铁蒺藜。从网下爬出来时他感到屁股、背部疼得火烧火燎,肯定扎到了多处有效部位,铁蒺藜透过迷彩服不知廉耻地狠狠非礼了他,一次又一次。其实,就在他钻出低网的刹那,左前方突然出现了靶子,他再次迅速卧倒,迅速目测到不错的射击位置,迅速爬过去,迅速开火。还好,靶子被迅速干掉了。这一系列连续动作必须在3秒内完成,他完成了。他抬头想观察一下周围地形,靶子就在这时又出现在右后方了,他不得不全力应对,不停目测,不停爬行,不停开火,直到靶子鬼魂一样从各个方向不断闪出,不断被消灭。他不记得屁股和背部的疼痛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但绝不会丢掉鬼魂靶子出现次数的记忆——26次。他差点要对自己敬礼,因为累到大腿和脑神经总部几乎失去必要联系的情况下,还能拥有端枪往那个小山坡猛冲的必要速度。那个小山坡后应该是终点,他初步判断。他确实不管不顾地冲击了,尽管胸腔里拉风箱的声音大得吓人,尽管藏在矮草丛里的绊马索绊倒了他,他到底冲到了小山坡顶。胜利了!他准备将枪高高举过头顶,大喊一嗓子。他终究没能如愿,因为很快发现,山顶只有一半,另一半塌陷成了臭水塘,似乎专门等着让一身臭汗的骨干们变得更加臭不可闻。所以,他就那样十分顺利地冲上去,又十分顺利地栽了下去。水不深,却臭得和他村里的化粪池差不多。就在这时,岸上不同方向出现了五挺冲锋枪,子弹从天而降,一齐倾泻进臭水塘,倾泻到他四周,形成弹幕。

妈的,有点意思!杜子腾兴奋起来,他不打算客气,一边迂回穿过火线,一边端枪还击。

赵顺强就等在终点,杜子腾打算把臭脸一张摆出来给赵顺强看,给祸害他的课目设置者们看,这样做他认为差不多可以出一口恶气:祸害我?我顺利通过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顺利通过。他相信,他是极少数可以顺利通过所有祸害的单兵,要是赵顺强这只洋芋蛋[典][见]着一张油腻腻的痘脸迎上来,准备一牛车的一派胡言,他决计不听,他决计转身昂首走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当然,这样做虽然并不容易,因为体力消耗太大,但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在他准备臭气冲天地和跨立的赵顺强擦身而过时,他很快就明白这样做是多么幼稚,多么缺乏敌情观念,他遭遇了有生以来最意想不到的突然袭击,一个抓背扛摔就把他所有准备妥当的装腔作势摁到了地上,摁到了终点线上。这真是极大的侮辱,他的胳膊还牢牢别在后头,一口气没喘匀,袭击者已恢复跨立姿势。

臭洋芋蛋!杜子腾差点哭出来,配合这种委屈的就是脱口而出的这四个字。赵顺强表情内容丰富,看他独自起身的姿势连滚带爬,样子丑陋,就像看一只瘸了腿的落水狗一样,一言不发,扬长而去。杜子腾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身上像被人抽去了脚筋,削掉了膑骨,打散了骨架组织,比瘸腿的落水狗还惨。他的膝盖抖动得厉害,已经筋疲力尽,从身体到心情。

几天后,对待人生的第一次实弹战术训练,杜子腾非常不情愿地承认这种变态课目十分有效,至少让他对以前熟悉的训练套路恨之入骨,那种成为习惯的花架子让他在这次魔鬼般的集训中吃尽苦头。

好像有点意思!他把身体扔到床板后哼唧出声。

杜子腾,吃完到训练场找我。

赵顺强站在饭堂门口喊,喊过之后便随着几个一杠一或一杠二们走了,他们也是各单位带队的副首长。

肚子疼!肚子疼!杜子腾一口饭还在嘴里,已经被突然爆发的笑声噎住了。那些笑声是他一向熟悉并深恶痛绝的,来自饭堂共同就餐的各单位骨干们,和他一样,一群破士官,现在正集体发力,撕着大嘴岔子笑,像一群午夜临时聚到一起的青蛙们。不,他宁愿把他们比成癞蛤蟆们。

