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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触手可及

2015-09-10黄昱宁

上海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嘉义

黄昱宁

“萧蔷,萧蔷,”导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机场出口,扯着嗓子用浓重的东北口音嚷嚷,“这名儿真好,是哪位美女?”他一手扛着“欢迎全国展会策划师培训团”的大牌子,一手举着九十八个人的名单挨个点卯。

“这字念斯——饿——穑。萧穑。是吧?”有个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同时偏过头来求证。

咖啡和香肠的气味牢牢黏在一起,钻进法兰克福机场的每一个角落,扰乱着萧穑的肠胃蠕动节奏,它们刚被一连三顿飞机餐撑出奇怪的形状。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好拚命点头。

“这字好,有文化,古色古香的,”导游一点没尴尬,舌头转一个角度,接着套近乎,“您也不比台湾的那个差啊,上海人吧?我就说是美女嘛!”一扭头他又捎带问问那男人,“您呢?也上海来的?”

“谭鲁周。南京。讲究?没讲究,我爸姓谭,我妈姓鲁,外婆姓周。”

这也是萧穑第一回听到他的名字。

九十八个人的行李塞进了两辆大客车下面的行李厢。人坐在车上,仿佛被一波接一波的时差反应分成了两层,肉身下坠,意识上升,就像水上漂着一层油。

他们坐的是半夜的航班,抵达时正是法兰克福的清晨。天未大亮,萧穑被黏稠的、甚至带着一丝腥甜的倦意绑在座椅上,懒得抬头看看车窗外的云。但霞光顽强地透进来,洒在萧穑身上。仿佛为了不辜负这点光线,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半眯着眼睛对着窗外连着按了几下快门。车速加快,倦意翻成一个浪头掀过来,于是拿着手机的手往下垂,落到椅子上。

直到车速减慢,这个盹才醒过来。车已经从机场高速驶入市区,萧穑举起还捏在手里的手机,翻开刚才拍下的几张照片。画面上,车外的树影和她在车内的身影交叠在车窗上,一道淡橘色的光从影子与影子之间穿过。再细看,有一双眼睛也混在这些被光线洗成浅灰的影子里。尽管此前萧穑并不怎么熟悉他脱掉墨镜的样子,尽管无论怎么放大照片都不太清楚,她还是认出了那是谁。

这类行业系统的培训班,抽调的是全国各地会展公司的人马,国营民营都有,基本谁跟谁都不认识。不过,在上海浦东机场集合时,好多人已经热络得不分彼此——要形成这种局面其实一点也不难。对有些男人而言,只需要分发一包烟,对更多女人,只需要几家塞满香水和面膜的免税商店。萧穑是个例外,回过头来想,谭鲁周也是个例外。

她也进过免税店,花十分钟买下替别人带的欧舒丹和雅诗兰黛,就又安安静静地坐到候机室的椅子上,看存在平板电脑上的《冰血暴》。那个窝囊的小职员,突然拿起榔头砸向他老婆的时候,萧穑甚至忘记自己是塞着耳机,本能地捂住屏幕,好像生怕别人听见那一声闷响。谭鲁周也抽烟,可他只是一个人跑到吸烟室里转了一圈。他的眼睛应该是从浦东机场开始,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了。萧穑突然间就觉得自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不是猜,而是确凿的记忆。问题是,既然她记得那样清楚,是不是也一直在看他呢?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萧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她闭上眼睛,定定神,随即拨通手机。不用睁开眼,第一个号码就是钱嘉义,隔着国际长途,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棱角分明、四平八稳:“多穿点,我刚查过欧洲天气,你们那里有寒流。卡里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打。”

“我这辈子还没刷爆过信用卡呢。不习惯这么花钱。”

“哈哈,你还是抓紧花吧,好容易出趟国。”钱嘉义拿得准她的脾气,继续做他的空头人情:“我算算喜酒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花销了,剩下的就是收红包,所以,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那种喜滋滋的、仿佛能听见咽口水声音的时刻,是钱嘉义最让萧穑不舒服的地方,她赶紧截断话头。“行啊,我给你找点德国小家电回来。剃须刀什么的。挂了啊,我们快到酒店了。”

说剃须刀三个字的时候,萧穑故意加重了语气。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做出这个拙劣的、泄露对方性别和身份的举动,只是为了把谭鲁周的目光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坐在教堂里盯着管风琴发呆时,萧穑就知道谭鲁周会悄悄站到她身后。

台词也替他想好了:“真没法想像这么大这么笨重的家伙能发出那么安详的声音。”

所以后来萧穑回忆起来,她完全没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说了。应该是差不多。总之,她按照电影的标准演法,没有马上回头,只是右肩微微动了一下。

法兰克福还没有上海的一个区大。课才上了两个半天,老城区就已经被他们这些人逛遍。从美因河边走到这个叫“罗马人之丘”的市中心广场,也就几分钟时间,沿途总飘来手风琴或者小提琴的乐声,娴熟得像个半真不假的玩笑。导游说,这些街头乐师多半是从东欧来的。

