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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螃蟹

2015-09-10胡晓君

上海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月琴小乐

胡晓君

看到蓝水贤的那一刹,李明亮脑子里蹦出一个词:木乃伊。还能区别的,是眼睛和嘴巴,蓝水贤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嘴巴不停地动,突然一口痰从蓝水贤的嘴里吐了出来,简直是喷口而出!如果不是他后退得快,就落在身上了。那痰飞出一米多远,才“啪”地落地,在力量和速度的作用下打了个滚,裹上一层灰泥。

李明亮没想到蓝水贤嘴上的功夫那么好,简直是武林高手。

蓝景平冲到他面前,俯下身子低吼着警告道:“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了。”

蓝水贤突然干嚎起来:“什么时候才能死啊!连死都不能!”李明亮被那绝望的干嚎震住了,似乎明白,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就是为了今天,听这声困狼一样的干嚎。

蓝景平转过身,向他解释父亲不是冲着他的,“你知道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六年多,只能想不能动,脾气就会变坏。你只要一日三餐喂他吃,一天给他擦一次身子,洗几件衣服,白天两个小时换个体位,晚上四个小时翻一次身,其余时间都是你自己的。只要你愿意留下,我会给你找些在家里做的手工活,做得好的,一天可以赚十几块二十几块。如果做满三个月你还做下去,我给你加一千的工钱。吃住都用我的。这样你一个月有两三千的纯收入。”这些话蓝景平是一口气说出来的,一定在脑里过了很多遍,成为下意识了。

李明亮左肩抵着门框,右脚踏着门槛,看着蓝水贤被子下的身子说:“别说了,我会照顾他的。”他没说你父亲,他说他。

蓝水贤第一次发飙在一个星期之后。那天,蓝景平炖了只土鸡,是蓝小乐上学时带过来的。蓝水贤睡醒时鸡汤凉了,李明亮重新热了。蓝水贤喝着鸡汤,突然将一大口鸡汤喷在他脸上,大叫道:“你这是要烫死我啊。烫死我,也轮不到你。”李明亮还没来得及伸手擦拭,又一口痰从蓝水贤的嘴里飞了出来,落在李明亮的上嘴唇上。

李明亮顺手将鸡汤泼在蓝水贤的脸上,在蓝水贤的痰就要出口的一瞬,迅速将碗扣在蓝水贤的口鼻上,用力按住。在李明亮的手底下,蓝水贤的头左右晃动着,晃了十来下,就不再晃了。隔了一会儿,李明亮才松开手。

蓝水贤的脸紫黑紫黑,他忙扔了碗,去拍蓝水贤的脸,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过了一会,蓝水贤缓过一口气,脸色渐渐活了过来,眼睛仍闭着,似乎不愿睁开。李明亮打了点热水,擦净蓝水贤脸上的汤汁。拿毛巾的手筛糠一样地抖,心在胸膛里怦怦兔子一样乱窜,不知什么东西“啪嗒”掉在蓝水贤的脸上,他才感觉自己在哭。

李明亮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想,马上,把这份差事辞了,还拣垃圾去。李明亮走到屋外,想给蓝景平打个电话,刚揿下139,胃部一阵抽搐,痛得他蹲下身子,整个人蜷缩作一团。

晚上,李明亮多次来到蓝水贤床前,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吃了早餐,收拾好碗筷,李明亮掏出手机,给蓝景平打电话,告诉他赶紧找人,他不想干了,干不了。蓝水贤在屋内梗着脖子大骂道:“你这个龟孙、懦夫,干吗不多使点劲,把我了了。那样我就会把你当爷爷,当爷爷!”

过了一会儿,李明亮才进屋,进屋也只是靠在门上,双手交叉搁在胸前看着蓝水贤,一句话也不说。蓝水贤连续喷出几口痰,一次比一次喷得远,看看都落不到李明亮的身上,才泄了气。

李明亮每天给蓝景平打电话。蓝景平说在找人了,在找人了。第三天蓝景平回说自己出差,一个星期后回来,叫他再坚持几天。

星期六晚上,蓝小乐来看蓝水贤。一来他就直奔蓝水贤的床边,摸着蓝水贤的头,又低头闻了闻,说:“爷爷好香,是什么味道?有点像喝的中药唉,比中药好闻。”

蓝水贤笑着说:“你这张嘴出来的话,爷爷就爱听。这点你可不像你爸,像我。”

“就是啦,就是啦。谁叫我是爷爷的孙子。今天我可以在你这里待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哎。我们玩成语接龙怎么样?或者讲故事?爷爷你定吧。”

蓝小乐扭头看看身后张着手站着的李明亮,叫了声叔叔,说:“你去休息吧,这一个小时爷爷归我管了。”

这几天李明亮心底一直不踏实,可谓诚惶诚恐。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把蓝水贤捂死了。醒来时脑门上全是汗。想着梦和现实是反的,这是给蓝水贤送力、送寿。他在床上呆坐老半天才开始穿衣。

李明亮希望早点见到蓝水贤家里人,早日摆脱,又怕见他们。既然抱定走的决心,也就不在乎蓝水贤的那口痰,护理得格外细心,以弥补那天的无心之过。今天中午在阳光下给蓝水贤泡了中药浴,将他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换了。这阵子蓝水贤倒是安静,任由他摆布,只是不和他说话。

李明亮一走,蓝小乐关上门,将嘴巴附在蓝水贤的耳朵上,悄声说:“我爸叫我问问,李叔叔怎么样?”

“你不是诚心来看爷爷,是带任务来的啊。”蓝水贤有点不高兴了。

“我这是一箭双雕哎。我知道回去怎样和爸爸说了。”蓝小乐又摸了摸蓝水贤的头,蓝小乐发现,只要他一摸蓝水贤的头,蓝水贤就会变得好说话。蓝小乐突然喊道:“父慈子孝。爷爷,快接。”

蓝水贤今天不想接龙,不想动脑子。他问蓝小乐想不想吃山楂片,他用嘴往右边的矮柜努了努,示意蓝小乐自己去拿。蓝小乐取了一筒山楂片,剥开纸,往自己嘴里塞一片,往蓝水贤嘴里塞一片,将学校里的事说给蓝水贤听。

他说班上有个乡下来的同学,学习很努力,成绩也好,年年拿一等奖学金。期终考试前,寝室熄灯了他就跑外面路灯下看书,也不知道几点回的寝室。第二天起床时突然听他在叫,穿在脚上的袜子少了一只。他脚上的袜子究竟是自己弄丢的还是被室友恶作剧拿走的,一个学期过去了,室友在晚上熄灯后躺在黑暗里经常分析这事,大家都发誓没拿过他的袜子,而他坚称袜子一直穿在脚上。那天我们把寝室翻了个底朝天找他的袜子,还在那晚他看书的路灯周围找,后来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整个校园的草坪、水沟。我们拿了另只袜子问学校清洁工,有没有看到过一只类似的袜子,我们真的很想找到那只蹊跷失踪的袜子。

“小乐,要知道,人生常常会莫名其妙丢失一些东西的。塞慢点,满嘴都是了,你要呛死我啊。”

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李明亮推门进来。看到李明亮,蓝水贤大叫起来:“扔了,全扔了,什么东西,分明是害我的。死又死不了,干脆给我来个痛快。”

李明亮示意蓝小乐走,蓝小乐反而将李明亮推出门,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蓝水贤的头,直到蓝水贤完全安静下来。

临走时,蓝小乐对李明亮说:那山楂片你买的吧,爷爷说吃别的东西都没味道,山楂片味足又耐吃,用舌尖一点一点地舔,一点一点地消化,消磨时间最好。

“他说的?”李明亮指了指屋内。

蓝小乐点了点头。

“他还说什么了?”

蓝小乐想了想说:“没说什么了,都是听我说学校的事。”

“哦。”李明亮松了一口气。

蓝景平出差回来就来看蓝水贤,李明亮正在堂屋里自斟自酌喝着闷酒。蓝景平将左手小袋子放在李明亮面前,说:“这是我从福建带回来的龙眼肉,你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应该的。有你在这,我才能放心出差。你吃你吃,我去看看我爸。”

李明亮放下碗筷跟了进去。

蓝景平问了些这一阵子蓝水贤的吃喝。他仔细地看了看蓝水贤,转身对李明亮说:“你有没有发现,我爸好像胖了些。”

“胖?我看不出来啊。”李明亮看到蓝水贤嘴巴动了动,他本能地往后退。蓝水贤斜着眼睛看着他,突然鸽子一样咕咕笑了起来,说:“给我一片山楂片,快点。”

李明亮往他嘴里塞进一片山楂片。蓝水贤有滋有味地咂着,弄出很大的响声。

“我爸好像喜欢你啊。”往外走的时候,蓝景平商量道:“一下子找不到人,你就再帮我一阵子吧。”

“你加紧找,我是真做不了。”

蓝景平打定主意,要留下李明亮。以前都是蓝水贤大叫大嚷地冲保姆喊:“走,走,给我走,她(他)不走,你就把我弄死!”

