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话宋江的领袖之路
2015-09-08王学泰
王学泰
《水浒传》中的宋江是成功的江湖领袖,后来下海又成为有眼光、有抱负、有策略的山大王,但是他在身份转换过程中,急于求成,又不会做官,最后演绎了一出人生悲剧。然而,这不能否定他在江湖上与山寨中的作为。
一、脚踩黑白两道
宋江出场时已经不是统治者希求的良民了。书中介绍说,他与父亲务农,守些田园过活,“于家大孝”,人称“孝义黑三郎”,这是最为主流社会肯定和赞美的道德品质。宋江还在郓城县兼着押司的职务,负责案卷,他是个公职人员(当时称为“公人”)。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在郓城县里,宋江有极好的声誉和人事关系,阎婆惜的事出来了,从知县、朱雷二都头到三班衙役都主动替宋江分解和摆平,打压原告。这些说明在主流社会中宋江是个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有良好社会关系不等于他是良民,如同《儒林外史》的潘三(潘自业),为人豪爽,人称“潘三爷”,一出场也是众星拱月、说一不二,实际上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市井奸棍”。为什么说宋江不是“良民”了呢?因为此时,他名为郓城县负责公文的吏人,这个行当既是官面,又要与“贼情公事”所谓黑道打交道。元代杂剧《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宋江一上场就说:“自小为司吏,结识英雄辈。”所谓“英雄”就是江湖上称雄称霸的人物。可见宋江已经脚踩黑白两道,是黑道白道全都吃得开的人物,所以才会一见晁盖的案卷,第一个念头就是“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于是乎,便冒着风险舍命去救。
《水浒传》告诉读者宋江具备了江湖领袖的基本素质:第一,仗义疏财,这是最被游民和江湖人崇拜的品质。《水浒传》故事中,宋江是最大方的,他走到哪里,银子就撒到哪里,仿佛是赵公元帅。金圣叹也随之处处批评、鄙薄这种“以银子为交游”的恶劣作风。这是从文人士大夫立场上看问题,如果站在八天没有吃饱饭的游民立场上就绝不会这样想。这时他们连做梦都会梦到朋友的帮助。江湖人常说的“出外靠朋友”,期待的就是这种有恩有义的朋友。宋江正因为有银子,在江湖朋友身上也肯于花银子,他才成为江湖人的崇拜对象,在游民奋争的江湖上,宋江是备受爱戴的“大哥大”。
第二是宋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尽管以后的宋江的故事里并没有证明他“学得武艺多般”,但是因为好武、习武是江湖人必备的品质,而且是梁山好汉团结的基础,所以江湖人必须有此品质。既然朝廷重文轻武,那么江湖就应该反其道而行之,“重朝廷之所轻,轻朝廷之所重”。这也是《水浒传》的核心价值之一。从这个简单介绍里我们就可知道,这些介绍说明宋江虽然是脚踩两只船,但这两条船都是很坚实的。在黑白两道,宋江都为自己营造了广阔的空间,宋江是主流社会、隐性社会都吃得开的人物,这是专制社会中江湖领袖和造反领袖人物很重要的特征。
吏胥在宋朝原本是没有工资的,后来经过苏辙的呼吁,朝廷六部九卿的吏人有了点工资,然而地方州县的吏胥还是没有的。但他们所担任的事情极繁,很多与利益有关。正如司马光所说:“又府史胥徒之属,居无廪禄,进无荣望,皆以啖民为生者也。上自公府省寺、诸路监司、州县、乡村、仓场、库务之吏,词讼追呼、租税繇役、出纳会计,凡有毫厘之事关其手者,非赂遗则不行。是以百姓破家坏产者,非县官赋役独能使之然也,大半尽于吏家矣。”“居无廪禄,进无荣望”这两句说得似乎就是宋江,平常没有收入,又没有进身升迁的希望,他们只能通过做吏的机会大发横财,也就是“以啖民为生”,要吃老百姓。老百姓的“破家坏产”,吏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宋江手面那么大,但出手阔绰,他不像柴进是世代贵胄那样,有着花不完的钱,他无非就是一个小财主,有个小庄园也不会太大,其花销来源,应该是与做吏有关的。