“柏林这类人更多。墙一倒就全往这边涌。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就弄段曲子给你听听。”

萧穑很想去柏林,可是这回法兰克福培训完以后安排的线路是到新天鹅堡观光,最后从慕尼黑直飞上海。路是这样顺,风景也是这样好。没有几个人会像萧穑那样不在乎风景,只想站在曾经砌着那面墙的地方,看看两边的人。

“那堵墙至少有一个好处。说不定,你想像‘那边’,要比你真的跑到‘那边’,呃,更兴奋。”临出发前,她跟钱嘉义说起过,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画着“这边”和“那边”。

“你前两天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钱嘉义咕哝了一句,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

“罗马人之丘”几乎是内地组织的旅游团在法兰克福划定的唯一景点。哪怕是在这里转个机只有半天余暇,导游们也会把人拉到这里来。如果你不要求,他们一般不会带你参观不远处的歌德故居,因为哪怕是团体,每个人的门票也要好几欧。歌德故居是外国人的地盘,又不像唐人街上的餐馆,导游拿不到回扣,积极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广场上反正有的是不要门票的地方。教堂,市政厅,前凸后翘却一脸正气的女神雕像。十月展会密集,国内各种公派的代表团出没其间,天天看到那些熟面孔上上下下,这个广场就成了一座舞台,连累得那些已经在这里待了千百年的房子和物件都成了假兮兮的道具。串场的总是那几个看到大陆客人就迎上前来塞小广告的华人,作势要引你沿着小路走到他们开的小店去。他们用一样的脚本,念白掐着同样的节奏:店里全说中国话。保证全市最低价。双立人也有,泡腾片也有。去吧去吧去吧。

团里的中年妇女几乎都跟着去了。还有中年妇女的丈夫,他们上衣口袋里塞着老婆开的购物单,其中至少有一口高压锅。所以,教堂里,为了冲淡刚才那种过于抒情的气氛,萧穑的身体刚刚转过一半,就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买锅?”

“买锅?哦,我用不上。一个人过,小电炉煮煮方便面就够了。”

她想,他这么一答,倒显得刚才她那样问就是想打听他是否单身。可话已出口,她也只能这样一路说下去:“光吃方便面怎么够?”

“还好,我煮方便面是一定要配菜的。比方说,盒子上写着‘红烧牛肉面’,我就再到小饭店里去买一份红烧牛肉。我可以摆得跟盒子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哪怕偶尔吃趟蟹粉鲍鱼面什么的,也还配得起。”

“包装对你撒个谎,然后你就替它圆谎?”

“我是替自己圆。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满足。”

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萧穑几乎冲口而出,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沙发上折磨遥控器,只要稍稍有点复杂的节目就坚决跳过——连那种总是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或者动不动去下个面煮锅糖水的港剧,她也嫌搞脑子。最后总是定格在电视购物频道。萧穑不买,她只是看,看演员起劲地演,主持人起劲地吆喝,生活起劲地翻开新的一页。半小时一页。四只透明锅一字摆开,分别搁着老母鸡、绿豆百合、明虾和青口、一堆杂菜。主持人把四只盖子挨个掀开,哈着热气一边往嘴里塞滚烫的食物,一边向你许诺井井有条的幸福。屏幕下方溜过一行字:稍后请收看扫地机器人,牛皮凉席,冬虫夏草,无痕内衣,记忆棉枕头。每档节目,都会有主持人在你被催眠到晕头晕脑的时候,举出一块写着算式、打着触目惊心的叉的大牌子嘶吼,告诉你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省多少钱,解决多少困扰了你一辈子的问题。

“幸福触手可及。”

粗暴,强行插入式洗脑。可她就能抱着枕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上三小时。上个月就有一次。屏幕上,一对情侣和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在漫天飘洒的鹅绒雨中打打闹闹作陶醉状。看着看着,萧穑的眼泪流到了下巴上。下巴正好翘着,于是那一串泪珠从高处直接落进领口,顺着乳沟滑到肚子上,痒丝丝的。

“这又在卖什么啊?好好的鹅绒被子,非得一刀剪开?抽风。”钱嘉义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门口,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鼻子就开始翕动,随即甩出一个大喷嚏。他是过敏体质,平时拾掇被褥的事儿都是萧穑干的,哪怕是远远地看到毛茸茸的东西都要条件反射地打个喷嚏,大概算是自卫。奇怪的是他的心思倒一点儿不敏感,简直到了迟钝的地步。他没觉得萧穑不搭腔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更没有察觉她满脸都是泪,一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打游戏了。《海岛奇兵》?大约是这个名字,就是那种趁人不注意就拆掉别人房子于是哗哗哗涨分的手机游戏。

幸好没有察觉,否则她还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她找得到哭的理由吗?求婚,登记,托人在酒店临时插进一档婚宴(尽管只能在中午),看房子(尽管还没挑到满意的),他不是一件一件都办了吗?至于求婚是不是发生在意外怀孕之后,是不是一种机械的应激反应——还有,她把验孕棒放在他眼前晃的时候他的脸上为什么会闪过厌烦和恐惧(准确地说,是用恐惧掩盖厌烦),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把日子过得像打游戏一样精确,每一道题都回答正确,每一次都顺利通关,她挑不出一点毛病,还哭什么呢?