蓝景平给李明亮拿来一万只半成品的信封,李明亮要做的就是把信封下面的口和中间的口糊住,糊一只两分钱。蓝景平告诉李明亮,那些熟练工一天可以糊五千只,在家里就能赚一百块钱。

李明亮问他有没有找到保姆。

蓝景平说:“在找呢,在找呢。真不好找。你再等几天。”

离开时,蓝景平像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来了有一个月了吧。”

“二十六天。”李明亮答。

“哦,那也快一个月了。这两千你先拿着,一千是下个月的工钱,一千是买菜买米的开销。”

李明亮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下个月再说吧。”

蓝景平将钱塞到李明亮手里,说:“你先拿着,到时再算,多还少补。我这边抓紧找。”

李明亮拿着钱,愣愣地看着蓝景平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李明亮用四天时间糊好了一万只信封,赚了二百块钱。他向印刷厂交回一万只信封后,又领了两万只半成品信封。

经过那一万只信封的磨炼,李明亮摸到了一些提高速度的技巧,就在他很投入地试验这些技巧的时候,蓝水贤在屋里“水、水”地叫。蓝水贤叫了有一阵子了,当李明亮拿着茶杯和吸管走进屋子,看到蓝水贤梗着脖子眼睛都暴出来了。蓝水贤吸了一口就皱起眉头,说太烫,想烫死他啊。李明亮加了点凉的,蓝水贤又说加多了。李明亮一句话没说,重新换了一杯,站在蓝水贤床边亲自喝了一口,才将吸管塞到蓝水贤的嘴里。蓝水贤将一杯水都喝了。李明亮给他换了个体位,全身轻轻拍打了一遍,问他要不要大小便,蓝水贤合上眼睛没回答他。李明亮在他的后背垫上两个枕头,盖上被子。

糊了百来个信封,蓝水贤又在屋内叫了。这回,他把尿拉身上了。才几分钟啊,李明亮猜蓝水贤是故意的,脸就有点阴沉,手就重了些。蓝水贤大叫起来:“你想痛死我啊!”

李明亮没好声气地说:“叫什么叫,你是故意的。”

“你干脆把我弄死,我就不叫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家都难受。你不难受吗?”蓝水贤盯着他问。

“难受。你少作点恶就会好受点。”李明亮在他屁股下铺上油布和中单,直起腰时,一口痰准确无误地飞到他的嘴唇上。

“你个死瘫子。”李明亮将痰抹进蓝水贤的嘴里,捂住他的嘴巴,真想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刮子。

“你捂死我你捂死我,求求你,捂死我。”

李明亮连忙松开手,走开几步,冷冷地看着蓝水贤,看着他闭着眼睛在那扭来扭去地叫。突然将门狠狠地一甩,一甩,又一甩,又一甩,越甩越快,上了年代的木头门轴疯狂地转,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仿佛一群鬼在打闹。

李明亮甩着甩着哈哈哈大笑起来,蓝水贤愣了一会,骂道:“笑你个鬼。”运足力气,一口痰喷口而出,李明亮一下跳到门槛外。

两个月下来,李明亮摸出了一点门道:蓝水贤闹过之后,会安静几天,养精蓄锐足了,就又开始兴风作浪。当然,这期间得小心伺候,有时候一句话不爽,比如说看他靠在床上歪着头睡着了,上前悄悄关了电视,他会突然睁开眼破口大骂。说发作就发作,说翻脸就翻脸。李明亮在心里骂着山魈、老妖精,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不过,闹过了,也就安静了,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仿佛元气大伤。

李明亮知道他面上强,心里是虚的。李明亮想起小时候随父亲上菇寮,深山老林里生长着几株上百年的老茶树,树上长着一种叫螃蟹脚的寄生菌,一束束如螃蟹的脚插入茶树体内,吸取汁液。在菇民中有一种说法,将螃蟹脚晾干泡茶喝,可以祛风湿,年老体弱的喝了,一年不生病,还可以和鸡鸭鹅猪脚一起炖,有一股淡淡的清涩的鲜香。春播季节一到,秋收后离家的菇民们成群结队从菇山回到村里,在菇神庙排演三天三夜的平安戏,七大姑八大姨、远近乡邻全聚拢来,戏子穿上菇民带回还愿的戏衣、戏帽,先念“福星高照、金榜题名”(祝福读书人),次念“空手出门、满手回家”(祝福菇民),再念“田禾茂盛、五谷丰登”(祝福种田人)。有老人、小孩、病人的人家,乘机讨要螃蟹脚,菇民大方奉送。

蓝水贤也就剩螃蟹脚这点能耐了。

蓝水贤可恶时,李明亮就叹他太不知足。瘫都瘫了,儿子也请了人专门伺候,还整天闹着要死、死、死。

在蓝水贤又在叫死、死、死的时候,李明亮一字一顿地问:“你,真——想——死?我听说很多人真到那一步,又舍不得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你不害怕吗?”

一口痰向李明亮飞来。

“看来,是真想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肚子里几条虫子,早就等着我死了。我死了,你们就不用困在这里了,就自由了。”

“死就这么好啊,真的就这么想死啊。好,我成全你。”李明亮也不知道怎么成全他,一个瘫子你还能拿他怎么样呢。但李明亮实在太想收拾收拾这个瘫子了,至少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去处前,不想让那恶心的痰老是往他脸上飞。

也许死了真的比活着要好。谁知道呢?生与死也许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只要熬过了那几分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即使真有地狱或天堂,当个孤魂野鬼或许也比人好。总之没做人的烦恼和痛苦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脑涌来,令他头痛眼眶发胀,眩晕想吐。李明亮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拉开一个抽屉,关上,又拉开另外一个抽屉,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房间里响着开开关关的乒乒乓乓。在老式五斗柜底下看到一条毛巾毯,拿了将蓝水贤整个人一裹,抱起大踏步向埠头走去。

埠头曾经是秀水城最大的码头,据秀水县志记载,从宋朝开始从四面八方水路、陆路过来的龙泉青瓷汇集在这里,估价后重新装船外运。运瓷的船队排出五里多长,烟波浩渺,桅帆林立,气势非凡。一次李明亮陪梅妮来城里买衣服,买了衣服梅妮提出去新华书店买书,他记得其中一本叫什么《情人》,梅妮说是一个外国人写的。他当时一看书名脸就阴了,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像每次吵嘴一样,他认错后就和好了。吃了午饭,梅妮突然提出要去埠头走走。就是那次他听梅妮说起埠头的历史的,梅妮神往地说也许郑和的船队也来过这里,说不定郑和也一起来了。如今的埠头已被荒草湮没,只有那些油光水滑的青色条石,还残留着昔日的繁华。

李明亮踏过荒草走到河边,将蓝水贤扔在离河一米远的溪滩上,说:“溪沿无盖,你去死吧。”

蓝水贤盯着目无表情的李明亮看了一阵,又转动着细弱的脖子看看河岸的荒草,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一米远的河水那里。河水冒着丝丝的冷气,瘦弱而清亮。蓝水贤的目光有些发亮,有点贪婪。李明亮站在五十米开外冷冷地看着他。他吃惊地看到,蓝水贤竟然依靠唯一可以转动的头颈和僵硬的几乎没力量的双手,让自己的身子倾斜了一点点。不过这样的倾斜只保持了一会儿,蓝水贤又仰面朝天躺在了河滩上。由于用力的缘故,蓝水贤的脸有些潮红,使他有点像健康人了。停了一会,蓝水贤重复做起了刚才的动作,这样重复了几次,他泄气地发现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闭上眼睛,有些无赖地叫了起来:“我要死!我要死!我要死!”李明亮围着他转着圈子,嘲讽地说:“没人拦你啊,你去啊,去啊,溪沿无盖。”他看到蓝水贤嘴巴动了一下,连忙跳开,一口痰还是落在了他的鞋面上。

李明亮骂道:“死瘫子。真想死啊,真想死我告诉你一个法子。别到时又舍不得死。”

蓝水贤盯着他看。他们相互盯着看。李明亮突然笑了起来,说:“告诉你就告诉你,我不怕你死,大不了陪你一起死。”李明亮指指蓝水贤身边那块较大的石头。蓝水贤琢磨了一阵明白了李明亮的意思,骂道:“婊子儿。”

李明亮将自己四仰八叉放倒在河滩上,冬末春初的日头暖暖地罩着,让他昏昏欲睡。起先还隔会儿转过头看看蓝水贤,蓝水贤的身子僵死虫子一样蠕动着,便在心里骂道:都成死虫子了,还暴,我让你暴!估计他成不了事索性闭上眼睛,让阳光从眼缝里漏进来,幻化成五颜六色的图案。他被这些图案迷住了。他轻轻地说草地,他的眼皮里就出现了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草原。他说海洋,就有一艘军舰航行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他说香蕈棚,白花花的香蕈鲜花一样盛开,一直延续到地的那头。他说李小桃,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眼神怯怯地望着他,他拿出一只炸鸡腿晃了晃,小女孩叫着“爸爸、爸爸”高兴地向他跑来。他说梅妮,梅妮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像录像片里的女人一样骚首弄姿,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膨胀开来,老鹰一样向梅妮赴去,床上的梅妮突然消失了。他在房子里翻箱倒柜地找梅妮。

就在他找得口干舌燥焦头烂额的时候,某个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持续不断低沉的呻吟。李明亮猛地睁开眼睛,蹦了起来,蓝水贤竟然借助那块石头翻了个身!看着满头满脸满身沾着细碎沙石,气喘吁吁像死鱼一样翻着眼珠的蓝水贤,李明亮往里吸了一口冷气,一屁股坐在蓝水贤身边,木了一阵,突然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揪自己的头发:“要死的人是我啊,是我啊。可我没勇气死。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落了一夜的雨,转暖的气温又陡然下降。天亮时,雨停了。

园子里野草疯长,枯萎的、发黄的、半绿的、新鲜的狗尾草、拉拉藤、粘粘草、臭草……相互纠缠。排水沟沉积着黑肥的瘀泥,密密麻麻的跟头虫伸屈着纤小的身子,将排水沟染成肉质的淡粉红色。水沟边、围墙上东一簇西一簇生长着喜阴的植物,枯死的、新鲜的苔藓散出霉味。已经很久没人打开过这个后门了。李明亮看着那几只肥硕的老鼠,心想,这围墙、排水沟真像蓝水贤的身子。李明亮跺着脚亮开嗓子冲着老鼠嘿嘿地喊,老鼠惊慌地张望了一下,吱吱叫着一下没了踪影。李明亮呵呵大笑起来。李明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乐。好像梅妮走后,就没值得他乐的事了。

蓝景平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突然来的。李明亮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不就查岗吗?幸灾乐祸地想,我不会表现给你看的,不会让你如意的,你这个人模狗样的儿子。脸上却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李明亮已经领教过蓝景平的厉害,上次,他用一万只半成品信封和两千块钱拴住了他,害他现在还困在这。

不过,李明亮对眼下的自己越来越满意,从没有这样满意过。心底偶尔还会结出冰霜,尤其是突然空下来,满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但那冰霜,正被心底滋生出的热气一点一点回暖。这很好,真的很好,他觉得自己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从蓝水贤那具骨肉萎缩的身体里吸取精气,又活过来了。就像失明的人又看到了光亮,还有红红绿绿的色彩,真美!

