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海棠峪的变迁

2015-09-08王克臣

江河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海棠

王克臣

叶珊看完了从京郊寄来的报告文学《海棠峪的变迁》,心里沉甸甸的。她把那一张张散装的稿纸戳打齐整,缓缓地抹进抽屉里,仰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掠了一下编辑室的四壁,似乎在寻找什么,然而又什么也没有寻找。她又拉开抽屉,将那叠厚厚的《海棠峪的变迁》摊在桌子上。

“海棠峪?海棠峪果真起了这等变化吗?”叶珊站起身,毫无目的地移动着脚步,她停在小窗下,望着西沉的残阳。燕山顶上的一片片紫色的云霞,像一摊摊干枯的血块,涂抹在瓦蓝瓦蓝的天空。

叶珊又将目光投在那叠厚厚的稿纸上,眼里闪着点点泪光。

叶珊心潮翻涌,十年,整整十年啰,哪一日不想回去看看哟!可,她不忍再回去!不,无论如何,明天,哦,明天,回海棠峪去!

叶珊这一夜没有睡好。

叶珊下了长途汽车,顺着她十年前回城的山路走着。

“嘎儿啾,嘎儿,啾啾啾……”黄鹂在翠绿的柳枝上嬉闹。

叶珊一面走着,一面向四周环视着,那是牛盆峪,那是梨树沟,再拐九曲十八弯,就到海棠峪了。

海棠峪,她爱,也恨,爱和恨在她的心头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说真的,从她回城的那一天起,她无时无刻不想再回来,但她又不愿再回到那个鬼地方!

叶珊接到那件写海棠峪的报告文学时,心里豁地亮了,反复地叨念着:“海棠峪,哦,海棠峪!”她恨不能一下子飞回海棠峪。现在,她乘长途汽车,从北京颠簸了二百里地,又迈开双脚,背着沉重的采访用具,绕了一环又一环,海棠峪就在眼前了,叶珊反而怯步了。她的脚怎么也不肯听话,不再往前移动。她发憷么?不,她编了七八年的稿子,什么人没见过?小小海棠峪,大山褶皱里的一个小山村,能憷得住她!可是,不管怎么想,叶珊再不愿往前多迈一步,确是真的。

叶珊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她把书包拎下来,刚想放在柳溪岸边的大青石上,一时间,像触到了火球,立刻在大青石边站定。她的脸上红红的,心里跳跳的。

叶珊望着静静的柳溪,那早春清洌的寒水,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她长舒了一口气:“哦,时光啊!”

叶珊回首望去,柳溪就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挂在半山腰,清亮亮的。她知道,那上面,便是龙王潭了。龙王潭的四周的山窟里,被烟火熏得黑黑的。老人们说,那是祖先们求雨时上香的遗迹,长年累月,有不黑的么?叶珊插队那些年,常常抒发古人之幽情,总要借故钻到那里站一会儿,展开想象的翅膀,腾飞到那悠远的古代。

叶珊坐在那青石上,怔怔的。她抚摸着从石缝中探出尖尖的小草,一汪泪水落在那微寒的青石上。

叶珊要回城了,这一次当真哟!

叶珊回城,本来尤主任派车送她,可是,只隔了一夜,尤主任竟哭丧着脸:“车,不派了,要走,走罢!”

“尤主任,这咋说的?”海爷翘着山羊胡子,小心地问。

“不派,不派就是不派!”尤主任一甩手,走了。

海爷把毛驴牵在手里,递给叶珊:“给,骑上,爷爷送你!”海爷把脸转向尤主任远去的方向,“他?呸!什么东西!”

叶珊脸色蜡黄,强支着身子,背着沉重的包袱,扭了一下腰肢,一串串泪珠落在高耸的胸脯上。

叶珊一个人顺着那山路走了。她回城了。她再也不回来了。这个鬼地方!她头也不回,径直走去。

叶珊背着沉甸甸的包裹,默默地拐了一弯又一弯。前边那蜿蜒的山路,像一条银白的大蟒,张着血盆大口在吞噬着她的心。那一座座山包包,光秃秃的,像一尊尊静坐的和尚,垂着眼帘在羞辱她。她只恨自己的两条腿太短,她该立刻飞回城去,飞到母亲的身边,呜呜地哭一场,不,绝不能哭的,一哭,不都露馅么?她一面痴痴地想,一面往前奔。她想初进山时,那种情怀,那样奔放,她简直是在呼喊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鹿奔进山里来。

怎料到,竟落到这步田地!她心灰意冷,她恨不能一头扎进河里。

叶珊哭了,默默地,泪水淌了一路。

山谷也发出了呜咽声,是的,那呜咽声分明响在耳边,越来越真切了。她,害怕了,怕得发抖,她想起了海爷曾说过山谷神鬼的故事,今日,怕是真的见鬼喽!

叶珊环顾四周,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蓦地,叶珊望见一个人,坐在柳溪岸边的大青石上,那人背朝着她,但她一眼便认出了他,山娃!

叶珊轻轻地朝他走去。

山娃停了洞箫,层层叠叠山峦间的呜咽声也止住了。

叶珊走上前去,欲言又止。

山娃的头低低的,望着叶珊脚上穿着的一双山鞋。

叶珊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化作一汪汪泪水,哽咽在喉头。

山娃立起身,插了洞箫,把叶珊的背包拽过,抡在自己的肩上,下巴扬了扬,便上了路。

叶珊蹿上去,拦住山娃,拽着背包绳索。

山娃一别楞身子,继续往前走。

叶珊身体虚弱极了,险些跌倒。

山娃忙用一只手臂扶了她一下,叶珊就势侧歪在山娃的怀里,脚像踩着一朵浮云……

叶珊拎着采访用的书包,怔怔地想着心事。

“哞——”一声牤牛的叫声将她从十年前拉了回来。叶珊吓了一跳,先用两个手指抹了抹眼窝,然后下意识地朝牛叫的方向望了一眼。

远近山坡上,一群群雪似的绵羊在啃草尖尖,调皮的牤牛们在角逐。

叶珊回味着那篇《海棠峪的变迁》中描写的意境,作品中的语言虽然显得粗糙干枯,可透过它,山区的变化可见一斑。

叶珊这次一来,纯粹是为了报社交给她的工作,报纸上要刊登一篇像样的报告文学。仅坐在屋子里想当然的加工润色可不行,要实地考察一下那文中叙写的事实。否则,叶珊虽然日夜思念也绝不肯来的。

叶珊为了使作品中对山区景色的描写更形象逼真,她必须用自己的眼睛进行仔细地观察。她不能完全被原作品框住。她深深地知道,那些随心所欲的报告文学,给报社添了多少麻烦!

叶珊从一上路就用自己的眼睛在观察了,在用自己的眼睛审视修改和加工润色那篇《海棠峪的变迁》了。

“叭——”一串鞭花,炸在空中,在山谷间回荡着。

叶珊不由回首向山坡上望去。

远远一个身穿皮套子的壮汉,手里提着地枝短鞭,弯腰摸起一块山石,准确地向角逐的牤牛方向抛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在那皮套子的身后,紧追着一个小女孩,远远望去,这一高一矮,在天际上形成鲜明的对照。

“深山出俊鸟”。叶珊在海棠峪那些年,常常听到这样的说笑。

叶珊望着那“俊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太阳升上中天了,早春的微寒早已赶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海棠峪,我回来了。”叶珊像热情的诗人一样,投入曾一时被她称作“第二故乡”或者“母亲”的怀抱。

山谷里响起了洞箫声,叶珊心里怦怦跳了起来,十年啦,她想听的就是他的那管洞箫,她想见的就是他,“哦,山娃!”她在心里呼唤着他。可一时又辨不清声音从何处飞来。

叶珊愣住了,在柳溪的白石桥上站定了。

“哎,那是谁?让一让,没见我的驴车?吁——”从桥头的那一侧传来了叫喊声。

叶珊吃了一惊,慌忙闪开,立在路旁。当她望了那赶车人满是胡子的脸,立刻唤了一声:“海,海爷!”

海爷慌忙吁住牲口,站定了。

叶珊三步两步奔上去,大声地嚷着:“怎么,不认识了?海爷,我是小珊呀!”

“怎么,你是小珊?是那个当年北京来的小珊?”海爷抹了抹眼角,“唔,提起那些年头儿,可苦了你喽!”

叶珊摇了摇头,“嘻”地一笑:“怎能那么说呢!”叶珊望着海爷“现在,现在农村不是好了么!”

海爷乐呵呵地笑着,说:“那,那还用说么!”鞭子在空中划了个圆“叭——”

叶珊笑笑说:“海爷,我这次来,是来看望乡亲们,十年啰!嘻嘻……”

海爷嘿嘿笑着盯住叶珊的脸儿说:“卸了车,咱们爷俩好好唠唠!”

远处又响起了洞箫的呜咽声……

叶珊刚从城里来时,海爷的“政策”还没有落实,他还没有资格同大伙一起早请示、晚汇报,别人列队山呼“万岁”时,他和“黑五类”们堆在一处,弓背弯腰口称“罪该万死”。

在叶珊的记忆中,海爷住的屋子原先还是阔老爷堆畜草的棚子,宣传“拉革命车不松套”那些年,这间草棚子曾被青年们戏称“长工屋”。记得有个叫来福的小伙子还草拟了参观“长工屋”的规定。当时逗得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那次,叶珊也在场,但她没有笑。她想哭,她心里拧个儿。她望了一眼海爷,泪水险些淌出来。是的,听老乡亲们说,闹八路军那些年,海爷曾给八路军当过向导,后来,在村上跑交通,被敌人捉去,在长工屋里吊了三天三夜;闹合作化时,为不乐意把一头小毛驴拴到集体的槽头上,被工作队在长工屋里关了三天三夜;闹腾“文化大革命”时,以“背叛革命”和“抗拒合作化”为罪名,又在长工屋里触及了三天三夜的皮肉及灵魂!