幸福触手可及。

然后是先兆流产。上午刚去过医院拿到保胎的住院单,下午就保不住了。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哭。躺在家里喝他叫的外卖鸡汤时,也没有哭。有的时候她真是出奇地缺乏痛感。让她生气的是她自己。他什么也没说,她为什么要内疚?好像那枚受精卵是在她的指挥下跑了一趟短途游,完成逼婚的任务,然后就知趣地走了。她讨厌自己这样想,但越讨厌就越这样想。那两天里,无论钱嘉义脸上出现什么表情,做什么动作——笑,发呆,买网游装备——她都觉他这是在发泄,在示威,在仁至义尽,在如释重负。结了婚又能怎样呢?他还是自由的,她也还是孤独的。

就连屁股底下坐的这张沙发、看的电视,以及装着这沙发和电视的两室一厅公寓,也跟她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他租的,租在他的公司附近。某次看电影以后,借酒壮胆,他带着她“正好”路过,发出“上楼喝杯茶吧”的邀请——这样的老套戏码她也是配合着演过的。在回忆的时候,她用每次加一点细节的方式向他们的初夜致敬:他在包里摸索很久都没找到的钥匙。她心急慌忙重重磕在沙发上的脚踝。他为了检查有没有淤青帮她小心翼翼地脱掉的长筒袜。哪些是真的?是“钥匙”还是“摸索很久”?哪些是她回忆时忍不住加上的?是“淤青”还是“小心翼翼”?

但是他们终于开始暗暗想念可以仰面横躺、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呼噜流口水的单人床了。两个从小就住在上海的人同居,总是有点半心半意。先是她,再是他,开始溜回自己的家。很快,他回家的次数超过了她,因为她妈开始热衷于“离三十二岁还有两百十五天”的倒计时游戏。如果届时还没把她嫁出去,萧穑的妈妈会亲自出马,找钱嘉义“谈谈”。

结果替萧妈妈出头的是那枚知趣的受精卵。“趁此机会了结掉也好,”钱嘉义接到她宣告流产的电话之后,只象征性安慰了她一句,就又恢复到往日里指挥若定的样子,“喜酒管喜酒吃,先在这窝里凑合凑合。明年头上新房也该挑好了。房子装修好再吹个半年,到那时你正正经经怀个孕,我妈跟你妈轮流帮忙带,也有地方可以腾挪呀。”

照例滴水不漏。连孩子都是两个妈轮流带,排名不分先后。萧穑很想问他这回怀孕有哪里“不正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剃须刀买到了吗?”萧穑陡然被谭鲁周从胡思乱想的泥潭里拎出来,吓了一跳。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愠怒禁不住爬到了萧穑的喉咙口。“你耳朵挺好啊?记性也不错。”不等他回答,她只管说下去,“机场上有的是。我不想特地去考夫曼百货。她们会跟去,要我用英文砍价,累啊,你知道百货店是不让砍价的……”

他知道“她们”指的是那些满世界追高压锅的团友,忍不住干笑两声:“今天下午你是肯定不跟她们混了吧?那咱们到会展中心去学习学习?”

法兰克福会展中心这两天正在开那个著名的国际书展,培训班给每人准备了一张三天联票,理论上全体团员这几天下午都应该去观摩进修的。不过萧穑知道没人会去。这培训本来就是各会展公司每年分派的福利旅游,谁会在这么好的天气钻到展厅里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书——除了拍几张展位照片回去跟老板表表功以外,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即便是这一点,上网搜五分钟也能完全搞定。萧穑也没多少兴趣。不过,法兰克福实在太小了,到展场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会被高压锅和瑞士军刀围追堵截。于是萧穑点点头。

谭鲁周再次精确地抓住了萧穑的心思:“这一行太杂。你常常搞不清楚办公室里怎么会多了一个人,然后下个月他又不见了。搞装潢的觉得我们搞文案的纯粹是吃闲饭,我们呢,对他们的设计……呃,我是说,在一个公司里朝夕相处尚且如此,跑出来,这么大一个团,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正常。”

萧穑礼貌地笑一笑。

“所以我这趟回去以后,想改行。”

“跳到广告公司去?”