古代州县与吏胥有关的日常政务就两件大事,一是刑事民事讼诉,一是租税徭役。这些事情都与金钱有着极密切的关系,而且它们又非得经过吏胥之手,于是“非赂遗则不行”了。这类事情《水浒传》中写了许多,不仅反面人物如董超、薛霸之流如此,即使正面人物甚至是梁山一百零八将中的人物如戴宗、雷横、蔡庆、蔡福索贿受贿都很丑恶,但只要是倾向梁山的,《水浒传》并不以为非。书中没有正面写宋江如何索贿受贿,但宋江有更体面的办法得到这一切。而且吏胥弄钱的各种门径中,最有油水的就是“涉黑案”。黑道来钱容易、出手阔绰。当生辰纲案暴露以后,宋江在第一时间内“担着血海也似干系”,飞马报与晁盖知道,后来晁盖在梁山当了一把手之后,马上派刘唐拿了一百两黄金作为酬谢,就是一例。像这类事情,大概不会只有晁盖一例。不用宋江索贿,宋江也鄙薄像戴宗式索贿,主动送上门来的一定不少。宋代以来官匪不分、兵匪不分、警匪不分、黑白两道混淆,就源于宋代对衙门吏胥的政策。
二、花钱买来的领袖?
当然,宋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脱离主流社会、立志当江湖人的。大约宋江出生以前,宋家也就是一个小有产业的家族。家庭对他这个长子(宋江绰号“孝义黑三郎”,这个“三”有可能是家族大排行,包括不出五服的堂兄弟,从《水浒传》看,他应是宋太公的长子),肯定会有些期盼。宋江自己也曾赋诗言志:“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当时读书人最大的企望就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学而优则仕。宋代科举制度日益完备而且比较公正,出身于平民家庭而能通过科举走上仕途的越来越多,有的甚至获得高位,给大多数读书人以刺激,鼓励他们走这条道路。宋江的文才比较一般,大约是投考科举无望,才到县里做吏。宋代做吏一般都在本地,虽然名声不太好,但在本地做吏能给家族带来许多实际的利益,因此当时的大家族往往把自己的子弟分为两拨,念不好书的,可以在家乡做吏胥,以保护家族利益;读书好的、有文才的子弟,则送往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争取到朝廷里做官,取得清望。这样家族才能壮大起来。
做了吏的读书人大多也就没有“登天子堂”的希望了,此时他们的唯一的理想也许就是弄钱。宋江在弄钱之外还交朋友,而且把弄来的钱花在交朋友和施舍孤弱上,也许这是他与一般吏胥的不同之处。朋友本属儒家的五伦之一,交朋友本身不是坏事。儒家的朋友之道是“责善辅仁”,是提高自己思想境界之助。但宋江交的朋友不是这类朋友,从《水浒传》一书中,我们也看不到他与文人士大夫交往的痕迹,他交的是江湖上的朋友。这一点书中写得很明确:
平时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终日”二句写尽宋江对朋友无微不至的关切与尊重——引者注)。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
闯荡江湖之人,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对于这些人投奔,宋江一律欢迎,不仅有吃有喝有住,走时还有盘缠赍送,特别不易的是“终日追陪,并无厌倦”。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久在江湖奔走的武松、石秀们都懂得这个道理,因为他们都受过白眼冷遇。全部《水浒传》中唯有宋江违背了这条规律,他对各个层次江湖朋友不烦、不厌,这是最难得的,花钱还在其次。应该承认宋江虽然是个江湖领袖,但也不乏好善之心。对于钱,他看得很轻,梁山送他一百两黄金,他只收了一锭,其余退回,后来还想把它给卖汤药的王公,作为这个孤独老人的养老送终之资。书中描写宋江的心理活动:“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这是他特别会花钱之处,使有限的金钱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例如,武松在柴进庄园里住了一年,其花销少说也得数十两银子吧,而且武松是在有了人命案之后逃到柴“大官人处躲灾避难”的,本来应该对柴进有更多的亲近感,可是由于武松脾气不好,左右人都说他的坏话,柴进对武松也就简慢了,使得这个亡命者有了人情冷暖之感,对柴进不无怨言,甚至想投奔宋江。