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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老五

2015-09-10思澜

北京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五姐姐

思澜

老五死了。

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营造着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世界。严格地说,一个人自己所营造并栖居的那个世界,对他人来讲永远是陌生的,永远与他人有着厚厚的无法穿透的隔膜,他人的感知从来也不可能真正地进入。因而那个世界的生成、破损与逝去,对他人来讲,不过就像看一场戏,演完了,一切也就过去了。然而对那个人自己就不同了,那个世界其实就是他的生命本身。那个世界缺失了、破损了,他会感到生命的伤痛和撕裂。因为生命世界的营造是在不可逆的时光中完成的,因而它的破损又是不可弥补和无法复原的。他死了,那个唯一的世界也就永远地消逝了。

老五死了,一下子让我想到了这些。

老五死了,带走了他所营造的生命世界,包括曾经存在于那个世界中的我。老五死了,我那完整的生命世界也被生生地撕下了一块,一阵无法言说的破损和伤痛从心底阵阵袭来。

时间是9月29日凌晨。刚刚6点多,我还未起床,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里传出姐姐焦急而哀怨的声音:“你还记得老五吗?老五没了!死啦!……昨天晚上他在岗子村耍钱被公安局抓,把他的车追到沟下,脑袋都摔碎了……”

放下电话,我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之中。老五走了,属于老五的那个一直流动绵延的世界,在姐姐说出那个字的一刹那,戛然而止了。定了定神,溯着时光的足迹,我还可以依稀辨出老五留在我的精神世界中的一些轮廓和印痕,而且越远越清晰。

老五叫万生,是我姐夫的弟弟。我姐姐的婆婆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老五在儿子中排行第五,所以父母给他起的乳名就叫老五。叫顺了口,万生这个名字反而陌生起来。

老五比我小一岁,属猴的,今年39岁。按北方农村习俗,都多说一岁,老五也算活到了圣人所说的不惑之年了。

三十多年前,姐姐嫁到了离我家南英村二十多里的良家村。一放假,我就到姐姐家去玩,老五便成了我童年的小伙伴。老五是孩子王,而我也争强好胜。初一见面就和老五发生了争执,在姐姐家的棒秸垛上摔起跤来。小伙伴围了一大圈,还不停地起哄。姐姐听到动静,跑出来劝架,却说什么也拉不开。我一下子将老五摔倒压在身下,而他却还是不服输,涨红了脸,气呼呼地挣扎着起来要和我再摔。没办法,姐姐跑回院里,把老五的爸爸叫了出来。老公公一把将老五拽开,还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对老五说,不管你有理没理,你嫂子的弟弟是咱们家的实在亲戚,就像你的亲兄弟一样,刚到一个新地方,你得让着他、护着他才对,你怎么能和他打架呢?老五忽闪着乌黑乌黑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姐姐,脸一红,低头不语了。也许老五从此明白了我是他应该保护的对象,以后便处处让着我,时时扮演着保护人的角色。有一次因为我,他和一个比我们大五六岁的小伙子打了起来,老五毫无惧色,被那个人把鼻子打出了血也不服软。

刚到姐姐家的那一年,村里小伙伴处处欺负我。老五知我摔跤本领强,就鼓动我在草垛上将那几个带头的一一摔败。从此,我就和这群孩子平等而亲密无间地玩在一起了。我们瞒着大人点燃胶皮照亮,钻废弃多年的防空洞,一钻就是好几里地,从山这边钻进去,从山那边钻出来,惊险、刺激又兴奋。有时火把灭了,周围漆黑一片,无边的恐惧阵阵袭来,好像进了地狱一般;有时进了岔路口,迷了路,钻了好久也钻不出来, 感觉整个人正在被无底的黑洞吸附着、吞没着、消融着;有时突然碰到塌方,稀里哗啦沙石泥土掉下一大堆,来时的路被堵住,往前走又不知能不能钻出去,心里绝望到了极点。有的甚至吓得呜呜呜地哭出声来,而老五总是表现得沉着冷静有办法,带着大家走出黑洞,重见天日。还有几次,老五居然指挥大家在山洞里捉到了猫冬的野兔和山鸡,扑扑棱棱抱在怀里走进村子,连大人们都羡慕不已。