暴涨的大笑把他轰了出来,他直奔训练场。

他懊恼地想,没文化真可怕,指导员搞教育时说得太他妈的对了,文化育人,文化强军。这种话他父亲打死都学不会的,学不会说这种话的父亲却给他定购了一个十分娱乐化的名字,这还是亲戚们集中在他家没翻修的老屋里,吃了他家一大屉新蒸的洋芋后的智慧结晶。谢天谢地,总算没起到肚下水、肚皮这种更弱智的名字。这个名字从第一次被人当众启封,各种大笑就没停止伴奏过。直到参军入伍,每一次点名都像是一次集体笑场。他恨透了这个名字!他着实埋怨父母正式启封大名前,为什么不来上一段哪怕很短时间的试运营?那样的话,类似今天无数的丑也就不会出了,也就不至于现放鞭炮现开张后,才发现天生残疾。残疾是注定的,小时候没人叫他大名,都叫他蛋蛋,蛋蛋多结实,能长大成人,他确实长大了,也成人了,取笑声也更雄壮有力了。看人家赵顺强这只洋芋蛋大名多吉祥、多响亮,赵顺强,照样顺照样强,咋样都孬不了呢。

啊呸,他顺了,强了,我快疯了!杜子腾杵到训练场大门口,眼睛露出的凶光从西狠狠地杀到东,最后朝东头一群人杀将过去,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这只洋芋蛋杀了。他就乐意喊洋芋蛋,他见过好吃洋芋的,从没见过看见洋芋那么不要命的。这还在其次,主要是长得和洋芋亲兄弟似的,训练强度再大,腰还是全身最粗的部分,脸上的青春痘还是和青春关系不太大的部分,像保存不好长出的毒芽儿,只是这个毒芽儿多数时候像熟透的黑枸杞。这个外号是杜子腾起的,全中队战士都知道,赵顺强不可能不知道,这家伙脑子好使,耳朵也他妈的足够灵,主要是军事素质相当过硬,中队那群欺软怕硬的家伙保不齐早就出卖了他,所以,洋芋蛋肯定一直在找机会打击报复。杜子腾对这一点,现在越来越确定。

但赵顺强没在那群人中,那群人几分钟后就很快从他身边便步走过,他认出有几个就是刚才和赵顺强从饭堂门口一起离开的一杠一或一杠二们。赵顺强此时没在他们里头。

咦,狗东西又不是兔子,忙打洞不成!杜子腾换作另一种目光开始扫荡训练场。晚饭后的训练场除了大得空旷外,兔子也躲起来消食去了。晚霞从天空慢慢进行战略撤退,只有大风,永远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这个破地方一年刮一次风,一次刮一年,新兵连的班长第一次的介绍就特别自豪,当时他和一群傻新兵当笑话听了,笑得惊天动地,笑得像进屠宰场之前的猪马牛羊们,吃着断头美食还嘚瑟得要命。

“摸清楚情况了,”赵顺强突然的出现吓了杜子腾一跳,“你的最大对手只有焦理想。”他是贴着左边墙根跳出来的。

“我没有对手。”杜子腾没好气地说,他其实想说,那是你的对手,我压根儿就不想有假想敌,也不想成为谁的假想敌;我可以不回去找二姑,还有那些俊姑娘,但这并不构成一定得有假想敌。赵顺强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马上托出一个中队副首长的笑,竖起粗指头说:“我就爱听这话。好兵!”然后咳了一声,“自信是必需的,但不能没有假想敌。实战是什么?那是流血,是牺牲。这个焦理想,个人素质超强,这是什么概念呢?反应快,耐力好,能吃苦,重要的是冷静,冷静就无畏,无畏就出战斗力。”

赵顺强突然不再说话了,杜子腾以为这家伙终于看出了他是多么恨他,恨他整人整得那样无所畏惧,那样趁人之危。要不是在变态的实弹战术训练中耗尽力气,这只洋芋蛋未必能把他打翻在地,他有这个信心。真是大意啊,杜子腾事后后悔得要命。到目前为止,赵顺强说的唯一入脑的一句话就是,不能没有假想敌。现在,他不管谁是焦理想,赵顺强就是他的假想敌。不,是真敌人,他不会再让这只洋芋蛋有机可乘,他向昆仑山宣誓,向父老乡亲发誓,向俊姑娘们……哦,这事儿恐怕还早。