在没来蓝水贤家之前,李明亮在秀水城里捡垃圾,再之前踩黄包车。

黄包车是一位同村的。同村踩白天,他踩晚上。一天,李明亮的黄包车被城管拖走了。李明亮追着城管的皮卡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二百多米,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妇女骂街一样拍了一下大腿喊了一声皇天,那喊声撕声裂肺。人群哗地一下浪一样涌了过来。李明亮看了看围上来的人,从地上蹦起来,又往前追。皮卡早跑得没影了。

后来他在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一份活,干了半年,包工头突然消失了,等了半个月,还是没找到包工头,却等来了一群记者。记者有的拿本子,有的拿话筒,有的扛摄像机,找了这个工友又找那个工友。这样热闹了几天,记者也不见了,工地又变得死气沉沉。李明亮没等下去,离开了。他捡起了破烂,拾了半个月,就发现了捡破烂的许许多多好处。一是自由;二是一分一厘都拈在自己的手里;三是拿的都是现钱;四是随时都可以拿到现钱。对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袋无分文的人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冬天快到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到一处风吹不到,雨刮不着的安身之处,在秀水城一条主街道边上,两个车库之间的过道里。他非常满意这个“家”,他不想轻易被住户赶走,每天清扫过道,三天卖一次废品,尽量不留下气味。在上下班的时间,他就避出去,不和楼上的住户碰面。

唯一经常碰到的是那个上高中的大男孩蓝小乐,每天早上六点半到车库拉自行车,中午十二点回来,下午一点半走,五点半回来,晚上六点半走,十点将自行车放回车库。蓝小乐有两辆自行车,上学的时候骑蓝色的折叠车,平时外出骑红色的山地车。正月十六李明亮从乡下父母那里回来,得了重伤风,在纸板垒的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中午蓝小乐发现他还躺在那里。蓝小乐放好自行车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告诉蓝小乐两餐没吃东西了,开口向他讨几块钱,蓝小乐将身上的钱都掏出给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就这点。下午上学前,蓝小乐给他带来了一瓶穿心莲片,还有一包板蓝根冲剂。隔了一天清早,他在清扫过道,蓝小乐骑车经过问他好些没。他连连点着头说好了好了,谢谢谢谢。男孩子的车骑出都看不见了,他还在点头哈腰。

他后来常想,如果不是蓝小乐那天忘了关车库的卷帘门,而是别的住户,他会不会一家一家按门铃一家一家找过去。如果他不按门铃,会不会就靠捡垃圾打发余生。真的不好说。三天后的黄昏,蓝小乐的父亲蓝景平叫住他,问他肯不肯照顾瘫痪的老人。

李明亮决定把蓝水贤的家彻底清扫一次。这家好像《聊斋》里狐仙鬼怪住的房子,梁上的积尘落了半寸厚,蜘蛛到处结网。他找出一件蓝水贤的旧衣服,往头上一裹,两只袖管手一样箍住脖子,他对着镜子左摇右晃,来了个殷秀梅《回娘家》的造型。嘿嘿,蓝水贤我就这样背着你吧,当你的大孝子,把后半辈子的日子腐烂在你干枯的躯体里,滋养出肥肥的跟头虫,满世界地去吸人的血。在腐烂之前,我要把这里变成埋葬我们的宫殿。

一个阳光柔顺的午后,蓝水贤睡着后,李明亮去了青坑底。那里生长着成片的小竹子——砍了一大捆背回家。李明亮曾经是村里数一数二勤快能干的好手,第一个在村里种起香蕈,第一个盖起三层楼的小洋房,初中毕业的他娶了一个高中毕业的老婆,又在镇里买了房子,将家搬到了镇里,他们还计划着往秀水城里搬。老婆梅妮生得标致,性格也好,不愠不恼,见人就三分笑,谁也想不到,她会让李明亮落魄到今天寄人篱下的地步,村里人说起这事,就会提“红颜祸水”。

李明亮放下竹子,轻手轻脚地走进蓝水贤的房间,蓝水贤还在睡。最近蓝水贤很能睡。蓝水贤以前眼睛一闭上就做梦,都是些噩梦,最近梦得少了。李明亮用竹子扎了一把结实的大扫把,绑在晒衣杆上。这扫把是清扫房梁的灰尘用的。扎好扫把他又去卖破烂的那里买旧报纸,在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压着几捆没开封的塑料薄膜。李明亮的家里曾经堆了半屋子这样的塑料薄膜,搭香菇棚。看着这些塑料薄膜,李明亮有一种隔世的恍惚。见他盯着塑料薄膜看,卖破烂的中年人嚼着牙签说:“想要,市场的半价拿走。”李明亮木了一阵,卖破烂的见他木得汗都出来了,心底升出些张惶,这些塑料薄膜说白了来路不正。正要赶他走,见李明亮脸色暖和了些,脖子带着头左—右—左缓缓地摇了三下,呼出一口气,称了三斤报纸付了钱一声不吭走了。

回到家,李明亮抱着报纸举着扫把来到蓝水贤的床前,说:“这报纸一毛一斤,便宜吧。这扫把是我扎的,怎么样,结实吧。我要把这个家变成宫殿,你信不信?呵呵,这扫把就是我的魔杖。哟,你笑起来很好看啊,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吸引女人吧,像你那个儿子一样。你高还是你儿子高?你高啊!我想像不出你站起来是什么样子。你们俩真像,他好像照着你的样子在复印机上复印出来的。你说我从哪间开始清扫?厨房?灶头?你这间?我那间?我可没三头六臂,我只能一间一间来。这样吧,还是先扫厨房,那里最脏。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家都快成老鼠窝了。你要不要大小便?不要啊。那我去忙了,有事叫我。”李明亮是一个闷罐子,结婚那几年,梅妮常逗他说话,结果半天没个屁,气得梅妮碗一扔,屁股一撅,拿了一本书,半躺半倚在沙发上看了起来,这一看就不知窗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了。生下女儿,换尿布、泡奶粉、夜间把尿这些活也是李明亮在做。

和蓝水贤待在一起,李明亮好像换了一个人,有时废话也能说个滔滔不绝。说着说着,日头就斜了,说着说着,天就黑了。

蓝景平一进门就被呛得咳嗽起来。他看着满地摊放的报纸,挥着手对李明亮说:“怎么不戴个口罩?我爸呢?”

李明亮举着扫把,闷声闷气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说完话他依然刷着房梁,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了手,冲着蓝景平咧开嘴笑。蓝景平摇了摇手,说:“我看一下我爸就走。”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落满尘垢的报纸。一会儿蓝景平走了出去,给李明亮买回了几只口罩。

蓝水贤的房子是他爷爷手上盖的,统共一百零六间。解放后九十八间分给了贫下中农,他住的八间陆续卖了四间,现在还留一间厨房,一间厅堂,两间卧室,还有一个后院。李明亮花了三天时间把房间彻底打扫了。蓝景平索性拉来几车水泥沙石,请了几个工人,将泥土地铲了浇上水泥,墙壁钉上灰板条,糊上墙纸。推倒了土灶,清理了阴沟,把后园里的杂草除了,李明亮在那里种了二十棵辣椒,十棵茄子,还有天萝、白菜、扁豆、芹菜等。在蓝水贤的要求下,在角落头栽下几株月季,一株白的,一株红的,一株黄的。月季的苗是蓝景平拿来的。足足忙了半个来月。

蓝景平付钱给工人,把李明亮也算在了里头。蓝景平看着焕然一新的老房子,兴奋地说:“我从小在这房子里长大,它从没有这样漂亮过。你不起头我哪会想着弄。”他给李明亮递烟,李明亮说我不抽的,他将烟塞到李明亮手里,说抽一根抽一根,软中华,我轻易不给别人的。他给李明亮点上火。李明亮抽了几口就呛了起来。蓝景平教他:往里吸,不要往外吐,吸到肚子里,这样就不会呛了。吸了半根,李明亮就吸得有些模样了,吸完了李明亮觉得混沌的大脑好像灵清了些。他把这感觉对蓝景平说了。蓝景平高兴地说那就再来一根。李明亮连抽了三根,抽得晕晕乎乎的。蓝景平哈哈笑着说这叫醉烟,比醉酒还厉害。临走,从包里摸出一包蓝西湖扔给他。