宋江在柴进处初见武松,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宋江为人很细,看武松的落魄相,就拿出银子为他做衣服,人是衣服马是鞍嘛,结果还是柴进出的钱。此后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等到武松到清河县寻哥哥时,宋江一送再送,并认了武松作为兄弟,最后“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梢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这真是江湖上做大哥“范儿”,有情有义,那“一锭十两银子”顶寻常的百两、千两。其中包含着关切与期待,是人们很难学到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宋江送钱,不单纯是钱,里面有一份人情在,这往往是其他“仗义疏财”江湖人未必能想得到的。江湖领袖被江湖人称为“大哥”,这一称呼本身就包含着江湖人对于关爱的期待,宋江是最能满足这种期待的。同样仗义疏财的晁盖、柴进都不能,而且晁盖、柴进等不会与江湖人沟通交流,《水浒传》中很少见他们与投奔来的江湖人谈心,更无宋江的“终日追陪,并无厌倦”的风范。因此“宋大哥”“公明哥哥”独能叫响江湖,而且流传后世。
给江湖人花钱,被江湖人视为“义气”。这不同于救助弱小,宋江给王公百年归寿的钱;给卖糟腌的的唐牛儿点零钱花,帮他们解决点困难,这都不是“义气”,而是施舍,是不须回报的。我认为义气所施的对象是与自己命运相等之人,施予者是企望回报的,而且江湖人也这样看。因此江湖上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清风山要投奔梁山泊时,秦明表示质疑“只是没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给他讲了生辰纲的故事,秦明听了马上转忧为喜。在这方面,宋江也是很清楚的。他在向晁盖通报消息时就对他说:“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着条性命来救你。”这是报出了自己为此举动所付出的风险代价,不可等闲视之。江湖人的确也给了他许多有形和无形的回报,江州劫法场是人们都看到的,至于他在江湖上的名望,许多江湖人闻名即拜,则是无形的。后来,他上的了梁山当了第二把手(晁盖还在世的时候),受到梁山好汉的拥戴,这都是自然而然的。《水浒传》中说:
(宋江)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赒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孟子说:当民众饱受暴君的虐待,此时有了圣王出世,人们盼望圣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宋江既能施舍,又能满足江湖人的期待,被江湖人视为“义薄云天”,受到江湖人无条件的拥护,被称为“及时雨”,其含义与“大救星”相去不远了。
三、江湖领袖之路
宋江在脚踩黑白两道时,已经颇具江湖人望,被视为“救星”;但他真正成为江湖领袖还在于在江湖上奔走时所遭遇的磨难。正像“李卓吾”批语所说:“凡是有用人,老天毕竟要多方磨难他。只如宋公明,不过一盗魁耳。你看他经了多少磨难。”因而“李卓吾”称宋江是“真命强盗”,“真命”如同真龙天子一样。宋江杀惜之后,便离开家乡,走向江湖。第一次磨难就是在清风山的两次危难,都差点一命呜呼。后来他指挥清风山的兵马,连同青风寨武知寨花荣打破了青州官军的围剿,“大闹青州道”,收服了来围剿他们的青州兵马统制霹雳火秦明和兵马都监镇三山黄信,最后带领这一干人等投奔梁山泊。
第二次磨难是宋江被父亲书信骗回家,结果被郓城知县抓起来,发配江州,一路上几经风险,多次面临死亡,好容易挣扎到了江州,遇到戴宗、李逵,受到他们的照应;又酒醉浔阳楼,题反诗,被赋闲在家的通判黄文炳发现、控告,被判处斩刑,幸得梁山和一路结识的好汉劫法场,宋江、戴宗得救,又到无为军抓了黄文炳,报了仇,与大家共赴梁山。这一次宋江正式下海,上梁山做了山大王。
