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未曾收到的信件(短篇小说)
2015-09-10刘加勋
刘加勋
香椿树街的少年依然会记得邮递员南瓜那消瘦的面庞和枯枝败叶似的手指。
邮递员南瓜住在香椿树街花园坊拐角的筒子楼内。这是我们小镇上最为孤独的一角,如果不是外地人和街上的流浪汉对此处情有独钟,其他人是不会记住这个地方的。
南瓜的样子,我们香椿树街的少年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南瓜的脸上有一条弧形刀疤。
在那个贫穷而匮乏的年代,香椿树街的少年会在南瓜的那辆绿色自行车后面边追边喊,他们期盼着南瓜能带来远方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他们感兴趣的信息。南瓜每天都会从遥远的枫林树街骑着单车穿过,在枫林树街的尽头,迎接他的是早上的旭日和黄昏的倒影。
很久以前,香椿树街的是有一个邮递员的,这个邮递员毛手毛脚,在行为举止上面有些过分。有一次,香椿树街的少年们尾随这个邮递员时,发现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扯开了别人的信件。接着,他们又发现,这个邮递员从信件里面抽出了十元钱,然后慌慌张张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再用口水将信的封口粘上,然后怡然自若地吹着口哨消失在香椿树街的石板街道。于是,有人告发,邮局便更换了香椿树街的邮递员,于是,南瓜开始出现在我们枫林树街。他骑着绿色的自行车,踩着枫林树的落叶,把信件麻利地一封封地投递在木质的蓝色信箱里面。看上去,他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
南瓜每天早上都要从枫树林独自穿过,他骑着三八自行车,显得孤独入骨。他穿过枫树林时,那辆凤凰牌自行车会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响声。南瓜外形显得枯槁而瘦小,枫林树的老人经常议论这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担心南瓜会被风吹走。
平时,南瓜喜欢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显得很文弱,眉宇间有一种忧郁,话也很少。南瓜的这个样子令人猜疑,这给他的同事们提供了许多话题,大家往往一边分拣信件,一边信马由缰地分析他的性格。此时,南瓜会显得格外冷寂和落寞。
那天早上,南瓜喝了半杯牛奶,然后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这次送信,他的基本路线是:穿过枫林树,经过造纸厂,再穿过一间小院子,然后到枫林树街的那家最为寂静的香草医院。
上午八点,南瓜准时到达了香草医院。
医院附近的泥泞小路上残留着许多落叶,看上去有点潮湿和泥泞。于是,南瓜放弃了骑车的念头,推着自行车艰难地向前走。
南瓜注意到,小院中间有一扇腐蚀掉的门,上面生长着一种黑色的菌子,看上去,那门上像飞满了蝴蝶。
院子里面生长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这些植物绿油油的,把整个院子衬托得葳蕤而阴森。院中间有一口酱红色的菜缸,这口缸摆在小院隐秘的角落里面,暗示着这里曾经的喧哗和热闹。
这时,南瓜忽然听到一阵风声,这风声虽然微弱,却带来一阵草木的清香。不一会,南瓜在风声在草木的香味中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条白色的百褶裙,脚上踏着一双鲜艳的红色鞋子,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眼睛闪闪发亮。
小女孩先是静静地站在院子的中央,见南瓜走过去,便沿着一条小路追了过去。很快,小女孩追上了南瓜。
小女孩一把扯住南瓜的自行车后座,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南瓜。
南瓜发现,小女孩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里充满着一种莫名的渴盼之情。
有没有我的信?这时,小女孩突然这么问。
信,什么信?你的?南瓜感到一种浓郁的蹊跷之情在心里氤氲。
小女孩说,你看看有没有寄给小柳树的信,他应该给我写信了。
南瓜在邮布包里翻拣了好一会儿。
南瓜说,没有寄给小柳树的信。一封都没有。
小女孩有点沮丧和迷惑,她自言自语地说,他怎么会没给我写信。
南瓜安慰小女孩说,也许明天就会收到的。又说,或许信件就在路上了,你再等一等。
小女孩歪着脑袋问,你明天还会来吗?小女孩说这句话时,眼里闪烁着一种潮湿的泪花。
南瓜的心里莫名地隐隐地一痛,他向女孩微笑着说,我每天都来。我的铃铛一响,你就会看见我的。
南瓜不知道小女孩为什么会拿着一把剪刀,他正准备询问的时候,小女孩转身消失在了小院的中央。
小女孩消失后,南瓜站在那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心中充满了疑惑:在这样一个苍白的早晨,一个小女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杂乱、破败、龌龊,小女孩为什么穿着那么洁白的百褶裙?还有,小女孩手中为什么要拿着那么大的一把剪刀。
也许是从香草医院跑出来的病人?南瓜想:也许,这是个患上了奇怪病症的女孩?或者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喜欢恶搞的小女孩?可是,她一脸的真诚,她眼里的泪花又是怎么回事呢?