叶珊没有落泪,她的泪水早被愤怒的烈火烧干了,她在心中仰天长叹:哦,多灾多难的中国农民哟,你用手推车推着革命前进,你用肩头抵住“文化大革命”的灭顶之灾,然而,什么时候轮到关心一下你们呀!

不是么?海爷的“政策”用不着谁去落实,人们白天斗争他,夜晚悄悄跑来跪在海爷跟前,请求宽恕。叶珊糊涂了:自古恶人多是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农民却反过来,明里一把刀,暗里一把火,怪!

久了,叶珊心里豁亮了,原来,谁个好,谁个劣,农民没有错,在他们心上都有极明白的计算!可是,叶珊又糊涂了:农民为啥这样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泡政治运动的软蘑菇!

海爷不愧为海爷,人们说海爷是海量,这话不假,他不忌恨一切人,他同斗过他的年轻人照样嘻嘻哈哈:“哈哈,这怨你们毛头小子么?不怨,我没有把谁家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人们恨我,想要咬我,是因为怀疑我是一个坏人,要那样,不是找咬么!咬死也活该么!”

年轻人笑了,涌出了泪水。

叶珊没有笑,却也落了泪,滴滴答答,想止也止不住。

海爷卸了毛驴车,带着叶珊走进了自家小院。

“果然变喽!”叶珊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她记忆中的“长工屋”早进了博物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山村特有的农家小院。鹅卵石垒成的院墙,石墩造房子,青石板铺就的屋顶。院子西侧,一溜儿山柴篱笆,猪羊鸡犬们正在演唱着一支无字的欢歌。叶珊回味了一下那《海棠峪的变迁》,确乎有过如此这般地描绘。

在青石板的屋顶上,矗立着杉木杆。杉木杆上钉了几个“十字架”,叶珊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莫非……莫非连山神谷鬼都不信的海爷,当今却信起基督教了么?”她嗤地一笑,挎着的采访书包险些落在地上。

海爷望了叶珊一眼,心里早明白了七、八分,像是跟谁生气似的,将烟袋探进烟荷包,铆劲儿拧了几下子。

“嘻,海爷,那,干什么用?”叶珊指着屋顶上的“十字架”,眉毛挑得高高的。

“提它干嘛?不提一肚子气,一提两肚子气!彩电有了,可天线不卖,死活不行,就这么掉蛋!求人做了个这,对付着瞧!”海爷又将烟袋从荷包里抽出来,“梆梆”在青石板上磕了几下子,往腰间的搭布上一插,不再开口。

叶珊立也不是,走也不是,两只手不住地搓弄着。

海爷叹了口气,说道:“小珊,咱山里人是比往常年好过了,可缺文化人儿呀,你是编报纸的,咋就不写篇文章,登在报上,让中央同志也知道知道!”海爷把“中央同志”四个字咬得极重,听得出,他内心充满了热望与希冀!

“咯,咯咯……”叶珊笑起来。

海爷望着叶珊:“嗯,你知道,山里路弯,山里人心直呵!仨月前,县里来个写材料的,啥啥‘变迁的,也得把山里人的心事都照实写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可不知那毛头小子写上没?”

叶珊望着海爷,深情地点着头。

海爷吧嗒着烟,眼睛望着远山。

叶珊刚要说什么,远处又隐隐约约响起了洞箫的呜咽声。

叶珊站起身来,朝着那洞箫声走去。

海爷在后面嚷道:“小珊,先喂饱肚子再说呀!”

叶珊头也没回,径直朝那声音走去。

“哞——”牤牛的叫声在山谷中回荡。

“叭——”一声脆亮的鞭花。

那洞箫的呜咽声也停止了。

叶珊急收了脚步,侧耳听着,然而,那洞箫的呜咽声始终没有再响。她失望了,她信步走进村口的一片松柏林,坐在一块青石板上,立刻,她的心儿跳起来,她伏下身子,细细地看看那青石板,哦,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

这就是《海棠峪的变迁》中描绘的松柏林,而今,松柏的幼树漫山遍野,可在前些年,这里却是光秃秃的一片,那块青石板,光洁明亮,石板上的纹理清晰,好像是古人专门为来往行人设置的,又像是由多少代人常在这里歇息,用屁股磨出来的。

那次,叶珊和伙伴被派进深山打草,回庄时,叶珊实在疲乏了,背着草捆坐在青石板上喘气。

山娃挑着担子从后面赶上来。

“山哥,放下担子歇会儿罢!”叶珊背靠着草捆,牛皮绳索深深勒进她的肩。

山娃“嘻”地一笑,刚要弯腰放下,又一挺身,挑起草捆,往山下走去。

叶珊吐掉嘴中咀嚼的草叶:“呸!”她真想挺起来,腾腾撵上去,大声地向他嚷:“神气什么?你成,咱也不怂!”可是,她实在太累了。城里来的嫩芽子哪里吃得这等苦。说实在的,来海棠峪这么久了,没有这么多伙伴照顾她,尤其是山娃,她一千遭也垮了。

叶珊拽了一下绳索,两条腿跪在地上,吃力地向前爬,企图将草捆拽起来,她试了几次,脖子勒得生疼,终于也没能立起身来。她又坐下了,倚在草捆上,解开衣襟上面的两粒纽扣,伸进手去抹了抹汗水,一股凉风钻进热腾腾的襟怀。她眯上眼睛。她委屈了,后悔不该到山里来,好多赖在城里的,闲饭不是还照样吃么!想着想着,眼角上涌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哈……”

叶珊吓了一跳,她睁眼一看,山娃立在她的面前。

“珊妹,放下吧。让我来替你背!哈……”山娃说着就拽开叶珊的草捆。

叶珊倔强地一努嘴:“谁稀罕,你还是往前赶罢!”

山娃急了,头上冒出了汗,口吃地说:“你,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把担子放远些,好,好再来帮你呀!”

叶珊望着山娃那副急扯白脸的样子,真觉得好笑,心也软了下来,于是说:“好了,过来罢!”

山娃如释重负,赶忙蹿上前,突然,他停住了,愣怔了一下,又向后闪了好几步。

叶珊吃了一惊:“嘻,我是老虎?嘻嘻……”

山娃扭过脸去,不再说话。

原来,叶珊解开衣襟上的两粒纽扣,草捆绳子一勒,那对奶子就像两个圆圆的鲜苹果,一多半裸露在外面。

山娃臊得脸儿通红。

叶珊仍不知啥馅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咯咯笑。

山娃扭着脸儿说:“你,你把那……那纽扣,扣……”

叶珊低头一看,羞了,腮边立马绽开了两瓣石榴花,慌忙拉上衣襟,扣好纽扣。才讪讪地说:“你,你走开罢!”

山娃扭过脸儿来,弯腰拽下叶珊的草捆,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向山下走去。

叶珊一溜儿小跑似地跟在后面,两个翘翘的奶子,颤颤地有节奏地跃动着……

那环山的呜咽接近了,果然是洞箫和奏鸣,叶珊向着那演奏洞箫的人儿奔去。

那人穿着皮套子,坐在山石上,吹着洞箫。

叶珊吃了一惊,这时他才记起,初进深山时遇到的那个皮套子,原来竟是他。

“不,不,这不是山哥,这不是他!”叶珊在心里呼喊着,却并没有叫出来。

那皮套子闭着眼睛尽管吹,眼前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叶珊仔细打量了一下那皮套子,哦,这哪里有一丝一毫山哥的影子,原先那弯弯的浓眉,那粗粗的短发,那紫色的脸膛,那结实得像树杈子一样有力的臂膀,全不见了,惟有耳畔上那颗黑痣还保持着原来的色泽。

“哦,他,他是山哥呀!”叶珊眼睛湿润了,她试探着,轻声呼唤着:“山,山哥!”

那皮套子停止吹奏,把洞箫放在胸前,向来者的方向睁着两只大眼:“谁?你是谁?”

“你,你不是山哥吗?”叶珊的心抖得厉害,她仍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盯住那人问。

“唔,我是山娃。你,你是谁?咋声音这样熟?”那人圆睁一双眼睛,连连发问。

“我是你的珊妹呀!”叶珊扑在那人跟前。

山娃忙伸过两只颤抖的手:“唔,唔,你就是珊妹,是北京的那个珊妹么?”他的两只眼睛闪着亮光,手却在空中乱摸。

叶珊用手在山娃眼前晃动了一下,山娃并无反应,叶珊惊叫起来:“山哥,你,你的眼睛……”

山娃眯起眼睛,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胸前。

叶珊眼前顿时一派雾气茫茫,她真想扑入山娃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呼唤:“山哥——”

不料,山娃竟又摸到了他的洞箫,用力吹奏起来。

叶珊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滚落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上。

“爸,我听到了,我来了!”随着一声脆生生的叫喊。那个俊鸟一般的小女孩奔到了山娃的膝下。

山娃把小女孩紧紧地搂在怀里,呜呜地哭开了……

叶珊到底也没有问出山娃究竟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叶珊帮助山娃把牛儿、羊儿撵下了山,走到村口,俯下身子问那女孩:“你妈妈呢?”

女孩摇摇头。

“你爸的眼睛咋看不见了?”

