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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霾不是霾(中篇小说)

2015-09-10陈斌先

安徽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思明校长爱情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自1986年以来,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共出版、发表文学作品350多万字。中篇小说《听着淮河唱歌》、《感谢大水》被中作国安影视文化公司购买了电影改编权,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曾获第四届、第五届安徽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等国家、省级文学奖近20余次。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

坐在眼前的叫冼婷婷,区别其他婷婷的主要特征除了姓氏之外还有她的才气。冼婷婷作文当成全班的范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想启发同学们思考,没有薄雾,早晨并不纯粹,就像痛苦和磨难,永远与人生相伴随。作文题目叫《其实薄雾成就了早晨》,我希望全班同学能够揣摩出我的用意,用他们未经风霜的心思,想象未来人生。

全班学生都停留在浅表叙述,说早晨的薄雾多么妖娆,像水性的女人,有些轻佻有些羞涩有些意蕴混沌。我能忍受学生这么叙述,起码状物述景,有了他们自己的东西,我不能忍受的是,不明就里的学生,居然说,早晨不该有雾,雾本来就不该在早晨诞生。我期望看到语文课代表冼婷婷的写法,她的灵思妙想往往能戳动我的神经。

找到冼婷婷的作文本,翻来覆去,空无一文一字,我不相信冼婷婷会一字未写,抑或她把写好的作文遗漏在其他作业本里?扒拉半天,看到的依然是冷冰的白纸,仿佛那是冼婷婷苍白的脸,还有挑衅的鼻息。

我知道冼婷婷早不拿我这个老师当回事,也不把全班的同学当回事,她的忤逆体现在永远绷着冷峻的脸,还有不屑一顾的鼻息,仿佛全班同学谁都亏欠了她什么似的。同学们私下取笑冼婷婷那些做派,嘻嘻哈哈说,一个高二的女生居然把情感投向思明,只有她敢飞蛾扑灯。

冼婷婷的追求,越发成就了思明的行为,冬天里,思明喜欢围着褐色围巾一个人站在操场的角落里冷冷地诵诗,好像朗诵的是薛贞的《走过大桥》:不知道多少次,走过大桥,与许多面具狭路相逢,不知道哪个面具下,有我的朋友。很多师生都认为思明因为诗歌精神有了毛病,那样的早晨,早操之后的嘈杂或宁静,或明或暗,断断续续,朗诵声就像跌跌撞撞的风,荡来荡去。

冼婷婷不认为思明精神有毛病,她对我说,这座校园只有思明是清醒的、凄凉的,这个世界只有思明是孤独的、忧伤的。班上同学都说冼婷婷精神也出了毛病,我劝慰冼婷婷,我说,诗歌会成就一个人,也会毁灭一个人,起码,诗歌并没有为思明点亮一盏灯。我的那句话,成了师生之间的第一次隔阂和抗拒。

冼婷婷出手就让我吃惊,她居然不完成我布置的课堂作文?我的对策就是要让冼婷婷当众出丑,让她现场朗读一字未写的作文。谁知道她犹豫地站起来之后,还是镇定地走到讲台,她没有看我一眼,站在讲台上一直翕动着不屑一顾的鼻息。当安静成为教室的主角之后,她装模作样地捧着作文本,开始流畅而深刻地朗读起来。

课堂确实很安静,安静的可以听到北风穿过窗户丝丝拉拉的细微之声,冼婷婷抑扬顿挫的声调,就像悬挂在教室上空的风铃,叮叮当当,不停回应,她说,弄清了人生的病象、病源、病因、病理,才知道怎么医治人生。早晨本来就是美好的开始,伴生薄雾本是自然现象,为什么出题老师非要让我们论述薄雾成就了早晨呢?我想,晨之雾,是偶然也是必然,大地吐故纳新,自然有了晨雾,薄雾成就了早晨,怎么看都有荒谬牵强之意,按照题意,似乎无薄雾,早晨便不是早晨,就像没有雪花,冬天就不是冬天似的。再说,薄雾是个次生产品,早晨在薄雾的映衬下,更加妩媚和生动,老子曾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万物存在之象,何来牵强附会一个人生,似乎引导我们认识痛苦和磨难才是成就人生的最好添加剂。试问,假如痛苦和磨难算是成就人生完整的体会,那么谁希望他的一生要用痛苦和磨难去完成?最后我要告诉大家,早晨的灿烂不是薄雾成就的,人的快乐和愉悦也不是痛苦和磨难铸就的,没有薄雾早晨依然来临,没有雪花冬天也会如期而至,没有痛苦和磨难才是至上的人生。

同学们鼓起热烈的巴掌,最后难堪的不是冼婷婷,而是我这个出题者。

冼婷婷合上道具本子,高傲地凝视我一眼,那眼神有些轻视,更有些挑战。冼婷婷的反击虽说有失偏颇,可是她依然有力地证明了自己。我知道,一切都源于我的劝说,我干涉不了冼婷婷的选择,可是我有义务帮助一个不谙人世的女生。

我们学校是省级示范学校,校长大会小会盯着班级成绩,老师咬着牙盯着学生,冼婷婷从优等生下滑到差等生只是几个月时间,作为班主任的我,不能容忍她就这么堕落下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滑落出大学校门之外。

那是个不错的春天,城市里开满了花朵,校园到处弥漫迎春、瑞香、山茶、白玉兰的混合味道,校长喜欢春天的花香,安排后勤的人员,把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栽上春天绽放的花花草草,校长在师生大会上声情并茂说,我要让祖国的花朵迎春怒放,让我的学生都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幸福成长。

校长名字有些怪,叫吴俊卿,据说当初爹娘给她起的名字叫吴军琴,校长为那个名字苦恼至极,以至于初中毕业,坚决要求改了名字。校长是恢复高考时候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进校再也没有出过校门,自打当上校长后,春夏秋冬永远穿着一尘不染的职业装,走路笔挺着腰板,给人清冷的印象。了解校长的老师,都知道她五十露头还未结婚,常说,可惜了,也不知道人们替她惋惜啥,问起来却都是摇头笑笑不语。校长有个怪癖,不喜欢坐在办公室发号施令,爱在校园里转悠,看似散散淡淡,好像无聊至极,实则那些散淡是为了蒙蔽住鹰隼般的眼睛,当她发现一些情况后,就会找来班主任,猛不丁说出班级的问题,弄得班主任措手不及,每每尴尬地只会搓手。校长还有个好记性,全校五六千学生,她甚至能说出每个学生的大致面貌,她高兴的时候,会叫上学生跟她一起吃饭聊天,她什么都不说,一直微笑着看着学生,直到把学生的情况弄得一清二楚。

校长招呼我的时候,我正在春天的花圃里寻找思明诗歌的灵感,校长招呼的方式很特别,手慢慢向上一扬,高过头顶,然后用力放下,就像抬手拍桌子,校长把我拍到眼前,一直不说话,还推了推眼镜,半天才冷不丁问,冼婷婷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仿佛谈恋爱的不是冼婷婷,而是我陈天明。

校长说,我们是省级示范中学,不是恋爱试验田,你也不能把感情放在学生身上,影响她的学习。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校长话从何来?刚想争辩,校长把手一劈说,为人师表不光停留在嘴上,关键要在行动中。

不知道听到谁的传言,校长这么说我,我影响谁的学习了呢?一个老师怎么会影响学生的学习呢?还有我怎么就不为人师表了?校长的话很重,我很不服气,噘着嘴猜想这一切可能又是范大嘴的功劳,那个蓄着胡子的范大嘴为了挤兑我,不止一次对我出手,我们虽说不带同一个年级的语文课,而且他还年长我七八岁,可我们都是语文教师,同在一个教研组,我不停发表的教学论文,已经威胁到他的尊严,他自然不会放过对我力所能及的挤兑。

本来两个学生恋爱,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思明跟冼婷婷闹出的动静确实吓人,冼婷婷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站在教学楼的楼顶,大声朗诵思明的《春景》:花儿从开始,就陷入圈套,其实春天不是它们的专场。

都知道的事情,校长为什么要把火引到我的身上?想着校长的态度,看着花团锦簇的花圃和花圃里朵朵盛开的花,我心情好不起来,我看着校长想做更多的解释,校长可好,挺着身板,橐橐而去。

那是乍暖还寒的春天夜晚,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叫作阑珊咖啡屋的地方,并把冼婷婷约到那里。想到校长的质询我就来气,我准备好好说教下冼婷婷,我对她说,冼婷婷同学,雾霾不是雾,爱情虽说是千古绝唱,也有毒素。我优雅地喝口咖啡,然后盯住冼婷婷好看的睫毛问,你想过没有,就思明那些诗歌,能够带给你永远的幸福?我看到冼婷婷那些不屑夺眶而出,我看不惯她的不屑一顾,凭什么一直绷着冷峻的表情?那些泪水阻止不了我的那团气,那气翻来滚去,让我无法平静。我说,爱情是闪亮的执着,是选择的唯一,金属与草片能擦出声音?

