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之越久,仰之弥高
2015-09-10王既瑞
王既瑞
《叔子诗稿》,是安徽大学外语系已故教授冒效鲁先生的一本诗集。叔子乃冒先生之号。毫不显眼的一本又小又薄的如同企业宣传册的小册子,书名却是大名鼎鼎的钱锺书先生“敬署”,并且由他和另一位大家吴孟复先生作序,还插有钱锺书的影印手书稿。
初读《叔子诗稿》,我就惊呆在书桌前凝神了许久。小36开90页,刊诗270首,均为绝句或律诗,有五言亦有七言,内容大多与钱锺书、黄宗江、吴祖光、施蛰存、刘大杰、陈从周、吴孟复等文化名流相系。其中最令我沉迷的是与钱锺书先生唱和的诗,达30首之多,且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次相识至八十年代辞世前,诗交之谊达半个世纪,从未间断。
《叔子诗稿》中最早与钱先生有关的诗,当是《马赛归舟与钱默存(锺书)论诗次其见赠韵赋柬两首》和《红海舟中示默存》。诗云:“我读杜韩诗,向往未能至。抒达胸中言,驱使古文字。后生欲变体,所患薄才思。邂逅得钱生,芥吸真气类。行穿万马群,顾视不我弃……”后一首又云:“苦殚精力逐无涯,我与斯人共一痴。各有苍茫秋士感,莼鲈虽好那堪思?”这两首诗都未注年月,其诗意我是从汤晏的《一代才子钱锺书》中得到解读的。1937年夏季,钱先生在牛津大学获得学位后,又去了法国留学一年。1938年9月中旬,钱从法国南部马赛乘阿多士邮轮返国,“在法国邮轮上,钱结识了一位青年外交官冒景璠(清末名士冒广生之子),字效鲁,号叔子,北京俄文专修馆毕业,曾在莫斯科中国驻俄大使馆任事。钱与冒在船上相遇,一见如故,几乎是相见恨晚了,船还未驶出地中海,泊埃及亚历山大港,两人就像老朋友一样,吟诗一来一往开始唱和起来。《围城》里的诗人董斜川即是影射他。”
关于冒先生在苏联大使馆任事,大约是1933年至1938年,其间冒先生写了不少感怀俄国文学家屠格涅夫、普希金、莱蒙托夫等的诗篇,《叔子诗稿》可见。另,有一次,冒先生在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家看到一张梅兰芳给列宁墓献花圈的照片。抬花圈的两位年轻人一位是梅兰芳,另一位他叫严凤英猜,“鄙人也!”是他亲自安排的这次活动。冒先生还和严凤英、王冠亚夫妇侃侃而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理论,他们很是惊讶,原来冒先生在苏联时与戏剧大师多有交往。(王冠亚《断肠人去雨潇潇——祭冒效鲁教授》)。我曾在安大听人说冒先生见过列宁,或许是讹传。
还有一件很重要也很有意思的事,就是钱锺书先生的《谈艺录》与冒效鲁先生有关系。
以往读钱先生的《谈艺录》,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想到《谈艺录》这部“中国诗话里集大成的一部巨著,也是一部广采西洋批评来诠注中国诗学的创新之作”(夏志清语)的诞生,最初的创意竟然是出于其诗友冒效鲁先生的建白。钱在其《谈艺录》里开篇起句就提到:“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二十八年夏,自滇归沪渎小住。友人冒景璠,吾党言诗有癖者也,督余撰诗话。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余颇技痒。因思年来论诗文专篇,既多刊布,将汇成一集……”另据汤晏《一代才子钱锺书》的描述,1939年暑假,钱由昆明西南联大回沪探亲,再未返昆明,因接到父亲来信嘱其去蓝田国立师院任教,钱从父命,《谈艺录》就是在这时着手著述的,其时钱年仅29岁。与此相印证的就是《叔子诗稿》中的《送默存讲学湘中》:“我坐寡朋俦,交子乃恨晚。岂不欲子留?饥驱不容缓。独此方寸心,不与境惧远。回思谈艺欢,抗颜肆高辩。睥睨一世贤,意态何瑟涧。每叹旗鼓雄,屡挫偏师偃。光景倏难追,余味犹缱绻……”“回思谈艺欢,抗颜肆高辩”,不难想象当年这两位青年才俊每在一起时,谈论唐宋元明清诸多诗人的艺术氛围是何其的浓烈。美国纽约大学历史学博士、钱锺书研究专家汤晏先生对《谈艺录》的评价是“一部空前绝后的诗话”,据此,或可以说冒效鲁先生对这部“空前绝后的诗话”是有贡献的吧。