女孩又摇摇头。

叶珊叹了口气,叮嘱那女孩:“你爸眼坏了,不要乱跑,免得……”

叶珊的泪水往上一涌,扑簌簌落在毛茸茸的草尖尖上。

小女孩圆睁一双秀眼,不住地点头:“唔,我懂,我七岁了,我早就会帮爸放羊啰!咩,咩咩——”

叶珊清清嗓子,想说些什么,哽咽半响,竟一个字也没有挤上来,她望着眼前的一老一少,心情沉重地在田头立了很久,很久……

叶珊清清楚楚地记得,这里叫南山洼,是海棠峪面积最大的宝地。那次,叶珊刚从城里插队的第二个年头,正赶上南山洼改水田,插秧时节,海棠峪热闹得像赶集上庙一般。一来觉得新鲜,二来海棠峪人要尝口大米的滋味儿,全倚仗着南山洼这三亩六分地。

那天,海棠峪能下水田的人都来了,有叫的,有嚷的,有哼歌曲的,有用烂泥巴溅水花花的。尤主任站在田埂上高声作着这样那样的指示,可不中用,整个南山洼像蛤蟆吵坑一般。

叶珊在城里每日都离不开大米,可水稻是个啥样子,她只有在教科书的照片上才见过,插稻秧是个啥滋味儿,连尝都没尝过。

叶珊同山里姑娘们一样下了水,裤腿挽得挺高,两条嫩藕似的白腿,不知迷住了多少小伙子的眼睛。

“山娃,愣什么?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哈哈……”来福笑得挺响。

山娃脸涨得通红,辩解道:“胡唚什么!”

轰地,大家都笑起来。

秀姑笑弯了腰,脚下一滑,“扑通”倒在田里,溅出一片水花。

笑声更响了。

叶珊不知何故,愣雁一样地立着。

人们望着叶珊,笑着,嚷着。

叶珊心里一亮:原来人们在笑她,她在身上审视了一番,并未发觉有什么可笑之处,她很快扫了一眼,人家却又去望着山娃笑。

叶珊,一个从城里来的娇嫩的姑娘,没见过山里人这阵势,气得她一头倒在土炕上哭肿了眼睛。

叶珊转到半晌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可她一时一刻没有忘掉她要进行实地考察,验证一下那篇《海棠峪的变迁》的真实程度,叶珊每到一处,都要通过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不带任何框框再思索。她一面走着,一面想着。

突然,隐隐约约传来抽泣声,叶珊侧耳听了听,那抽泣声是从一家崭新的红砖小院中传出来的,她刚要推门进去,又在门外站定了。

“是谁呢?进去了,可咋说呢?”她正犹豫不决,只是由于那声音过于悲伤,唤起了她的恻隐之心,于是,她进了院子。

叶珊搭了几句腔,没有人答应,听到的仍是悲伤的抽泣声。叶珊挑帘一望,床铺上半卧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庞,披肩散发耷拉在床单上,浑身都在抽搐着。

叶珊鼓了鼓勇气迈近床边。

“咋?”叶珊顺了顺那女人的散发,小心地问。

那人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不住地摇头。披肩散发在她的肩头扫来扫去。

“我是在海棠峪插过队的叶珊,你是谁,我咋记不起来了。”

那人忽然睁大了眼睛,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半晌,才哽咽出一句话:“我是秀姑,秀姑,还记得吗?插秧那年,在水田里,摔一身烂泥巴……”秀姑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微微摇了摇头。

叶珊连连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哭,哭什么,是不是那口子……”

听到叶珊提到那口子,秀姑的眼泪又扑簌簌滚落下来,嘴唇也哆嗦着,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叶珊讪笑着说:“看你,那时候啥样,小泥房,人都直不起腰来,而今,阔气多了!”叶珊说着,一面环顾了一下这所明亮的卧室,光洁的席梦思,整齐的摆设,家具上放置着各种家用电器,更令人吃惊的是,地面铺上了水磨石,光闪闪的照得见人影子!

叶珊轻轻舒了口气,心里想:呀,山村,难道这就是十年前离开的海棠峪?如果不亲眼看一看,谁能相信这果真是活生生的现实!一股自愧弗如的阴影悄悄爬上心头。

叶珊正在浮想联翩,不料秀姑却高腔大嗓地叫嚷起来:“阔个屁,当初,却怎知道穷人有钱活受罪,这真是呀阔有阔的难处,还不如那时的小日子遂意!”

凭着叶珊的生活经验,定是她的男人在外面发生了不尽人意的事了,可她的男人是谁?叶珊又不便问,于是深情地望着秀姑:“秀姑,别胡扯!真是的,人呀,就是这样,穷时,盼着有钱,如今发了,反倒这不顺心,那不遂意,嘻……”

秀姑抹了一下眼泪,说:“钻到山外当了个屁经理,芝麻粒个官儿,一个月二十天不回家,可倒好。这一趟去了整整仨月了,谁知道让哪家子浪娘们儿勾引住了,”秀姑说到气愤处,不由泪水又涌满了眼窝。

“咋能哪!像你这等身段,百里挑一,打着灯笼也难寻觅,他舍得把你扔了!嘻……”叶珊挑逗着秀姑。

秀姑气昂昂地说:“怪不得我妈早叫嚷过:有闺女扔大河去,也不能给他。可有啥法子,有这话不早说!生米早做成熟饭了!”秀姑又涌出了泪水。

叶珊听着,早还跟着秀姑一同难过,一听到这儿,不由扑哧一笑,她慌忙掩住嘴,脸色像一张红布,一直红到耳根。

秀姑不再哭了,偶尔有一两声抽泣,夹杂在她的述说间:“早听老人们说过:他尤家祖祖辈辈没有吃人饭的,他儿子更没拉过人屎。三十黑间拉了泡,还拉在芝麻秸上啦!”叶珊听着秀姑絮絮叨叨地说,想笑,又不便笑,当听到秀姑说到这里时,不由一愣,心中腾地升起一团无名之火,浑身哆嗦起来。

叶珊没有往下听,她甩下秀姑,腾腾走出院子,朝村口奔去……

十一

村口,有一面斜土坡,在那土坡的脚下,有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孤零零的,像一个被遗忘的孤苦伶仃的人,立在那儿,粗壮的树身上那一块块干苔,光秃秃的枝杈上那一片片黄叶,像乞丐身上褴褛的衣裳,遮不住裸露的身子。虽然早已是春天了,然而,他好像还在风中抖索着,孤孤单单的,凄凄切切的,令人心寒。

叶珊伏在斜坡那绿茸茸的草地上,闭上眼睛,努力克制自己,不让那涌满眼窝的泪水落下来。

太阳早已升上中天了,从那像棉絮一样的云缝中投射出一束束光线,落在叶珊脸上,暖烘烘的,一忽儿,她脸上的泪痕就被烤干了。

像拉开了无边无际的天幕,将整个宇宙都遮盖了。很快,那无限广阔的世界,被装饰得很美丽,而且不断地变幻着奇异的景色,逐渐形成了一个偌大的、奇妙的、由葱茏的绿树和绚丽的花朵编织成的彩色的花环。

在早春的日子里,燕山积雪融化时蒸腾的水汽,已经闻得出温暖的土地的气息,在阳坡上,鸟儿们在天真烂漫地歌唱着,往日干涸了的柳溪,而今也日复一日地尽情欢歌了。

叶珊和大伙一同翻地,人家都完工了,都回庄了,她还没有翻完一半,可她累得不行,太乏了,实在坚持不住了,她就势顺着斜坡出溜到那棵白杨树下,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了雀鸟儿的叫声,她一下子惊醒了。

山娃立在她面前,手里攥着一只鸟儿,冲着她学着鸟儿叫,叫得好响!

“山哥。什么鸟?红得这么好看!”

山娃把鸟儿递给叶珊,说:“这叫吱吱红,毛茸茸的,叫得可好听呢!”那鸟扑楞着,挣扎着。

叶珊忙捂住吱吱红的翅膀,“啄人手指头吗?”

山娃合起叶珊的手,说:“攥住,唔,别叫它飞了,珊妹,好玩吗?”

叶珊不住地点头。

山娃笑着,笑得很响。突然,叶珊把吱吱红推给山娃,急得站起身来:“不,不,给你,我的地还没有翻完呢!”

山娃不接那鸟,却仍咧着嘴笑。

叶珊回首望了望那块田,早已翻过了。她看着立在面前的山娃,低下头,垂着一双挺好看的眸子。

山娃停止了笑声,小心地向四处环视了一下,然后说:“听我表哥说,现今有不少插队的回城了,你也托个人情,走罢!这山沟活儿累,你咋受得住呢!”

叶珊扭捏着腰肢:“啥话,哪个坟头是累死的?你撵我走,我偏不,我要在这山沟沟里过一辈子呢!”

山娃急了,执意地说:“我表哥在城里,真的,说不准能帮你的忙呢!”

叶珊真的动气了,白了山娃一眼:“快别说啦!丑死了,丑死了!做人,能阴一面阳一面?都不愿到山里来,谁来?山里人咋啦?有山、有水、能探矿,能造林种庄稼。吃的、穿的、用的,要啥有啥,山区咋个就不好!”