南瓜找不到这里的原因,忽然,他想起小女孩临走时问自己的话,想起了自己的回答。
你明天还会来吗?
我每天都来。我的铃铛一响,你就会看见我的。
明天这个叫作小柳树的小女孩真会再次出现在院子的中央吗?南瓜想。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南瓜忽然感到自己脑袋发热,浑身发颤,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他感冒了。南瓜对感冒并不陌生,这次,他觉得自己不像是感冒。
身体不舒服的南瓜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叫小柳树的女孩,此时,他特别想去一趟香草医院,到那个小院子里看一看。
南瓜打完了点滴,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医务室。出门后,他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跑去。
南瓜经过一条暗河的河边时,他忽然发现了一只红色的塑料鞋。南瓜把鞋子捡起来看了看,心里一沉,他发现,这只鞋子特像那天小女孩穿的鞋子。南瓜向四处看了看,发现另一只鞋子丢在了水里。水很清,看上去,鞋子上面缠着许多茂盛的水草和白色的塑料袋。
南瓜心里一惊,忙向周围看了看。
四周空荡荡的,静寂得有些让人害怕。
南瓜又向水底看了看。水底清到发黑,比岸上还要空洞、死寂。南瓜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双鞋就是那个小女孩的!一定是的!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焦虑,有些伤心,这种心情也令他沮丧万分,好久才缓过气来。接着,他开始嘲笑自己,感到自己有些神经质,有些过分。
转眼就到了隆冬,南瓜的病早就好了,那天,他骑车经过那个小院的时候,看见了小柳树,她依然站在路边,看到他就笑了,显然,她在等他。
小柳树问他,有没有信?
南瓜摇了摇头说,没有。
小柳树问,那明天会不会有呢?
南瓜说,不知道,也许吧。
小女孩想了想说,我叫小柳树,你们没有搞错吧,我就住在这呢。
南瓜说,我已经看了许多遍了,没有,一封都没有写给小柳树的信。
小柳树又显出了一副沮丧和迷惑的样子。南瓜觉得有些不忍,他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收不到小柳树的信件,他觉得那封信一定很重要。此时,小柳树看着南瓜的眼睛,南瓜低着头,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失误。
这时小柳树又说话了,她应该给我来信了。从去年开始,我就在这里等他了。她说,下雪的时候他就会给我写信的。可是我没有收到。说到这,小柳树有些不高兴了,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南瓜说,枫林树街道老是发生奇怪的事。也许,这封信正在路上,明天就会到的,你再等一等吧。
第二天,南瓜照常去邮递局寻找写给小柳树的信件。南瓜在邮包中仔细地分拣,可是没有任何结果。南瓜由此相信根本就没有人会给小柳树写信。对此,南瓜很纳闷,他分拣信件时,小柳树的影子依然在他的脑中若隐若现。南瓜不相信这封信会掉在半路的,可是,小柳树的信件却一直没有到达。
那天,南瓜照常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上班,他骑到枫林树街道的时候,又看见了小柳树,她站在路中央,手中依然拿着那把生锈的剪刀,依然穿着红色的鞋子,不同的是,此时,小女孩正在用剪刀剪一个姜黄色的信封。南瓜忙打响车铃,可是小柳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时,南瓜走近小柳树说,抱歉,还是没有你的信。
小柳树说,我不是在等信,我是在等你。南瓜不知道小柳树为什么要等自己,他没有领会小柳树的意思。
南瓜说,如果你不等信,等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小柳树说,我只是想出来说说话,我不想待在医院里面,实在是太闷了。
南瓜说,其实,我也是一个沉闷的人,我不喜欢说话,也不太会说话。小柳树,你好像是病了,应该待在医院里面,也许,这会儿你的爸妈正在找你呢。
小柳树说,他们从来不和我说话,我就喜欢一个人待在小院子里面,我觉得很冷。
南瓜说,你应该多穿衣服。风大了,你该回去了。
小柳树说,你能送我一件东西吗?