而且,从诗稿的30首与钱唱和的内容看,可以感受到不仅冒、钱在诗歌的审美意趣上的至契,而且在生活上也是彼此牵挂的。解放后,冒先生有多首未注明年代的诗,都抒记了两人隔空惦念的情怀。如《讯默存疾》:“示疾悬知世已非,朋簪寥落惧多违。《围城》惝恍犹能记,落照苍茫遂不归……”又如《默存寄视〈容安馆春暮即事绝句〉次和》:“买邻无计赚黄金,千里相思两地心。想得城东旧时屋,藤萝一架早成荫。”再如《得默存〈九日寄怀绝句〉逾旬始报》,且可看出冒先生与钱夫人杨绛先生的交谊匪浅:“几回北望倚危栏,袖里新诗锦百端。想得添香人似玉,熏炉一夕辟邪寒。”
我得《叔子诗稿》,纯属偶然。二十年前的一天,我在合肥四牌楼新华书店的降价书柜花了不到两元钱淘得这本书。回来粗略一翻,如雷贯耳。却又竟是这等的境遇,不禁捧书哀叹,情不自堪,当即在扉页上记下了悲从中来又兴奋不已的心情。而我那天能在杂乱不堪的降价书中淘得此书,还要感谢省黄梅戏剧院已故著名编剧王冠亚先生。
1988年4月的一天,安大中文系教授沈敏特老师送来一稿,对我说,不知能不能用,争取一下发出来吧。我当时是安徽大学校报副刊编辑,一看稿件是王冠亚写悼念冒效鲁先生的,内容很是精彩。全文主要追忆了1958年省黄梅戏剧团决定排演我省著名编剧洪非改编的《桃花扇》,严凤英饰演李香君。冒先生不知怎么得到的信息,主动上门去给严凤英说戏,恍如来了天人助严,她高兴得跳将起来。冒先生从严家门前的桐城路赤阑桥说到姜白石,又从董小宛、柳如是说到李香君,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原来冒先生之祖乃东林党贤士冒辟疆,其与秦淮八艳董小宛之间曾发生过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冒先生正色对严凤英说,董小宛这位姐妹李香君,“在鸨儿眼里不过是个妓女,而在复社少年的眼中却是个女中豪杰!你要演出她宁折不弯大义凛然的气质来!”(王冠亚《断肠人去雨潇潇——祭冒效鲁先生》)我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发了这篇文章,而且还加了编者话。文章刊发后,我竟接连收到多位老先生当面向我的致谢。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争取一下”?为什么未见校园里张贴过讣告?我问校人事处同志,说他曾经是“内控对象”,学校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内控对象”。我虽然已在安大工作了十多年,但对冒教授却是一无所知,作为编者,同时更是有冒教授精神世界的神秘气场的诱使,我去外语系苏研所找了几位他生前的同事,特别是去先生府上与冒夫人长谈,看她展示在我面前的大量图片文字资料,还有在上海为冒老送别时许多文化名人如王元化等留下的挽联诗词和签名,更是让我如见其人,肃然仰敬。
我把我偶遇《叔子诗稿》的因缘视为三生有幸。所以,二十年来,我迁居时处理了几大批的旧书,但这本小册子始终置放在我身旁的书架上以便经常品读。其实诗中有很多地方至今我还是没有怎么读懂的,客观上说是绝大多数的诗作都几乎没有可以助我解读的注释说明,更因之仅凭自己浅薄的古诗古文字修养,在这样的高山密林深处探究必是要迷离恍惚的。但我坚持读。为了读它,我链接式的选读与冒先生有联系的钱锺书诗文,还收集冒先生之父冒鹤亭、胞弟冒舒湮的史料碎片。更奇的是某年某月某夜竟梦里去拜访冒先生,途中见一老者鹤发童颜,正精气神十足地在安大校园的一处人堆里谈笑风生,气度儒雅非凡。
冒效鲁先生没有钱锺书先生因《围城》的走红带来晚年的赫赫之光,甚至在校内闻其名知其人者恐也寥寥。《叔子诗稿》只印了1300册,还剩在折价书柜上屈尊,实在令人扼腕叹息。这不禁又使我联想起合肥丁敬涵大姐赠我的《马一浮交往录》一书。马一浮,儒释哲一代宗师,与梁漱溟、熊十力被学界誉为“现代三圣”。丁是其弥甥女,青少年时代与马一起生活多年,她晚年耗十载岁月几易其稿成就的这部书稿惨遭多家出版社拒收,最后幸遇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浙大还积极开展了马一浮档案史料征集抢救。阿拉伯有谚语说死去一个老人,等于烧毁了一座图书馆。我经常独自心境复杂地读着《叔子诗稿》,由衷感到冒、钱这代人留下的遗墨堪比丰碑,实在是让我等钻之越久,仰之弥高。只有这样的学人才是真学问大家,真大师风范。虽然他们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远,但他们曾经的风雅,却是今天我们最想追随的。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