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激进思潮与资政院速开国会案互动关系研究
2015-09-09唐靖
唐靖
摘 要:清末围绕立宪法、开国会而展开的“预备立宪”,是中国历史上亘古未有的一场从帝制向宪政过渡的社会革命。同所有改革一样,它需要全社会付出时间和努力加以培育,方可使其逐渐臻于完善。但不管是各省的国会请愿运动还是作为预备国会资政院的速开国会议案讨论,都在先进国家成功的示范和本国危亡的压力下获得空前的社会认同,将上自清廷权贵下至各省士民卷入其中,并使带有激进色彩的“速开”论思潮产生广泛社会影响。回顾资政院速开国会案讨论过程乃至整个国会请愿运动,除了让人振奋于中国民众空前的权利诉求之外,也不难发现运动中激进思潮的愈演愈烈,进而表现出人们对国会制度的多重误读,并由此产生诸多负面的效果。
关键词:激进思潮 资政院 速开国会运动 速开国会案
中图分类号:K225.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5)02-51-57
庚子年后的清末新政时代,在西方挑战与民族危机的重重压力下,立宪思潮在逻辑上就内含了激进化的趋势。1907年之后,经杨度、梁启超等人的倡议,各地就速开国会问题向清廷请愿之声日盛,并在1910年1月、6月和9月先后形成全国性的三次国会请愿运动。在立宪派第三次国会请愿时期,正值作为“预备国会”的资政院第一次常年会召开,自然成为请愿各方陈请的焦点。资政院也不负重望地将速开国会案正式列入议程讨论,并经一致通过而上奏请求清廷速开国会,成为第一次常年会期间最引人注目的议案。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国内历史学界也因此而对其相关问题多有深入研究,但在论证过程中,仍然普遍有意无意地过多依赖诸如“革命与改良”、“民主与专制”等带有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一套话语体系,使得研究成果往往片面颂扬各方积极呈请速开国会的执著,而对其可否却不愿深究。因此,如果考虑篇幅原因撇开速开国会议案的具体过程不论,对于清末激进社会思潮与资政院议场讨论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诸多结果,实有进一步解剖的必要。
一、素以稳健著称的梁启超等立宪派代表带头转趋激进
速开国会为杨度最早鼓吹,反映了立宪派要求参政,要求立宪政治、拯救民族危亡的急切心情。但他抱定的对待清政府“虽一切反对之,不足为激”的宗旨,无疑是一种不恰当的言论。因为庚子后的清政府并不“保守”地拒绝改革,只是在立宪的步骤和内容上与民间立宪派的要求存在一定差距。所以,不问情况“一切反对”地要求“速开国会”,不能不说显得过激。杨度进京求开国会,在未进京时与党人告别时说:“此次北上,誓以死殉,国会不开,决不生还。党人交相庆曰:支那有伊藤矣!”[1](P129)进京后,杨渐趋平稳,一方面是思想更加成熟的表现,另一方面也反证入京前准备“以死殉”国会的不负责任。但确如杨度此前所预言,速开国会的建议一出,即如“革命排满”的口号一样易于调动人们的感情,使人们相信,国会一开,则中国所有内外问题均能迎刃而解,并刺激各省立宪派风起云涌,奉之如圭臬,信之如教条。《中国新报》一篇未署名的文章就倡言:“国会成立为吾人救国之目的”,有不可缓者五:第一,欲整理财政则国会不可缓;第二,欲振兴教育则国会不可缓;第三,欲扩张军备则国会不可缓;第四,欲澄清官制则国会不可缓;第五,欲保全国权则国会不可缓。[2]1907年夏秋,乌泽声在由满族留日学生为主创办、以倡导满汉融合为宗旨的《大同报》第二号、第三号上连续发表长篇大著《论开国会之利》,提出“吾人救中国惟一之方法,只有速开国会以监督政府,使之不放弃,使之不腐败,则国内一切困难问题,皆可以根本的解决。”[3]“故改造政府即我国民惟一之方法,而开设国会又改造政府惟一之武器。是以谋开国会、改造政府为吾国兴亡之大关键,为今日政治上最大问题。”[4]