“不是,去广告公司就不叫改行啦,那还不是半斤八两?我想,我要换一种人生。”

谭鲁周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换一种人生?他当自己是在拍电影?在说出这几个字之前,他做梦也没有冒出过辞职的念头。辞职也好,换一种生活也好,那得看你有多少成本可以折腾。然而,他看到了这几个字改变了萧穑嘴角的弧度。他发觉,正是因为预料到了这种效果,他刚刚才会这么说。

谭鲁周身无长物,只有一大把故事。听来的,看来的,别人的,自己的,过去的,未来的。他不会写,一落笔就成了展览会广告。他也不会虚构,只会拼接,这个故事的头跟那个故事的腿缝在一起,囫囵一具全尸。他一般只对自己说。对别人,这些故事就像是藏在他随身携带的冷库里,轻易无法激活。他在萧穑身上,看到——不如说是像无线电那样接收到——某种东西,是可以激活它们的。这种东西不能太少,但也不能太多,不能多到他说一句她就信一句的地步,那样会让他的下一句变得无比沉重。他喜欢萧穑不时绕着弯子质疑他甚至拆穿他,他笑而不答,她也不会穷追猛打。

那些曾经对前女友起过作用的煽情励志剧(小镇青年在大城市里杀开一条血路),虽然细节丰富,却不是萧穑需要的故事,至少不是她现在需要的那种。于是谭鲁周虚晃一枪,先撂下一句“此事说来话长”。等他们俩走进地铁时,他已经把心路历程直接翻回到小学时代。

“小时候谁身边没有个学霸呀,是吧?就是有他在你最多只能争第二的那个家伙,不管题目怎么变态,老师总是可以把他的卷子举起来,对着全班吼:是题目有问题还是你们有问题?一样是人啊!”

“这也就算了,我那个同学最恐怖的地方,是你基本上看不到他在什么时间用功。”古老的地铁闸门在谭鲁周进去以后飞快地闭合,发出咔吧一声巨响,从萧穑的角度看,简直就像是他被卷进了某种笨重的机器。“上课的时候他目光呆滞好像在打瞌睡,下课就在操场上跑圈,回家……我们不知道他回家干什么,但是第二天早读课他一定会拽着某个同学讲昨晚的电视剧。嗯,还带一把纸扇子学楚留香给我们看。其实真不用再看他成绩单啦,看看他这副样子,我们就败了。”

两个中国人在外国坐地铁至少有一个好处:墙是现成的,语言在你四面围成一个透明的小隔间。谭鲁周一边说一边比画,不用担心身边乘客作出任何反应来破坏故事的完整性——非但如此,他说着说着还会来句插入语,大声提醒萧穑注意对面的美女,可以用手机偷拍下来发朋友圈。

“后来有一天,早读课,他一进教室就拉住坐我后面那个小姑娘,讲昨天那集有多狗血。然后,你猜怎么着,教室里鸦雀无声——”

“哎呀——”萧穑一声惨叫,指着车厢上方的路线图,“不应该是这站啊。”

扩音器正在用德语报站,车停下来,门打开,萧穑拽起谭鲁周就往外跑。“肯定是搭错车啦。我们上车的地方,有好几条线路并站……光听你讲故事了。”

两个人就像是不慎坠入磁场的两块铁,一个指北,一个望南,互相抵消,最后彻底失去方向感。如果半空中有个能凿穿地面俯瞰法兰克福铁路线的视角,就能看到他们俩走了一条毫无章法、渐渐从市中心向郊区靠近的路线。从第一次上错车开始,程序就失去控制,萧穑赖以自豪的英语反而成了辨识站牌的障碍——她给德语默默地注上英语音标,最后在记忆中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直接造成他们第二次上错车。

但是谭鲁周的故事仍在继续。

“教室里鸦雀无声,直到那女生边上的另一个男生开口——‘昨天八频道临时直播球赛。你说的这集延后到今晚播。’”

隔着时间与空间的长廊,谭鲁周仍然看得出来,萧穑在故事里听到了某种类似于雪崩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的讲述很准确地制造出了这种效果。学霸还是学霸,可从此以后他成了沉默的学霸。全班、全年级都知道他每天用功到深夜,什么电视也不看,这一半是因为自律,一半是因为他的父母异常严厉,在他考进重点中学的那一天,就把电视机锁进了阁楼。

火车从地下钻出来,两边都是成片树林,仿佛无数张乡村风光明信片飞过来。路线显然已经错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自告奋勇地替他们指路的德国老太太。但是,此刻他们俩谁也没有惊叫起来,只是懒懒地看着窗外,隐隐发觉自己也是那老太太的同谋。

“那么电视剧里的情节,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年到头,他唯一订的报纸是广播电视报。那些热门电视剧的梗概,他每天只要花十分钟就能记熟。其实如果搁到现在,上网搜两分钟,什么资料都有啦,连报纸都不用订。”

“楚留香的扇子……”

“那张报纸上有人物专访,郑少秋跟记者说过花了很多时间练扇子功……反正就是一把扇子嘛,他随手比画比画,都挺像那么回事的。”

这站特别长。阳光时有时无,坐在他们俩对面的双胞胎姐妹的面孔,笼罩在不时变幻的光线中。她们都戴着绣花头巾,像几乎所有移民到德国的土耳其女人那样,美得惊心动魄。谭鲁周佯装挥舞扇子的时候,她们偷偷往他这边看了好几眼。

“那么,后来呢?你不会告诉我,他自杀了吧……”

谭鲁周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萧穑。“没有吧……至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半年以后,他转学了。”这个故事唯一的听众显然可以承受——甚或隐隐盼望——更激烈的叙述,一时间倒让谭鲁周有点尴尬。

“所以这件事让你警觉,不能过他那样的生活,人活着不是为了把自己绷断,是吧?”