屋子装修完不久,蓝水贤拉起了肚子,一连拉了好几天,拉得满床都是。停了两天,又开始了。十天里,竟然拉了四回肚子。药物似乎对他没什么用。

开始,李明亮以为是吃坏了,后来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蓝水贤一不高兴,就拉肚子。李明亮已经不怕蓝水贤那口痰,他能从蓝水贤脸部的表情和口型作出判断,及时避开。现在让他头痛的是蓝水贤的肚子,他似乎能用意念控制肚子,每次将大便哗哗拉在床上,却装出很无辜的样子,目光狡黠地看着李明亮端盆倒水,进进出出,手忙脚乱。那屁股根本没有屁股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团皱巴巴的“干草皮”,要在这样的“干草皮”里把屎一点一点擦洗干净,还不能把薄如蝉翼的皮肤擦破,这真的是一项既考验细心又考验耐心的工程。

那天十一点半睡下,两点就醒了。李明亮的睡眠一直不好,被蓝水贤的肚子不分白天黑夜这么一折腾,失眠加重了。李明亮侧耳听了听,薄薄的木板壁那头,传来蓝水贤轻微的打鼾声。他起来撒了泡尿,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想再迷糊一会儿,半个多小时后他还是起了床。倒上白酒,才想起下酒菜没了。没了下酒菜,这酒喝起来就没了乐趣。他突然想起蓝景平送他的烟。烟也是能醉的。他从柜子的衣服底下摸出蓝西湖。

他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上。外面的园子里,传来夜虫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还有老鼠的吱吱声。他撕开烟的封口,点上一根深深地往里吸着,另一只手抓着酒碗。他就这样抽几口烟,喝一口酒,把烟当了下酒菜。

酒和烟一起灌进喉咙,刺激得他不住地咳嗽。咳嗽声把蓝水贤吵醒了。李明亮听到响动,心想,我让你拉,让你泡在屎尿里。李明亮等了一会,没听到蓝水贤的叫唤声,有点不放心,将烟放进口袋,拿着酒用肩膀顶开蓝水贤的屋门。

他没进屋,而是倚在门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咪着酒,很陶醉的样子。

李明亮从蓝水贤的脸上看出了馋相。

他摇了摇手里的酒瓶,问:“想啊?”

李明亮走近几步,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想喝就开个口。”停了停又说,“平时都是我吃你的,今晚我请你。”

蓝水贤狗一样抽着鼻子,说:“你抽烟了。我闻到烟味了。”

李明亮问:“你是想抽烟啊?”

李明亮放下酒碗,点上一根烟,慢条斯理抽了起来,还是被呛了。

蓝水贤盯着他手里的烟,说:“我教你”。

李明亮继续抽着,抽完一根又接上一根。眼角的余光悄悄扫视着蓝水贤。蓝水贤的瞳孔越聚越小,里面蓄满了期待、贪婪和愤怒。李明亮不动声色盯着蓝水贤的嘴,就在蓝水贤将痰运送到舌尖的时候,李明亮动作麻利地将烟塞进蓝水贤的嘴里。蓝水贤猝不及防,很快他咕一下将痰咽了回去,嘴巴叭哒叭哒飞快地动,一会儿的工夫,一根烟就剩个烟屁股了,没有一丝烟气往外冒。直到烟头烫着嘴唇,他才啪地一下将烟蒂远远地吐了出去,很舒服地呼出一口长气,脸上浮着微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李明亮拣起只剩几毫米的烟蒂,放在手心,伸在蓝水贤眼皮底下缓缓地晃着,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蓝水贤的嘴唇,脸上扯开夸张的笑。

“很久没抽了吧?”李明亮鼓起嘴唇,对着手心用力吹去,烟蒂像子弹飞了出去,“还想不想抽?”

蓝水贤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烟抽多了可不好。”李明亮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你儿子可没付我烟钱。”

“我们菜吃差点好不好,省下的钱买烟。”蓝水贤小心翼翼地问。

李明亮想了想说:“这个,我做不了主,得问你儿子。”

“他是阎罗王。”蓝水贤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那叉想什么时候勾我,就什么时候勾我。我的生死簿攥在他手里。”

“他不是,我才是。”李明亮点上一根烟。看着蓝水贤微张着嘴馋涎欲滴的样子,于心不忍,将剩下的半根塞进他的嘴里,说以后每天只能抽一根。

蓝水贤嘿嘿笑着。李明亮盯着他看了一阵,也哈哈笑了开来。

吃了端午粽,棉袄远远送。端午节一过,气温直线上升。天没亮透,窗外银杏树上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有一声没一声叫开了,直到日头西斜,叫声随着黑暗沉没。天空深远幽兰,繁星密布,夏风徐徐,偶尔一两声知了情绪发作地叫上一阵。蓝水贤说:“这几只知了恋爱了,爱得昏头昏脑,日夜都颠倒过来了。”

李明亮抬杠道:“你怎么知道它们恋爱了?说不定他们在吵架呢?”

“知道鸟类是怎么求偶的吗?有跳舞的,有展示漂亮羽毛的,有唱歌的,都是公的在表演。只有我们人类母的比公的好看。开屏的孔雀是公的还是母的?你说说。”

“这么说是公的?我一直以为是母的。嘻嘻嘻,有意思。”李明亮抓了抓头皮,突然想到什么,问:“知了是鸟吗?”

蓝水贤怔了一下,脸红脖子粗地回道:“它有翅膀,会飞,当然是鸟。”正说着,一只知了从窗户外面跌进来,摇摇晃晃趴在了蓝水贤的草席上。李明亮取笑道:“知了找你谈恋爱来了。”

蚊子和飞蛾也成群结对飞入屋里。李明亮要关窗户,蓝水贤不让,说可能还会有知了飞进来。

不一会儿,李明亮胳膊上、腿脚上叮了好多包,蚊子却不咬蓝水贤。李明亮突然想到,他的皮肉比蓝水贤的好。他可不想给蓝水贤当人肉蚊香。让他自己喂蚊子去。

李明亮回到堂屋,点上一盘蚊香,拿过那只腿脚松动的板凳,找了几只铁钉都短了点,索性哗啦一下将工具箱里的东西全倒在了地上。这时蓝水贤在屋里叫。刚才拉了尿,喝了水,知道他没什么要紧事。李明亮继续找,终于找到一只长度合适的铁钉。蓝水贤的叫声比刚才响了些。李明亮拿过榔头,将铁钉敲了进去。蓝水贤一定是听到敲击声了,叫声里多了些怒气。李明亮放好榔头,洗了手,才慢悠悠走进蓝水贤房间。站在门边,嘻笑地盯着蓝水贤的嘴,结果看到蓝水贤脸上肿了好几个包。李明亮说:我拿雄黄去。蓝水贤对自己脸上的包浑然不觉,气急败坏地说知了飞了,要李明亮找。

“就在这屋里,听声音往那个方向飞了。快找。”果然在墙脚找到一只知了,不知是不是刚才床上的那只。可能往外飞时撞到板壁上了,有点昏头昏脑。李明亮将知了捉回蓝水贤的床上,知了趴着老半天一动不动。蓝水贤紧张地问:“会不会死了?”

“脱了壳才会死。”李明亮伸手在知了的腹部轻轻按了一下,知了发出一声锐利的鸣叫,翅膀一鼓就要飞,李明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找了根棉线,挽了个活结小心地套进知了的头颈部,拴在蓝水贤的床前。蓝水贤突然变得很开心,咯咯咯笑着说:“你小时也这样玩啊?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玩的。”

李明亮说:“现在的孩子还这样玩。只是那时我们不吃,现在的人吃知了。”

“怎么吃?”

“掐头去尾,油炸一下,加酒、盐、酱油、胡椒粉、香葱,热锅翻炒。香、脆、韧、鲜。一盘十几个卖五十块钱。想吃吗?明天我烧一盘。”

“活活弄死?”

“活活弄死。”

“混账!要吃你自己吃,别害我。”李明亮还没反应过来,一口痰已经“啪”落在他的锁骨上。蓝水贤鼓着嘴还要喷第二口,看到李明亮圆睁的双眼,就微侧了一下头,那痰擦过李明亮的右肩,往斜侧飞去。

看到李明亮要走,蓝水贤叫道:“痒,痒,痒死我了。”在泄向窗外银杏树的灯光里,一群蚊子、飞蛾扇动着羽冀,快乐地飞翔盘旋着。从李明亮站的地方看出去,颇有军团的壮观。

李明亮转身拿来端午做的雄黄,抹在蓝水贤的脸上:“上面,左,右一点点,对。下巴,下巴,下巴尖那里。还有,面颊,右……”

李明亮关窗时一声蝉鸣“知”一下从窗缝里挤了进来。

第二天一早,李明亮在柴火灶烧稀饭,从蓝水贤的屋里传来尖叫,声音凄厉仿佛死了人,心想一大早就作妖作怪,这一天没得安宁了。

李明亮往柴火灶塞进几根劈柴,推开蓝水贤的房门,蓝水贤哭丧着脸说:“知了不见了,知了不见了,是不是死了,你快找找,找找。”李明亮拎了下栓在床头的棉线,空荡荡的,扯下团在手心里,在屋里找了一圈,在一个角落头看到一团脏兮兮的蜂窝状的东西,踢了一脚,露出一个老鼠洞,估计是这几天新打的。在蜂窝状的东西上沾着几片翅膀之类细微残片,不仔细看不出来。

“是不是你绑太紧勒死了?”蓝水贤问。

“勒死了应该还在绳子上啊。无卵怨尿筒。”

“那是不是被老鼠吃了,晚上有老鼠跑过。”李明亮正想说可能被老鼠吃了,听到蓝水贤这么问,忙说:“不会,可能钻到地下去了吧,听说,知了是从地底下钻上来的,既然是从地下钻上来的,它就要钻回地下去。”

听李明亮这么一说,蓝水贤记起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钻进去的似乎是蝉的幼虫啊。他有点被搞糊涂了,心想,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懒得去弄清楚。

李明亮买菜回来,路过一家工地,讨了一点水泥,回家,灌进老鼠洞里,将洞封死。

对卧床老人来说,白天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热、长、噪,加上蚊子,蓝水贤多次对李明亮抱怨:“夏天不好。”

李明亮逗他:“那你说什么季节好?”