南瓜笑了笑说,我身上除了工作服,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小柳树说,我不要你的工作服,我只要你的一件东西。
你要什么呢?南瓜问。
小柳树忽然有些羞涩地说,你给我写封信吧。
南瓜想了想说,好吧。
小柳树高兴了,她说,太好了,信写好后你就寄给枫林树街小柳树收。
南瓜说,好的,你放心好了。
以后的日子,阳光明媚,邮递员南瓜没有忘记这个诺言。一个礼拜天,他写了一封信,并投递到信箱中,两天后,他拿到了那封经过邮递员分拣的自己亲自写给小柳树的信,然后骑上车,像往常一样去投递信件了。
南瓜拿着那封信件快乐而又异常兴奋。他骑着自行车像风一样穿过了枫林树街道,她相信小柳树一定还会像前几次一样,在落满枫树叶的街道上翘首盼望着一封远到的信件。南瓜的兴奋一直延续到这天的下午。他头一次觉得心情无比得开心,他现在才知道,一个沉闷的人,只要给别人带来一丁点的希望,自己的内心就像是激扬起来的浪花一样,快乐而又幸福。
南瓜经过枫林树的时候吹起了口哨,口哨声和自行车发出的响声,惊动了枫林树中的鸟雀。南瓜使劲地踩着自行车,枫林树潮湿而又闷热,太阳光从密林之中穿越而下,南瓜眯着眼睛,他期盼着早一点看见小柳树。他相信,小柳树也许还会像从前一样,穿着红色的鞋子,或者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在小院的中央等待着自己,等待着一封迟到的信件。
南瓜经过小院子的时候,他把凤凰牌自行车停靠在一棵大树下面,她使劲地敲打着小院子里面的木门,兴奋地呼喊着:小柳树,你的信件到了。
南瓜拍打木门时,木门发出了空洞的响声,但屋子里面却没有丝毫的响动。南瓜又敲打了几次,里面依然没有动静。南瓜呆住了,他围着小院子转了一圈。枫林树中的一束光线射在玻璃窗户上面,南瓜从一块破碎的玻璃向小屋里望去。南瓜看见,桌子上面摆着三个白瓷碗,放着三双筷子,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小柳树扎着乌黑的马尾辫,挽着妈妈的手,小柳树的爸爸戴着金丝眼镜,嘴角貌似有一丝淡淡的微笑。屋里没有小柳树的影子,南瓜的心中忽然有一种沉闷,难受得就像喉咙里面塞进了一团鸡毛。
南瓜发现,石阶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苔,四周已被野草包围,其中,一朵红色的花开得非常耀眼,花朵奇怪地分蘖成三瓣,好像在散发着温暖的体温。
南瓜一直把这封信件拽在了自己的手心,在小屋前站了很久。
接着,满腹疑惑的南瓜,骑着自行车开始到处寻找小柳树。不停地大声呼喊着小柳树的名字。他呼喊时,枫树林里便发出了一阵阵的回声:小柳树——小柳树——
南瓜走向枫树林里的那家香草医院。
此时,香草医院的几个医生正在门口打着哈欠,她们脸上带着昨晚的疲倦和哀愁。南瓜转身向医院的病房区走去,在那里,他拦住了一个医师,他问,你们这里有一个叫作小柳树的孩子吗?
医生说,有,去年死的,一直放在太平间,没人领。
南瓜惊愕地看着医生。
医生问,你是小柳树的什么人?
发呆的南瓜忙说,什么都不是,我是一个邮递员。我有一封寄给小柳树的信。
医生说,那女孩以前一直在枫林树的小院子里玩,后来在暗河里淹死了。你要是知道小柳树的爸妈在哪,请你写封信告诉他们。
南瓜浑身一阵战栗,好久才缓过神来,最后,他把那封信件塞进了小柳树家的门缝,此时,小木屋四周寂静无声。
很多年以后,南瓜已经步入耄耋之年,凤凰牌自行车也腐烂成一片灿烂的锈红色。南瓜在整理邮局信件的时候,他发现桌子的角落里面有一封未曾送出的信件,信件上面已经被灰尘所覆盖,信封上面写着“枫林树街香草医院小柳树(收)”。南瓜拆开信件的时候,发现信上写着如下的话:小柳树的父母已经死亡于一次施工事故,需要家人速来安排后事。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