谭鲁周差点笑出声。他想她以前一定当过语文课代表,有总结中心思想的轻度强迫症。“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决定成全她,“我老是觉得我不属于现在的生活,我应该有另一个地方可以逃。”

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正如谁也不知道这列火车到底要开到哪里去。这显然是一条与市中心接驳、通往郊区的支线,车厢里的人一站比一站少,但他们俩谁也不愿意主动打破这份慵懒的、随波逐流的默契,商量一下该在哪一站下去。末了命运替他们做了索然无味的裁断:终点站,他们跟在那对土耳其姐妹身后下了车。

下一班往回开的车要四十五分钟以后才会来。终点站上的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地用英文告诉萧穑,回程坐九站就能换乘到一条靠近他们酒店的线路。“去展场时间肯定不够用啦。团里不是说好在酒店大堂集合一起去吃晚饭的吗?也只能赶这个点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是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就意味着他们最多还可以错过两班车,谭鲁周飞快地算出了结果。一辈子总是有那么几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瞬间,周围的一切都为了成全你而存在。凭空起了一层薄雾,不多不少,刚够把切近的景物推远,刚够隐去树林里过于茂密芜杂的枝条,将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叶子托起来,欲盖弥彰地罩上一层纱。他们向树林方向走,走了几步那雾又渐渐散开,于是,稍远处,本来几乎一片混沌的山坡一层层清晰起来,大致能看出有片葡萄园。谭鲁周觉得视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宽阔,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爽,也从来没有对听众的反应那么有把握。他想,这一定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含氧量显然高于上海,也高于法兰克福市中心。

在这样的空气中,另一种人生当然不在话下。谭鲁周算给萧穑听,如果辞职不干,卖掉家当,换来五六十万,是不是足够在丽江或者大理或者凤凰开一家酒吧,养一条狗,玩一把吉他。“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会一点吉他?”谭鲁周的眼睛里闪着轻盈的光,“至少唱唱《董小姐》和《一朵云》,完全混得下来。”

“嗯,连唱带说,忽悠文艺青年买几瓶啤酒加一碗过桥米线什么的,绰绰有余。”萧穑来了兴致,随手在他的蓝图上涂抹几笔。她说她有个朋友把客栈开到了瑞士,也用不了多少钱。那边有的是好山好水好空气,国内也有的是厌烦了大旅游团和大酒店的散客。“所以,”她站在种着成排葡萄藤的山坡上,随手朝山坡脚下那个看起来格外干净、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家店的小镇指了指,“从这里开始另一种人生,也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谭鲁周兴奋地附和着。充足的氧气让一切都有了可能。男人突然那么愿意听女人啰唆,女人突然那么容易就理解了男人的梦想。就连萧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她将要举行的婚礼,那些含糊其辞的只言片语,谭鲁周也全都抓得住要害,并且回应得恰到好处——比勾引含蓄一点,比寒暄危险一点。

话题很快就滑到了男人和女人,他们说男人跟女人真是火星金星啊,真是鸡同鸭讲啊,所以异性恋其实比同性恋需要更大的勇气啊。他们在说这话时都骄傲地把自己排除在“男人”和“女人”之外。她说,当女人发疯般地拨男人的电话时,她不过是不想放弃罢了。他说,当男人就是不肯接女人的电话时,其实,多半也是因为他不想放弃。他们一起笑,慷慨地原谅了男人和女人这两种不可理喻的动物。

直到登上回程列车的那一刻,谭鲁周都像是一只接上了自动打气筒的气球。他觉得浑身的皮肤被源源不断的气体撑开,几近透明。他好像能透过皮肤,清清楚楚地看到血管的走向。有好几次,他都觉得他们这一回还会搭错车,或者下错站,再跑到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去。

萧穑似乎也有一点恍惚。当他们准确地在第九站下车,准确地转上了另一条地铁线,最后准确地抵达目的地时,她突然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跑。谭鲁周捡起她落在座位上的围巾,想喊她,终于还是忍住了。“我们各自进酒店吧,隔开一段时间,”在刚才那辆车上,坐到第五站时,萧穑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我会跟团长说,下午我去展场跟一位老同事碰了头。你,随便吧,比如歌德故居?”