蓝水贤说:“当然是秋天了。‘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果园里瓜果飘香,硕果累累。红红的苹果像灯笼,紫色的葡萄挂满了架子,黄黄的香蕉像月亮,真是一副美丽的图画。街道上金黄的树叶像仙子洒下的一个一个愿望,花园里菊花五彩缤纷,红红的枫叶像一枚枚邮票,邮来了冬天的消息。小动物们在加紧挖洞,准备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做个好梦。我非常喜欢秋天。’”

“这课文我小时候也背过。背得没你这么有表情。”李明亮夸道,“小学生背课文,背得真好。奖一朵小红花。”

蓝水贤说:“老师要说话算话。”

李明亮放下结了一半的宝剑穗子,为蓝水贤剪小红花,找不到红纸,就用白纸剪了一朵,涂上红药水。

下次,李明亮逗他:“那你说什么季节好?”

蓝水贤说:“当然是冬天了,冬天日短夜长,被窝又暖和。昏头昏脑地睡,一觉睡去醒不过来是福气。”

李明亮说:“你享福了,我怎么办啊?”

蓝水贤说:“你是落难公子,迟早要离开的。说不定你们心里巴不得我早点走呢,我走了,你们该干嘛干嘛。树倒猢狲散。”

“在你眼里我是猢狲一只啊。”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打个比方。”

“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说的。”

“王熙凤可没来这屋里。”

“王熙凤是没来这屋里,但这话就是她说的。”

“这话不是她说的,她不在这屋里。”

……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消磨着时间,如果换成男女,就有点像打情骂俏了。

电扇呼呼地转着,吹走一屋的炎热。

蓝水贤的屋子在一楼,又是在老屋的中院,只有上午三个多小时,太阳透过窗户晒进屋内。太阳一移走,阴凉也就随之而来,到了下半夜,电扇就得关,不然会着凉。

有时,蓝水贤睡着了,收音机和电视机同时开着。李明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关了电视,关了收音机。蹑手蹑脚还没迈出门槛,蓝水贤突然吼起来:“打开打开,谁叫你关的,你以为这是坟墓啊,没一点声音。”一口痰飞了出来,幸好没落在李明亮身上,他们俩人相互瞪了眼对视。蓝水贤自知理亏,先收回目光,嘴里咕咕哝哝着,说自己的人生,只剩下这两个“匣子”了,一个匣子只出不进,貔貅是只进不出,因此,他只有损耗,等着油尽灯灭。

李明亮说:“貔貅是瑞兽,邻村的汤家大屋房梁、牛腿、窗户上就雕了很多。那房子几年前还养猪,现在一扇窗就能卖好几千。被大伙东一扇门西一扇窗拆得差不多时,政府说要保护了。花钱雇人到处找,找回来的有的是老屋的,有的不是老屋的,明眼人一看就不搭配,还是修修补补增增减减敲敲打打安上去了。”

“哪个朝代的,明还是清?”

“我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吊死的那个皇帝吧,说是和他有点搭边。”

“那就是明了。”

“哦,明啊?”

“对,明。”

“你好像什么都懂啊。我老婆也懂很多事。对了,只出不进是什么啊?”

“你猜。”

“猜不出。”

蓝水贤用僵硬的手晃了晃床边的收音机,说:“猪脑袋啊。”

李明亮不服气地说:“谁猪脑袋了,猪脑袋能在村里第一个种香菇?第一个盖洋楼?”

看着李明亮面红脸涨,蓝水贤就开心。

另一个匣子是电视机。蓝水贤说,电视里的人来来去去,热闹,那是别人的热闹,这热闹到不了你身边。

李明亮说:“我老婆也说过这个意思的话。”

“老婆老婆,走了这么多年,连个影都没找到,早不是你老婆了吧。”

“我们拍过照片,领了证的。那证我还收着。”

“你真的是村里第一个盖洋楼的?”

“骗你是小狗小猫。”

电视里何文秀在唱: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

“我知道你没骗我。你真去过北京、太原?”他们一起望向电视:何文秀在一间草屋的窗户前探头探脑。

“那当然,北京去了两回,总共待了有半年。太原待了一年多。北京真是大啊,海一样大,海都没它大。阔茫茫的,到哪找人啊,被人卖了都没人知道。”李明亮眼睛发呆地说,“她会不会真被卖了,否则怎么就找不到呢?我找了整整三年,家产找没了,还贴进一个手指头。”李明亮既像在问蓝水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个大活人,又有文化,如果存心躲起来,怎么找?”

“如果被拐骗了呢?”

“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么容易骗。”

“前一阵子,电视里不是说一个女研究生,被一个没多少文化的小姑娘拐骗,嫁给了一个农民,还圆了房。”

两人有一阵子没声响。

何文秀在“匣子”里感慨万千地唱:小小香台朝上摆,三炷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第一碗,白蟹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双。

“你老婆不是写了几封信回来吗?那就是躲起来了。”

李明亮放下手里在粘的钢笔标签,走了出去,不一会拿着一个布袋走了回来。蓝水贤知道布袋里面是结婚证,李明亮和梅妮的合影,两封信,还有一些火车票和汽车票,有秀水到杭州、杭州到北京的,有北京到太原、太原到杭州、杭州到秀水的。李明亮三年寻妻经历全装在那包里了。

五年前,李明亮老婆梅妮去温州给一位卖陶瓷的同学看店,看了半年突然没了踪影。梅妮的同学对找上门的李明亮说:“我以为她不干回家了,现在想想,她真的没说过回家的话。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还多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梅妮如泥牛入海,没了一点音讯。李明亮报了案。公安那边也没有消息。一年后,梅妮往家里寄了一封信,还有一点钱,说是给女儿买过年的新衣服。梅妮信里说就当她死了。信是北京寄来的。李明亮取出所有的积蓄去了北京。北京实在太大了,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从哪里下手。带来的钱很快花完了,连梅妮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没见着。

他回家将香菇棚抵押了出去,借了一笔钱,去北京继续找。家里打来电话,说梅妮寄了一套衣服、一个芭比娃娃给女儿过“六一”,地点是石家庄。李明亮连夜坐火车去了石家庄。这回他学聪明了,印了一大叠的寻人启示,半个月走遍了石家庄的大街小巷,双脚都走得发肿了。他在石家庄的一个打石场干了三个多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只好先回家。春节前他开始焦急地等待,梅妮即使不回来,也许还会给女儿寄些什么回来的。元宵过了,也没收到梅妮给女儿的东西。李明亮突然意识到:梅妮一定看到他张贴的那些寻人启示,躲起来了。她一定在石家庄。正月一过,李明亮不顾父母的劝阻又去了石家庄。半年后,李明亮回来时右手的食指少了半截。终日提不起精神,什么活都不想干。父母摇头叹息,骂骂咧咧,说一定是前世欠了他的,一把老骨头了,还要早出晚归养活他和他的女儿。

秋收一完,他就到秀水城里,踩起了黄包车。

李明亮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摊在蓝水贤的床上。

何文秀在电视里动容地唱:看起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你娘子情义长。

蓝水贤今天没心情看这些,说自己想眯一会儿,吃饭再叫他。

好几次,李明亮不知不觉走到埠头。站在河岸,他才吃惊地发现,我怎么又来这里了。理智上,他是抗拒这个地方的。

午后两三点,下了一阵暴雨,雨停后,天上挂出双彩虹,光彩夺目,人们兴奋地走出家门。蓝水贤也想看。最适合看彩虹的自然是河边。李明亮把蓝水贤带到埠头。蓝水贤一看到河就叫起来:“你把我扔到河里就是了。”李明亮说:“想得美。等我想好死的时候再扔你。不然我多没伴啊。”双彩虹中的一条已经很淡,很快就隐藏不见痕迹了。另一条不一会儿也消失了。河风徐徐地吹着,太阳已经完全西斜,离天黑起码还有三四个小时。李明亮抱着他在河滩上转来转去,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把裹在毛毯里的蓝水贤放在石头上。

蓝水贤说我不想来这里,不想看到河。李明亮说我也不想来这里,但我想看河。蓝水贤说你把我送回去,要看河你自己看。李明亮随口应道好的。但他没动,看着河说你说人怎么就不能像水呢,给她什么她就是什么,方的圆的,碰到泥土她就渗进去,遇到河坝她就漫过去。蓝水贤叫:“你送我回去。”

李明亮转过头看着他,说:“你要多晒晒太阳,河边的太阳是最好的。”蓝水贤又叫了一声:“你送我回去。”李明亮没理他。两人都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李明亮碰了碰蓝水贤的脸,碰别的地方他没感觉。蓝水贤睁开眼睛,李明亮看到,蓝水贤眼里蓄了泪水。李明亮吃惊地问你怎么了。蓝水贤声音微弱地央求我们回家吧。李明亮抱起他说好的,我们回家。