赵顺强说得没错,焦理想这小个子的反应能力确实不像地球人,26个随机靶子小个子只击发26次,26发子弹,全部命中,这就意味着他没放过一个目标,每个目标没有击发第二颗子弹。这个成绩闻所未闻,简直吓死个人,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小个子简直就是男神!杜子腾打掉30发子弹干掉全部目标,当时以为是可以骄傲一下下的事情。但那种状态也只维持了一下下,一小时后成绩公布,他立马觉得之前的想法十分可笑,简直白痴,他早战死了。教员讲评说,战场上浪费一次毙命机会,就等于送给敌人杀死自己一次机会。这样说,他杜子腾已经阵亡四次了。这太可怕了,比赵顺强那次偷袭更可怕。

你要有敌情观念,我就是要培养你的敌情观念!那些靶子不是靶子,是每一个荷枪实弹的敌人,面对敌人,你能做的,就是快速消灭!赵顺强说的话在大风的干预下,分解成了若干动作单元。他索性瞪着杜子腾,狠狠甩出两个短句子:“练!你行的!”

最后这句“你行的”,杜子腾觉得心里有团火腾地烧起来了。妈的,我本来就行的!他这样想着开始奔跑起来,一圈,又一圈,经过靶场时,又朝小树林望一眼,这回他没再停下,也没减速。刚才望的那一眼,他已经记住了,那些暴皮儿的树开始从粗一些的往细一些的蔓延,就像传染病一样,速度很快。

我估计过不了几天,所有的树都会赤身裸体,那样的话决计是过不了冬的,都会赤身裸体死掉。杜子腾这种担心是有理由的,他家老屋前曾经有过一株石榴树,石榴结得又大又稠,枝条长过窗格伸进屋里,一抬手就能摘下一只大石榴,掰开后红红的籽透着亮,牙一咬,酸酸甜甜的汁液溢得满嘴都是,它们沿着喉咙管道一路奔腾而下,那种爽,没法形容。但这株石榴树后来死了,第二年再也没有发芽,再也没结成籽,他再也没能吃到。是他干的,他剥掉了树皮,只为了好奇。

杜子腾决定蹲守是晚点名后的事情,没跟任何人说,当然包括赵顺强。

熄灯后,杜子腾从被窝里抽出身体,投向黑暗。他白天侦察好了,只要离开支队大院,外面是支队的一片菜地,通过菜地后可以很容易进到训练场。当然,不能让哨兵看到,不能走大门,那就只剩下一条路——翻墙。墙不算高,尤其是训练场的墙,他也侦察好了,只要攀上墙头,那些沿墙根长的粗大树种可以直接把他从墙头安全送达地面。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找到最佳蹲守位置,直到抓住坏蛋。他估计,破坏树皮的坏蛋决计不敢白天现身,夜晚是罪恶最好的掩体。

想象总是完美的,而现实是麻烦的,翻越支队大院院墙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他发现,白天侦察时明明是哨位盲点的地方,天黑后居然安排了流动哨。这个发现差点让他放弃计划,但很快就调整了方案,流动哨是有空当的,他瞅准机会迅速出动,一跃就上了墙头,再一跃就下了墙头。

这个动作完成得干脆利落,和赵顺强的抓臂扛摔有一拼。

其实用不着拼了,一切没了意义,杜子腾的胳膊现在再一次被牢牢别在背后,别他的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刚刚把杜子腾拽下墙头的人,也就是说,这个人一直跟着他,他一直没有发现。不用说,那人刚才跟着他同时跃上墙头,又快速把他带下墙头来,顺手又搞了一次更加漂亮的抓臂扛摔,他被死死摁到了地上,包括他拟定好的所有计划。

他们现在还在墙内,他当然没能翻到墙外。

杜子腾没说话,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所以,他一声不吭,把身体重新塞回被筒里,没有再骂洋芋蛋之类,心里也没骂。但那个人朝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几乎从肚子里提出一股真气闷吼,滚!睡觉去。