有一天老五带领我们攀上了东山悬崖,钻进大松树底下那个老虎洞去找老虎。听村里人说,老虎洞很长很长,一直从山里通到北边坝上大草原,过去洞里一直住着好几只老虎,这些年没人见过。有人说,夜里曾听到那里传出老虎的叫声。传说悬崖上高高耸立的那棵古松也有灵,早些年有人想砍回去做房梁,结果一砍就出血,砍着,砍着,忽然从山顶刮来一阵大风,将那个人吹到崖下摔死了。老五指挥我们从悬崖上下去的时候,三番五次地叮嘱不要去碰那棵松树,更不要折树枝,只要不起风,我们就没事。至于老虎,老五说:不怕,老虎怕动静,我们事先准备好了铜锣,发现老虎,一敲就把它吓跑了。结果,那石洞只有几十米,远没有钻过的防空洞深,除了惊飞几只野鸽子和冬眠的蝙蝠,呼啦啦吓了一跳,什么也没找到。不过回到村里,我们却有了炫耀的资本,争着抢着讲老虎洞见闻,大人们都围过来问这问那,还不时啧啧称叹。

我们也曾拿上镰刀和绳子到邻村山里偷柴火,每次老五总能领着我们躲过看山人的监视和追逐,满载而归。老五最能干,每次总帮我打柴,回来扛着最大的一捆,快到村口再交给我。为此,我常常得到姐姐公公婆婆的夸赞,我听了自豪而兴奋,姐姐也觉得脸上有光。

我们还曾下河游泳捉鱼,到远山采药,去邻村偷摘瓜果,和外地孩子打群架。每到关键时候,老五总是表现得机敏能干,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话。

秋天刚一打完场,那些脱了粒的谷子黍子高粱穗松松软软的堆得像小山一样,成了我们蹦跳打闹的舞台。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常常学了村里演的老戏和盲人说的评书里的情节,胡乱扮了装,拿起棍棒表演起来。没有观众,也看不清你我,每一个人都认真地演自己,投入忘情,一切都朦朦胧胧,神秘曼妙,满脑子充盈着兴奋和遐想。老五像个导演,总让我演林冲、鲁智深、孙悟空、秦叔宝等英雄人物。

老五自幼喜欢拳脚,有时间就自己瞎练。我还跟着他偷偷买了瓶白酒,送到一个从东北回来号称会武术的大人那里,一招一式地学起武功来。老五学得很快,没多久,便有些身手不凡了。老五长得也快,不到两年,个子已经超过了我很多,渐渐地,我感觉若再摔起跤来,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了。

小学毕业那一年夏天,老五家里有急事,姐姐的公公婆婆派老五和我到他大哥那里去捎信。两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骑了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去一个离家六七十里远的大山沟,算得上平生第一次历险。崎岖的山路没有几步能骑车,推着车也累人,遇到实在难走的地方还得两个人抬着走。盛夏的太阳毒毒地晒在身上,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没走十几里,便觉得又累又渴又饿,心里暗自后悔,真想返回去。这还不说,更多的麻烦一个接一个:一会儿车胎没气了,一会儿迷路了,一会儿下起了大暴雨,一会被恶狗追逐,一会儿又遇到了一群恶意挑衅的孩子……一到这些时候,老五总有办法战胜困难。我俩早上吃过饭出去,直到晚上太阳落山后才到他大哥家里。时过境迁,那一路往事已经像一幅幅简笔画或写意水墨,虽然气韵生动,细节却大都模模糊糊了。唯独傍晚的那一幕像一幅黑白木刻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明月悄悄爬过矮矮的泥墙,比黑夜还黑的大蛾子绕着墙上乳白色的葫芦花扑棱棱地飞来飞去,篱边草丛里的蟋蟀唧唧唧地唱个不停。白米饭新土豆大茄子老倭瓜热气腾腾做了一大桌,大哥大嫂和小红小卫两个小侄女笑吟吟地围在桌前,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老五和我眉飞色舞地讲着路上的故事。笑语声、议论声、赞叹声,在那大山僻静的深夜里,像小石子丢进清澈静谧的水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和着明亮的月光,和着若有若无的杜鹃啼鸣,轻轻地荡漾着,荡漾着,悠远,绵长……

后来,我初中毕业考到市里读师范,老五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渐渐地,去姐姐家的次数少了,我和老五两个人的生命世界越离越远。