冼婷婷并没有按照我的思维对话,她绯红着脸,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我说,即便你语文成绩过人,也不能那么对待作业,作业跟每个学生无怨无仇。

冼婷婷根本没有交谈的欲望,也没有如我想象般优雅地喝着咖啡。我刚说完开场白,她就把咖啡倒进垃圾桶里,质问,干嘛把我约到这种地方?我确实忘记了彼此身份,给予冼婷婷意外猜想,刚想解释,冼婷婷忍无可忍般脱口而出,不是思明说,我还蒙在鼓里,连范老师都一直提醒,知道吗?暗恋学生是可耻行为。

我始料未及,暗恋?就像两颗炸雷,炸得对话气氛面目全非。我颤抖着嘴唇,努力镇定情绪,我说,告诉你,班主任有权进行引导教育。我指着被倒进垃圾桶里的咖啡说,知道吗?你倒掉的不是咖啡,而是老师的拳拳之心。

冼婷婷绯红的脸开始发白,她不屑一顾地从鼻息里挤出个“哼”字,然后拎起书包夺门而去,弄得咖啡屋的人以为我有什么不良动机,否则结账的时候服务员为啥对我恶声恶气?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阑珊咖啡屋的,感到那晚确实很冷,细细的冷仿佛要钻到我的骨头里,月光也像被雪水浸泡了似的,冷幽幽地卷来卷去。我缩在半旧的袄子里,被寒冷推来搡去,最后被迫靠在一棵树上。很久,我对树说,你坐下,我让你坐下,找你来就是要让你记住,你目前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你也没有资格毁坏我的班级形象,而我根本不可能暗恋你。可惜树不是冼婷婷,听不懂我的话,也不会拥有冼婷婷的不屑一顾,我发疯般说完这些,树依然面朝星空,无言无语。

我感到自己可笑,是呀,我干嘛要把冼婷婷约到充满幻想和暧昧的阑珊咖啡屋?难道我的精神也有了毛病?我承认我很欣赏冼婷婷,有些喜欢还莫名其妙,话说回来,再找不到对象,我也不会爱上班级学生。我使劲拍拍自己的头,脑袋还是原来的脑袋,只是它有些胀痛,校长为什么要那么说?冼婷婷为什么也要那么说?暗恋就像一把刀划过我的脸,看不到鲜血淋淋,却能感受到它划过的痕迹,痕迹就像夜晚的星星,穿行在冷冷的风中,格外清晰。我狠狠踢了几次树,树根本没有摇晃,还是坚固地挺立在那里,抬头看天,虚幻的痕迹越来越清晰,直至将我埋进它的纵横交错里。

我读的大学是省级师范学院,在山村,我是出人头地的佼佼者,是其他孩子的榜样。等我到了那所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校园,就像一叶无力操纵的扁舟,被迅速淹没在波涛里。我从高考冲刺中还没有醒来,接着便迷失了方向,在那所大学里,我哭我笑,我走我跳,从来无人问津,我就像一粒灰尘,混入为空气,是雾是霾,都不重要。为了证明自己,我不停地在校报上发表文章,以此博得人们的喝彩和注意。最后我发现,我的文章跟我一样,也如灰尘,云开雾散,一文不值。确切说,我个子细高,肤色暗红,有个不错的身材和模样,没有理由博不到关注,现实很逼仄,山村的孩子即便考上大学,注定比不得别人,处处显现的都是可以忽略不计。两年过后,那些其貌不扬的男生,胳膊弯里变换不同女生时,我睁大好奇的眼睛,质问,凭啥?他们凭啥?

我到处游荡,希望得到一些回答,哪怕来自女生的嘲笑和打击。

好不容易有一个高中女同学主动打我电话,提出加我为QQ好友,几个来回,我明白了她的目的,加我好友,不是奔着爱情而来,而是为了诉苦,她说,这个社会没有人看得起贫穷。她与我一样,通过考学,走出了山村,她说,考上大学,依然改变不了身份,还没有进入社会,身上就被打上了条形码。她的话,让我热泪涔涔。我们观点不同,我说女生势利,她却说男生势力,我们争论很久,也没有争论出结果,但是争论中我们清楚了彼此的窘困。我说,既然大家都不能接受,我们何不开始一个浪漫的旅程?

我的提议,换来了那个高中女同学的永远沉默。

我用心追求过一个叫罗亚亚的大学同学,她对我还算有些意思,她说,欣赏我的才华,也满意我的长相和身材。第一次得到女生的肯定,自然激动万分。我们谈了三个月的所谓恋爱,罗亚亚的欣赏和满意便无影无踪。她突然提出分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想放弃罗亚亚,起码我付出了所有激情,我哀求她不要轻易放手并追问原因,罗亚亚解释得很平淡,就像拉着家常那么简单,她说,我和你一样来自农村,跟你相处,没有尊严。是的,问题就是这么直白,学校里的尊严就是周末可以下馆子,可以随时替女朋友换手机、项链,还有包包啥的。我给不了罗亚亚那些,只能带给她关心和呵护,她含蓄笑笑说,关心和问候只能当作风,吹来吹去,暖不到心窝里。

我考到学校当了老师,听说罗亚亚的恋爱之旅一直也不顺当,直到大学毕业之际,才认识了一个企业家,到了那个人的厂子。我恳请她能不能考虑重新开始?罗亚亚懒洋洋说,开始和结束本来就是一样的,感情在贫穷生活中煎熬迟早会烟消云散。

我承认现实对我很不利,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工资只够吃饭穿衣,即便如此,我不想服输,我用不到三年时间,成了全市的教坛新星,发表了一些有份量的教学论文。我把这些告诉罗亚亚的时候,她说,啥星都没有明星好使,你是明星吗?我哑口无言。

返回头想起那个高中女同学,我说了罗亚亚,说到我的悲哀和痛苦,希望她能回头,拯救我的爱情。高中女同学冷冷地敲出“三个字——现实些”,并将我删除在好友之外。

山村人常说,离开屠户难道连毛吃猪?我相信离开罗亚亚,我一样会生活得很好,不就是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吗?我坚信世上总会出现一些异类,她们不会在意这些的,就像冼婷婷,为了诗歌,完全可以无所顾忌。

我没有放弃任何接触女孩的机会,也没有耽误任何相亲约会,问题是,所有女孩,都得了一样的顽症,她们看不起一个只能养活自己的男人,她们需要丰衣足食,需要足够的精力矫情。我为此写过一篇论文,《物质异化了人的精神品质》,我的论点,跟整个教育界的担忧相契合,论文发在《教育界》,引起不小的震动。但是那是教育界圈子内部的轰动,面对约会,我不敢再说我的论文,我说,我有办法挣来大把的钱,我可以用业余时间补课,可以办寒假班、暑假班,可以保证未来生活富足而殷实。听到这些表述,所有女孩的微笑如出一辙,嘴角挂着轻佻和蔑视,眼眉放大了她们的讥讽,而后再也没有丝毫音讯。

只有一个姑娘,听完我的承诺,没有离开,始终沉静地听我说完每句话,她的沉静就像春风吹开花朵的样子,让我感到温暖。没有办法,叫重叠名字的女孩确实很多,谁让我这个80后出生的人遇到的都是那个时代出生的女孩呢?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十有三四不叫婷婷就叫娜娜或者萍萍、玲玲、晴晴什么的,而我遇到的几个重叠名字,一点不足为奇。胡萍萍区别于罗亚亚,她很安静,安静的有些超出常态,虽说她小我一岁,但是看起来比我老陈持重,说话的口气有些沧桑,她说,物质本来就是从生的,功利时代诞生不了伟大爱情。

她的话让我如获至宝,我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那会儿心情。我感谢校长,没有她的介绍,我怎么可能认识胡萍萍?夏秋之际,那个美好的暑假,我一直陪着胡萍萍恩爱走来,我用为数不多的钱,给胡萍萍买首饰和戒指,我说,我知道女孩子都喜欢这些,我就是再拮据,也不能抠门不是。胡萍萍没有推辞不要,一直微笑着收下,我说,你看我买不起房子、买不起车子,我只有买这些小物件的能力。胡萍萍还是微笑,然后淡淡说,其实我读懂了你,我要的是你坚守爱情的态度,其他都不重要。

等到我生日的那天,胡萍萍送给我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泥塑,她说,为了爱情,就该像他们那样生死相依。我感动地拥抱住胡萍萍,我说,亲爱的,你是祝英台,我就是梁山伯,再有一万个马家,也不能让我们分离。

胡萍萍面对我的热情,一直就是温开水,处于热恋中的我,早昏头昏脑,一刻也不能离开胡萍萍。我们相处两个月之后的夜晚,也是我毕业第三个年头的秋夜,我搭乘胡萍萍的车来到城市的边沿——栖霞湖畔,栖霞湖还没有开发,有些原始味道,很多城市人夜晚不敢走向那里,那里的荒凉和安静,会诞生出不少恐惧。

我提议走向那里,去体会安静和荒凉背后的清心寡欲。

我们坐在湖边的草地上,草地很干燥,有枯草的衰败气息,湖水在暗夜里很幽深,黑幽幽地铺排开去,树叶基本不会坠落,就是凋零一两片叶子,也是悄无声息的,就像风声擦过。胡萍萍似乎很伤心,淡淡地说着似乎别人的故事,她说,第一次为了买到一个LV包,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一个包工头,那次交易之后,她开始放纵自己,感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都可以用青春兑换。她说,同龄人中,我率先有了车、有了房,可是最后发现,穿越物质背后,得到的全是无聊和空虚。她静静说着大家耳熟能详的那些人与事。

湖水安静的要命,天上有星星却没有月光,远处城市的辉煌照不亮栖霞湖的暗黑。湖边的草丛、树林也很寂寥,间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或短或长,就像旅韩华裔钢琴家白日梦(The Daydream)演奏的《Tear(眼泪)》似的,是的,我突然想到了叫作白日梦的钢琴家,他的怪癖正好成就我的感觉,我在内心开始演奏那段乐章,舒缓、忧伤:多年后,如果我们相逢,我将以何来面汝,沉默以眼泪,我觉得自己被安慰,泪珠在阳光下凝结成了完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想到《Tear(眼泪)》这段曲子,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喜欢听白日梦的钢琴曲,孤独、寂寞的时候,反复想起那段旋律,而后静静感受那些悲凉四溅的缓慢情绪,直到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悲凉之中。

胡萍萍说,后来我遇到无数向我示爱的人,他们看中的不是我的经历和人品,而是那些实在的东西。胡萍萍叹息说,人的觉醒需要代价,知道真情无价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晚了。

假如胡萍萍虚伪一点,或者说,把自己标榜出受害者的模样,或许还能博得我的悲悯之心,她的残酷就像她的倾诉,城市的辉煌一般,一直站立在暗黑的天空,熠熠生辉。

听完了她的故事,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冷瑟的秋夜让我感觉不到丝毫凉意,荒凉和寂静背后不是清心寡欲,而是欲望熏天的野火,辽阔无比。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站起来拍拍屁股,我清楚记得我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我屁股上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臭气。拍完屁股,我就像头迷途的小鹿,惊恐不定,四处乱窜,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脱去西服,那是用了我一个多月的薪水,专门为与胡萍萍约会买的衣服,我珍惜它就像珍惜眼睛般仔细,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轻易地脱下它,而后随意甩向天空,最后我用一个吓到自己也吓到胡萍萍的动作,边拍打自己嘴巴边豺狼般嚎叫,难道我就该这么可怜?