他滚回了床上,却滚不回梦里。

第二天上午集训队搞的课目是实弹射击训练,成绩没有拉开太大距离,教官肯定意料到了,中间休息的时候说要组织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玩丢手绢的游戏。几乎所有人同时提出了抗议,说那是小女孩们的玩意儿,没有科技含量,丢人。再说这么多人,围那么大一个圈儿,一个人丢手绢,参与率不高。这种抗议很快被制定的严密规则击打得鼻青脸肿,发现这是一个阴谋时,一切都晚了。教官规定,手绢换成袜子,丝袜子,落地动静更小。两个人同时反方向快速奔跑,边跑边要大声呼喊,边大声呼喊边随机丢下丝袜子。教官还规定,被抓住的要表演节目,节目内容在散打对抗和唱歌二者之间选择。这意味着如果一个人被抓,唱歌;两个人同时被抓,对抗。胜者可以坐回,败者等下一个被捉后继续对抗,场地限定在大圆圈的正中心。教官最后宣布补充规定,节目表演的同时,丝袜子照丢,人照抓,丢袜子者为上一拨丢袜子者相邻第三个人,而非被抓住者。游戏时间,一小时。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哪里是游戏?这分明就是全视角战场——到外弥漫着战火硝烟,到处都在鼓噪,没有死角,没有间歇,所有人都腹背受敌,稍一分神,立马阵亡。这种情形下注意力高度集中,并非易事!

冲锋号吹响,大战在即,带队的干部,被要求全部退守到百米之外。

大风要么是马屁精,要么与教官早有密谋,中间一休息就停了,至少在之后的一个小时内,它脱岗了。叛徒,严重不靠谱。有人带着哭腔嘟囔。

第一轮,两个人同时被捉,散打对抗,胜利者,坐回;失败者,原地等待对抗。

第二轮,一人被捉,参加对抗。

……

杜子腾算了算,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可能听唱歌,因为第一轮如果没有可能,以后绝无可能。这就是一场阴谋,大阴谋家玩的大阴谋。

焦理想就坐在杜子腾对面,当然这是一开始的时候,一个小时后,已经成了杜子腾的邻邦。严格来说,他俩一直没停止变动位置,但位置仅限定在大圈子的弧线上,没谁唱歌,也没谁参加对抗。所以,到最后,只有他俩没有阵亡。

焦理想是个沉默的人,杜子腾认为,焦理想的沉默实际上是一种骄傲,一种独孤求败式的骄傲。骄傲分好几种,最伤人的骄傲,就是他这种。

这种游戏手段太他妈的变态,目的就是置人死地嘛。结束时杜子腾朝焦理想嘟囔一句,焦理想好像哦了声,也好像没哦,总之他们很快就分开了,分开后的杜子腾突然感觉刚才那句话无比白痴,充分暴露了他的站位实在太低,赵顺强批评得没错。

赵顺强,想到这个人杜子腾愣了一下,他为什么不再叫臭洋芋蛋了呢?这是啥时候开始的战略转变?清风徐来,他仰起头,天空蓝得像南印度洋的洋面,拽着神向诡秘的海沟拖曳。天知道,天知道黑匣子躺在哪里的更深处?

这种事,轮不到他管,他要管的是集训后的比武,赢焦理想,他不太有把握。他有一种预感,焦理想的骄傲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成分,而这个成分他是不可能有的,原因他只隐隐感觉到,没十成把握。

他一直等着,赵顺强终于向他摊牌了。此时,那张嘴唇一开一合,上面翻卷起的白皮渗着血。赵顺强说,知道为什么抽你进集训队吗?咱中队听话的兵绝不是你,素质最全面的你肯定算不上,但你的独一无二之处,这里没有一个人具备,包括焦理想,要是真打实战,他根本不是你的个儿!因为你不是肚子疼,你是杜子腾!杜家的儿子绝不是孬种,他是要腾飞的!