可见,经过杨度的鼓吹,“速开国会”已成为一种社会思潮。在这种情况下,受到感染的梁启超也一改其稳健作风,连续在《国风报》等报刊上撰文鼓吹国会速开,其中一篇长文曾说:“使政治现象一如今日,则全国之兵变与全国之民变必起于此—二年之间。”[5]在他看来,政府舍国会速开之外,已无他路可走。相比较梁启超在1901年发表的《立宪法议》来看,当时他对君主立宪的次第确有较为清醒的把握,曾以问答形式撰文说:“立宪政体者,必民智稍开而后能行之。日本维新在明治初元,而宪法实施在二十年后,此其证也。中国最速亦须十年或十五年始可以语于此。”而其最佳时间则是“自下诏定政体之日始,以二十年为实行宪法之期。”[6](P5)那么,原“清单”定于第九年(1916)开国会,自梁氏撰文时算起,恰好是其“最速”之第十五年;如果自“下诏定政体”之日算起,则比梁氏的预期还要提前11年。
但国会请愿时期的梁启超,对宪政的追求越来越求其快,也越来越脱离自己一再坚持的“渐进论”主张。第三次请愿运动发生,“是时先生的主张尤坚决,以即开国会为唯一目标”。[7](P512)待读毕清廷宣统五年召集国会的上谕,梁立即发表感言,表达了他对清廷的不满和愤慨:“时局危急,极于今日。举国稍有识、稍有血气之士,佥谓舍国会与责任内阁无以救亡,尔乃奔走呼号,哀哀请愿,至于再,至于三,于是,资政院全体应援之,而有九月念六日之决议上奏,各省督抚过半数应援之,而有九月念三日之电奏。旬日以来,举国士辍诵,农释耜,工商走于市,妇孺语于闾,咸喁喁焉翘领企踵,庶几一朝涣汗大号,活邦国于九死,乃不期而仅得奉十月三日之诏。”[8](P143)笔尖常带感情而又坚决反对革命的梁启超,在风起云涌的国会请愿运动中,却是走在一条“革命”的道路上而不自知。以致民国历经几次复辟后的严复还认为,满清虽然腐败,但如果梁启超等人笔下留情,将其保留而行君主立宪,未尝不是中华之福。[9]严复对君主制的执著,某种程度上正来自于对激进思潮的不认可。他一直把从柏拉图到卢梭这一脉的思想家称之为“言治皆本心学”的“无根”政治学家。[10](P1243)但令严复也深感遗憾的是,自十八世纪以来,人们往往把卢梭的民约思想奉为金科玉律,以致一误再误。分析下来,这种思想之所以诱人,在于它具有“动以感情”的力量,让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难以抗拒其诱惑。[11](P340)endprint
二、日趋激进的国会请愿风潮堵死朝野良性互动的可能
自1909年底第一次国会请愿开始,请愿运动即为一股热烈的以鲜血生命作抗争的风潮所笼罩。12月6日,湖南各界推举罗杰、刘善渥、陆鸿逵、陈炳焕为代表,定于8日启程赴沪,参加请愿代表会议。时为长沙修业学校教员的徐特立获悉消息后异常兴奋,即于学校谈及时局阽危、外交失败,“既已筹备宪政,以图补救,则非早开国会,不足以促进行”,在热血沸腾的情绪下,“乃觅刃自断左手小指,濡血写‘请开国会,断指送行八字”,以示支持请愿的坚强决心。[12]随后,在上海的各省请愿代表联合会上,罗杰、刘善渥向众人展示了徐特立断指请开国会的血书,致“众咸感泣,益思亟行”,“不请则已,请必要于成,不成不返。又激之者则谓不得请,当负斧锧死阙下。”[13](P127)为唤起各界共同参与请愿的激情,鼓起要求速开国会的勇气,请愿代表并将徐特立的血书刷印成红色传单,分送各省,广为散发。直隶立宪派人士还把徐特立断指血书的故事编成国会热潮新戏,在天津同乐舞台与该园著名艺人同台演出。徐特立由此声名鹊起,成为全国敬仰的志士。次年,江苏丹徒县的郭毅激于徐之所为,为表示其“以血购国会”和支持请愿的诚意,鼓励代表勇往直前,也自刺臂血,书写“以购国会,国会乎!政党乎!血乎!”连同一信邮寄请愿代表。代表不胜感痛,立将其血书制版印刷,分发各省。[14]
至第三次国会请愿时,类似以血“购”国会之举动便愈显激烈,不绝于媒体,《民立报》的相关报道尤多。例如,三次请愿代表团决议于九月初五日叩谒摄政王,当面上书。代表临行时,“忽有奉天旅京学生赵振清、牛广生十余人,携来致各代表团一书,并云各国立宪率皆以流血购之,某等今请流血以为诸君后援。言毕,赵、牛两君即出刃拟自杀,各代表趋前环阻。两君云,如此次请愿仍无效,决即自刎。”各代表泣下,表示此次请愿亦当以死殉之。[15]请愿书呈送摄政王后,代表“有露宿府邸前门,又有断指者,又有割股者。”代表某代表语人云:“今日割一股,自信能忍痛;然今日不忍割股之痛,明日即不能不忍剥肤之痛,此山左愚夫之所以断指以继之也。”[16]九月十三日早晨,代表李芳、文耆等往谒军机大臣那桐,谈有两小时之久。期间谈及东省情形及东省祖宗坟墓之危,众代表“痛哭失声”,“相国亦涕泪不止”,表示当极力支持代表请愿。代表随后又赴军机徐世昌府晋谒,谈两小时余,“痛言外患之危急,民心之惶惑,语次李君芳泣不能抑,中堂亦惨然垂泪,力表同情焉。”[17]