然而,我却常常想起老五,老五的事情也常常传到我的耳朵里,而且越传越神,他俨然已成了方圆百里的传奇人物。据传老五祖上有蒙古族和满族血统,老五身上有北方少数民族雄强粗豪之气和燕赵侠士遗风。老五身高体壮,又略会拳脚,身手敏捷,和人打架下手又快又狠,从不吃亏。这些年方圆几十里被他打的人不计其数,好人坏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不偷不抢,却嗜酒好赌,喝酒不会醉,赌博不输钱。每年还去东北几次,每次都能赢好多钱回来。有人说,那个比他小十来岁、漂亮得远近闻名的小媳妇就是从东北赢来的,为此还差点闹出人命。他重交情、讲义气,喜欢抱打不平,身边笼络了一批小兄弟跟着他跑。他善言辞,交游广,朋友多,黑白两道都混得熟,走到哪里都镇得住人,摆得平事,地痞流氓一听老五这个名字又畏又敬,就连派出所民警和乡镇干部也得让他三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谁家受了欺负,谁家有了冤情,摆不平的,只要他一出面都能搞定,有时派出所查案子抓人也依靠他。我大哥在长途客车上被扒手掏了钱,给老五一打手机,人还没下车,钱就自动回到了兜里。姐姐在周围几个乡镇集市上摆摊,人们知道她是老五的嫂子,都客客气气的,从来没人捣乱。

我姐夫到外地拉货,捡到一根大木头,村口出来两个光棍兄弟争抢,动起手来,姐夫不是对手,被打成重伤,两个地痞扬长而去。姐姐找到当地派出所,警察知道两个地痞不好惹,便推诿搪塞,久拖不决,药费不付,人也不抓。老五从外地回来,刚端起饭碗,一听这事火冒三丈,扔下筷子,酒杯一摔,到灶台抄起一把菜刀就要去寻人。他媳妇怕出事,慌慌张张跑出来阻拦,老五抬手一个耳光将她打倒在地,哭爹叫娘也不管,骑上摩托就往村外冲。老五开着摩托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冲到那家院里,飞起一脚,破窗而入,将两个家伙从被窝里揪出来就打。打完了,脚踩后背,刀抵脖子,逼着他们答应了一切条件:赔礼、赔工、赔药钱,还赔了姐姐姐夫的精神损失费。

有一段时间,听说镇工商所征收集贸市场管理费很难,有人想起了老五。老五于是胳膊上戴了红袖标,得意洋洋地当起了工商所临时收费员。他每个集都能超额完成任务,年终还得了一大笔奖励。后来听说他动辄便动手打人,自己也吃拿卡要,镇里怕闹出事,就不敢让他干了。

有人说,这些年来,老五包工程仗义疏财,大手大脚,没挣什么钱,主要靠赌博为生,有时一个春节就能赢好几万。赢钱的原因,不得而知。我猜可能不完全是赌技高超,一定另有文章。前几年,姐姐的儿子在邻县帮我妹妹做生意,认识一些有钱的老板,于是他就招老五几个人来赌。这几个老板一打听是老五,死活不赌。老五憋了一口气出不来,晚上住在其中一个老板开的旅馆里,居然把人家箱子撬开,偷走两万元。姐姐的儿子碍不过面子,追到车站去要,老五还振振有词:这次白来了,不能空手回去,既然拿了,扣下两千元钱当路费!

我姐夫他们兄弟五个,脾气暴烈,要是喝了酒,脾气一上来,个个都是毛驴子,翻脸不认人,尤以老五为最。听说,老五刚娶媳妇那年,兄弟几个因分家发生了冲突,老五一脚踢翻了炕上的酒席,跳到地上抄起斧子就劈人。顷刻之间,兄弟五个滚作一团。姐姐公婆年纪大了,劝谁也劝不住,哭天喊地叫个不停。从此气得一病不起,不久相继离开了人世。

近几年,听姐姐说,老五觉得自己上了岁数,手脚不如前些年灵便,打架斗殴少多了,但吃喝嫖赌却样样不减。那个当年的漂亮村姑渐渐变成了黄脸村妇,再加上这些年她靠着老五,好吃懒做,老五也有些厌倦。老五那么英俊又有些钱,外边相好的女人不少,但都不固定,也不长久。前两年,老五和市里一个南方来的发廊小姐好上了,这回却不一般,动情也动心。他给人家在市里买了房子,赌博赢来的钱也全都用到她身上,家里老婆孩子基本不管,亲戚朋友谁劝也没用。听姐姐说他俩好像有真感情,老五特别疼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对老五也真心好。

我曾经问姐姐,老五干了那么多违法乱纪的事,公安局就不抓他吗?姐姐说,其实老五不抢劫、不盗窃,杀人强奸更没干过,没什么大罪过。老五朋友多,一般情况,公安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疏通疏通能过去就过去了。遇到事儿,抓是抓,但每次都能躲过去,老五自有办法。大姐还说,他有时也不放心,常常念叨会不会蹲牢房。找瞎子算过命,卦上说老五这辈子没有牢狱之灾。

可谁知,老五却遇上了血光之灾!