胡萍萍说,没有人说你可怜,可怜的是我。

丢下胡萍萍和她的车,还有被我扔向天空的西服,我发疯般跑向公路。胡萍萍并没有开车尾随,我跑回宿舍,蒙头流泪,那泪水就像秋天的雨,冰冷而悄无声息。

我关心每一个学生的成长,不是仅仅关心冼婷婷一个人。可是冼婷婷居然会误会?说我暗恋。看来我的艰难,被校园无限放大,以至于让学生们也相信了那些被放大了的不实,是呀,三十的人了,同龄人的孩子都会说话了,而我至今还是孤单一人。我的孤单带给不少人误会,大家猜测我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当然归咎到现实的时候,譬如,我跟年轻女教师说会话,他们忘记了我的缺陷,又在背后议论我的不轨。

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成了校园的话题,是呀,我有什么资格拒绝胡萍萍?准确地说,我很痛苦,我的痛苦就像抓不住的空气,无处不在。嗅闻到任何花香,我就能想到胡萍萍的气味,见到任何艳丽的色彩,又能想到那个具象的包包。两种感觉纠缠在一起,就像千万只不知名的虫卵埋在心底。我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个漫长的秋冬走到新的春色里?我像遭受霜打的树叶,一天一天地枯黄下去,我无精打采,唉声叹气,就在那时,思明和冼婷婷,热恋之后做出无数鲁莽之事,让我更加分心和憔悴,现实让我四处碰壁,究竟应该抱怨谁去?面对一个失恋的人,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放纵她的青春和炙热,让我多少有些难以忍受。一对年轻的学生初尝了爱情滋味之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叫作不可能,他们纵情消费彼此感觉,给整个校园都带来悸动和震颤。作为班主任,我不能眼看冼婷婷这么走下去,我要规劝,我要阻止,可是冥冥之中有种声音在响,放手,为爱疯狂,有什么值得责怪的?他们是诗歌点燃的爱情,还有什么爱情比诗歌点燃的纯粹?问题我是班主任,冼婷婷才是高二学生。作为班主任,我得想方设法阻止这场忘我之恋。以至于冼婷婷用空白作文反击,并且说出“暗恋”,想来都是让人窒息的事情。

我不可能知道思明想啥,也想象不到他的班主任范大嘴怎么诋毁我的,但是校长那么说,肯定察觉到什么。我的叙述有些混乱,就像我的情绪,自从拒绝胡萍萍,糟糕情绪蛰伏了一个冬季,走到新的春天,当冼婷婷发生了热恋之际,那场蛰伏就像千万只虫卵突然爆发,让我感到越发颓废。

我不知道怎么掐灭冼婷婷的狂热感情,我想用我的温情感化她,我说,我一路走来,懂得爱情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事情,我很赞赏为了诗歌而产生的感情,因为你们眼里只有诗歌,可是你们还不成熟,爱情不仅仅富有美好,它还有很多衍生产品,譬如贫富差距、生老病死、相敬孝老等等问题。

冼婷婷翕动着鼻息说,陈老师,物质能异化人的情感,你不感到思明的诗歌有超出常人的感触吗?你想,有了这些感思的人,他能不懂什么叫生活和爱情?冼婷婷听不进去任何规劝,对我的态度也持续恶化,直到听到我找她谈话,就要躲避。

很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个人情绪无论怎么糟糕,我不能不对学生负责,学生成绩好坏就是对老师工作的最好考验,何况我还是班主任。我想,即便受到冼婷婷的无数次误会,依然还要找她谈心,不行找她家长,我相信世上没有遏制不住的感情,何况她是我学生。

在我焦头烂额之际,校长再次找我,这次校长说话声音很柔和,通知我去她家里。

校长家里很简洁,也很普通,她住在校园的宿舍区,过去是学校统一盖的教师宿舍,后来房改便属于公改房,据说校长住进去后就没有挪过,不像别的校领导早早迁出,家里成了学生们租住的公寓。我怯怯地走进门,校长很客气,招呼我坐下,并递杯开水,我蓦地发现胡萍萍也在,胡萍萍也有些憔悴,看到我有些羞涩,背过脸去。我感到别扭,不想坐下。校长指指沙发,我却捧着茶杯杵在堂屋中间。校长看出我的不自在,轻松说,经历是财富,胡萍萍谈过几次恋爱并不吓人。

我怀疑胡萍萍是校长的什么亲戚,否则她干嘛这么上心?

校长说话直接,就像她指责我影响冼婷婷学习成绩一般,校长说,现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找不到初心。

校长这么说话,根本没有顾及我的情绪,我的沉默让校长十分不解。我不想解释,也不想抬眼看下胡萍萍。胡萍萍委屈地坐在校长的一旁,胳膊弯中还搭着我丢抛的西服。校长的开导,让我无动于衷,胡萍萍一直默默流泪。校长看到情况有些失控,轻轻叹口气,然后说,谁都年轻过,我说说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可以保证,校长肯定对谁都没有说过那些尘封的事情,可能为了挽回我和胡萍萍,校长这次破了例。

校长也是省级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恢复高考之后的女大学生好比天之骄子,吴俊卿考上大学的时候,震动了全大队上下,大家争相传颂老吴头女儿考上大学喜讯的时候,校长的爹——老吴头却陷入忧愁,他的那把粮食还有牲口,撑不起全家活计,为了卖粮转户口,还有一笔学费,老吴头急得从村子这头走向那头。那时候考上大学,农村户口转为商品粮户口,必须到粮站卖上一些粮食,然后才能到大队到公社盖章,再到粮站和派出所转粮油关系和户口。卖的粮食并不多,就是千把斤的样子,吴俊卿开学的时候按说秋粮入库,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可是老吴头有一个习惯,平时吃苦受累,就是喜欢赌博。农村人,庄稼入库,一个秋天和冬天,都喜欢趴在牌桌上,拿那些粮食和牲口玩来玩去。老吴头是厚道人,他根本不知道赌博需要的不仅仅是运气,还有过人的智慧,他十赌九输,那些粮食和牲口入秋后大多属于人家的。娘跟老吴头拼死拼活,孩子们也是不依不饶,吴俊卿更是恼怒不已,但是老吴头每次都信誓旦旦赌咒再也不去赌博,当挨到晚上再次听到那些欢笑的脚步声,怎么也忍不住扳回本钱的心思。他找无数借口,就像游击战士,偷偷摸摸出击,等他终于来到牌桌后,一番搏杀,自然故伎重演,惨败而归。娘经不住老吴头的折腾,一把药把自己送上西去路程。吴俊卿跟爹大吵了几架之后,再也不想见到爹,她住进了学校,吃住都是靠同学们接济。

吴俊卿不知道生活为什么给她那么多磨难,忘记这些苦难的唯一方式只有拼命学习,当她终于如愿以偿,顺利考上大学的时候,那点粮食还有学费,成了老吴头致命的短处。全村的人都闹腾喝喜酒的时刻,老吴头搓巴着手,不停笑和道歉,说家里没有啥招待大家的。大队书记把桌子一拍对会计说,安排杀猪,老子破例,为全村第一个女大学生办场酒席。吴俊卿的喜事经大队书记那么一拍,成了全大队的喜事,大家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脸上都是喜庆的笑容,只有老吴头像个欠债的家伙,蹴就在锅门口,一直耷拉着头。

大家肥吃海喝之后,大队书记剔着牙花悄悄对老吴头说,这女娃有出息,你供养不起没有关系,我家本意也是吴俊卿同学,说给我当儿媳妇,上学费用都是我的。

也许大队书记就是随意那么一说,老吴头听了激动不已,好人终有好报,大队书记主动攀亲,难道不是天大喜事?大队书记的儿子马本意早早当了兵,听说还提了干,在全大队有了响当当的名气,怎么能看得起俺家呢?大队书记说,按说跟你老吴头不能结为亲家,可是吴俊卿这丫头有种,不怕他们以后不能为全大队增光添彩。

大队书记酒酣耳热之后主动提亲,老吴头高兴得忘乎所以,这才提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抹下嘴对大队书记说,你就是我的恩人。老吴头忘记了问问女儿吴俊卿态度,或许在他意识里,婚事根本不需要跟女儿商量似的,他爽快答应了亲事。

校长说得十分投入,好像忘记我跟胡萍萍存在似的。我知道校长进入到她的情感世界里,一会儿还不能走出去,当她还在深情述说的时候,有人咚咚敲门,声音很轻,校长皱下眉,看着我问,有人敲门?

我点了点头,我确实听到了那轻微的敲门声,大家都在凝神聆听,敲门声再次响起,校长伸手开门,门外站着范大嘴。校长很不高兴,冷冷问,范老师,你有事?

范大嘴走了进来,看到我跟胡萍萍,不知道说啥好,嘟嘟哝哝解释,然后讪笑说,不耽误,不耽误,我就是想跟校长汇报下思明事情。

校长说,知道了,改天说。

范大嘴连忙说,我懂,我懂。于是边说边退出身去,轻轻地合上门。

校长送走了范大嘴,坐下来的时候,推了推眼镜,好像突然找不到说话的节奏,极不耐烦回过头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呢?

我不知道校长为什么要说她的那些经历,那些事情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胡萍萍被世俗蹂躏之后,回头寻找真情,世上何来如此便宜的事情?任凭校长说什么,我一概沉默。校长说了半天,看我还是无动于衷,校长说,看来你这个人心态有了问题,每次相亲都怪人家姑娘,试问,哪个姑娘经得住你这般挑剔?

校长不该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挑剔过别人?