叶珊的小嘴巴像机关枪似的乱放一通儿,山娃只得耐着性子听,末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天说道:“唉,咋说呢?山,是穷山,水是恶水,地下有宝贝,不兴开采,地上长草不能长苗……”

叶珊听着山娃的一席昏话,心里震颤了,手里的吱吱红一扑楞,特儿楞飞了。

吱吱红在柳溪岸边的树杈上,一面理着羽毛,一面圆睁着一双小眼睛:“吱,吱吱——”

山娃笑了:“珊妹,依我看,你,你甭强嘴,也像鸟儿一样,早晚得特儿楞楞——”

叶珊乜斜了山娃一眼,然后,把眼光放向远方。

一只孤雁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颤抖着,哀鸣着,越过燕山,渐渐地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广袤的京郊的原野上空……

十二

“轰——”

秃鹰岭上空突兀扬起一阵石雨,劈里啪啦落在地上,吓得叶珊目瞪口呆。

石雨过后,风儿卷过来一股股尘埃,夹杂着浓重的火药味儿。

叶珊想起了,这定是那《海棠峪的变迁》报告文学中描写的采石场了。她小心地朝那儿走去。

远远传来杂乱的叮当声,想必是采石场上的山民们在紧张地工作着。绕过坨头寺,那片声响接近了,果然是采石声。叶珊从挎包中,掏出照相机,远远地拍了一张全景,才走到采石场上来。

“妞儿,看见吗?够洋气的!”鸭舌帽底下那双蛤蟆眼一面向叶珊这边溜,一面唚着不吃人饭的话。“也就是穿的比咱乡下人洋,你细瞅瞅,还妞儿呢,早妞儿的妈喽!哈……”这人满脑袋的长头发,耳朵都被掩住了,诡谲地吐了一下舌头说。

叶珊只当没有听见,依旧向他们走来。

那戴鸭舌帽的小伙子用肩膀使劲扛了一下身边的长头发,悄声说:“你瞅,找你的,嘻……”说着,把鸭舌帽用力向下拉了拉,遮住半个脸。

长头发打了个口哨,低下头铆劲儿敲打着石块。

叶珊也不便搭腔,上前扫视了一下采石场。

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有用木杠撬石块的,有用手锤加工的,叮叮当当,热闹非常。

长头发满脑袋石头细末儿,像下了一层霜,毛发又粗又硬,一缕一缕戗着,一双发馋的眼睛不时溜着叶珊。

叶珊想找个文明一点儿的了解一下情况,以便加工修改那篇《海棠峪的变迁》。

她扭身迈步走了。

“姐儿们,来了,又走了,啧啧!姐儿们!姐儿们,给咱解解闷儿呀!”长头发乜斜着鸭舌帽,伸了一下舌头。

“阿米尔,冲!”鸭舌帽压低嗓子叫着,一挥手,作了个发布命令的姿势。

“哈……”长头发十分得意地笑了。

“哈……”鸭舌帽也十分得意地笑了。

叶珊一路走,一路想:《海棠峪的变迁》中在采石场一节后面,应该加上这样一段议论:由穷变富并不难,普及教育、普及文化,改造人的灵魂,这才是最难最难的!

十三

漫山的灌木在寒风中抖索,一团团枯草顺着山坡追逐着,柳溪岸边的沙滩上,一丛丛鹅黄的小草,小心翼翼地伸出耳尖尖,偷偷探听着春姑娘的脚步。

山脚下的南山洼,像是吸足了水分的发酵的面团,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清馨的泥土气息。

那时,这里还没有一株红果树,还是乱蓬蓬的一片荒地呢。

叶珊最喜欢听山娃吹洞箫了,她顺着土坡奔了过来。

山娃坐在一堆碎石上吹着,那声音婉转而低缓,像柳溪清洌的春水。

叶珊听得入了迷,便撕扯一团枯草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听。她真想跟山娃搭句话,又怕将那好听的箫声打断,于是,她便静静地坐着。

山娃知道珊妹喜欢听这洞箫。他自然也越发卖劲地吹。

天空,那么蓝,那么干净,只有在天涯上,有三、五缕淡淡的白云,像透明的绸子挂在那儿,慢悠悠地飘动着。

山娃很惬意,吹得入迷。

叶珊心中当然喜欢,可是,时间久了,山娃脸儿一仰,只顾吹那管洞箫,连瞥都不瞥她一眼,便有些不平了。

天上有什么好瞧的呢?

一行鸿雁从天边飞过来,听到叫声了,在头顶上忽闪忽闪飞过去,渐渐地消失在牛盆峪的山后。

叶珊多么盼望山娃和她说说话儿呀!瞥她一眼也好呀!

山娃哪里知道叶珊此时的心思,仍随心所欲地吹呀吹。

忽然,叶珊倒在那团枯草上了。

山娃虽然没有直视,但他怎么能不知道!他慌忙放下洞箫,连滚带爬凑到叶珊跟前,急冲冲地问:“咋?咋?”

叶珊仰卧着,眼睛闭得紧紧的。

山娃急得豆大的汗珠子滚了满脸,呼唤着:“珊,珊妹,咋?”叶珊没有应,眼睛仍闭着。

山娃急得直搓手,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山娃长这么大,也没有遇到这等事!他想到在学校时老师讲人工呼吸,他真想解开她的衣扣试一试,猛地,他忽然注意到她高高耸起的奶子,像两座坚挺的金字塔。他的心突突地跳,怎么办?背她下山吧!他顾不了许多,于是,他俯下身子,开始向自己的身上拽她。

叶珊睁开眼,顺势扑进山娃的怀里……

十四

傍晚时分,叶珊思来想去,她决定再到海爷家串个门。

“嘿嘿,大半天了,你到哪儿去转悠了?还嫌我这个糟老头子?哈……”海爷一面开着玩笑,一面给叶珊挪过椅子。

“变了,海棠峪确实变了模样了!真叫人高兴,早知道会这样,我真不该离开这里呢!”叶珊每逢见到海爷,就像来到父亲身边,总有说不尽的话儿。

海爷拧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地吸着,一团团浓烈的烟雾将他笼罩,海爷咳着,一声紧接一声,直到咳出了眼泪。他将烟锅在鞋底子上磕得梆梆响,然后铆劲吹了吹烟管儿,似乎突然跟谁生过气,把满腔的愤怒射出来一样。

海爷慢吞吞地说:“山里人说话直,你可别在意,我本该不告诉你!可憋在心里堵得慌……”

叶珊转过脸儿,悉心地听着海爷的话。

海爷扭过脸,停了半晌,才开口说:“孩子,你一甩手走了,可留下罗列了。”

叶珊听到这,脸“嚓”地白了,人都怕揭疮疤,可巧,海爷又翻开了十年前的小肠儿。她后悔了,她本下决心不再踏海棠峪一沙一石,都赖那篇该毙的《海棠峪的变迁》,什么稀罕物儿!她真想拔起腿,一走了之。叶珊虽然心上火烧火燎,可她屁股没挪窝儿,听凭海爷一直讲下去。

“你前脚儿走,尤主任的儿子二狗这个混帐,恶人先告状,一口咬定赖在山娃头上,此后咋的?他尤二狗又霸占了秀姑,秀姑整日小喜鹊似的,他尤二狗哪里配!这么多年,他可干尽了缺德带冒烟儿的勾当!”

叶珊哪里还有兴致再听海爷絮叨,她的心口堵疼,她得到外面去转转,她三步两步跨出了门槛,挎包耷拉着,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腿。

海爷追在后面吩咐她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早奔出了院子,消失在茫茫的雾霾里了……

十五

叶珊来海棠峪已经六个寒暑了,和她同来的几个知青都陆续回城了,可她还不能回,据说她出身不好,她爸爸活着时是黑线上的小角色,她妈妈年轻时唱过戏,以往登台唱戏能有几个好玩艺儿!甭看山里人对戏一知半解。可他们一向瞧不起唱戏的这一行当。尤主任不允许叶珊回城,还有他一层阴暗的心理。

海棠峪四周都是高山,像一个小小的盆地,人说吐鲁番盆地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这里也颇有些相似,因此,远近都称海棠峪为小吐鲁番。

五月十三单刀会,许是关老爷酒喝过量醉了,把燕山褶皱里的小小海棠峪给忘了,直到进了六月门,天上还没下过一滴雨。太阳刚刚出山,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一丝风也没有,柳溪岸边的柳树枝条,懒洋洋的。山脚下那一片片庄稼,蔫头耷脑的,叫人看着揪心。海棠峪可不像诗人唱过的那样“北方——麦浪”这里的麦,像挂在山上,东一条子西一桄子。割完麦,放在驴背上,颠颠运回场里去晾晒。

叶珊把毛驴拴在柳溪岸边的柳树上,趁日头还不毒,赶紧割完了麦。她坐在柳树底下纳凉,喘气。可是,天热得不行,使人感到堵疼。她解开纽扣,随手掐几片野麻叶,叠成扇子,咕嗒咕嗒地扇,一股股的枯风钻进她的汗衫,吹拂着她半裸露的身子,但仍不能驱走暑热。

叶珊向四周溜了溜,没有发现什么动静,她又直起身,登在一截老墩子上望了望,也未发现有人向这里走来,她迅速地脱掉衣裳,搭在紫穗槐丛上,晾干上面的汗渍,跳到河里,浅浅的柳溪溅起一丛丛水花。

日头正当晌午,毒花花的,柳溪河面一老柳树歪着,依依的柳丝一直垂入水中,梢头上的柳叶挂着一片片亮光,眩惑着人们的眼睛。弯弯曲曲的柳溪,懒洋洋地流淌。一会儿像同人捉迷藏似地钻进鹅卵石中潜流。一会儿又突然钻出来一条条湍急的小溪,像一群久别重逢的少女汇合在一起,唱着,笑着,那叮咚作响的水声使人愉快地打起瞌睡来。

叶珊趟着柳溪,拣一处最深的地方坐下,才只有齐腰深。细沙,软软地,轻轻地磨擦着她,痒酥酥的,水温合适,不凉也不热。叶珊透过那清澈见底的水,望着她那水中的倒影。平生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姣美。她闭上眼睛,睡意悄悄爬上来,眼皮变得沉重。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皮合拢得更紧了,她下意识地向浅滩挪一挪身子,两手兜住头,仰卧在那浅浅的柳溪中。忽然,她坐了起来。她不敢如此这般地躺下,她究竟是白玉无瑕的少女,赤身裸体,万一睡着,成何体统,她趁着睡意还不甚浓,慌手马脚穿上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停当,她已侧歪在柳溪岸边面糖一样的沙滩上了。山野静悄悄的,只有岸柳的蝉儿单调地哼着催眠曲,她躺着,柳荫将一片片亮闪闪的光斑不大均匀地洒在她的身上。

太阳平西了,柳溪岸边的柳树梢头,挂着点点金光。没有什么惊动了叶珊,可她突然醒了,像是从世外桃源归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先望望那拴在老柳树上的毛驴,不见了;她赶紧一侧歪,看看那放倒了的麦子,已不知啥时驮到了那头毛驴的脊背上。哦,是他,山娃,山哥!