这样的悲壮场景并不只限于京师奔走的代表们,各省的请愿者也以同样激烈的言行配合在北京的同志。九月十四日,河南国会请愿同志会在梁祠开会,各界绅民到者三干余人,当场签名后即共同赶赴巡抚衙门,要求代奏速开国会。“抚署门前为之壅塞,呼吁之声暄天震地。宝抚大骇,即以电话请各司道前来劝慰”。“各绅民又云,如此次请愿无效,学则停课,商则罢市,工则休作,咨议局亦不许开会,群起以死力争之”[18]。五年开国会的上谕颁布后,直隶、东北数省群情激愤。十一月初五日,奉天八团四十六州县代表共集咨议局,约同诣总督公署,请锡良代奏于明年即开国会。“未成行以前,有商会讲员兼奉天商务日报编辑员张进治,断指洒血书旗,字迹模糊,一痛欲绝,几欲赴公署自戕。”代表 “将其血旗执为前导,见者惨目,无不感动。”代表们齐至总督署哭诉,言语哀切,以致“全体闻声大恸,号哭之声振动全市。”锡良“见代表等席地哀痛情状,不觉感动泣下,亦席地坐”,并允诺“三日内准代奏,绝不咨送他处。”[19]
早已在上谕中申明宣统五年召开国会不能再议更改的清廷,此时其实也已无路可退。各枢臣对于锡良罔顾朝谕的电奏也“颇生恶感”。[20]在政府方面看来,民气如此,迹近嚣张,若示之以弱骤开国会,必更纷扰。遂于12月24日,再次颁发上谕,重申开设议院“事繁期迫,一切均须提前筹备,已不免种种为难”,因而缩改于宣统五年的期限一经宣示,“万不能再议更张”;同时,对于不察此意反而动辄“聚集多人挟制官长”的无识之徒,著民政部、步军统领衙门立即派员将其“迅速送回原籍,各安生业,不准在京逗留。”并要求各督抚对聚众滋闹情事“查拿严办,毋稍纵容”。[21]下旨当天,学部就通电各省,要求学生“职在求学,尤当遵守法理”,不得妄自“干预政治”,“至各省煽惑”,如不听劝告,严加惩办,“全体解散,亦所不惜”[22]。陈夔龙随之调兵包围学堂,勒令开课。“人心更为抑愤”,法政学堂有个“素日勤学安分,久有令闻”的学生,“对于此事则愤不能自已”,“用刀割去一臂”,次日殒命。保定学生闻悉,以罢课的实际行动表示对天津学生的支持和对陈夔龙的抗议。“数月之内,农不安于耕,商不安于市,士不安于诵读,工不安于制作,人心惶迫,盼望国会。不惜断指割股以表示其哀恳迫切之诚,不十日间,已至五千余人。”[23]在此情景下,代表团再次通电各省,号召作第五次请愿之准备。[24]
第五次请愿虽然最终未成气候,但政府与请愿民众之间的相互敌视却已经无法化解。请愿者公然指斥政府“丧心病狂”,政府也视民众罔顾劝诫一再请愿的举动为比义和团还要糟糕,据说庆王曾愤言:“何谓国会代表?我看此辈直是义和团之变相。然义和团尚知排外,此辈则专知排内。若不严加防范,其流弊将伊于胡底!”传言各枢臣在三所密议时,均力言“民气嚣张,日益膨胀,朝廷若再放弃大权,必致酿成乱端”,某相国奏称“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监国初尚犹豫,后亦“卒为所动”。[25]于是,双方均在各自的立场上渐行渐远,也就失去了相互调和的可能。
三、清廷宣统五年开国会的上谕有其合理性
面对汹汹舆情,反复摇摆的清廷于1910年11月4日(十月初三日)正式颁谕,宣布宣统五年(1913年)为正式开设国会之期,这比原定于宣统八年的宪政筹备期提前了三年,显然是清廷高层反复研讨并平衡各方利益的结果。自10月30日(九月二十八日)谕令会议政务处王大臣公同阅看资政院请开国会原奏折及各省督抚电奏、各界陈请说帖始,政府核心层就“彼此研究良久”,后由军机大臣议定:“若不稍微缩短年限,难餍众望;若迳予允许,又恐民气愈张。拟为调停之计,改为宣统三年设立内阁,宣统五年召集国会。”[26]11月1日,政务处王大臣再次会议,毓朗曾询问宪政编查馆提调宝熙:“国会如定明年成立,所有选举法等编制问题,能否赶前筹备?”宝熙回答:“此事曾询馆员,据云编制此项法典,决非仓猝所能蒇事,明年恐赶办不及。”[27]至此,宣统五年之说遂定。据《时报》披露所说,载沣于4日召开政务处王大臣作最后决策之时,“大局早已定妥”[28],被称为“素无主意”的载沣,不过是将其最后变为既成事实而已。endprint