他把围巾塞进了自己的登山包。

严格意义上说,那不能算个吻。他捧着叠得四四方方的围巾,正要递过去,她忙不迭地来接,打乱了节奏。手跟手,手跟围巾,纠缠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就势迎上去。他的嘴唇,填满了她从眉间到鼻梁之间那一段凹陷。嘴唇挪开的一刹那,她的思维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一个沮丧的念头。她摸摸鼻子,觉得它比平时更塌了。

好容易定下神来,她赶忙向房门瞟了一眼。门不知何时被他带上了。她记得刚才接到他短信说要把围巾送过来时,还故意将头发梳整齐,然后走过去将房门打开。万一有同事经过,开着门说话可以显得他们襟怀坦白。可他比她预料的还要坦白。

萧穑下意识地从写字台前绕开,嘴里嘟囔了一句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谢谢,手里还捏着已经被她揉成一团的围巾。话一出口她就想用这团围巾塞住自己的嘴。谢什么呢——围巾,还是那个吻?晚餐的味道重新从胃里翻出来。啤酒,酸菜,土豆泥,还有那只她用长满锯齿的切肉刀划拉了半小时、最后只吃掉一半的猪肘子。“好吃吗美女?”导游梗着红了一大半的脖子,半眯着眼看她。“美女你不爱笑啊,不过不笑比笑更好看。什么?我喝多了?德国鬼子这点啤酒能把东北人放倒?开玩笑吧你。我没什么我就是乐。每年这个月,祖国人民都一茬一茬地来,我天天都跟过节似的。”

最后几个字听起来像呜咽。萧穑想起前两天,一车人在半昏睡状态中,导游戴着麦克风,不知从什么话题扯到一个跟着德国鬼子跑了的娘儿们。萧穑当时就没有听真切,这会儿也不想细问。谭鲁周照例跑来解围,手里端着一杯码着厚厚一叠泡沫的黑啤,勾住了导游的脖子。

可是,此时此刻,把她逼到死角的人正是谭鲁周。门关着,谁来帮她解围?

“不早了。”

“我知道。”

“明天一早就退房。”

“然后新天鹅堡。”

“嗯。”

“然后慕尼黑。”

“嗯。”

“你,然后上海。”

“你,然后哪里?”

“没想好。”

“那回去好好想想。”

“赶我了?”

“没。”

酒店房间里暖气太足,萧穑的脸开始发烫。从胃里倒灌上来的,不再只是饭菜和啤酒的气味,还有一阵巨大的悲伤。与这种悲伤相比,眼下的局面该怎么应付——如果谭鲁周把她推到床上或者按到墙上该怎么办——倒反而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了。他的语气、表情、动作,他每一句都比前一句后退一大截的气势,都在告诉她一件事:那种让整个下午熠熠生辉的魔力,正在消失。那个吻——姑且算它是个吻,只不过是在气球降落地面之前,心血来潮地往上反弹了一下而已。弹得越努力,气漏得也越快。

显然,他比她更敏感地意识到魔力的失效,一脸茫然,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败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神情是萧穑最怕在男人脸上看到的。她想起有一回钱嘉义莫名其妙地硬不起来,也是这样的表情。当时他不敢抬头看萧穑也不敢低头看胯下,只好平视前方,尴尬地笑啊笑啊笑啊。在萧穑说了一句“偶然一次有什么要紧”之后,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像哪部喜剧片里刚刚来到犯罪现场的草包侦探,从厕所到床头柜乱找一气。

“新的,今天用的是新的。换了个牌子!”他抓起那盒被拆开的安全套,举到萧穑鼻子底下晃了晃,然后光着身子冲到电脑跟前猛敲一通,宣布找到了二十八条链接,都说换了这个牌子之后发生了跟他类似的情况。萧穑眼前顿时出现了二十八个男人,都光着身子,冲向电脑。

说不定谭鲁周也是这二十八分之一。他现在的失魂落魄比钱嘉义的那个表情放大了至少二十八倍。他原地转了一小圈,绕着房间转了一大圈,最后夺门而出。他先把门推开一条缝,往四面看看没有人才轻声溜出去。萧穑想,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定在想背后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和一抹嘲讽的笑容。她很想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的,没说出口。

萧穑身体一松,往后倒在床上。应该赶快洗个热水澡,应该给钱嘉义打个电话,应该把空调温度降下来,应该至少把外套脱掉。无数个应该从不同方向飞过来,撞在一起化为泡沫。她还是一动不动。从“另一种人生”的云端降落到所有的“应该”之前,她想再安静一会儿。

是有点可惜,她想。也许是非常可惜。他跟她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他好像比任何男人都清楚,她不是那种去看恐怖片只为了尖叫一声钻进男人怀里撒娇的女人。下午他说了一个“听来的故事”,关于一个男人杀掉另一个男人然后用他的身份招摇撞骗。她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天才雷普利》,却没有当场揭穿他。她在等。他果然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这电影你看过,是吗?”