“定是山哥来接我啦!”叶珊这样想着,一跃,像一只腾飞的小鸟飞到了山娃的身边……

十六

叶珊辗转反侧,糊涂涂睡了一夜。第二天,她挎着那采访用的挎包,开始在村子里转悠。

当然,她时时会遇上那个年代相处得极好的姐妹,总要说些久别重逢的话儿,这是免不掉的,而且,有些事还相当有趣。

她弯进一条窄小的曲巷。小巷两侧,都是一色新的红砖灰瓦房,院墙也极讲究,大都修筑了各色各样小巧玲珑的门楼。叶珊走着走着,站在一幢小楼前。无疑,这便是《海棠峪的变迁》报告文学中描写的万元户了,只是文章中没有写明这万元户的主人,这不能不说是这篇报告文学的缺憾。可是,文章作者处理如此重要的材料,咋会粗心至此!

这是一所开着四扇窗的二层小楼,第二层比第一层凸向街面,使这狭隘的山村小巷显得更窄了。楼顶不像城里的豆腐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乡间的小楼屋脊高高耸起,却又不像古老建筑的“燕翅式”,整所房屋雕刻着花纹,都是些雍容华贵的景致,牡丹芍药、游龙戏凤看上去五彩缤纷,眼花缭乱,但细看那过于稚拙的纹路,是瞒不过行家的眼睛的。

叶珊正站在小巷里遐想,忽听见那小楼中扔出一串女人粗野话:“你倒是尤家留下的根,随你们尤家缺八辈子德的玩艺儿!我问你,上个月就赚那几个钱儿?说实话,便宜哪个野鸡了?”

“你老娘儿们家懂个屁!这叫货币流通,手里攥着钱不会下小的,要让它转……转啊,周转起来,才……”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周转,周转你娘的寒碜!吃豆子屁都攒不住!”仍然是那女人的腔调。

“姑奶奶,往后,我都依你,行不行?别反了,你想把天捅下来不成!”

“我可告诉你,咱那二狗出去仨月没回来了。外面风言风语不少,赶明儿进城,你可得好好盘问盘问他。你尤家本来就没干过多少人做的事,如今,手里有了俩糟钱儿了,别把人倒赔进去!”

“嘘,小声点儿,你当是闹着玩吗?”

叶珊一直听到这里,才悟出,原来这里就是尤主任的家。

十年前,叶珊初进海棠峪时,真把尤主任当作亲人了,然而,事实却是严酷的,人家把她的真诚看成了巴结。哦,纯洁天真的少女叶珊,遭到了多少无情的践踏,自此,她几乎失去了自拔的能力。

叶珊不愿再回想那些揪心的往事,愤愤地离开了那幢尤家小楼,向山野走去……

十七

海棠峪有一座天然溶洞。洞顶不高,稍高些的人要碰头的。洞顶的钟乳石千奇百怪,有的像一排排狼牙,阴森恐怖;有的像一串串葡萄,晶莹光洁;有的像一枚枚椰子,硕果累累。向内走去,尤有一绝便是那一对钟乳石,活脱脱两个少女丰满圆润的奶子,小伙子走近时,总要偷眼环顾一下四周,悄悄抚摸一番。

海棠峪收了秋,山民们便没完没了地营造大寨田了,整日整宿苦行僧的生活,把山民们熬苦了。这一日,山娃收了工,腋下挟着那管洞箫,钻进了这穴洞窟,他可没有别的小伙子那种兴致,他拣一块干松一点儿的石头,坐下,先舒了一口气,呆坐了一阵子,便吹起他那管洞箫来。

那箫音是低沉的,在低低的洞窟中久久回荡。他平时也常常一个人躲到山旮旯里吹,可这一次不同以往,他的情绪很坏,眼里含着泪水,哦,箫音啊,你便是一支无字的歌,倾吐着多少山娃的情思啊!

古语说:箫音引凤,莫不是此刻果真应验么?不知不觉,叶珊已坐在他的身旁了。他先是吃了一惊,然而,那管洞箫却一直响着,那低沉的调子缭绕在长长的幽暗的山窟中。

“怎么?”不知过了多久,叶珊终于轻轻扳了一下山娃的肩膀,“咋不说话呀!”

山娃瞥了她一眼,那汪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箫音更加沉重了。

“唔?”叶珊不耐烦了,显出一副焦躁的样子。

山娃终于无力地松开洞箫,嘴唇哆嗦着,语调颤颤地:“珊妹,要回城么?”

“是么?”

“你还瞒我!”

“不,真不……”

“我看到了,尤主任手里的登记表。”

“唔,兴许……”

“兴许什么!在海棠峪插队的除了你,不都走光了么?不是你,还能有谁!”

叶珊本不想离开海棠峪的,可同来的几个人都先后走了,她渐渐地感到孤单,心上总觉着委屈,恨不能立即飞走,而今,真的要离开,她又舍不得了。

“那,那我不走,行么?”叶珊安慰着山娃,也使自己得到了安慰。

“不,走罢,赶紧走罢!”山娃急扯白脸地说。

“我知道,你早想撵我走,那好,我立马就走!”叶珊动了气。山娃听了,急得呼啦站了起来,叫嚷:“什么话,你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叶珊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说:“收下你的好心罢,我明儿拿起脚就走,行不?”

幽暗中,看不清山娃的脸色,只听得他气喘吁吁地嚷道:“珊妹,实话告诉你,早有人打你的主意了,你还蒙在鼓里!”

叶珊气得跳起来:“谁?”

山娃刚要告诉叶珊。突然洞窟闯进两个人来。

十八

叶珊远远望见在那洞窟上方,有一行血红的隶书:天下奇洞。叶珊莞尔一笑。被称为地下博物馆的奇洞在云南。相差十万八千里哩。她一面向前走,一面痴痴地想。在那“天下奇洞”的右侧绿荫深处,突兀现出一幢小楼,上面也有四个隶书红字:避暑山村。叶珊又是嗤地一笑:避暑山庄在承德,这里又冒出个避暑山村来!

京通铁路像两条银线爬进深山老峪,打破了沿线一带的沉寂,也增添了不少生气与色彩。不过,叶珊咋会知道,大山褶皱里的小小海棠峪果然起了这等变化!

叶珊向避暑山村院内走去,脚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细看那路面上都是些花的图案。院内有两个水泥浇筑的花坛。一坛是夹竹桃,另一坛也是夹竹桃。再往前走,一泓池水,池中有喷泉,只是那喷管已成了锈疙瘩,那池水也不甚清亮,漂浮着一层树叶败草。叶珊正为之叹息,又见楼侧有棵洋槐树,弯弯的接近地面,不免大煞风景。叶珊望着那株树,十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脸色也变了……

“珊珊,珊妹,快,穷乡僻壤,难得贵人来哟!”秀姑推开二层楼上的玻璃窗,高腔大嗓地叫喊,却并没有迎出来。

叶珊那桩心事被打断了,听到叫喊声,便一面答应着,一面向内走去。

叶珊走进月亮门,石子路两侧也种着花草,细看那花草也极平常,大约都是从山上采下来的野花野草,绿荫荫的,煞是好看。

叶珊推门进了那幢小楼,一踏进走廊,一股潮腻腻的怪味儿扑入她的鼻孔,霉烂的、酸腐的气味,叫人发冷。叶珊习惯地向里一瞥,原来那边是一座小饭厅。叶珊拐上二楼,弯上另一道走廊,一股股馨香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里大约是会客厅。叶珊正痴痴地想,突然秀姑从楼的另一侧跑过来。

“珊妹,来嘛,到我办公室来坐吧!”秀姑拉着叶珊的手,亲热地说。

“不,我随便看看!”叶珊不好意思地说。

“来嘛,刚听说你在报社工作,怎么,还顺利吗?走你个后门儿,在你们的报纸上给登个广告吧!天下奇洞如何奇,海棠峪如何风光,嘻,报上的广告,都是这一套!”

叶珊摸不着头脑,任由秀姑往下讲。

秀姑说:“报上的广告都蒙人,真正的好东西不用上广告,从后门就颠儿了。广告上越叫得凶,叫得响,越没市场!嘻……可话又说回来,不吹吹,谁知道!也求你弄篇稿子,在你们报上给咱海棠峪吹吹。你没见,自从京通铁路通车以后,咱这藏在大山背后的海棠峪可见着天儿啰!以往,从县城里来个人,大伙都觉得新鲜,追着屁股瞅,可而今,常有旅游的蓝眼黄头发的外国人经过海棠峪。天下奇洞,嗤,啥稀罕物儿!除了洞里那两个大奶子似的石坨子,有啥新鲜玩艺儿!”秀姑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叶珊又不便插嘴,只得耐着性子听。

秀姑诡秘地一笑,然后说:“说真格的,我没有拿你当外人,如今山里人可不比以前,和生人说句话都脸红,现在的姑娘们脸大着呢?敢跟外国人搂着跳,你当白跳吗?从胳肢窝就捅进去了。人家外国人钱海了,还在乎那仨瓜俩枣的,咱一个月挣那俩钱儿,放进人家眼里都不磨疼!”