李明亮相信太阳对蓝水贤有好处,太阳能促进全身的血液循环,虽然他不清楚蓝水贤不能动的那部分躯体是否还有血液。

进入秋天,李明亮经常把蓝水贤抱到院子里晒太阳,他则坐在一边给钢笔粘商标,或者结宝剑的穗子,或者糊药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蓝水贤说着话。

有一天,蓝水贤突然说:“我们去河边吧。”李明亮看了看他,相信他真的是想去河边,就抱起他向埠头走去。此时,落叶满地,风有点薄凉。窝在李明亮臂弯里的蓝水贤像一个婴儿,一个曾经身高一米八的体育老师,现在像一个婴儿一样窝在李明亮的怀里,体重不足六十斤,让人心生人生无常之慨。

李明亮将蓝水贤放到那块平坦的石头上,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冲着河水呵哟哟叫了起来,蓝水贤也扯开嗓子呵哟哟叫。两人叫了一通,没来由地笑出了眼泪。

“听说这埠头三十多年前还有船?”李明亮问。

“十几年前还有的。对,八年前,那时我还没瘫,上下游造了两座新桥,大家又都有了车,先是摩托车,后是电动车,现在是汽车,谁还摆渡啊。”

“有没有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埠头的荒草丛里躺着一个婴儿,婴儿是头天晚上被人遗弃在那儿的。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时候,满鼻子、满眼睛、满嘴巴爬满了蚂蚁,哭声像猫一样。后来这个婴儿被一对摆渡的乡下夫妇抱走了。这对夫妇婚后五年没生孩子,他们正打算抱养一个。乡下人有一种说法,家里有个孩子头,不会生养的妇女就会开肚。道理和药引子差不多。果然,这对夫妇抱回女婴的第二年,就怀上了,这一怀就收不住了,一口气生了三男一女。这对纯朴的夫妇对给他们带来子嗣的女孩非常好,女孩喜欢读书,他们就让她一直读到高中。高中毕业女孩没考上大学,后来她又考了两年,一次考得比一次差。这期间养父母相继过世了。”

蓝水贤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他老婆月琴还想把孩子抱回来。月琴从埠头回来皱着眉头缩着小鼻子说都快被蚂蚁吃了,好可怜。“我现在还能想起她说话时的样子,皱着小鼻头,鼻子一抽一抽,眼睛一眨一眨,头发上别了朵河边摘来的野花。她拖着哭腔说真可怜、真可怜,父母怎么不来抱她走啊。我深怕月琴会把孩子抱回来,月琴常常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我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家里就靠我几十块工资。中午上班前我特意去了一趟埠头,想看看小孩还在不在。”蓝水贤的嘴动了动。李明亮看着他的口唇,猛地跳开,叫道:“你又想干什么。”

蓝水贤说:“我习惯了。在你之前,先后十四个照看我的人,都被我这口痰吓走了。你是例外。我是真想早日解脱。”蓝水贤将痰射向另一个方向,得意地看着痰落在水杨梅的枝桠上,开心地对李明亮说:“一般人做不到的。我还是能做一点事的,对吗?”

“行啊,好家伙。”李明亮给蓝水贤掖了掖松开的毛毯,“我也没地方好去,正好在你家蹭吃蹭喝,还有个被窝。这第十五个就赖着你了。”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蓝水贤偏过头问。

“女孩后来成了我老婆。”只几天的工夫,满河岸的草就绿了,开着白的红的黄的紫的小花,也有大朵的,在风中招摇得最欢的是水杨梅软弱的枝条。

蓝水贤闭了闭眼睛。他又看到了那个经常做的梦:月光昏暗,风吹着竹梢发出凄厉呼啸,月琴从路的深处飘然而来,全身精湿,身后是一片宽阔无比幽暗的水域,冒着丝丝寒气。他手里拎着一包草药,去拉月琴的手,说我们回家吃药。月琴的身子突然飘了起来,飘向竹林的上空,向昏黄的月光飘去。他向月琴飘走的方向飞奔,无数的虾兵蟹将凶神恶煞横在他的面前……

他睁开眼睛,望着阳光下发亮的河水,感到一阵寒冷,喉咙那里发出刺痛。在这六年里,曾经四次因肺炎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清楚一个普通的感冒对他意味着什么。心里笑了一下,想,但愿这次能死。

李明亮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蓝水贤心里藏了事。李明亮转而一想,谁心里没藏着一些事呢。

他看到蓝水贤哆嗦了一下。

回家熬了一锅五叶梅汤,加了红糖,喂蓝水贤喝了。到了晚上,蓝水贤发起了烧。他忙给蓝景平打电话。蓝景平连夜将蓝水贤送进呼吸内科住院。第二天转到重病监护室。

蓝水贤在医院住了个三个多月,医生护士都把李明亮当成了蓝水贤的儿子。呼吸内科一位护士写了一篇随笔:《倒春寒里的暖流》,发表在晚报的副刊上,编辑配了点编外话附在后面。晚报的记者看了要采访他,联系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蓝水贤出院已是初夏。走进蓝水贤家的跨院,李明亮听到了天井那棵银杏树上传来的第一声蝉鸣。

见到他们,邻居土根媳妇停下脚问:“出院了?”他回出院了。土根媳妇说:“你这个孝子当瘦了。蓝老师前世总算修了这点福气。”

蓝水贤身上很多功能废了,那些废了的功能全跑到嘴上去了,医学上的说法,这叫代偿。李明亮要拿好吃好喝收买他的“铁嘴铜牙”。其实主要还是想给蓝水贤补补身子,这也是蓝景平的意思。他开始琢磨起吃来。结婚后,梅妮不爱管事,只要李明亮在家,都是他掌勺,这才没把他难倒,干得颇得心应手,而且全身心花在上面,没多久厨艺突飞猛进,隔壁的大妈大姐都来向他讨教,跟他学爆炒、红烧、煎炸、清蒸、煲汤。大姐大妈顺脚看看蓝水贤,和他呱啦几句。蓝水贤开心得不得了。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蓝水贤说起月琴烧菜的功夫,简单的青菜、豆腐,经她一烧就变得别有滋味,当时隔壁九十多岁的李奶奶说月琴是仙女下凡。李奶奶二十几年前就死了。“那时你家的土根才齐桌高。”蓝水贤向土根媳妇解释。

“月琴婶到底是怎么烧的?”土根媳妇好奇地问。

“就是加了一点肉骨头汤。”蓝水贤开心地笑着,“月琴不让我说出去,她那点虚荣我还是知道的。她将肉骨头煮了又煮,实在煮不出味道了才扔。”

“高汤啊。”土根媳妇看了眼李明亮,似乎在向他求证。

以后的日子,蓝水贤几乎天天提起月琴,听得李明亮耳朵都长茧了。听到后来,李明亮就拿月琴和梅妮比,觉得自己真不如一个瘫子。在李明亮看来,蓝水贤的爱情是一部传奇,自己的则是一出不知终局的戏。

蓝水贤和月琴是在四十二年前的一次优秀教师表彰会上认识的,俩人一见钟情。之前,月琴已经和表哥订婚。因为这事,俩人受了处分,贬到乡下教书,一个在最北头,一个在最南端。每个星期六上完最后一节课,蓝水贤怀惴几个烤红薯,横跨整个县城,和顶着满头星星的月琴相会。

“大老远的赶去,我们只是拉拉手,说说话,一起烧两餐吃的,吃了午饭我就要往回赶。连个嘴都不敢亲,当时的人都这样。”蓝水贤嘴角微微上扬,陶醉在回忆里,很幸福的样子,“一年后我们结婚了。第二年,第一个孩子出生。月琴的父母想法把月琴调回了城里。五年后我也回了城。我回城的时候,月琴肚子里已经怀上了第三个孩子。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每次说到这里,蓝水贤就不再往下说了。又回头说起第一次见到月琴的样子:“剪着童花头,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相信的样子。她是典型的鹅蛋脸,剪童花头特别好看。”

一次土根媳妇跟李明亮学做八宝鸭,一个在灶前一个在灶后拉着家常。土根媳妇说蓝老师的老婆月琴是一个疯婆,文疯,是被一只狗吓疯的。学校的教务主任贪图她的姿色,以转正相要挟,被月琴断然拒绝了。没多久,月琴学校食堂里那个刚来做饭不到一年的阿姨收拾东西要走了,说是批了一个转正的名额,月琴眼前发黑,头脑昏昏沉沉的,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回到简陋的家里,看到面黄肌瘦的孩子。月琴再次来到教务主任的窗前轻轻地敲了敲,教务主任探出头来说:想通了?等下次吧,现在正忙着呢。屋里传出那阿姨的说话声,月琴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在昏暗的拐角处忽然蹿出一条黑狗对着她狂吠,月琴应声倒地,再醒来的时候就疯疯癫癫了……疯癫之后靠蓝老师一个人的微薄收入难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疯后的月琴也知道孩子不能饿着,常常会跑到她表哥家去要吃的。表哥是她唯一想起来可以给她吃的亲人了,表哥也心疼着这个苦命的表妹,时常接济她,然而表嫂却不乐意了。一次月琴又去表哥家,透过玻璃窗看见表嫂在试穿一件新衣服,月琴突然拣了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后来月琴反反复复对人们说:“那衣服是我的,不,那本该是我的。”那次表嫂闹得很凶,说月琴是装疯,要拆散她的家,举着木棍要打她。