是的,刚才校长说到她的爱情,她的爱情在那个时代最为普通,没有啥可津津乐道的,就是吴俊卿知道真相时,自己早爱上了一个同系的大学同学。还把那个看起来有些腼腆、有些胆怯的男生带回了老家。老吴头当时正在筛米,看到那个男生,听到吴俊卿那么一说,簸箕突然脱手,一下昏倒在地。吴俊卿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好,那个男生也受到惊吓,呆愣在一旁。老吴头清醒过来后,就开始骂吴俊卿,说,不知道好歹的家伙,你上学的每一分钱,都是人家帮衬的,我们吴家怎么能忘恩负义?

吴俊卿确实蒙在鼓里,她以为自己考上大学,大队书记出于同情和怜悯,才出手援助,没有想到爹竟然拿自己的爱情做交易。她不可能看上马本意,那个外号叫作马一抄的家伙,每次作业都靠抄袭,成绩好的同学不给他抄,他就带东西给同学吃,哀求同学帮助。每次吴军琴都是他的首选,他哀求吴军琴无数次,吴军琴表现出了厌烦,也从来不吃他带来的东西。马一抄没有办法,改变方式,突然威胁说,不给抄作业,我就到处说,你是我的相好。吴军琴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索性把做好的题目丢给马本意,任由他抄去。马本意十分感激,私下对吴军琴说,我不想动脑筋,反正考不上学,爹说了,混到初中毕业,就让我当兵。马一抄后来真的去当了兵,到部队的第二年赶上第一次对越自卫反击战,还立了二等功,后来好消息不断,被保送到军校学习,成了部队的排长。而吴军琴考上高中,改成吴俊卿,从此再无联系。吴俊卿对爹说,管他什么排长、连长,我不可能喜欢马本意。

吴老头说,人家中意的就是你,说从小就喜欢你。

吴俊卿不知道跟爹怎么争论,她只好去找到大队书记,她说,你们不能趁人之危,我根本不爱马本意。

如果这些事情,真跟马本意说了,说不定马本意不会纠缠不清的,再说现在的马本意未必还会喜欢吴俊卿。大队书记听到吴俊卿那么说,感到好像天方夜谭,老吴头丫头居然不喜欢马本意?现在女方带着男生杵在面前要求退亲,这是何等薄面子的事情。大队书记在全大队是说一不二的人,假如被老吴头家退亲,以后还怎么做人?大队书记愣怔半天后,开始发话,他大手扬了几下说,不可能,只有马本意可以退亲,你们老吴家想都别想。说实在话,当初大队书记主动订亲也没有跟儿子马本意说,他只是写信淡淡提及吴俊卿考上大学,问儿子记不记得吴俊卿?而马本意一直记得有个吴军琴,说了半天,知道是同一个人,便说,吴俊卿不可能看上他的。

当初大队书记留了个心思,他不知道儿子在部队能走多远,说不定儿子将来还有更大的出息,怕过早提亲耽误了儿子。大队书记的精明就在这里,儿子没有大的发展,吴俊卿是个最好人选,何况儿子说了他很中意。倘若将来儿子有了大的出息,老吴头这边担了人情,提出退亲自然不会有大的麻烦。他合计里外都不吃亏,因此来来去去一直没有跟吴俊卿挑明。问题是他大队书记没有主动毁约,人家吴俊卿却找上了门,还说,不可能喜欢马本意,父母约定,就是包办婚姻。

这涉及大队书记的威信和尊严,于是大队书记拿出看家的本事,找到吴俊卿的辅导员,找到校领导,说吴俊卿怎么骗婚,怎么脚踏两只船,又说及儿子是部队干部,国家功臣,就是订婚也应该受到保护。更为不利的是老吴头也跟着大队书记一起到了学校,证明两家已经定了婚约,吴俊卿不该不讲良心。

吴俊卿跟校领导解释,拼命证明自己不知道事情真相,还要大队书记找马本意回来对质。

校领导为了息事宁人,在大队书记三番五次的纠缠下,给大队书记一个书面保证,就是大学期间,保证不会让吴俊卿谈恋爱,至于未来,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学校可能也昏了头,怎么能出那样的承诺?可能那时候明令禁止大学生在校期间不允许恋爱,学校才有写保证的勇气和理由。大队书记拿到学校的承诺,喜滋滋地扬了扬,还跟吴俊卿说,就你,跟我儿子没弄清楚之前,别想认识其他男人。

本来吴俊卿跟那个男生恋爱一直是偷偷摸摸的,大队书记把吴俊卿恋爱的消息捅到全校师生面前,自然成为师生诟病的对象,吴俊卿一下子枯萎下去。

校长不想说出那个同学的名字,她说,为了那个同学,她什么都不想提及,她说,今生最对不起那个同学,那段夭折的爱情,让她再也提不起精神。至于马本意,她轻微一笑,人家是部队干部,经过部队的教育,早就成熟起来,回家后狠狠说了爹。至于大队书记曾经的帮助,吴俊卿说什么也要报答,还钱的时候,大队书记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糊涂,谁让那时候想不开呢。

吴俊卿还说,我一直猜想,是不是我的名字出了问题,过去叫吴军琴,早早注定与部队有些情结,后来我改成吴俊卿,一个男性化十足的名字,怎么能养护好儿女情长?

我不知道校长说这些最终目的是什么,反正她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这些之后,我就在猜想她的目的,她说完了大致经过,临到我了,总得说些什么,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啥合适,就想,难道就这么简单?肯定还有更多的隐情。校长不想说的细节,我也不便追问,这么简单的话,校长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结婚。校长看我一直不说话,还是叹息着说,爱情需要妥协,否则就得像我,也许一辈子单身。

问题是胡萍萍的经历让我无法妥协,胡萍萍爱我吗?她的妥协为什么需要我的妥协去对应?我第一次敢于跟校长争论。

胡萍萍插话说,我不是妥协,试问,你是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身体?

我不好回答人与身体是不是可以分离的话题,我傻呆呆看着校长。

校长说,你也不是见过一个两个姑娘的,她的那点经历难道就是你越不过去的障碍?

我说,校长你不懂,不是谈了几次恋爱那么简单,你也不能只听胡萍萍一面之词。

胡萍萍插话说,我敢对吴校长说曾经的一切,为了你,我什么都敢放弃,只要能重新开始。校长说,胡萍萍说了她的事情,我想这跟爱情没有关系。

校长怎么能那么说?什么才跟爱情有关系?被世俗瓦解过的女人,还有资格说爱?

我还是沉默,校长没有办法,对胡萍萍扬了扬手说,我说服不了他,情感勉强不得的。校长招手与扬手样式差不多,我怀疑是不是受到那个大队书记的影响,只有那样扬手才有气势。

胡萍萍那天哭得很伤心,泪水从她的面颊一直流到驼红的羊绒衫里,最后她说,这是你的西服,那些首饰啥的我暂时留着,假如你能想起我,我还愿意等你。

我不知道会不会想起胡萍萍,我骨子里坚信不会,我也不能否认,我忘不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泥塑,还有我说的即便有一万个马家也不能阻隔梁祝爱情的话。

接过西服,仿佛接过沉甸甸心思。

离开校长家,校长不太高兴,校长说,你不要再五迷三道的,严管冼婷婷,高中生恋爱影响他们一生的前途,你跟范老师都要严加看管。

我知道,阻止冼婷婷的恋爱是我的责任,我想问校长,为什么说我暗恋?我犹豫半天,还是没说出口,本来没有的事情,何必再强化。校长看我不太服气,再次提醒,没有你的纵容,冼婷婷不会那么出格的,语文成绩好,你就把她奉若神明?你得问问你的内心,是不是有些扭曲?

校长的话,针针见血,我想辩解,难道喜欢成绩好的同学也是错?可是面对校长,我说什么都感到无力,我选择了沉默,我的一言不发不代表我不会呐喊,我的内心一直有种声音在喊,不该阻止冼婷婷跟思明,为了诗歌而产生的爱情才是真正的感情。我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却突然闪出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就是假如,假如今天换成冼婷婷的话,估计我会毫不犹豫答应这场婚事,这个世上,谁还会为诗歌献身?

从校长家里走出,太阳早已偏西,春天的夕阳照亮了整个校园,却照不亮我的心情,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罗亚亚、胡萍萍、冼婷婷,三个不同经历的姑娘,名字虽说有些脸谱化,人却如此不同,罗亚亚正在心甘情愿走进现实,不知道她在现实中如何沉浮?胡萍萍却要拼命跳出现实的漩涡,只有冼婷婷不顾一切,大胆张扬爱情。我不知道我的生活里为什么只出现罗亚亚和胡萍萍,为什么不能出现类似冼婷婷的姑娘?

我猜想,校长跟那个男生是不是天各一方?难道那个男生也一辈子没有结婚?难道大队书记闹校之后,那个男生畏缩而去,让吴俊卿感到失望,才决定放弃?也许后来马本意当上部队大首长,一直等着校长,而校长却又不想辜负那个同学,都耽搁了下去?还有其他什么可能?校长没有细说,有一点我清楚,校长那代人把爱情和责任看得大过一切,追求完美,殉情那是肯定的。我只能这么结论,校长叙述的重点就是爱情至上,校长说,爱情需要妥协,难道妥协才是她想说的,校长为什么要暗示我妥协?或许校长早变成彻头彻尾的务实家伙,在现实面前,学会了投降。我想不明白校长为什么要不停给我介绍对象,弄不懂校长的真实用意,还有她为什么说及我影响了冼婷婷的学习成绩,这些混乱信息,从何而起,又从何而落?难道校长对我还有其他什么企图?笑话,不苟言笑的校长能有什么企图?我这个多愁而敏感的心,什么时候才能不胡思乱想?校长关心教师,就像我关心学生一样。校长说的初心,什么才是初心?罗亚亚?高中同学?都不是,那么我的初心在哪里?就是要寻找那些撇开物质欲望的纯粹真情?谁都知道花儿美好,谁能拿花儿当饭吃呢?

我还在胡思乱想,胡萍萍打来电话,胡萍萍说,想了又想,还是不能就这么简单结束。

我说,不这么简单结束,还有什么复杂方式?