叶珊望着秀姑,又好气又好笑。

秀姑乜斜了叶珊一眼,压低声音说:“不瞒你说,俺那口子在外面挣那俩糟钱也不得好花,说不定都便宜给野浪货了!钱是祸,钱多了,祸也就跟着来了,弄得我天天心惊肉跳的,夜里抽冷子惊醒好几次,大概这挨刀的东西真要弄出什么事儿来!”秀姑说到这儿,眼里又不由涌满了泪水,忽然,用手一抹,咬牙切齿地说:“嗯,咱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天下歪脖树海了,图他尤二狗什么?就他那玩艺儿顺溜?”

叶珊顶烦山里娘们儿上荤的,她赶紧站起身,急匆匆往外便走。

秀姑仍在身后叫唤:“广告,吹得响些,我们给钱,多给,嘻,贝青好儿罢。”

叶珊早已奔上了石子路,踏踏出了院子。

十九

叶珊和山娃一同被人从洞窟里拉出来,明亮的阳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糊涂涂被人推着搡着,一直踉踉跄跄到了那棵弯弯的洋槐树下,才止住了脚步。

山娃挣开手,抹了一下眼睛,尤二狗气势汹汹地立在他跟前。

叶珊的胳膊也倒扭着,扭着她的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愣小子。叶珊好生纳闷,气急败坏地叫嚷开了。

尤二狗从腰间解下绳索,打算把山娃捆起来,可山娃脾气强,拼命挣扎。

尤二狗气急败坏地吼:“虎崽,快,整治他,整治他!”

虎崽放下叶珊,奔过来,照准山娃的胸膛就是两拳,紧接着,腾起腿,山娃的小肚子上重重挨了一脚,便应声倒下。尤二狗就势把他捆绑结实,抽出绳子的一头,向弯弯的洋槐树上一扔,虎崽接住,“嗤嗤”几下子,就把山娃吊了起来。

叶珊吓呆了,她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哭,哭不出,想叫,叫不得,她急忙奔上去,拽住山娃,摇曳着:“山娃,山哥,咋啦?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

尤二狗嬉笑着:“为什么?你说呢?装什么洋蒜!进山洞里老半天不出来,干什么好事去啦?说!”

虎崽发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珊那凸出的胸脯半嬉笑说:“山洞里潮湿巴拉的,不怕受了风?”

尤二狗厉声说:“山娃,今日,你撞在俺哥们儿手里,算你走了好运,愿打愿罚都由你!”

山娃双手反剪着被吊在树上,绳子刹进臂膀里,疼痛得咬紧牙关。

叶珊嗓子眼里冒着火,干咳了几声,说:“我们犯了哪家王法,值得受这种惩罚!”说着,又急又气又委屈,呜呜地哭开了。

尤二狗挑衅地望着叶珊说:“愿打,就把山娃交到小分队去,叫他们惩罚他,告诉你,到了那儿,比阎王殿还凶呢!愿罚嘛。那好说,只消你一句话,你不傻不愣,量你心里明镜似的!”

虎崽眯缝着黄眼珠子,不怀好意地嬉笑。

叶珊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厉声说:“尤,尤二狗,你把话说在明处!”

尤二狗冷笑一声,说:“嗤——明处也好,暗处也罢,反正都是一回事!我不说你也明白,甭跟我兜圈子玩糊涂的。你依了便罢,不依,咱往小分队一送,你省事,俺也费不着啥!”

虎崽在山娃背后猛一推,可怜山娃吊在那树上悠来荡去。

尤二狗挥手指着山娃叫叶珊看,那意思十分清楚。

叶珊气得昏死过去。

待到叶珊醒来时,太阳早已落山了,周围一片寂静,那洞窟,像厉鬼张着大口。她很害怕,从草地上爬起来,扑向那弯弯的洋槐树,可山娃不见了。

叶珊在荒野上慌乱地奔跑,渐渐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二十

叶珊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痴呆呆在想心事,突然,从山石的那一面,传来了熟悉的洞箫声,清幽哀怨,如诉如泣。叶珊抬头张望,那声音远去了。

山娃赶着羊群,三五头牤牛杂在其间,扬起一片尘埃,向着回庄的石子路上走着。

那俊鸟一般的小女孩落在后面,在坟茔四周来回绕,寻找着刚刚开放的三月兰,其实,她的手里早已攥着一把了,可她不肯走,像是非要把荒野上的三月兰都找尽不可。

叶珊向山娃奔过去。

山娃听到动静,扭过脸来眼睛紧眨巴几下,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叶珊放慢了脚步,站在山娃的面前。

山娃把洞箫放到唇边,轻轻打了几个音,那羊群、牤牛们便都四散开去。

山娃放下洞箫,甩了甩,用袖口搌了搌眼角儿,痛苦地眨了又眨,口吃地说:“珊,珊同志,我,我已经听出了你的脚步了。同,同志。我有一腔子话要对你说哟!可我,我知道你为公家办事,不是来探亲访友……”

叶珊扑上去,抓住山娃的一只手,话哽咽在喉咙口,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山哥,我的好山哥,你还是叫我珊妹罢!”一汪泪水涌出,落在她那不减丰韵的胸脯上。

山娃眼皮上下不住地跳动着,嘴唇也哆嗦得不行,说:“珊,珊妹……呜呜——”山娃把洞箫挟在腋下,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开了。

叶珊劝说了一阵,扶山娃坐在大青石上,蹲在他的身边,为山娃擦去泪水,说:“山哥,你的眼……”

山娃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别,别提它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现在不是挺好了吗?村上也都变啰!不像你插队那些年,你这次来咱海棠峪,兴许好多地方你都不认识喽!要是你而今还在咱庄上,那该……不,不,还是你们城里好!城里……”山娃本来兴致很高,可说着说着,又难过了,干涸的眼窝里又涌出了泪水。

叶珊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哟,村上的变化可真够可以的呢!坐在城里,想都想不出!”叶珊又想起了那篇《海棠峪的变迁》,但她此时没有心思考虑加工它。

山娃抹了一下眼泪,忽地站起来,摸到洞箫,吹奏起一支短曲,仰起脸,连续反复几次。

奇怪得很,那遍布在山坡的羊群和牤牛都向他聚拢来,“哞哞”、“咩咩”,一片嘈杂。

山娃翻了几下眼睛,向着他那群羊牛们笑着,然后,转向叶珊笑了笑,说:“珊妹,听说你在北京报馆工作,前些天,县上来人还写了咱海棠峪,听说写了十大张纸,说让你们报给宣传宣传,你莫不是为这个事来的么?”山娃仰着脸,默默地等待。

叶珊没料到山娃会问起这个来,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说:“唔唔……”

山娃的脸色沉下来了。不再言语了。

叶珊本想问个究竟,然而,也竟未开口。

山娃站在那儿,一只手攥着洞箫不断地、轻轻地拍打着另一只手。奇怪的是,他轻轻摇了摇头。从他那痛苦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的内心定有难言的苦衷。

叶珊总想试探着问个明白,一直没有鼓起勇气。

山娃琢磨了许久,终于把洞箫用力地吹了几声,那声音久久回荡在层峦叠嶂间。

那采三月兰的小姑娘从山路上远远地跑过来,边跑边清点绵羊和牤牛的数目,她刚刚跑到山娃跟前,便急冲冲地说:“羊呀、牛呀都在呢!爸爸,干啥?三月兰,好多呀,我还要去采!”

山娃向着小姑娘跑来的方向吃力地眨着眼睛,半晌,才说:“小艾,过来。”

小艾撅着嘴,说:“不,我不,我还要去采三月兰!”

山娃伸出手来,不住地招呼:“咋?不听话!过,过来!”

小艾鼓囊着腮帮子,小脸蛋像一颗鲜红的苹果,不住地说:“三月兰能治好您的眼睛,海爷说报上登了的,我还要去采,采多多的,给您治呀!”

山娃终于摸着了小艾的脑瓜儿,俯下身子,把他的嘴巴紧紧地贴在小艾的耳朵上。

小艾向着叶珊圆睁着一双大眼睛,脑袋一个劲儿地摇:“不,我不!”

山娃无奈,哪知刚一松手,小艾像小泥鳅一般,“吱溜”钻了,她向那开满三月兰的坟茔飞也似地跑去。

山娃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干枯的眼窝里涌满了泪水。

叶珊呆呆地立在那里,干张着嘴,没有开口。

二十一

叶珊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挂满了蜂蛛网,悬在房梁上微微地飘动着,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可能掉下来,落在人的脸上,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干嘛躺在这里,她稍稍侧歪了一下身子,土炕前围着一堆人,一个探身望着她,透过人的缝隙,瞅见海爷正拽着湿汗衫在灶门上烘烤。

“醒,醒了,海爷,快,快来!”有人小声招呼着。

海爷急忙将那汗衫放在一边,拨开人,挤近叶珊。他粗壮的手掌,抚摸着叶珊那滚烫的前额,说:“孩……孩子,你咋……咋也不该,呜呜——”海爷说着,泪水立刻灌满了他那纵横交错的皱纹。

姑娘们一个个陪着落泪。

屋子里寂静无声。

叶珊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时她才想起刚刚发生过的一幕。

她和山娃被尤二狗他们捉出洞窟,山娃被吊在洋槐树上,她连吓带怕竟昏晕过去。待她苏醒时,见自己的衣裤被撕得狼藉时,她明白了在昏厥时发生的一切。此时,又不见了山娃,她眼前一黑,便跌跌撞撞向黑龙潭奔去。