杜子腾一开始静静地听着,等着,他要从副中队长嘴里听到一个重要信息,就是那个“独一无二”到底会是什么?他还没有认真想过,这种神奇的东西杜家老祖宗什么时候藏到基因里了,且恰到好处地传给了他。他的耐心真是很容易取代,副中队长的耐心也一样很容易取代。听到最后,他觉得那个“独一无二”是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跟随他20年的“肚子疼”现在连根拔除了,多好!“杜家的儿子是要腾飞的”,可亲可敬的中队副首长,真他妈的太有水平了,太帅了,太……他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副中队长,那些青春痘,管他呢,那洋芋身材,热气腾腾。

他抱住后,张大了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咧嘴开始哭。

赵顺强没有揽他的腰,没有摸他的头,甚至连句劝慰性的象声词都没有,就像棉被一样任他靠着,揉搓着,吸干那些眼泪,减慢那些颤抖,直至最终松开了。

他突然出奇地冷静。

“那些树,是不是焦理想干的?”杜子腾脸向着他的副中队长脸问。他心里一直有团疑问,憋得难受,他一定要弄明白。但他错了,赵顺强并不看他,继续掀动那些翻卷起的白皮,说你已经明白了,这次集训你接受的所有训练课目都和实战有关,这就是打仗,败了算阵亡,你阵亡了我送花圈,其他的,不要想。

“是不是他干的?”他的手指关节弄出嘎吧嘎吧的动静。

“……真正的实战训练,不正是你一直希望的吗?”赵顺强的声音小了。

“你说实战,他妈的有这种实战吗?你说,有这种实战吗?”他突然大吼,充满血丝的眼睛血一样红。

“这跟你没关系。”赵顺强寡寡的口气分明在矮下去,矮下去。

“跟谁有关系?我们他妈的孙子一样流血流汗,有人吃小灶,实战还吃小灶,这叫公平吗?这是作弊,作弊就是阵亡!谁规定比武必须是特勤兵当冠军?我们他妈的也不差!”杜子腾狮子一样扑向赵顺强,扣住了脖子,赵顺强没能躲过去,和他扭到一起。杜子腾启动的细胞斗志昂扬地投入战斗,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压碎了他中队副首长的冷静,他们一起滚进土里,一起碾压尖利的石子。最后他们发现,那些平时训练有素的散打格斗、擒敌技术招式一无用处,因为杜子腾根本不按正常招式进攻,腿脚头手齐上阵,撕咬拧掐花样翻新,赵顺强的训练有素立刻溃不成军。

特勤兵是支队的牌子,射击位不够,成绩不好提高,领导特批了的,你妈的肚子疼发啥疯?赵顺强跳开一步后开始发作。

杜子腾沉默了,他的四肢正在慢慢组装。心里的脆似乎正快速变黑、变硬、变烫,他觉得浑身的细胞像摁了启动键,那些休假的、待岗的、串门的、相亲的等等,一股脑儿吆喝着,打着招呼奔走相告,然后呼呼啦啦聚拢来,摇旗呐喊。他确认,他的肚子再也不会疼了,但是心呢?

他朝地下抓了一把。

天快黑了,一只乌鸦飞过头顶,绕了一圈,又绕一圈,然后叫一声,又叫一声,第三声它不叫了,杜子腾手朝天上一挥,它就扑棱棱几下,一头栽下来。他朝射击位走去,一条灰白的影子从小树林里蹿出,他立刻认出了它。野兔这时十分愣头青地跑出来,与杜子腾的遭遇很快便验证了这种愣头青的鲁莽将引发多么严峻的后果,它眼睁睁盯着那只扬起的手,一个小石子子弹一样呼啸而来,精准地打中了自己,它认为这下子完蛋了,翻了一个身,仰面抽搐着等死。

杜子腾退回来站住,歪头看一会儿,又看一会儿,弯下了腰,站起来时,抱起了它。赵顺强大喊,弄啥哩,咬你哩。吃败仗要死人!杜子腾回了一句,没有抬头,他认真检查伤情的样子专业得就像个随队医生。

突然,野兔张开了大口。

作者简介

王凤英,笔名又央,女,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十月》《山花》《文艺报》《文学报》《中国读书报》等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300多万字,出版三卷本长篇历史小说《雄虓图》、长篇报告文学《玛尼石的脉动》等6部。获得全军中篇小说一等奖、全军诗歌优秀奖及评论一等奖等全国征文、军内外杂志30多个文学奖项。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入选《小说选刊》《中国随笔佳作年度选》《中国文学评论家文集》《中国军事文学年选》等多种选本。现任《武警指挥学院学报》编辑部主任,教授。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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