此外,与奕劻对立的载泽、溥伦,其内心实际上也颇认同于宣统五年之说。载泽是清末预备立宪的积极推动者,更是稳健推动者。国会请愿运动发起之初,他就一度犹疑观望,甚至早年曾有预备立宪“当以十五年为断”[29]之说,因此,时论认为他“虽不积极反对,然颇有不甚赞成之态度”[30]是有道理的。事实上,溥伦与载泽立场颇为相似,既主张国会速开,至于“速开”的具体年限,他在载沣召见时即以缩短三年作答复。[31]及至上谕颁布,资政院议员哗然震怒,作为议长的溥伦虽积极为议员要求而奔走,但内心对议员及请愿代表的要求并不认可。可见,即使是清廷权力核心层的积极派别,在开设国会的年限问题上与向称保守的奕劻派也并无实质差别。
当然,对于一个习惯集权且腐败已深的权力集团来说,怀疑其推迟宪政时的自私动机既有其必要,也合乎事实。但核诸清末国会年限这一具体问题,论者却或须承认,较原来九年预备期提前三年而维持在宣统五年开设国会,不仅合理,甚而不足。预备立宪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即使不考虑与之配套且可能天长日久的社会改造工程,单就光绪三十四年颁布的《九年预备立宪逐年筹备事宜清单》[32](P5981-5983)所胪列之每一事项,体系严密,臻详完备,无论其目标还是内容,都环环紧扣,相互照应,算得上一套相对稳健切实、循序渐进的改革方案。同时,清廷为显示履行清单的诚意,一方面公布清单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务使天下人皆知之[32](P5984);另一方面督导措施也极其严格,宣统年间就曾把推动宪政不力的陕甘总督升允开缺,甘肃布政使毛庆藩也以“玩忽宪政”而革职。[33](P50)美国史家凯麦隆也认为,清廷对于九年的预备立宪并未加以拖延,清单内的各项预备措施均能按部就班地进行。[34](P135)
清廷九年预备方案本身已带有“速开”色彩,奈何速开思潮却呈愈演愈烈之势,招致立宪派日益强烈的不满。宣统五年开国会,诚如上谕所言:“第恐民智尚未尽开通,财力又不敷分布,……应行筹备各大端,事体重要,头绪纷繁,计非一二年所能成事”,所以“著缩改于宣统五年实行开设议院”已是“缓之固无可缓,急亦无可再急。”[35](P11501-11502)客观地说,在一个历来皇帝一言九鼎的国度,这实在已是难能可贵的妥协,也是请愿民众与政府博弈取得胜利的标志。
四、资政院对国会案的议决上奏同样为激进思潮所笼罩
资政院第一次常年会10月17日(宣统二年九月十五日)的会议经议员易宗夔越出议事日表,首先提出应该先行讨论作为根本问题的速开国会案,他说:“当此存亡危急之秋,惟国会可以救亡。现在各省咨议局联合会陈请速开国会,这是本院根本问题”,这个提议得到相当一些议员的“拍手”赞成,开启资政院对国会案讨论的先声。[36](P40-44)在两天后10月19日(九月十七日)的会议上,速开国会一事因尚未列入议事日表,因而未予讨论,热情的议员们纷纷要求变更议事日表,首先讨论国会事件,主持会议的副议长沈家本“止之”[37]。为此,报界对沈家本存有相当恶感,评论沈有意偏袒政府,并说:“请看今日之沈家本,竟是谁家之议长!”[38]
10月22日(九月二十日),资政院第一次常年会召开第九号会议,速开国会议案名列当天议事日表第四项。按序发言的议员均认为只有国会速开一事为关系我国存亡的根本问题,要求撇开枝节,直接“请议开国会议案,声浪大作,议场骚然。”即有某议员发言时间稍长,众人就以“时间不早,应研究国会问题均止之”。就连民政部特派员孙培在被议长问及对于《著作权律》修正案是否有意见时,也声明说:“现在时光甚可宝贵,还有重大事件尚未开议,本议员对于此项事情没有意见,可不必说。”赢得众议员的拍手赞赏。[39](P70-73)正式讨论国会问题时,会场立即活跃起来。议员于邦华更是以首叩头,表示当今时局正值危急存亡,希望众人都“先把一切自私自利心肠一齐抹去”,早开国会。这一表态赢得全场掌声如雷。[53](P75-76)资政院最后用起立法进行表决,结果当天出席会议的一百四十一名议员全体“应声矗立,鼓掌如雷”。汪荣宝更是带头三呼:“大清国万岁!今上皇帝陛下万岁!大清国立宪政体万岁!”并感叹这是资政院开议以来,“第一次有声有色之举”。[40](P664)《申报》也报导说:“全场三次全体起立,三次高呼国会万岁!大清国万岁!大清国立宪政体万岁!其一种欢欣鼓舞情形,令人神往!”[41]全体表决通过后,副议长沈家本又指定六位议员负责起草奏稿,准备正式具奏清廷,请速开国会。