胡萍萍说,一万个马家没有出现,你就撒手,誓言就那么轻飘?

我说,誓言遇到丑陋一文不值。

胡萍萍电话那头哭了,她说,看来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誓言,一切都不牢靠。

我说,你不能怪我,我想人和身体是不能分离的。

胡萍萍一下子沉默起来。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胡萍萍的出发点与我是相同的,本来这个愿望很容易实现,可是她的那些经历,就像城市的辉煌,摆在那里,尤其那个LV包,就像一把利剑悬在我的心中。对了,我忘记说及胡萍萍其他一些简历,她学建筑专业的,毕业后在一家装潢公司担任设计师,她也来自农村,爹娘因为她的付出,从乡村搬到镇上做些生意,家庭生活富裕而安定。按说,她能看上我,是我的福气。过去我跟爹说,爹激动得声音颤抖,爹说,天明,能娶个活的,爹就高兴,山里人实诚,不巴望别人,爹还等着抱孙子呢!我理解爹,他就我一个宝贝儿子,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当爹的怎能不急,何况我爹还是山里人呢?爹一次又一次电话追问,我说不急,我不能说,因为我是山里的孩子,人家都瞧不起,好不容易有个看得起的,却又有那些经历。爹劳累大半辈子,还得过肝炎,现在还负债累累,他能供养我大学毕业,早竭尽全力。我难道还让爹为我拼房子拼车?我把有限的工资不停寄给爹,爹一次火了,说,你寄钱给俺干吗?你记住,把钱攒下,在城里买个房子,娶个人,那才是孝敬爹呢。我安慰爹,不急,爹说,俺急,真找不到,找离婚的也行,带孩子的也行,爹等不得呢。

我不该嘴快,迫不及待说了交往胡萍萍事情,爹的查问就像关口,一道又一道似的,爹问,难道人家又看不上你啦?

这次我回答的很响亮,我说,我不愿意。

爹说,你不愿意?浑球啦,俺们山里人有什么资格挑选人家呢?

爹的话让我想流泪,山里人没有资格,是的,我没有资格选择,唯一的可能就是接受。我知道,只要能找到女人结婚,爹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想对胡萍萍说及爹的满意,他满意,我不满意,起码我还等得起,干嘛不等一场伟大的爱情?不知道谁说过,爱情就是一个漫长等待过程,就像老猫钓鱼,谁知道什么时候咬尾?

胡萍萍停止了沉默,有些沮丧说,是的,我不配拥有完美爱情。

我反驳说,谁都有资格拥有,不能拿自己的沉沦之心面对人家的初心。

胡萍萍不想争论了,干脆流利地说,那些经历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好自为之。

胡萍萍这么说,让我有些松动,是呀,那些外在的经历重要吗?都什么年代啦,还在乎那些?爱情只要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拥有它难道还不足够?

胡萍萍释然般说,那好吧,也许上天注定让我承受更多的磨难。胡萍萍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酸,犹犹豫豫挂了电话,然后就疲软了下去。

我被现实弄得焦头烂额,跟胡萍萍的关系僵在那里,冼婷婷这里却出了事。

那个冗长的春天就像多情的少妇,初夏还没有露头,又被她活生生地挣拉回去,几个回合,艳阳粉墨登场,暮春破碎,初夏才郁郁葱葱来临。

因为那次阑珊咖啡屋谈话及校长的叮嘱,从暮春到初夏,我跟冼婷婷较上劲,我不允许她读诗看诗,我让不同课程老师一起盯着,我不相信阻止不了冼婷婷那些荒唐行为。我一直冷冷地面对冼婷婷,实际我的心在流血,冼婷婷那些抱怨情绪就像火山岩浆一样,都堆积在她浑圆的眼目中,她恨恨地看我,不屑一顾地鄙视神情都让我暗暗难受。有些时候,冼婷婷故意疯疯癫癫,依然面对我朗诵那些失魂落魄的诗句:五色的春天终将破裂,怎么缝补,伤口越来越深。谁写的诗不得而知,我知道她是冲我而来,怨恨我阻止她的爱情行为,我从思明眼里也读出愤怒情绪,那些情绪可以随时把我烧得灰飞烟灭。我偷偷发现,更多的时候冼婷婷会陷入忧伤的境地,仿佛她的精神气都跟着那些诗句溜走似的,她坐在座位上,一个人会突然流出泪水,有时候会扯乱头发,把脸合在那些诗句里。同学们说,冼婷婷走火入魔了,起码有些神志不清。我看到眼里急在心里,时时感到无能为力。

就在初夏的一场暴雨的晚上,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沉梦中唤醒,我睡意蒙眬问,谁呀?一个急切的声音传入耳朵,冼婷婷怎么还没到家?是不是还在学校里?

上午放学时候冼婷婷跟我请假,看她眼圈也是红红的,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说,不舒服,肚子痛,下午不来上学了。如果换成别的同学,我肯定让他们家长跟我请假,因为她是冼婷婷,又说,肚子痛,我什么也没有说,点了点头。我说了情况,冼婷婷妈妈慌了神,赶忙问,她说最近复习紧张,今天晚些回,难道她下午没有到校上课?

我头蒙了,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冼婷婷行为确实有些出格,但也不至于逃学。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妈妈解释,只好劝慰她妈妈不要着急。她妈妈换成了哭腔,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说,有些情况,等看看情况再说。我放不了电话,她妈妈急切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反复解释不会有事的,那些情况不是要命的事情。校长那时候找上了门,校长说,你老占线,急死人啦,你班冼婷婷下午上学了没有?我没有想到校长打不通电话居然找到我的宿舍,我赶忙掐断电话,丢下冼婷婷妈妈那边急切的质询。校长不像平时,严肃中有些慌乱,急忙说,高三的思明失踪了,他的父母找到范老师那里。

问题太过突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应对,校长用手指着我说,让你们严加看管,你看看结果。

我也傻眼了,想想事情可能有些不妙,难道思明和冼婷婷同时逃学,难道?我不敢深入想下去,看着校长发愣。校长回过神训斥,你还发愣干吗?报警,赶快报警。

这个冼婷婷,不该这么糊涂的。难道我的严加看管看出了这种结果,边想边拨打110。

报完警,校长拉着我的胳膊,说,赶快起来,思明的家长就在我的办公室里。我赶忙披上外罩,跟校长抱怨,你让我严加看管,你看看结局。

校长不说话,任由暴雨淋头,也不遮挡一下,我说,拿把伞,雨太大。

校长说,都是要命事情,还打什么伞?

赶到校长办公室不久,冼婷婷父母也赶到学校,双方家长都被淋成落汤鸡,顾不得擦去雨水,就发出一连串质问。我跟范大嘴就像犯人,畏首畏尾地坐在椅子上。

冼婷婷妈妈说,孩子说在学校,学校就要负责。

我解释,冼婷婷说肚子痛,一个女孩子肚子痛,还能找家长核实?

冼婷婷妈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十分入时,上身大花印染的宽幅长衫,盖住膝盖,由于被暴雨淋湿,显示出其凸凹有致的身形。过去开家长会,都是冼婷婷爸爸来,我没有见过她妈妈人影。冼婷婷爸爸看起来很老实,不太说话,冼婷婷妈妈说起话来,就像暴雨,霹雳啪啦,让人无法插嘴,她说,孩子恋爱,你们有责任告诉家长,你找我们家长了吗?你们是重点中学,知道沟通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说,你别激动,警察马上就来了,听听警察怎么说。他们就是逃学,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我在焦急等待,警察怎么还没有赶到。思明爸妈也在一旁,他妈妈看起来脸色发白,嘴唇乌青,拉着思明爸爸的手一直在颤抖。范大嘴还算镇定,那会儿他的大嘴派上用场,他辩解说,思明一天都没有上学,我打过你们电话的,你们倒好,居然挂了我的电话。思明爸爸就骂思明母亲,说,你怎么那么大意?范老师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听清?天热了,当时思明爸爸正在清洗空调,让思明妈妈接手机,思明妈妈等着做饭,随意说了句,去上学了呀,然后挂了电话。范大嘴有了那个沟通电话,似乎理直气壮些。而我,显得有些理亏。为什么不找冼婷婷家长沟通,说及冼婷婷早恋事情呢?我的被动,缘于冼婷婷说的“暗恋”,我担心找她家长,冼婷婷提及,让我怎么解释?缺少沟通,我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蔫巴在板凳上。

我被逼问的不知所措时候,警察进来了,警察很镇定,先收起雨衣,然后问什么情况?

冼婷婷妈妈急忙说明,情况对校方不利,校长揽过话头说,问题没有那么复杂,下午他们才走,走不远。校长突然想起啥的说,对了,你们查查家里的钱有没有丢失?

双方家长都没有想到查找,假如发现钱少了,说明两个孩子最坏情况就是私奔,不会有其他问题。校长的提醒,让思明爸和冼婷婷爸有了主意,提议回家查看,警察说,那就赶快回去呀?两个孩子爸爸头也不回,咚咚下楼,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我能想象他们穿行在雨中急切的身影。还剩下两个孩子的母亲,冼婷婷妈妈就瞪着思明的母亲看,看着、看着,来了火气,说,看你冷啾啾样子,怎么教育孩子的?婷婷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决不会饶恕你?

思明妈妈很老实,穿戴也不讲究,穿着一个破旧的绸缎睡衣,夜深了,好像有些冷,躬着背,冷兮兮地抱着肩胛,冼婷婷妈妈的话,足以让她感到了害怕,她嗫嚅着,半天接不上一句话。冼婷婷妈妈越发凶悍,指着思明妈妈说,你们知道孩子恋爱,为什么不找我们?

范大嘴怕承担责任,马上说,我是告诉他们的。

冼婷婷妈妈一听又火冒三丈,指着思明妈说,你说,为什么不阻止?思明妈有些没有底气,她说,干嘛要跑呢?很快就要高考了,他跑了,谁去高考?

冼婷婷妈掉转枪口,再次对我射击,你说,怎么当的班主任,为什么不告诉我冼婷婷早恋?你不知道我们电话?还是孩子不让你说咋的?