“看过。另一种人生的代价,有时候就是这么可怕。”

“还有一个法国片,《全局》,里面有凯瑟琳·德纳芙。有个男人,杀掉了跟他老婆偷情的摄影师,然后自己变成了那个摄影师。”

“这样可怕的故事,你到底搜罗了多少?”她歪着头问。她说“可怕”的时候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而且她看得出,他很喜欢她这样。

第二天早上,萧穑跳起来打包。摸到那条围巾的时候,她想起,昨天躺在床上,是听到门铃又响过两次的。两次之间停顿了两分钟。当时她就像是被绑住一样,既没有起来,也没有应声,只是任凭门外的踌躇和焦灼一点点从门缝里爬进来,像一条蚂蟥一样钻进她大腿根部的皮肤。第二次,门铃连着响了两声。她想,这是要干什么呢,你不知道外面有的是喜欢嚼舌头的团友吗?蚂蟥在小腹底下扭动,翻滚,在分析血液里的激素成分。她想,如果门铃再响一次,她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就要去开门了。

没有第三次。

想到这里,萧穑只觉得那条蚂蟥又要从大腿,从臀部,从胸口钻出来了。她努力回忆第二次门铃响起之后到睡着之前她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洗澡发生在哪个时间段。可她怎么也理不出一条清晰而合理的时间线。最后,她成功地说服自己,昨天太累了,那两次敲门都发生在她的梦中。就是那种格外逼真、跟入睡前的现实紧密衔接的梦境。怪不得会觉得被人五花大绑,完全动弹不得,她想。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里涌起一阵失落,把围巾扔进了箱子。

“你懂的。”萧穑在手机备忘录上输完这三个字,自己也觉得这句时髦话自欺欺人。可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她决定把它用在结尾。然后她把光标移到前面,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我时差刚倒过来,你呢?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有点好奇,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手机不停地提示微信有新消息。萧穑写两个字,就心烦意乱地打开窗口看看。回来才两天,最热闹的微信群当然是“再见法兰克福”,九十九个人头(多出来的那个是导游)光数一遍就会犯晕。用真名的不多,满屏都是奇怪的名字和奇怪的头像。不管谁打一句哈哈,都会有几十个卡通形象跳出来附和。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另一种人生在哪里。我是说,这念头也在压迫着我,我不知道该不该按部就班地顺着我原来的轨道走下去,我甚至一想起即将举行的婚礼,就会胃痛。不过,也可能这只是婚前恐惧症,他们说熬过去就会好,一切都会好……我还想告诉你,那天,在法兰克福,是我最近这半年里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下午。你懂的。”

写到结尾的时候,萧穑觉得自己满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她刚才就想好了,她不能一行一行地在微信里说,她甚至不能先打个问号试探一下。那样的话,也许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点迟疑,她就会崩溃就会语无伦次就会打消任何心血来潮的念头,那么这样的谈话最后一定会用几个表情符号草草了结,言不由衷。她把刚才写在备忘录上的这段话整个复制下来,打开微信,关上微信,再打开,咬咬牙,粘贴,发给谭鲁周。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不要给自己中途后悔的机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写这段不可,她不知道这样做要达到什么目的——反正不是想私奔。

她放下手机,像扔下一枚定时炸弹。泡茶,往洗衣机里倒衣服,经过客厅时看到钱嘉义仰面横在沙发上,举起手机玩《海岛奇兵》,那只从机场带回来的博朗电动剃须刀一直就搁在茶几上,连着两天都没人拆封。看到她走过来,他眉毛也没抬一抬,好像在对着手机屏幕说话:“我妈说红包都交给你妈。她说大家都是上海人,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

“我妈说让我们自己管着,她也不缺钱。”

“我猜就是。不过表态总还是要表的嘛。反正婚礼那天晚上在酒店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你卸妆,我数钱。”

“到时候你早给灌醉了。”

钱嘉义隆重地打完一个喷嚏,继续说:“我的兄弟团挡酒功夫一流,那可都是我海选出来的。”

萧穑不置可否,径直回到卧室。就在这十分钟里,微信显示有八十七条未读信息。她的胃比她头脑的反应快得多,不由得一阵痉挛。所有的信息都来自“再见法兰克福”。那些奇怪的头像好像一下子就成了她的多年密友,排着队问候她。你没事吧报上说婚前减肥饿过头刚死了个准新娘你要小心啊胃疼就要去看医生嘛。好几个人都复制粘贴了“那个下午”,再加三个句号代替省略号。

“有故事,脑补中。”这一条的口气像个年轻人,下面跟着的好几条,都是捂着嘴笑的表情符号。

如果这是在一部电影中,那么此时镜头就应该闪回到十分钟之前:打开微信,是他的窗口,关上微信,咬咬牙,再打开,直接粘贴在对话框,大拇指紧接着按了“发送”。镜头往上移,定格在窗口的标题上——再见法兰克福(99)。

涌到萧穑头顶上的血速冻成冰。现代科技真是十恶不赦。以前就算寄错一封情书,总也得在邮局或者传达室之类的地方兜上两个圈子,才有可能成为众人的笑柄——而且他们在哄堂大笑的时候,多半还知道背着你。如今的时代,再隆重再深沉的东西,都会被速度瓦解成一个笑话。两分钟,允许撤回一条微信的时间是发出之后的两分钟。她没有机会了。

那股强压住的亢奋还在群里弥漫,萧穑懒得去想背后有多少人开出多少个小窗口讨论故事的来龙去脉,猜测男主角到底是谁。仿佛暗房的门被骤然打开,胶片上所有色彩斑斓的梦境,所有呼之欲出的可能性都自动缩回到一团阴影中,再也不可能出现。

她就这样看一会儿再发一会儿呆,试图把那个顶着妮可·基德曼头像、将一堆疯话误贴到一个九十九人的群里的女人跟自己分开,试图从这件事里找到一点幽默感。直到两小时之后,谭鲁周的头像突然从一堆表情符里冒出来:

“这么热闹啊,我错过了什么?”