反观各界请求速开国会的气氛,虽亢奋到难以抑制,但对是否具备“速开”的条件,却始终如一地简单化。资政院在讨论国会奏稿时,议员李榘就曾经以迫切心情表达了这种想法:“本院所陈请者是速开国会,能早开一日,中国即早一日有安存之望。国会问题与九年筹备立宪无多关系,然所以迟疑不决者,各大臣或以筹备尚未有完全为词,不知筹备立宪与国会有关系者,惟议院法与选举法,此外与国会全无关系。议院法与选举法,以宪政编查馆之济济多才,数月之间可以编订竣事”,他的发言获得院内热烈的掌声。[42](P81)院外的国会请愿代表团与之意见一致,在谒见庆亲王奕劻并被问及明年开国会时间是否允许时,代表们就认为,与国会直接相关者,“不过议院法、选举法二者而已。议院法各国皆有成例,仿而行之,本易集事。至选举法之编订虽较繁难,然有咨议局之先例在,变而通之,不过一二月间事耳。”[43]代表们口舌之快的发言,显示他们对宪政准备工作的完全无视。
宣统五年召开国会,给了前后持续近二月的第三次国会请愿运动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一结果距离立宪派的要求尚远,招致议员的不满。在11月7日(十月初五)的会议上,“忽闻议场南面发一种悲凉之声,谓国会开设年限乃可吊之事,非可贺之事,众愕然。已而易宗夔、于邦华、李搢荣等议员群起发言,多不满五年说。”[40](P681)在群情激愤的讨论氛围之下,已经容不得反对的意见,议员稍有异议,往往招致辱骂,指责为趋附政府。根据《资政院院章》第四十二条规定,议员议事范围内所发议论“不受院外之诘责”[44](P722);再据国际通用之罗伯特议事规则,会议中“不允许指责一个会员的动机”[45](P87)。但在资政院当天讨论国会上谕时,议员喻长霖引日本预备二十三年始开国会的故事,试图说明我国宣统五年开国会已经比日本快了很多,结果立刻引发公愤,一时间“众论纷然,声浪大作”,议长摇铃后才慢慢恢复安静。[46](P141-144)《民立报》对此补充报道说:“李素云:亡我中国者即是贵议员此言,……维时各议员痛喻言之非。”[47]《申报》亦载:“有议员一人登台发言,袒护上谕,群员鼓噪,疾呼斥令下台。”[48]endprint
类似遭遇的还有汪荣宝,他虽然一直为开国会的事多方策划奔走,但因其上层人脉颇厚,各界就一直盛传他对速开国会运动“反对特甚”[49],汪氏日记中也记载:“外间喧传余反对国会”[40](P665),他随后将此传言告之友人,大家“相与太息。”[54](P666)即使有革命背景的《民立报》,稍后也为其洗刷,“其事始得昭然大明。”但资政院开会时,旁听座中仍常有不明真相者视其为反对党,并欲对其施以暗杀手段。[50]可见激进思潮波及之下,不同意见的议员在议院内已无发言的可能。
五、结语
综上可知,清末围绕立宪法、开国会而展开“预备立宪”,是中国历史上亘古未有的一场改革,也是一场从两千年帝制向宪政体制过渡的社会革命。同所有改革一样,它需要全社会给予时间和努力加以培育,乃可渐臻完善。1908年8月27日清廷颁布九年筹备立宪诏令时,张元济即致函上海商务印书馆同人发表意见,认为九年之说诚不为迟,“但求上下一心,实力准备……将应办之事一一举行。”[51](P962-963)作为君主立宪国必备之事,清廷朝野上下对于开设议院这一原则问题实际并无争议,彼此所争只在时间缓速,而最终的“缓速”其实也仅在二年时间的差别。但就是在各方如此趋于一致的情况下,却反而走向彻底的分裂,推究原委,清末愈演愈烈的激进思潮不能否认为绝大的因素。国外晚清史著作也指出:“新政时期的清政府已经容许甚至鼓励新的利益集团的发展,它已经在形成新的风气和创立新制度方面作出了贡献,……但是到了1908年以后,这些人的政治期望惊人地增加了。十二年以前,大部分文人感到康有为过于激烈,不得不支持慈禧太后去反对康有为,但当这个清政府自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并超过了当年康有为曾经打算做的一切时,新绅士们却立刻断言朝廷还走得不够远,不够快。在1910到1911年他们坚持新的要求,当不能得到满足时,这些要求就引起了普遍的不满和更为广泛的反清大联合。”[52](P567)