我惊恐未定,我说,我刚毕业几年,不知道一个班主任该怎么阻止孩子情感事情。

范大嘴这时候无端生事,他对冼婷婷妈妈说,没有他,或许他们还不会跑呢?他一直暗恋冼婷婷。这个范大嘴,他怎么能这么陷害我呢?我们无怨无仇,他却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我气得想抓住他的衣领,逼问,有何依据?还没等我对范大嘴出手,他的话引爆了火气冲天的冼婷婷妈妈。冼婷婷妈妈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张开双手,不,两个锋利的爪子,揪住我的胳膊,你说,你是不是老师,你怎么能暗恋学生?

我有口难辩,警察说,先不要说些乱七八糟事情,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找到孩子,你这么吵闹,让我们怎么问询线索。

校长一直坐在那里气哼哼的,还没有看过校长生那么大的气,她把一张报纸揉起撑开,撑开揉起,揉来揉去,报纸早面目全非,团皱起层层墨云,最后校长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对冼婷婷妈妈说,我们分清几个事实,你孩子是在校园内走失还是在大街上走失的?你孩子是不是都跟老师请了假,老师已经跟家长沟通过的,就是陈天明没有沟通,学生可以证明冼婷婷下午没有进过学校的门。再说,你们孩子都是超过十八岁的年轻人,他们已经是完全行为能力责任人,他们对自己不负责,难道学校天天拉着拽着不成?至于范老师说的什么陈老师暗恋冼婷婷,纯粹一派胡言,我做过调查,何况最近我正在给陈老师介绍女朋友,不可能有暗恋事情发生。

校长终于替我解了围,我长长地松口气,冼婷婷妈妈气得面部扭曲,忍不住想上前抓挠校长,警察再次说话,警察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问题,关键找人,你们吵闹,孩子会出来吗?

暴雨急吼吼地砸向楼外的芭蕉叶片上,那些被放大的声音,更加恐怖不宁,仿佛响动的不是噼噼啪啪声音,而是焦灼万分的击鼓声。窗户掠过一道闪电,白刷刷的,接着炸雷溜楼而起,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大家都惊恐地听雨,忘记了刚才的争论,校长办公室陷入短暂的安静。还是警察镇定,雷声停下后说,问问,他们到家了没有?假如孩子带走了钱,没有什么问题,明天调街口和车站的监控录像,看看他们走向哪里?

就在这时候,思明妈妈电话响了,那是思明爸爸打来的,说家里的存折不在了。那个存折是全家的全部积蓄,听到存折丢失,思明妈妈坐在地上就哭,说,天杀的,那是全部家当呀。

警察说,不要哭了,孩子拿走钱是好事,看他在什么地方取钱,也好找到他们。以我看,学生恋爱,校方和家长都有责任,你们不要吵闹啦,带走钱,说明人是安全的。

这时候思明母亲抹干泪水,站起来喃喃不清说,她跟思明爸爸是做早点生意的,就在市里的车站附近,指望把孩子培养成人,没想到他不学好,早早谈起恋爱呢。思明妈妈还没有说完,冼婷婷爸爸打来电话,说放在卧室的现金少了一万,接着叹口气。冼婷婷妈妈仿佛专门跟思明妈妈唱对台戏似的,她说,傻丫头,怎么才拿那么点,抽屉里放着几万呢,为什么不多拿点,出门没了钱怎么办呢?看来冼婷婷家经济条件很好,一对比就能分出高低。冼婷婷妈妈挂了电话,想起什么似的指着思明母亲说,就你家那条件,跟婷婷恋爱,做梦去吧。

大家都在心里松口气,尤其是我,为了爱情私奔,他们两个是做得出来的,只要没有其他意外,怎么说,都不是事情。

校长对警方说,那就感谢警察同志,希望你们尽快查找,这不是一般小事,至于有关费用,校方会负责的,怎么说,他们是学校的学生。

话说到这,大家可以回去先休息,可是双方妈妈说啥也不走,要等着警察尽快处理,警察说,就是查找,也得回到单位,你们放心,我们也不是不负责的人。

我想起什么似地再次提醒,怎么不打他们电话,看看现在有没有开机?双方妈妈受到提醒,赶快拨打电话,又同时放下电话,几乎同时说,还是没有开机。校长说,那就发信息,感动孩子,等他们开机的时候,让他们主动回来。

两个母亲不停倒腾手机,然后长长松口气。

校长最后说,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范大嘴和陈天明把课调了,跟着办案警察一起看视频,他们不一定认识孩子。

冼婷婷妈妈还想说些什么,警察率先出门,她只好看着我,恨恨地说,你说,你怎么能暗恋婷婷?我头都大的,我说,校长已经做出解释,学生也可以证明,不过我不否任欣赏冼婷婷。冼婷婷妈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感到揪心难受,怎么也不离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最后校长说,你还是回去吧,相信我,不会有事情的。她这才慢吞吞走出门,出门还在喊,假如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死在学校里。

两个母亲离开办公室后,我上去想抽打范大嘴,校长生气地拍了桌子,校长说,你们两个班主任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吗?尤其范老师,你那大嘴巴什么时候才能关得严实些?知道那么说的后果吗?说陈老师暗恋冼婷婷,纯属造谣,我希望你俩不要闹矛盾,师者,德之表也,为人尚德,争当表率,可不能为了那些鸡毛蒜皮事情,丧失和气。

我得感谢吴俊卿校长,没有她的彻底澄清,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范大嘴说理,范大嘴很不服气,说,思明亲口说的。

我说,他的话你也信?

范大嘴说,不是跟你一样,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人。说完走出办公室的门,我气得浑身发抖,校长依然很生气,坐在那里一直未动。

我看着校长生气,不知怎么安慰,十分不忍心走出校长办公室的门,走到宽阔的马路上,那时候暴雨停止,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那场暴雨好像专门为冼婷婷出走庆贺似的,只有我眼泪有些不争气,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流泪呢?

几天跟着警察看街口视频,视频中纷纷扰扰攒动着不同面目和不同的身影,有成群结队的学生,也有熙熙攘攘的车辆,还有穿着时髦的青年男女,大红大绿的大爷大妈,间杂一些目光呆滞、畏首畏尾的乡下人、小商小贩,还有车水马龙的摩托车、自行车大军。街口的摄像头就像人生记录仪,记录下那个时刻各色人等的不同表情。

而我们要找的只是冼婷婷和思明。

范大嘴早看得不耐烦,一会儿起身上厕所,一会儿抱着茶杯,唉声叹息。我懒得搭理范大嘴,这个比我大七八岁的老师,干嘛处处跟我过不去?

警察很敬业地盯着每一处的视频,一处又一处排查,分街口、巷道,尤其不放过学校和他们住家的每条出口。

范大嘴看我跟着警察一起认真查看,就拉拉我的衣襟,然后扭扭头,指向门外。我不知道他干吗?起码我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范大嘴看我一直不动身,就悄悄对我说,不是我说你暗恋冼婷婷的,是思明,我想很久,真的以为你暗恋呢?可能他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减轻看管力度。

我学着冼婷婷模样,发出不屑一顾的鼻息。

范大嘴说,你可能不信,范大嘴挠挠头,又跺跺脚,小声嘀咕,思明其他成绩一般,语文成绩也一般,但是他写的诗歌还真像回事。

我看看范大嘴奇怪的动作,他尴尬笑笑,再次近身悄悄对我说,你说,大家都说他另类,那个冼婷婷怎么就会看上他?他们懂什么叫爱情?

我想对范大嘴说,你懂的爱情,未必是思明和冼婷婷追求的样式,天天苦吟:人生就是痛苦、生活就是乱麻的你,还有资格谈爱情?

范大嘴知道那晚脱口而出的暗恋事情,有些不地道,于是多些小心地说,校长给你介绍的那个胡萍萍我认识,过去是高三(八)班的,校长带她政治,校长为什么要把她介绍给你?听说她名声不太好呢。

讨厌的范大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的大嘴,嚼碎了多少好人好事。

我懒得搭理范大嘴,精力集中到视频中,我知道假如学生私奔的事情张扬开来,对学校不利,何况校长昨天那么帮助自己。

范大嘴沉静一会儿,又悄悄说来,校长不简单,听说她当上校长,全仰仗同村的一个老乡,那个老乡当了临市军分区司令员,专门找到市委,否则她一个单身女人,怎么能弄过其他对手?范大嘴这句话,让我有些兴趣,难道那个司令员就是马本意?我看了看范大嘴,正想问他听谁说的,一个画面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警察不认识两个学生,再认真,也容易不留神错过他们,我得跟他们一样盯紧点,不能遗漏任何蛛丝马迹。范大嘴还想说话,警察抬头说,嗨,话痨是吧,一会儿你负责一个街道的。

范大嘴做出鬼脸,笑嘻嘻说,这样找人太费事呢。

警察说,你说,怎么找?让你来帮助盯看人的,不是让你来说话的,不行,分组,那样快些。于是喊,小段,你带范老师,我带陈老师,我们分两个组,分开查看,可能快些。

小段脆生生答,好咧。

分开组,确实安静很多,范大嘴到另外一处跟小段一起查找,他想说话,也没有人听。范大嘴不在身边,我轻松多了,心情也疏朗开来,我对警察说,重点看看车站、飞机场进出口,还有河流啥的,我的学生我知道,要么坐飞机到了远处,要么到了大城市,要么到了深山找一个僻静之处,种种迹象判断,他们不会到热闹地方的,那些地方他们不喜欢。

警察很开心,说,这个建议好,有些方向性。

我还没有来得及美美笑上一回,胡萍萍电话又响了,我不好意思跟警察点点头,走到门外,胡萍萍说,听说你遇到了麻烦?校长让我多安慰你。校长怎么还不死心?这些也对胡萍萍说。

我说,胡萍萍,你能不能省点事,我们没戏。

胡萍萍说,这与有戏没戏无关,我想了很久,还是感到我们合适,就像《水浒传》中的一百单八将,分别在各处,见面就感到有缘分一般。呵呵,她连一百单八将都用上了,我不否认跟胡萍萍爱情价值观基本一致,她的忧郁还有平和与实诚,都让我欣赏,不同的是她被物质外在性打击的粉身碎骨,而我还在坚守。我想不明白,一个那么优秀的姑娘为了一个LV包包凭啥放弃原则?冼婷婷为了诗歌放弃上学可以理解,胡萍萍为了一个包,就愿意献身,能让我原谅吗?那个包的具象太高大,一直把我堵塞在雾霾中,让我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前面有没有出路。我只好委婉说,胡萍萍,谢谢你问候,实际上我们还是不合适,你想呀,假如我们结婚,一不留神我就想起你的经历,还能好过吗?