叶珊倚在山石上,那黑洞洞的窟穴,像魔鬼一样呲牙咧嘴,刚要翻身探下去,一股神来的凉风掠过,使她清醒了。

她犹豫片刻,“扑沓”坐在被世世代代香火熏黑的石板上,呜呜咽咽地哭开了。脑子里像翻江倒海一般。

爸爸文艺黑干将的帽子虽然没有摘,妈妈小业主出身的问题虽然没有弄清,可街道好久未找他们交待罪行材料了。那时正闹轰“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叶珊的爸爸和妈妈由于属老弱病残一类,没有下去。而她刚从学校毕业就在街道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被分配到京郊海棠峪。初来时,她多么兴奋呀!山清水秀!更可喜的是,山区的人多朴实,多可亲呀!满腔的热情化作一个心愿:把青春献给海棠峪!真的,她兴奋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她像一只小鹿时常在海棠峪的山间奔跑。穷困,难不倒她,“穷则思变”,总会好起来;劳累,她不惧怕,“要干,要革命”,总会达到胜利的彼岸!却怎知,时间久了。山也不清水也不秀了,山是穷山,水是恶水啰。更可悲的,山沟沟里的人,有的良心也变坏了。像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她渐渐地心灰意冷了。一同从城里来的伙伴也一个个地回城了,她一次次感到失望,感到孤独,可她又像有鬼魂勾着一样,不想离开海棠峪。她一想到这里,就心里怦怦跳,然后自嘲地笑笑,摇摇头,做事去了。

万万没想到会祸从天降,她抑制不住自己,竟想到了毁灭……

叶珊闭着眼,胡乱地想了一阵,越想越委屈。她想家了,想念她的爸爸妈妈了。一想起家来。泪水立刻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涌出来,顺着苍白的面颊往下淌……

“柳嫂,你看,怪可怜的。”秀姑的声音传来。

“哼,看着可怜,大白天的,一男一女往黑洞里钻,还干得出什么好事!人心隔肚皮,隔眼瞧不见瓤儿!”柳嫂轻轻地咕囔着,嘴巴作了个山胡桃。

海爷拨开人,往灶膛里添些柴,用一根芦柴棒挑着,对着灶口,腮帮子鼓得老高,眯起眼睛吹火,突然,腾出一股青烟,火苗冲出灶门,海爷提着叶珊那件半干的汗衫,抖了抖,又烘烤起来。

柳嫂瞥了一眼海爷,冷冷地说:“嗯,这,这老二百五,到黑龙潭干啥去了?倒像个保镖,嘻,没六儿,精湿巴拉的,把小珊扛到自家来,天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哟!老东西,今儿可开眼啰……”柳嫂说话时,五官挪位,不时诡秘地朝海爷溜一眼,絮叨够了,才大声地朝海爷嚷道,“这孩子,多险呀,多亏了海爷,大恩大德呀!”一面说,一面春风摆柳一般,出了院子。

姑娘媳妇们见叶珊醒来了,陆陆续续也都离去了。出了海爷的二门子,三三两两地咬耳朵,看那阵势,大概也不会咬出什么正经玩艺儿……

二十二

叶珊溜溜达达不知不觉走进一座由青石板砌成的宽绰的院落。她抬首仰望,上面的匾额上一行不太规范的魏碑:青年俱乐部。

“哦,毫无疑问,这便是《海棠峪的变迁》中的青年俱乐部啰!”叶珊心上说,向四处望了望。

这里是一片很大的空场,两边是高高的柴垛,后面是翠云岭,南边是弯弯的柳溪,院落里栽着的白杨树,东倒西歪,几丛灌木,乱蓬蓬的,山杨木做的篮球架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像两个呆头呆脑的士兵,院子里的杂草,一丛丛从地里探出头来,大概也想探听一下这里发生的秘密。

叶珊当然还记得,那报告文学中描绘的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段文字虽然蹩脚,但那景致,却透出文学描绘的色彩。可是,出现在叶珊面前的青年俱乐部,未免也太煞风景。

叶珊清清楚楚地记得,原来这里是柳溪拐弯处的一块偌大的河滩,连野草也懒得长,她想到这里,不免又派生出另一种滋味,她原谅它了。原谅什么呢?不知道,叶珊微微摇着头,向青年俱乐部的门里走去。

“有人么?”叶珊向里发问。

没有应。

“没人呀?”叶珊把声音放大一倍。

里边仍没有动静。

叶珊迟疑了片刻,还是迈步登上台阶,推开半闭的门扇,刚要走进去,忽然奔出一人,慌里慌张与叶珊撞个满怀。

叶珊吃了一惊,正要发问,那人却咄咄逼人,粗野地吼起来。

叶珊退后几步,注视着他。

这个人个头不低,灰色的西服,一个纽扣也未扣,像马车夫的披风,领带系得挺别扭,耷拉在胸前。

叶珊“嗤”地一笑,随后说:“我,姓叶,可以参观一下么?”

那穿西装的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叶珊,突然一拍前额,高腔大嗓地嚷道:“噢,前晌有人嚷报社来人,莫不是你?”叶珊很礼貌地微微一笑。

“那,请,请进!”那人弯腰挥臂,如同电视里外国朋友常做的动作,“我,李来福,其实,这群王八羔子从来不叫我的大名,小福子小福子地叫了三十多年!哈……”

叶珊仔细看了看这个叫李来福的人,的确是当年的那个小福子,她笑了笑说:“来福,还认识我吗?我是在海棠峪插过队的小珊呀!”

李来福瞪着一双眼:“噢,是么?”

叶珊一面闲谈着,一面走动着,半高跟在水泥地板上发出了好听的音响。

这座房子,墙壁是白的,白的纸上又印着银灰色葵花图案,东西两排四个书架也是白色的,每个书架上堆放着一些书。靠北墙是两排报纸架子,报纸很零乱,哩哩啦啦的,靠南边玻璃窗处,有一个大破旧纸箱,里边塞满了报纸。水泥柱子上胡乱地贴着从画报上扯下来的女电影明星的生活照。叶珊当然认识那些明星,只是明星的鼻梁上统统平添了一架“自行车”。或者在白色的半透明的连衣裙上画上一些蹩脚的小花一类。叶珊看了,顿时在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李来福从小就是个油头滑脑的家伙,他见叶珊半晌没有开口,便从后面走到叶珊的对面,搭讪着说:“叶,叶记者,您在报社干事,走走后门行不?现在都兴这套!你写篇稿子,帮咱吹吹,海棠峪出了名,咱也兴办个旅游点,兴许也能把外国的金头发、蓝眼睛的小妞儿招来呢!叫咱海棠峪的小伙子也开开眼,解解眼馋呀!哈……”

叶珊感到恶心。她想:人们手里有了俩糟钱儿,咋会下贱到这步田地!

她随意往屋子中间的台子上瞅了瞅,台子很杂乱,很肮脏,几乎没有一本完好的杂志。她实在没有兴致再看下去,于是,便将脚步向门口移动。

李来福从耳夹上取下一支香烟,叼在嘴里,“噗”地燃着打火机,点上香烟,从口中吐出几环烟圈儿,然后,龇出一缕烟雾,将飘在空中的烟圈穿成一串,飘飘逸逸,自鸣得意地望着叶珊。他感觉叶珊并未注意他的绝技,便有些扫兴,但他并不恼怒,他仍希图通过叶珊这个“门子”,为海棠峪吹一吹呢!

叶珊心里很腻歪,她本想多了解青年俱乐部的情况,这是很时髦的素材呀!订多少报纸刊物呀,多少人自学科学知识呀,青年人美好的追求呀……尽管《海棠峪的变迁》那报告文学中有些许生动的描绘。而且,这般铁铸的事实的的确确摆在她的面前。然而,叶珊却又总感到这不像是事实。

叶珊一路往回走,一路在脑海子里“打架”。

挂在高空上的一弯新月,从玻璃窗帘的缝隙间窥视着叶珊,她翻了几回身,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月儿缓缓地顺着柳溪岸边的柳桁,悄悄地向西退去……

二十三

秋深了。

太阳黯淡了。

自然界也萎谢了。

海棠峪像一个精瘦的穷汉,赤裸裸地站在燕山褶皱里发抖。

柳溪,像穷汉身上的一条血脉,缓缓地流淌,快要凝固了。岸边那三五株干巴巴的柳树,日渐萧条。

秃鹰岭的那一面,隐约传来了羊群的叫声,呜呜咽咽的,好像从它们的心灵深处发出来的。

叶珊脸也不洗,头也不梳,立在老爷岭的斜坡上。苍白的脸上,时时露出心神不安的样子。

太阳朦朦胧胧的,一丝丝微风不时地扯着叶珊单薄的衣裳。

叶珊从此一蹶不振。她常常毫无目的地从这山奔往那山,跌跌撞撞的,人们说她大概疯了,大人们常常用惊疑的目光望着她。孩子们却往往被吓得扎进妈妈的怀里。

忽一日,叶珊奔往尤主任家。

尤主任家的赶紧闭上门,到底还是叫叶珊撞开了。

“把山娃放了!”叶珊眼睛里喷射着火。

尤主任张皇失措,花白头发搔掉一小把,吞吞吐吐地说:“唔,唔唔……我有啥法子好想,山娃,他……他自己往上撞。唔,不……不过,可以试试,好吗?”

叶珊蓬乱的散发遮去半个脸,钉子似地立在院子当中。

尤主任心里痉挛着,口吃地说:“我……我想办法就是,一……一定。你……你走……走罢!”