就在那一年四月的雨季,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到深夜了月琴还没回家。第二天中午,大雨倾盆,人们在下游堤坝的栅栏处发现了溺毙的月琴。蓝老师跳入水中抱着月琴仰天恸哭。

到了初秋,蓝水贤才完全恢复。

转眼已是第二年的暮春,天井那棵银杏树长出一树齐整整的新叶。

蓝水贤还是喜欢喷痰,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和消遣。李明亮在房间里放了只痰盂,蓝水贤专门对着痰盂喷,痰盂越放越远,他的技艺越来越高超,李明亮常常给他掌声鼓励。

5月12日,汶川发生一场大地震,全中国人民每天都盯着电视,焦心地等待又救出了几个,给汶川鼓气:“汶川不哭。”街上设了很多募捐点,菜市场边上就有一个。李明亮买好菜经过募捐点,看到一个小女孩将脚盘在屁股下的滑轮上,用双手“走到”募捐箱前,举着碗里乞讨来的钱要捐款。小女孩脸脏兮兮的,但依然能看出长得不错。工作人员忙将募捐箱从桌上搬下来,放在小女孩面前,让小女孩亲自将钱放进去。

守在一边的记者“哗”地聚拢来,长枪短炮对着小女孩。小女孩放了钱,低下头转身就“走”,双手往地上一推,滑轮“吱”溜了出去。扛摄像机、拿照相机的记者跟着滑轮小跑起来,李明亮也跟着跑,电视台的摄像跟了一会就往回走了。小女孩往一条弄堂滑去,等李明亮跑进弄堂,小女孩不见了踪影。这是一条老弄堂,弄堂里又分出很多小弄堂,毛细血管网一样。李明亮找了找,没找到,才停下脚步。这时,他离募捐点已经有二百多米了。

早上,蓝水贤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捐给“地震灾区人民,不是,是捐给伤病员”,蓝水贤这样一字一句地叮嘱,“伤病员,你一定要这样对政府的同志说。”李明亮摸了摸口袋里的一百块钱,回了家。一进门,蓝水贤就问他钱捐了没有。李明亮说没有,明天再去捐。他说了小女孩的事。

“那女孩跟我女儿一般大,下半年就读书了。长得跟我女儿有点像。真可怜,不知父母还在不,也不管管。”

“八成是被拐骗,然后把手脚弄残,脊背弄弯,嘴巴弄歪,赶到街上乞讨,当摇钱树的。”

“还真有丐帮啊。”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什么都有,只是明些、暗些,强些、弱些罢了。”

“你说,梅妮会不会误入丐帮,那就惨了,像那小女孩一样,手脚被废。”

“真入了丐帮,那也是压寨夫人,天天有小乞丐打洗脸水,捏腿捶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娘娘一样伺候着,不知有多享受。”

李明亮突然扑向电视,语速非常快地叫着:“停停停,倒倒倒。”电视里一些志愿者为灾民分发矿泉水和饼干,记者问志愿者现在是什么一个情况,志愿者说自己五天没洗澡了,身上都发臭了,可想而之,灾民的生活有多艰难。李明亮指着电视说,有一个志愿者很像他老婆。他那样子恨不得钻到电视里去,把那个长得像他老婆一晃而过的人拽出来。

“我看你昏头了,谁都像你老婆女儿。”

“不是谁都像的。你说怪不怪。以前我从没这种感觉。这两天是怎么了。你说,会不会是我老婆回来了?”

“唉,我都不想说了。总之,梅妮不是你的,即使她回来了,也不是你的。你应该忘了她,她和你在一起不会幸福,你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还要怎样啊,我能做的都做了,有几个男人像我这样。”

“除了物质,还有精神。精神,懂不懂,你老婆要的是精神,这个,你给不了她。”

李明亮激动地说:“我给不了她,我给不了她,我已经把什么都给她了,还说我给不了她。”

蓝水贤讥笑道:“那你就受着吧,真是活该。”

过了一阵子,李明亮闷闷地说:“她可以不要我,但她不该不要孩子啊。”

蓝水贤懒得理他。

“这么多年,也许她想李小桃了。我得回家一趟。”李明亮突然站起来急急忙忙向门口走去,好像梅妮就在门外似的。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嘴里念叨着:“我要回家一趟。”

这人中邪了。蓝水贤说:“你打个电话回去问问。”

听蓝水贤这么一说,李明亮忙拨了家里电话,接电话的是他母亲。他不敢和母亲谈梅妮,只要提到梅妮,母亲就恨不得生吃活剥了她,劈头盖脸骂他被女人的裤腰带勒萎了。

他让父亲接电话。

听他问起梅妮,父亲心一软,劝说道:“你就当她死了吧,死了的人是活不过来的。下半年,桃子就要上学了,村里很多人家都送孩子去城里读书。你怎么样?有什么打算?”

李明亮说:“再说吧。还有三四个月呢。桃子呢?让她听电话。”

一听到桃子的声音,李明亮马上眉开眼笑起来。他问桃子要什么,下次回家带给她。桃子说:“我要爸爸。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就回就回,桃子听爷爷奶奶的话,要多吃饭。”李明亮转弯抹角问有没有长得像妈妈的阿姨来看她。桃子说:“没有啊。”想了想又说:“前一阵子,电视里在播《梁山伯与祝英台》,很多人见了我就说:‘桃子,你妈妈在电视里呢,变成了祝英台。’爷爷要看,奶奶不让看。我就到邻居家去看。奶奶就过来把我拽回家。”

大家都说梅妮长得像董洁。

“哪个台?”

“我不知道啊。”

晚上,李明亮拿着摇控器频繁地换台。蓝水贤要看新闻台,李明亮也想看新闻台,但他更想知道哪家卫视在播董洁的“梁祝”。画面在几十个台之间跳来跳去,蓝水贤的那口痰差点又到了李明亮脸上。李明亮只好在插播广告时快速切换,就在他快进的时候,蓝水贤叫道:“停,退,退,再退,秀水新闻。”镜头扫过走廊的彩带,扫过病房悬挂的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推进到医生办公室,定格在医生护士胸前的爱心徽章上。主持人:“明天将有二十个地震伤病员要送到秀水来治疗。”镜头切换到室外,记者采访卫生局局长,局长说:“我们将组织最强大的医疗团队,给灾区伤病员最好的治疗。”主持人呼吁大家报名加入志愿服务团队,尤其需要会四川话的志愿者,“让这些失去亲人,失去家园,来自千里之外的灾区伤病员,感受我们秀水人民亲人般的关怀和温暖。

“明天去病房把钱直接捐给他们。”蓝水贤说。

他们一起看着电视。

“你女儿下半年要上学了吧,你把她接来吧,我们三个人过。”蓝水贤说,“你要好好培养女儿,不能委屈了她。一定要让她多读书。”

蓝水贤有一个多月没见到蓝小乐了。高考结束那天,蓝小乐和十几位同学包了个KTV,鬼哭狼嚎唱了一夜,喝光了五箱啤酒,回家倒头就睡,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吃饭时冲着母亲发了一通脾气,问为什么不早点叫醒他,晚上说好要去看蓝水贤的。第二天五点,蓝景平将他送到旅游集散中心,开始十一天的丝绸之路之旅。路上他给蓝水贤打了个电话,问回来带什么给他。蓝水贤说:“敦煌、嘉峪关我五几年去过,真想再去。不用带什么,好好玩,把爷爷的也玩了,多拍一些照片回来,看看和五几年是不是还一样。”

随后几天,蓝水贤说的全是乐尊和尚、王圆箓道士、斯坦因、伯希和这些陌生的名字,李明亮听得云里雾里,只记住那个地方很干旱,一年下不了几滴雨。那里随便一点点东西都价值连城,比汤家大屋的牛腿值钱上百倍、上千倍。这些值钱宝贝很多被外国人窃走了,也可以说是一个道士拱手相送的。

“和尚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东西送了?”

“是道士,他不知道是好东西,以为就是一堆手纸。也许手纸的钱也没换来。”

“那么早就有手纸了啊。小时候我们用的是柴棍。后来才用上手纸。”

“我这是打个比方。”

“哦。到底那时有没有手纸?”