几分钟之后,谭鲁周就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微信一屏一屏地往前翻,故事在倒叙中清晰起来。当“另一种人生”这几个字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一个耳光。再回到窗口底端,屏幕显示,萧穑已经从群里退出了。下面还跟着几条在互相责怪。有人说你们看你们看人家不好意思了,另一个冷静地说,就知道你们这样要坏事,如果耐心一点的话,本来可以搞清楚在咱们这个群里,她到底跟谁是一对。

“没准就是你呢,”底下一连冒出三个张嘴大笑的符号,“你故意的吧?”

谭鲁周打开萧穑的小窗口,却连“对不起”都发不过去了。萧穑的动作实在是够快,退群,拉黑,屏蔽他的号码,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连电话都不通了。她一定是被谭鲁周刚才那句话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她一定是以为,为了在众人面前撇清,他无所不用其极。

直到两个月以后的某天晚上,拉黑才被解除。这两个月里,谭鲁周养成了每天检查微信的习惯,所以他可以确定,解禁就发生在那一天。他想打个问号上去,又怕自己一说话就惹毛她,于是打开备忘录,打算写一整段再搬过去。这样一来,哪怕她火速拉黑,他也好歹是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他说了三五个对不起,嵌在开头、结尾、事实与事实之间。他好像拿着一根长长的毛线针,冷静地从一串被自己吹大的气球底下经过。手起针落,挨个戳破。他说,那个在小学里每天把电视剧梗概背下来的人,是他,他自己。他还说,在法兰克福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一直徘徊在电梯间。看到有个老外去按她的门铃时,他差点整个人扑上去。她没有开门,两次都没有开。老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敲错了门,于是转身往回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她没有应门,他想,所以她一定是把老外当成了他。她没给老外开门,也就等于不会给他开门。他在,他懂,所以他走。

他说没有另一种人生,他说他的计划里根本没有什么丽江大理凤凰的酒吧,那些字眼在说出口的一刹那才钻进他的脑子。是有把吉他,大学里泡妞时的摆设,妞走了,吉他就再没碰过。天下所有的妞都是要走的。他说他目前只能在会展业继续混下去,但南京的机会太少,临出国前他就打定主意,一回来就跳槽到上海,在七宝租一间房子,每天横穿大半个市区。所以他不是投奔另一种人生,而是沿着原来的那条隧道往更深处走。通往也许更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别无选择。

复制,粘贴。谭鲁周的手指在“发送”键上绕了一周,又停住了。“再见法兰克福”的群里突然一片欢腾。导游把萧穑重新拉进了群里,然后说:

“新婚快乐!”

手机屏幕顿时被漫天飘落的彩带、繁星、鲜花充满了。现代科技也有好处,随时随地能创造那么逼真的虚拟高潮,不需要什么成本。那些前几天还在群里议论萧穑究竟会不会逃婚的人们开始鼓掌,祝福,起哄早生贵子,要求张贴结婚照。萧穑没有说话。于是有人说,今天是正日子啊,新娘子哪有空招呼我们,大家表达心意就好啦。

谭鲁周默默地回到刚才等待发送的对话框,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干净。这下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他从沙发上拿起平板电脑,打开《冰血暴》第一集。他记得萧穑在机场上看得入迷,一回来就在网上下载了全套。

那个窝囊的小职员,突然拿起榔头砸向他老婆的时候,谭鲁周把音量开到最大,好像生怕自己听不到那一声闷响。

“总共十七八万吧,后来那些,让我给数乱了。”

半梦半醒间飘来钱嘉义的这句话,把萧穑彻底弄醒了。天已大亮,甚至能看清蜜月套房的墙纸上有几点霉斑。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微信“朋友圈”的第一条,就是谭鲁周发的。

在小说《马耳他黑鹰》里,主人公塞缪尔跟别人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有个叫克拉夫特的人,典型的中产阶级,日子过得无风无雨。有一天他出去吃饭,经过一座正在兴建的办公楼,差点被一根掉下的横梁砸死。克拉夫特觉得,仿佛有人揭开了人生的盖子。他给妻儿留了一大笔钱,然后更姓改名,到处流浪,直到跑累了在西北部安了家,第二个老婆也是那种“喜欢新的色拉烹调法的女人”,跟第一个没什么两样。

塞缪尔说:“他当初那一走,就像攥紧了的拳头,手一放开,就没了。他那么做是因为需要适应掉下来的横梁,后来再没什么掉下来了,他也就适应于什么也掉不下来的生活了。”

八个点赞。三条评论。

深刻啊哥们。

很老的小说了吧?我好像看过电影。

所以要珍惜眼前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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