叶珊死死地盯着尤主任,半晌,才跌跌撞撞晃出大门。

二十四

晨曦,给这大山褶皱里的宁静的山村带来了快乐。在夜间,那山,那水,那坡坎,那洞穴,表现得那么丑恶和可疑,只有在阳光下,才还了它们本来的面目,是的,闪烁的阳光透过它所能透过的一切地方,大胆的,无所顾忌地透过帘幕或帐幔直射到睡眠人的眼睛上,甚至射到老人们、青年夫妇们或者孩子们的梦里,把夜的恐怖或者阴影驱散。

叶珊被哲学概念、文学理论及社会观念等乱麻般紧紧缠绕了一夜,此时,早春的阳光直射到她的脸上,烫烫的,闭着的双眸中,像一块无穷大的天幕,严严实实地将整个世界遮住。

“吱吱——”窗外,不断地传来雀鸟的啼叫声。

叶珊睁开双眼,于是,像在一瞬间打开了那紫红色的穹庐。

叶珊早已想好,她决定要到牛盆峪去转转。

她像往日一样,背了挎包,上了路。

春天来得这么早,前些年,海棠峪连海棠花的香气都闻不到,而今,漫山遍野的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连高耸入云的秃鹰岭、老爷岭都是绿意盎然了。不过,那翠绿的颜色怕是把柳溪两岸大片大片农田染绿之后,累了,乏了,懒洋洋地爬上山半腰,便越来越淡了,该是等待着春风往上推它一程罢!农谚说:“清明挂纸钱”。说的是苗快要寸把高了,风儿吹起纸钱,很难滚过麦垄的屏障。

柳溪东岸是一片杏林,杏枝子上生出的纽子般的青杏勇敢地掀去花瓣,赤裸裸地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山后蓝天也是暖洋洋的,雪白雪白的云彩,像一朵朵棉花,点缀在蓝汪汪的天空上。

“哦,海棠峪!”叶珊双手梳理着披肩散发,仰望着海棠峪的蓝天,诗人般的发出内心的呼唤。

二十五

山娃被无辜关押了两个多月,谢天谢地,终于“皇恩大赦”了。其间吃了多少苦头,天知,地知,山娃不说,外人从哪里得知,不过,身上的无数的疤痕多少能透露出一些秘密。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山娃,此后就更少说话了。幸亏,身边有管洞箫,在他被派到与海棠峪一梁之隔的牛盆峪养牛期间,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吹那管洞箫,呜咽之声,回荡在山谷中。听人说,在夜深人静时,当听到那呜咽声没有不垂泪的。

尤主任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他眼睁睁看着海棠峪的姑娘向外涌,可嫁到海棠峪的姑娘却无影无踪。他的儿子二狗,一表人材,堂堂五尺汉,连个媳妇都不曾有人提过!他尤主任众人面前人模狗样儿,可老大不小的儿子到今仍光棍一条,他的脸面是越来越没处搁了。思来想去,竟把算盘珠子拨到了叶珊的头上。他思谋着:他祖上八代清贫,响当当的革命依靠对象,在海棠峪脚一跺。漫山颤!你个小小叶珊。入笼的小鸟,能让你飞了!因此,一拨又一拨插队落户的都放走了,惟把爱说爱笑爱逗哏儿的叶珊扣住了。当然,明里是“乡亲们喜欢你”呀、“工作需要”呀、“接好班”呀一类冠冕堂皇的话儿,可究竟尤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叶珊咋会知道呢!

无奈叶珊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尤二狗的纠缠,尤主任气得咬牙跺脚,痛骂二狗“废物点心”!

忽一日,柳婶闪入尤家来。

柳婶带上门,上了闩,然后悄声问二狗:“咋,不肯?”她神秘地望望外边,接着说,“我倒有个法儿,兴许能行。”

二狗娘把脖子向前伸了伸,说:“啥法儿?”

柳婶把嘴对着二狗娘:“这丫头不依,还不是她有心上人山娃,依我看先把山娃整治了,这丫头不就……”柳婶咧开黑洞洞的嘴,乐了。

二狗娘似乎不得要领,眼睛眨巴眨巴的,一连串地“咋?咋?”

柳婶得意地说:“这里还有个说词哩!叫作棒打鸳鸯!嘻……”

至于后来,尤二狗勾着虎崽,演出的那一场“棒打鸳鸯”,善良的山娃和纯洁的叶珊怎么会知道呢?

二十六

叶珊沿着柳溪向南行,一路上,嫩生生的野草慷慨地散发着芳馨的气息,大口大口涌进叶珊的胸膛。她一面急匆匆走着,一面不时地做个深呼吸。

“吱——吱”从嫩黄的柳丝间传出了婉转的鸟鸣,它那圆润、甜蜜、动人心弦的鸣啭,令人心旷神怡。而且,似乎听到了“哞哞”与“咩咩”的叫声了,那声音接近了,果然是牧圈。

叶珊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不知这是为什么,肩上的挎包溜到了肘上,踢踏踢踏地撞着她的双腿,她也毫无感觉,一直向着那渐近的牧圈走去。

“哞——”一头公牛站在矮矮的泥墙附近,把头低低地靠着地面,巨大的舌头交替地穿舔着鼻孔,不时发出隆隆的雷鸣,雾状的水沫从它的鼻孔中直喷出来。饿得精瘦的母牛把头仰得高高的,乱毛蓬蓬。

叶珊走进去,羊们见到生人,“咩咩”地叫起来好像要把世界吵翻不可。

“进,进来罢!我已经听出你的脚步啦!”从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当然是山娃。

叶珊也不搭腔,径直走进那间低矮的茅舍。

山娃正在为花脊梁母牛接生哩!

山娃挓挲着两只手,上面粘满污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那母牛舔着刚刚生下的小花牛,已经干净了,然而,母牛仍在舔,这便是生灵的天然的母爱么?那只毛色同母亲一模一样的小生灵可怜地颤抖着,用它那湿冷的唇皮在寻找母亲的乳头。

叶珊望着面前的山娃,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山娃双手摸索半晌,什么也没有摸到。

叶珊心上一酸,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忙从竹竿上抻下那条黑得没有模样的毛巾,递给山娃:“在这儿,给!”

山娃擦着手,翻动着眼皮,那一对眼珠在眼窝中滚来滚去。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唉——”

沉默。

“爸爸——”一个声音像银铃从老远的地方摇来。

小艾从屋外奔进屋子,手里攥着一把三月兰,说:“爸,我到朝阳沟去了,那里有好多好多三月兰,晾干了,给您熬药,治眼睛呀!”忽然看见叶珊立在那里,小艾不好意思地住了嘴,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翻着叶珊。

半晌,叶珊走近山娃说:“山哥,你的眼……”

山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八年啦,还提干啥!”

叶珊催促他:“山哥,说出来心里痛快!”

默默。

好一会儿,山娃站起身,大声地说:“现在好啰!你看,这牧圈,由我承包,别看我眼睛看不见,心里亮堂着哩!古人曰:得人心者得天下!不是么?”

山娃的一席话,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叶珊探寻地说:“唔,山哥,你一年的收入……”

山娃咧嘴笑着说:“比以往那些年强海了!对了,前些天,有个人采访我,说写一篇《海棠峪的变迁》,珊妹,说实心话,咱海棠峪的的确确变啰!我虽看不见,可我的心能感觉到!”山娃说到兴奋处,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着。

叶珊望着山娃,望着,望着,泪珠爬满了她的面颊……

二十七

“棒打鸳鸯”也罢,“生米做熟饭”也罢,丝毫撼动不了叶珊的心灵。

尤主任一筹莫展。

二狗见父亲想不出新招术,急了,向父亲吼道:“我不信,就治不转她!”他疯狂地跳起来。

“住嘴你懂什么!李家桥有个村干部为这类事下了狱!”

“呀,我娘!”二狗说。

尤主任磕打了几下子烟袋,用力吹了吹烟管,说:“就算她是只鸟,把她逮住关在笼子里,可关不住她的心呀!”

二狗急了:“那就让她颠儿啰?”

尤主任叹了一口气:“有什么法子,明儿,派个马车……”

二狗气急败坏地一蹦高儿,哭丧着脸走了。

尤主任指着二狗的背影:“哪儿去?”二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自家大门。一片枯叶从树上落下来,正巧碰在尤主任的眼睛上。他停下脚步,用力揉着,让泪水从眼窝里淌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去寻觅叶珊……

至于第二天清晨,尤主任什么原因又不派车了,简直是把叶珊撵出了海棠峪,压根儿是个谜。

二十八

推开门,一团浓雾滚过来,湿漉漉的,似乎有股子说不清的气味,使人怪难受的。

太阳刚刚出山,像一个圆圆的火球,寂寞地挂在天上。

雾气真狂,几乎要吞掉天空和大地,然而,太阳是遮不住的,她燃起光芒四射的火焰,将那浓密的雾气蒸腾殆尽,把火一样的红光照射在整个世界上。

叶珊在洒满阳光的山路上走着。

这几日,一纸《海棠峪的变迁》将她折磨坏了:她欣喜,她为海棠峪欢呼跳跃;她痛苦,她透过海棠峪看到一个大千世界。

叶珊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慢慢地走着,苦苦求索……

忽然,远远地传来了洞箫的声音,欢快而明亮,像悠悠的柳溪,从山谷上泻下来。

叶珊循声望了望,从山的那一坡,滚过一阵尘埃,接着,便是“哞哞”、“咩咩”的嘈杂声。半晌,才见山娃不远不近地跟在那牛羊混杂群体后边,踏上山来,再后面,那俊鸟一样的小艾,追赶一程,便弯下腰去,大约又在揪那坟茔阳坡上的三月兰罢!

几天前,三月兰还是星星点点,此时,那三月兰,像蓝色的宝石撒遍山野……

箫声又响起了,优美而欢快。那曲调再熟悉不过了。

哦,你在为叶珊送行么?

叶珊望一望明朗的天空,弯腰揪了几株三月兰,结为一束,双手捧着,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责任编辑:袁国民

猜你喜欢

海棠
读《明天要远足》,写“我要去远足”
海棠
跟着绘本写作文
海棠盛开
《大嘴狗》
找春天①
好玩儿的汉字儿歌
我喜欢的季节
我有一个特别的月饼
甘洛海棠镇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