胡萍萍那边沉默了,沉默就像夏天的树荫,一团一团的。

挂了电话,我陷入了不平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绝情,胡萍萍在意我什么呢?我身上还有女孩喜欢的长处吗?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就像女孩对我失去耐心一样。我一路走来,不知道哪儿是繁华盛景,哪儿是冰清玉洁,看着警察还在仔细查看,我急忙回过神,再次面对那些嘈杂的人群和脸,一闪而过,再闪而过,哪里有思明和冼婷婷的身影?我感到心里憋屈,难道他们飞上天了不成?

上午就那么过去了,我报告给校长情况,同时说,想跟校长说会话。校长说,那好吧,中午,你到我家,我们好好谈谈。

太阳当顶的时候我敲响校长的宿舍门,校长提前开了空调,屋内凉荫荫的,校长说,坐吧,想说什么?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口,只好还说冼婷婷,我说,我没有暗恋冼婷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喜欢冼婷婷,确切说,可能我内心还是有些欣赏的,我在这个社会找不到为了诗歌不顾一切的爱情。

校长说,我懂。

我说,还有胡萍萍是你学生,你怎么不早说呢?你的学生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呢?难道校长你没有责任?

校长说,你认为我引导的学生就不会出现哪些问题?校长呵呵一笑,这么说吧,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格外照顾吗?正是因为你的真性情,你的不妥协。校长停顿下,看看空调温度,然后又打低点说,你在拼命证明自己,是的,这个社会,需要我们用不同形式证明自己存在,那么我们究竟证明给谁看呢?胡萍萍变成昨天那样,包括今天的回归,不是很好的例证吗?起码有人在学会找回。校长微笑下,我第一次看到校长笑得那么善良和温婉,校长说,我并没有绑架你跟胡萍萍,我感到她以后会适合你,起码她不会再有其他不良的动机,会跟你好好过完一辈子的。校长还是那么友善地笑着,然后说,说句不该我说的话,当初你喜欢冼婷婷,为什么不敢大胆追求呢?这是当校长的不该说的话,确实,不苟言笑的校长怎么能说出这样有违伦理的话?校长笑着继续说,师生在校期间不允许恋爱,这是规定,再说你们相差十几岁,就我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假如你真喜欢,你就把她引入你的世界,引领她飞向理想的天空,等她走出校门,你的追求还算过分?你没有,依然挣脱不开固有的思维,就像胡萍萍那些经历,它就像绑架你的绳索,让你在一个思维定势中思考问题。

我这才认真看着校长,我没有想到冷冰冰的校长,内心藏着这等火热情怀,我有些想流泪的感觉,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直在低头想着校长说的话。当我抬头看着校长的时候,校长也陷入深深的忧思,我不知道校长想什么,校长冷冷的目光中泛出一丝湿润,我感到很温暖,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范大嘴说的那个临市的司令员,我想,那个司令就是马本意吗?

校长说,你可能对我没有说完的那些事情感兴趣,那么我就再简单说说,省得让你猜忌。

校长再次说起她的故事,这次校长说得很伤心。

大队书记闹校之后,她和那个同学被严加看管起来,不允许他们接触,校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爱上那个同学,那个腼腆的、忧伤的同学一直爱写小说,我们都是政教系的,他却喜欢中文,喜欢写小说,知道吗?我们读大学时候,文学就是神圣的事业,几乎所有同学都爱好文学,文学成了我们说话的所有话题。因为他在校报上发表了一篇《乡村的女学生》,深深打动了我,那篇小说几乎刻画了我真实的家庭境遇,还有我的挣扎。实际上我们那代人经历有些共性,家庭贫困,上大学没有钱,所有家长都是一样的窘迫,他写出了大家共同感受的情绪,但是我认为他就在写我,不然的话为啥让我那么感动呢?于是我就主动找到他。

认识之后,我们常常偷偷到郊外散步,他每每都给我说及他读的大量文学作品,说欧洲启蒙主义、古典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我感到他的知识是那么渊博,他是那么的神秘。我没有丝毫准备,就投入到一场忘我的恋爱境地。可是大队书记、我爹,还有学校,他们一起活生生扼杀了我们的感情。我们行有跟踪,睡有监管,班委会、团支部、系学生会成了校方的义务监管员,一举一动,都在校方的掌控中。校长说到这,喝口水,莞尔一笑说,现在大家说人权、人性,那时候没有人提及这些,每一个人都认为他们做得无比正确。我们不能见面,所有的相思都深深埋藏在心里。校长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她擦了擦眼睛,然后停止了叙述。

那时候太阳照进窗户,外面的火辣与屋内的春意形成鲜明的对比,校长为了我,说出她可能一直都不愿意回忆的事情。

校长平复了情绪,继续说,千不该万不该,那个同学找到马本意的部队。他先找到大队书记,他说,你够种,就把你儿子的地址告诉我?大队书记不知道为什么,犯了糊涂,或许他认为这个人在他眼里就是怯弱的小鸡小鸭小狗,他根本没有入大队书记的眼睛。大队书记大大方方地给了那个同学儿子的部队地址,那个同学居然找到马本意的部队,他可能气疯了,他说,他爹能闹校,我就能闹部队,他对部队首长说了情况,他说,马本意没有权利阻止他的爱情。

部队首长很为难,那不是马本意做的事情,部队也不能写承诺书,对,那个同学要让部队如我们大学一样写出承诺,马本意永远不能干扰他跟吴俊卿的感情。马本意不知道哪儿对哪儿,他也糊涂,什么时候爹还闹出那么一出?但是这个同学的鲁莽,让他在部队丢失颜面,部队不糊涂,不会做出那种承诺。只有马本意振振有词说,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永远不会追求吴俊卿。

部队首长说,是的,那些事情是马排长爹做出的,与马排长无关,再说马排长的态度多好,你是看到的。马本意当时正是部队考察提拔的对象,部队不想为这个事情,闹出动静,部队首长招待了那个同学,马本意还跟那个同学喝了酒,最后还祝贺他跟我有个美好结局。

那个同学回到学校就开始发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某个地方自言自语,大家都说那个同学神经了,我很担心,但我依然不能走到近前安慰,我的心就像挣断线的风筝,歪歪倒倒不知道扎向哪里?我为了看他一眼,需要鼓足常人难有的勇气。我们在各方力量的看管下,读完了四年大学,我不顾一切地飞向那个同学,庆贺我们终于可以大胆张扬我们感情的时候,那个同学居然冷漠地说,一切都晚了,他的心已死,他比不过马本意,他不配拥有我的爱情。

这都是哪对哪呀?我劝慰,他一句都不听,最后,他拿着毕业分配通知,到了一个山区县,我找到他的时候,才知道学校给在他档案上浓墨重彩地记录了违反校方纪律的一笔,结果他被分配到一个最为偏僻的乡村中学。要知道那时候极其缺乏人才,我们同学基本都分到地市级重点高中,他因为我成了例外。

校长有些说不下去,没有想到那个同学有了那么悲惨的结局,校长说,更为令人不解的是,他坚决提出跟我分手,他说,爱我,就不能害我,马本意才是我最好的选择。我一次次求他,爱情是距离和苦难打不碎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爱一个人就是奉献,不能丝毫伤害那个人。从此,他萎靡下去,直到有天,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早疯疯癫癫,成了病人。我怎么忍心丢下他呢?一次又一次找到他的学校,突然有天,他不认识我了,他问我是谁?干嘛要找他?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跟他们学校领导哭诉,他们说,没有办法,实际我们知道,他爱的就是你,他常常一个人胡乱喊着你的名字。我知道他没有忘记我,但是他感到了不配,我不知道什么才叫般配的爱情?我一次又一次表白我的观点,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问,你究竟是谁?干嘛要跟我纠缠不清?

校长不想再说下去,一段完美的爱情,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我听完校长的故事,眼角早盈满泪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悲哀,只是他们呈现的面貌不同而已。校长的妥协也许就是告诫我,敢于冲出樊篱,不要放弃真情,否则终生都会后悔。校长可能为自己的懦弱而后悔,她还在沉思,我也不想说话,面对这种回忆,本来就让人伤心,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马本意后来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

校长回过神说,他不知道,他干吗要知道呢?