“没有,当然没有,纸很稀贵,很多字是写在绢上。戏里年轻男女私定终身,不是你送我手绢,我送你手绢吗,情诗就写在那手绢上。”

蓝小乐回来时,蓝水贤正在感冒,看了一会照片,他就喊累了。

七月底,蓝水贤突然提出要蓝小乐晚上陪他一夜。蓝小乐一下没转过弯来。蓝水贤问:“是不是嫌爷爷脏?”蓝小乐连忙摇头。

蓝小乐走时,问李明亮爷爷为什么突然叫他陪夜。那时蓝水贤还没从那场感冒里完全恢复过来,人显得虚弱。李明亮心底咯噔了一下,心想,是不是他感觉到什么了。嘴上说:“你爷爷可能有话要对你说吧。”蓝小乐问怎么陪夜。李明亮想了想说:“和爷爷说说话。我在隔壁,有事叫我。”蓝小乐点了点头。

蓝小乐走后,蓝水贤要求李明亮给他洗澡。李明亮回说不是早上刚擦澡过吗?蓝水贤固执地说:“我要泡澡,泡中药澡。”李明亮去西街的草药铺买了当归和黄芪,当归活血止痛,黄芪补气,按一比三的比例用文火煨了半个小时。蓝水贤问他,去年收集的那些月季花瓣呢?李明亮找了半天才找到。李明亮戏谑道:“你又不是女人。”蓝水贤诡谲地眨了眨眼,说:“再去买一包棉签。”李明亮问:“要棉签干吗?”蓝水贤说:“清洗耳朵、鼻孔啊。”李明亮笑骂道:“我拈在你手心里了。”

院子里弥漫着黄芪、当归的辛香味。从发梢到脚趾,每一处褶皱,李明亮给蓝水贤洗了两遍,第一遍用中药,第二遍用月季花瓣。将蓝水贤擦干净,裹进毛毯里,李明亮抽了抽鼻子,夸张地说:“好香,新郎官都没这么香。”

蓝水贤神秘兮兮地告诉李明亮,这几天他都连着做同一个梦,和以往的梦不一样,这两次的梦里,月琴的身子是干的,她穿着结婚时的大红旗袍,站在窗户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他从床上起来向月琴走去,月琴的身子慢慢地升了起来,升到屋顶上,满天满地通透的月光。他们一个站在天井一个站在屋顶相互看着。直到远处传来鸡鸣,月琴才一下子消失了。“我们就要见面了。”蓝水贤说。

李明亮生气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想扔下我不管了。”

“你是落难公子,这里只是客栈。你早晚要走的。我走了你就可以好好过你的日子了。谢谢你照顾我。”

李明亮叹了一口气说:“我哪里过好日子去。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晚上,蓝小乐坐在躺椅里和蓝水贤说话。淡淡的灯光落在蓝小乐微微仰起的脸上,那张脸是那样的年轻,在灯光的照耀下,脸上一根根细细的绒毛清晰可数。蓝水贤的声音被满屋的灯光柔柔地包围着。好几次,蓝小乐要睡过去的样子,如果不是进门时李明亮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爷爷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他可能真的会睡去。此时,他盯着爷爷那张核桃一样的脸和被子下细小的身子,想像着死亡,他所能想到的死亡就是不能听爷爷说话了,就像鸡杀了不能叫一样。想到这里,他打了个激灵,竖起耳朵捕捉爷爷苍老的声音:

“你的叔叔和两个姑姑都去了外地。他们想摆脱过去的生活,重新开始。我理解他们。他们无法选择父母,但他们可以选择今后的生活。只有你爸留在了秀水城。一方面你爸是老大,从小就帮我分挑担子。另一方面你爸没多少文化,走不远。当时你奶奶虽疯,但她知道对孩子好,要供孩子上学。你奶奶如果不嫁给我就不会疯。”

有一阵子没有声音。好像蓝水贤在哭。蓝小乐有些无措地给他擦眼泪。后来蓝小乐又坐回到凳子上。

“我好像还有点印象。我妈妈不让奶奶抱我,奶奶总是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抱我。有一次她抱起我就走,妈妈追了出去,从她怀里抢我。奶奶好像还哭了。我记得奶奶会唱歌,唱得很好听。奶奶高高的,比我妈还高。是不是这样?”蓝小乐做出高兴的样子,想逗爷爷开心。可又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就有些迟疑和张惶。

“你妈当时肯嫁你爸,真的不简单,我到现在还感激她。当时有几个姑娘很喜欢你爸爸,看到你奶奶后不是自己跑了,就是被家里人拖走了。你要对你妈好点。”

“我对我妈还不好啊,米都是我背回来的,每次买米她都要叫我一起去。她说自己腰不好。”

“小乐是个大人了。你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呢。当时你刚生下来,头发黄黄的。你爸叫我给你取一个名字,我想了想说,就叫小乐吧。一希望他一生快快乐乐,二希望他给我们这个家带来快乐。爷爷对不起你啊,没照顾你,也没什么家产留给你。不像你太爷爷事业做得那么大。”

“爷爷,我不要家产,家产长大了我自己会挣。我要听你讲故事。你的故事讲得真好,小时候讲的那些故事,我现在还记得。”

“你能记得就好,希望你以后也能记住今晚。”

“记住的。”

五天后,蓝水贤在睡眠中走了,走得非常安详。李明亮想,月琴一定穿着大红旗袍来接他了。他羡慕起蓝水贤,想到自己和梅妮的结果,悲从中来,不由放声恸哭。不知内情的听到了点着头说,这个保姆有良心。

送蓝水贤上山的第二天,李明亮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东西。蓝景平抱着一件裘皮大衣,走了进来。蓝景平说这是父亲年轻时候在北方上学时买的,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舍得卖。蓝景平告诉他:这件裘皮大衣多年前被他弟弟拿走了。父亲叮嘱一定要向弟弟要回来,送给他。

李明亮摇着手说:“不行不行,我一个外人怎么能要这样的东西。”

蓝景平说父亲想得很周全,连孙子那也交代了,这件裘皮大衣是你的。

李明亮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父亲有缘。东西我不能要。”

蓝景平见李明亮坚决不肯收,不再坚持。回去和兄弟商量后,按市场价折算给他。李明亮想了想,就收下了。

新生入学报到的前两天,初一五班的班主任毛老师胆管炎发作,住进了医院。在瓯江里游泳的蓝小乐被教务主任叫上岸,要他暂时代理五班班主任。

蓝小乐回家将这事一说,蓝景平就要开酒,说,你爷爷教了一辈子的书,没担任过班主任,你刚进校还没上一天课就当班主任了。蓝小乐说,临时的。蓝景平脸红脖子粗地说,临时的也是班主任。

新生报到那天,蓝小乐早早来到学校。在初一五班的教室前,一对啃着烧饼的父女好奇地东张西望。见到蓝小乐,父亲一口将嘴里的饼咽下,凑上前问,你是毛老师吧,这么年轻啊。蓝小乐告诉他毛老师临时有点事,由他代理一阵班主任,他姓蓝,蓝天的蓝。女孩子叫李小桃,是从乡下的学校考来的,这届新生乡下考来统共六人。

报了名,领了课本,父亲一手拎着李小桃的书包,一手拉着她的手问要不要留下打扫教室的卫生。蓝小乐说今天不用。报名的学生逐渐多了起来。

晚上回家,蓝小乐看到门后摆着一只蛇皮袋,早上看到的那对父女坐在他家的沙发上,和蓝景平说着话。双方都有些吃惊,特别是李小桃,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女孩的父亲连忙站起来,拉了李小桃一把,嘴里喏喏说着:“蓝老师,你怎么也来这里。”话一说完,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把目光转向蓝景平问:“是你儿子吧,这么大了,认不出了。我女儿在他班上。真是巧。”

“不认识了?李明亮叔叔,你爷爷最后几年是他照顾的。”蓝景平告诉蓝小乐。

蓝小乐笑着说:“怪不得很是眼熟。”

李明亮在学校边上租了间民房,烧饭在外面的走廊,就是上厕所远了点,要不去学校,要不去林业站,两个地方差不多都是四五分钟的路。李明亮又踩起了三轮车。和别的三轮车夫不同的是,每天都要赶回去给李小桃烧中餐和晚餐,给再多的钱也不干。

毛老师出院后,不再担任班主任,领导见蓝小乐干得不错,就把他转正了。教物理的蓝小乐给班上的学生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我爱我家。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了解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李小桃其中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的家在照片上。照片上的母亲像一位电影明星,有点像董洁阿姨。

爸爸说,我两岁的时候,妈妈上大学去了,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爸爸说妈妈是一个喜欢白天做梦的人。在没有我和爸爸的时候,妈妈考过三次大学。爸爸说,妈妈喜欢大地方,所以她老是不让自己毕业。

有一次,电视里在播“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看到爸爸在电视屏幕上摸来摸去,还把脸贴在上面。我知道爸爸想妈妈了。我也想妈妈。

爸爸说,我想见妈妈,就要好好读书,考到妈妈读书的大地方去。我会好好读书的,我还要把爸爸也带到妈妈那里去。

转眼清明又要到了。那一阵子,天气忽冷忽热,蓝景平得了重感冒,后转成了肺炎,走几步就喘。他不放心蓝小乐一个人去上坟,想起好几次李明亮提起要去蓝水贤的坟头烧点纸钱的。就叫李明亮陪蓝小乐去。经过一个春天的疯长,蓝水贤的坟整个被芜草湮埋了。清理了坟头,摆上祭奠的供品,点烛,上香,烧纸,跪拜。李明亮带了一包蓝西湖,他一支支点上,将二十支烟插满了蓝水贤的坟头,边插边冲着坟内的蓝水贤说话:“蓝水贤,我来看你了,这几年过得好吧。在那边,你又能跑能跳了是不是?你找到月琴了没?找到了吧,那是个苦命的女人,你要对她好点。你家人都很好,你孙子是我女儿的班主任,他是个好老师,你不用担心,安心在那边和月琴过日子,记得时常给她买件新衣服,女人家都喜欢漂亮。我也很好。我陪女儿在城里读书,我叫女儿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到她妈的城市去。”说着说着,李明亮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滑下两颗泪珠。

放了鞭炮,收拾好锄头、柴刀,他们往山下走。路两边,带着水珠的杜鹃灼灼地盛开着,目光所及之处,枝头都是一簇簇新抽出的绿叶。蓝小乐问李明亮:“李小桃的母亲在哪一座城市?”

“一座很大的城市,桃桃她妈喜欢大城市。”

“你去过吗?”

“我去过。但没找到她。那几年,我去了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我都记不得到底去了哪些城市了。”

他们站在半山腰,沉默地望着脚下的县城,和那年他们将蓝水贤送上山时相比,县城的规模扩大了将近一倍,楼房也高了很多,城市仿佛有了生长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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