姐姐后来在电话里又详细地描述了老五死去的来龙去脉。老五以惯赌为生,连市里都挂了号,早就在公安局的黑名单上,只不过有时真抓,有时虚抓,中间的实情谁也搞不清。那天晚上,听说是市里给县里下了令,县公安局派了四个警察连夜赶到岗子村专门抓老五,老五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警察把车停在村外,悄悄摸到赌场破门而入,屋里顿时乱作一团,老五手疾眼快,一脚踹开窗户,跳到院里,开车就跑,警察跑到村外开上车穷追不舍。老五的车跑不过警察的车,不到几里地,老五就被追上了,叫他停他不停,警察就一次一次地挤,一下一下地撞。老五慌了手脚,一把方向盘没打好,直接冲到路下深沟里,接连滚了三个跟头,老五被甩到车外,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弹回来又摔在大石头上,脑袋破裂,当场死亡。警察见出了人命,车也没敢停,一溜烟开回县城去了。事后,虽然有过路人作证,收费站也有警车逃过去的监控录像,公安局却矢口否认,连抓人的事也不敢承认,还把抓老五的警车换了牌号,改写了值班日记。老五几个哥哥到处上告,停着老五的尸体好几天不埋,一时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新闻,社会舆论也多半同情老五。情况反映到市政府,市长说要查,公安局便作了尸检,听说胃里化验出酒精,最后以老五醉酒驾车导致交通事故结案了事。

老五就这样走了,带走了他的世界和那个世界中所有的人和事。原来轰轰烈烈的一切不知孤寂地消失何处。这剩下的我们的世界老五已不知道了,也和老五无关了,却还在扰扰攘攘地延续着——恨老五的人有,喜欢老五的人也有,怕老五的人更多,得了老五好处的人不在少数。有人说老五的死是报应,坏事干到头了;有人说,老五死得冤,是冤死的;有人说,老五是横死的……老五的死,众说纷纭,闹得十里八乡沸沸扬扬。姐姐说,其实老五的死,最伤心的是那个南方小姐。老五摔死时,她也赶到了现场,哭着喊着要去拽老五,被老五的媳妇和几个哥哥吼到了一边,骂她是小婊子、小妖精、扫把星,老五就是被她害死的,让她滚得远远的。她就是不走,但也不敢再靠近,自己一个人斜倚在一棵柳树上,远远地看着老五的尸体不停地抽泣。大家都在忙老五,没有一个人理她。姐姐说,那时感觉她挺可怜,不像是个坏人。有人说,她已经怀了老五的孩子,老五已经打算好了要娶她,然后一起去姑娘家那个山温水软的江南小镇过好日子。

最后一次见到老五是今年春节,我停车在良家村北的大道旁拍那个旧戏台,山梁迎着大道一字排开十三棵几百年的大古松。灿烂的晚霞映出了旧戏台和古松的剪影,还有几只喜鹊飞来飞去,好看极了。这地方曾留下我和老五童年快乐的生命时光。我正想着过去的事情,突然听到一个几分熟悉几分陌生的声音叫我,循着浑厚洪亮的声音看去,一个一米八个头,瘦削挺拔,浓眉大眼,面孔白净的男子,透着落日耀眼的余晖,迈着稳健有力的脚步,从长长的胡同里向我走来……老五!童年的老五,二十来年再未见过面的老五,干了很多好事和坏事的老五向我走来了……

这就是老五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幅画面,几分写意,几分工笔,几分剪影,几分木刻,还有几分雕塑意味。老五突然走了,我努力地将这幅最后的画面和童年的老五之间加上那些听来的故事图景,连续起来,想让老五四十年的生命完整起来,流畅起来。然而,无论如何,这幅画面无法与姐姐所描述的老五死去的画面接续起来。

接续下来的只是无尽的哀与思……

我哀老五之生,哀老五之死,哀老五这个人,也哀老五以外的一些人和事。我也哀自己,哀我的生命世界里从此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老五。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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