实际上,在国家内外危机背景下展开的国会请愿运动,在经历数千年专制史且民众素乏政治意识的中国突然打开政治参与的闸门,并非纯善之举。回顾资政院速开国会案讨论过程乃至整个国会请愿运动,除了让人振奋于中国民众空前的权利诉求之外,也不难发现运动中激进思潮的愈演愈烈,并具体表现为人们对国会制度的双重误读:第一重误读,是过分看重速度,以为国会的建立愈速愈好,而完全无视宪政制度所需要的客观社会文化环境。这种贪大求快的宪政乐观主义,“在清末中国士绅官僚精英中几乎成为一种无须验证就予以接受的政治神话(Political myth)”;第二重误读,即如萧功秦所阐述晚清以降弥漫于整个知识界的“制度决定论”,一种乐观的亢奋心与进取心使身处其中的人们以为,只需在中国引入类似制度,这种制度就能在中国社会无条件地产生与西方社会同样的效果。这种简单的线性思维使人们乐观地相信,只要有泰西的议会,中国的富强同样指日可待,而中国内外的种种危机却会相应消弥。基于如此的心理“快感”,立宪派在中国社会内部尚无与立宪政治相应的经济、社会文化条件以前,就过早地向往一种更“先进”的政治制度。“其结果就是政治参与动员在清末政治变革中急剧膨胀,原先已经陷入权威危机的清政府的权力,在各种立宪社团自下而上的冲击下,迅速瓦解。”[53]国家的现代化反而陷入严复所谓“其进弥骤,其涂弥险,新者未得,旧者已亡”[54](P1242)的失范状态。以此反观速开国会案,其间的是非曲直不能不作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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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相见堕泪而已[N].民立报,1910—10—12(3).
[18]动地惊天之国会热[N].民立报,1910—10—27(3).
[19]奉天人之国会哭[N].民立报,1910—12—14(3).
[20]东督放胆责枢府[N].民立报,1910—12—17(3).
[21]驱逐代表之上谕[N].民立报,1910—12—25(2).
[22]学部连禁学生请开国会[N].申报,1911—1—7(1-4).endprint
[23]劫后余生之泪言[N].民立报,1910—12—31(3).
[24]卷土重来之奉天人[N].民立报,1910—12—31(2).
[25]四次国会请愿了矣[N].申报,1911—1—4(1-4).
[26]国会问题种种[N].申报,1910—11—5(1-3).
[27]决议宣统五年召集国会原因[N].申报,1910—11—7(1-4).
[28]京师近信[N].时报,1910—11—16(2).
[29]附编纂官制大臣泽公等原拟行政司法分立办法说帖[J].东方杂志,4(8)内务:421
[30]国会问题之大警告[N].申报,1910—10—20(1-3).
[31]国会问题之跃动[N].时报,1910—11—5(2).
[32]朱寿朋,张静庐.光绪朝东华录(五)[Z].北京:中华书局,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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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十七日资政院记[N].民立报,1910—10—25(3).
[38]资政院杂感[N].民立报,1910—10—27(1).
[39]资政院第一次常年会第九号议场速记录[A]李启成.资政院议场会议速记录——晚清预备国会论辩实录[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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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资政院议决上奏国会情形[N].申报,1910—10—29(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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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资政院十二次记[N].民立报,1910—11—14(3).1910年11月14日,第3页。
[48]资政院仍要求即开国会[N].申报,1910—11—9(1-4).
[49]五光十色之资政院[N].民立报,1910—10—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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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张元济致高凤谦等函(1908年8月31日)[A].张树年.张元济书札[C].商务印书馆,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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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urvey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Radical Thoughts and the Bills of Fast Speed Motion to Open Parliament In late Qing
TANG Jing
(Historical Culture School,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4,China)
Abstract:Around the promulgation of the constitution and the motion to open Congress commenced "preliminary constitutionalism" was the social revolution never occurred before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from a monarchy transition to constitutionalism in late Qing. Like all reforms, it needs time and effort of the whole society to be nurtured, so allowed the system which could grows and is gradually perfected. But both of the provincial parliament petition movement and the discussion boards of advisory council had gained unprecedented social identity successfully. It wa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a radical thoughts movement intensified and specific except we are excited at the unprecedented of Chinese peoples rights appealing while recalling the bill of speed motion to open Parliament and the whole parliament petition campaign. And the ideological trends thereby performance of multiple misreading to the congress system by people and generated a lot of negative effects.
Keywords:Advisory Council;radical thoughts;Congress movement, speed to open;Speed motion to open Parliament
责任编辑:林建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