听完校长的事情,再想想自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胡萍萍。我在那会儿想起金池唱的《痴心不改》:缘分也许是上天安排,既然幸福已注定变成伤害,你用微笑断送我们的将来,只留下悲伤排山倒海……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伤心,两代人的爱情追逐,让我感到有些无力,我点了点头说,暂时还是先找回冼婷婷再说,不能因为他们,毁了学校的名声。

校长说,是的,找回他们。校长叮嘱说,冼婷婷还不成熟,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想起冼婷婷样子,我都感到好笑,那个家伙,翕动着不屑一顾的鼻息,还有冷绷的脸,或许她的挑战就是要打破那些陈规陋习。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校长的经历跟冼婷婷多么相似,校长让我严加看管,可能也不是校长本意,校长把一生都献给了教育事业,现实冷却了校长柔情似水的内心。

我琢磨半天校长,校长说,我说了不该说的,好吧,祝福你,小子,希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

那时候我开始流泪,看着校长,眼泪不由自主纷涌而出,校长呵呵笑着,然后说,去吧,你还有很多事情,你的班上不仅仅只有冼婷婷,明年他们也要高考,总的来说,没有知识,才是可怕的,好好引导孩子,也许他们才是改变社会的真正力量。

我听懂了校长的话,那个时候推开门,走进阳光地里,可是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热呢?那些热,就像迷途的孩子,睁大懵懂无知的眼睛,到处乱撞,只是校园的花朵依然艳丽,那些夏季的花,就像我的心思,怦然绽放得无边无际。

警察在万人攒动的人海中,找出了思明和冼婷婷身影,他们两个背着大大的背包,带着太阳帽,冼婷婷还戴着墨镜,在城市的西郊码头,跟着漂流的人群出发,然后走向一个小镇,最后消失在世界里。种种迹象分析,两个人可能到了山村,躲在某一处,去享受他们快乐的人生,他们忘记了学校、父母,还有更多的外面世界,他们肯定高举勃然而起的兴奋,还有青草曼舞的轻狂,穿行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孩子家长跟着警察一起,走向那个小镇,在山村的每架山上,寻找他们的踪迹。

学校并没有袖手旁观,校长安排保卫人员参与那次大搜寻。据说那次搜寻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大家没有感到悲伤,气氛比较轻松,尤其那些年轻人,还说些不堪入耳的黄段子。大家知道,他们寻找的是两个享受爱情的年轻学生,他们不会轻生,不会祸害社会,他们就是去享受爱情的美好,而众多的搜索人员还有他们的父母,就是要找回他们,让他们按照预设的轨迹去走完他们该走的路程。

搜寻比较辛苦,不知道他们躲在哪架山上,或是农家,或是一个山洞?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离目标越来越近,因为很多人说,看到他们快乐而愉快的身影。冼婷婷妈妈脸色越来越难看,女儿成了大家不停议论的目标,让她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想起小时候婷婷多么乖巧,每次考试都是全班前几名,她从来不太说话,就是说话,也是嫣然一笑,还有脸上那片羞涩的绯云。上了高中,她怎么会爱上文学?爱上诗歌?爱上一个缺乏教养的思明?冼婷婷妈妈一直跟思明妈妈吵架,不,准确说,她一直在责骂和抱怨思明妈妈,她说,你们炸油条卖早点的,怎么能教育出好的孩子?她还说,就思明的出生,他能写出什么狗屁诗歌?思明妈妈一直不太说话,她和思明爸爸一直为生计奔波,怎么会知道儿子写什么诗歌,再说诗歌是什么东西?无论冼婷婷的妈妈怎么刺激,思明妈妈都不搭腔,她就像活该受骂的对象,因为她的儿子带走人家女孩,人家怎么责骂都是人之常情。她越一声不吭,冼婷婷妈妈越是生气,怎么说,她该说些什么的。冼婷婷爸爸不愿意了,对冼婷婷妈妈说,你老是说三说四的,孩子出走,难道你当母亲的没有责任?你天天坐在麻将桌前,多时关心过婷婷,我当丈夫的都失望,何况婷婷?冼婷婷爸爸的话,惹爆了老婆,她说,我天天侍候你们,难道还侍候出毛病?冼婷婷爸爸是企业家,企业不大不小,冼婷婷妈妈辞去工作,当专职太太,她耐不住生活给予的太多安逸,总想跟老公闹出一些事情。老公不想搭理她的胡搅蛮缠,怎么说,都是大半辈子的事情,为了婷婷,他一直忍受老婆的种种无理。

孩子父母之间的争论,影响不了大家的情绪,大家在寻找的间隙,依然说些奇形怪状的爱情故事,什么某家女孩为了傍大款,活活毒死那个大款的孩子。某个男人为了傍富婆,居然狠心甩下刚刚结婚的妻子。大家说的有鼻子有眼,就是邻家的某某某,你说一个这样的,他说一个那样的,总之那些故事离不了钱字,还有浮光掠影的外在,忘记了那些实际行动背后的根本东西,但是那些议论让大家有些激动,他们猜想,这两个年轻学生不知道为啥弄出这么出格的举动。大家的议论让冼婷婷妈妈挂不住脸面,她阴郁着脸,想开口骂人,可是那些帮助她寻找女儿的人,怎么说也是不能骂的。

当搜寻人员走进深山,走到第三个瀑布跟前的时候,可能离目标越来越近,那架山几近原始风貌,能够走上那道瀑布,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大家气喘吁吁站在瀑布的边沿时,都被庞大的瀑布所震撼,在这架山上,怎么会有这么一条壮观的瀑布,它无拘无束,尽情放纵傲然之气。带路的老乡说,昨天还看到他们在瀑布边玩耍,他还喊他们远离瀑布,赶快走出深山。那两个年轻人笑而不答,继续向瀑布上方走去。

不知道他们如何找到这座山这道瀑布的,或者说,他们来到这里干嘛,他们要寻找什么?这是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只有找到他们,才能知道谜底。搜寻的人们忘记欣赏美景,他们要继续向上攀登,因为目标也许就在前面。

保卫人员回来转述说,当他们找到思明和冼婷婷的时候,他们两个正靠在树上,吃着面包还有香肠,说着什么高兴的事情。

那么多人,一下子走到他们近前,真的吓到了他们,他们站起来,早颤栗着身子,思明妈妈上前就给儿子一巴掌,冼婷婷妈妈抱住女儿就哭,仿佛找到不是婷婷本人,而是她的生命。

两个学生给学校的理由多少有些牵强,他们说,太累了,就想出去走走,走到哪儿就是哪儿,没有想到未来。尤其思明说,他讨厌高考,干嘛要去参加那场万人拥挤的高考,他的路在自然,在人类精神的私密之处,他讨厌任何外在的约束。

冼婷婷没有丝毫解释的机会,她被带回家里,就被关进屋里,据说她妈妈再也不去打麻将了,丝毫不离半步。又有人说,她被送到省城的一所私立高中,母亲前去陪读,她的父母用金钱给她打造了新的牢笼。

这个初夏确实有些短暂,还没有回过滋味,那场风波,那些热点,很快就烟霄云散。大家不再说起冼婷婷和思明,就是说起,也是,哦,知道的,他们呀。

而我不能忘记冼婷婷,我想,他们的爱情不能就这么被突然掐断,起码还有一些后续,后来断断续续听到冼婷婷再次跟思明私奔,他们一起南下打工,不到三个月他们主动分手,据说他们根本养活不了自己,这些凌乱的信息,都是从不同渠道传来的,不知道真假。

高考之后,很快放了暑假,那些传闻,很快被谁谁考上什么大学所掩埋。人们关注的焦点,不是思明考上没有,而是多少学生考上一本、二本。

我忘不了冼婷婷,在不停回忆她的模样,那个才华横溢的家伙,现在不知道什么模样,我想,假如让她再写《其实薄雾成就了早晨》,不知道她会怎么写?不过有一点,她怎么写,都能写出不一样的滋味。花儿从开始,就陷入圈套,其实春天不是它们的专场。这样的诗句多么纯粹,我不知道是思明写的,还是冼婷婷所为,反正冼婷婷失魂落魄般朗诵这样诗句的模样,烙在我的心中,一直挥之不去。有时候我想找冼婷婷父母问问,是不是真的如传言那么让人伤心。

放暑假了,我可以进入短暂的休息期,漫长的暑假,我不知道干些啥,很多老师都在规划旅游,而我没有任何计划,我不想回到山村,也不想办班,依然形影孤单,走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是的,我怕放假,怕过年,离开了那些学生,我不知道怎么安放我的心思。

胡萍萍一次都没有联系我,她为什么不再联系我呢?而我此时有些渴望她能再次找我,说不定,我不会计较那些经历,跟她重归于好。我的自尊,让我不想给她打电话,就是重新开始,也是她苦苦哀求,可是她也没有了音信,就像冼婷婷一样,没有了任何消息。

我想到罗亚亚,我想,起码她也该联系我的,也许可以说上一些话的,罗亚亚那么投身现实,就该有些下文,再打电话,号码不存在,维系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是一个手机,号码不存在,好比罗亚亚在人群中丢失一般。那么,冼婷婷呢?她为什么不给我打一个电话,述说自己那些挣扎背后的苦恼,她怎么一点也不明白年轻班主任的心情?还有胡萍萍,怎么说,也应该给我一个电话,听听我现在的感受。是的,我有一些新的感想,想起校长的那个同学和马本意,我改变初衷,我想,爱就是一份责任、一份奉献、一份担当,既然命运让我们走在一起,我们为何还要挑剔?我会那么对胡萍萍说的,可是她也石沉大海,没有音讯,让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主动联系她?

我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校长电话找我,校长说,天明,明天你有没有啥事?

我说,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打发剩下的日子。

校长说,那好,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胡萍萍,听说她到九华山的净土庵出家了。

什么,胡萍萍出家了,怎么可能?我惊恐万分。

校长说,我也没有想到,另外一个学生告诉我的,假如你有兴趣,还能将她找回,也算做回善事,那么优秀的孩子,不应该看不开人生的。

那是个八月天,整个天空都被炙烤得热气腾腾,天空的热浪和城市的喧嚣,让我无法安宁,胡萍萍、净土庵,我怎么也联想不到一起,她为什么要出家,难道我的拒绝让她看破了人生?我在心里坚定地想,假如她能回头,我说啥也不会在意她的经历,我会好好珍惜她的爱情。

坐上校长的车,校长说,胡萍萍入庵修行,未必就是坏事,假如你们有缘,想必她会感动的。

八月的天空,依然笼罩在雾霾中,高速路上,车子爬行得很慢,校长感叹说,过去的天空多么湛蓝,何来雾霾之说?过去人们恋爱多么单纯,哪考虑那些庸俗的东西,一句话都是一生的承诺。可惜呀,现在什么都变了。

我没有回应校长,陷入了自己的沉思。我想,即便什么都变了,爱情的本意也不可能改变,至少为了爱情,那点雾霾又算什么呢?想起这句话,我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灿烂,我想,我见到胡萍萍,肯定也会这么笑的,只是她会不会跟我一样微笑呢?

责任编辑 江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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