从这两次磨难中,宋江感受到了自己在江湖上的位置与威望,每当自己有意无意地亮出“及时雨宋公明”这块牌子时,江洋大盗也好,地痞混混也好,都会肃然起敬,“纳头便拜”,拥戴他为大哥。清风山上锦毛鼠燕顺等人很自然地便把山寨的军事指挥权让给宋江,自己听其调遣。这增加了宋江的自信,甚至有点自我膨胀了。到了江州,监狱长戴宗成了仆从,李逵就是打手,这时宋江的自我感觉与他囚徒身份形成巨大的反差,所以才有浔阳楼醉题反诗之举。题反诗正是宋江渴望上山下海这种内心冲动的外化。第一次磨难中,宋江在清风山实习了山大王的工作,从派兵打仗,设计招降,攻城掠寨,率队转移,都干得有模有样。最后,清风山这一伙人马“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一起投梁山去。宋江不仅显示了做山大王的能力,也很快具备了山大王凶狠与残酷。杀刘高夫妇、杀黄文炳的血腥已经令人咋舌;为了收服秦明,宋江还派人假作秦明把青州城外数百家的男子妇人杀倒一片,切断秦明返回青州的路;秦明一家老小也因之被青州的慕容知府处死。这还是郓城县内几乎获得人们一致好评的宋江吗?
在江湖上受到格外推重的宋江感到做领袖的风光,也逐渐领会到做好领袖的诀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地抬高自己、神化自己,要有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政治主张。如果说宋江初闯江湖时的行为还有点“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话,江州以后做领袖的目的意识就越来越自觉(晁盖不成功就是缺少这种意识),于是便自己神化自己了。如浔阳楼题反诗后,黄文炳向蔡九知府告发宋江,蔡以为“量这个配军,做得什么”而不予重视。黄就借“街市小儿谣言”“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说它应在宋江身上。后来宋江被救出,回到梁山大聚会,在庆喜筵席上,宋江向众头领又说起受奸人陷害一事:“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己,却在知府面前胡言乱道,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初到梁山,晁盖要宋江做一把手,宋江坚决不干,甚至“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但他又讲了这个故事,并通过解释这首童谣表明在山东造反的领头人应该是宋江,而非其他。这不是给晁盖难堪和借他人之口褒扬自己吗?
宋江为人处事很有经验,他说的这些话不是无心之言。紧接着就是回乡接老爸,他又制造了九天玄女授天书的神话。在“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宋江迈出神化自己的重要一步。“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这与“耗国因家木”是互相呼应的,所谓“上应天象”“下有谣谶”。但“遇九天玄女”毕竟只是宋江一人的“遭遇”,不好向众人宣布,只悄悄地与吴用讲了,并“与吴学究看习天书”。吴用心领神会,懂得神道设教对建立梁山秩序的重要,这样才有了“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如果没有“神”的帮助,很难想象这些来自不同山头、分属不同集团的一百零八位将领怎么能够建立起令行禁止的战斗秩序。
四、“架空晁盖”与“聚义厅改为忠义堂”
江湖如同主流社会一样,也存在权力之争,不同的是对于确定下来的权力,在主流社会相对稳定,而江湖上则瞬息万变。比如一个皇朝确定下来,少说也要几十年,长点就一二百年,这一二百年内,这个王朝就被神化为神圣不可侵犯。江湖领袖哪有这样长的?另外,主流社会中被确定下来的秩序,一般不允许更动;而江湖是正在形成中的秩序,如不是有生死纪律秘密帮会,江湖人都有选择的自由。
宋江上了梁山后,面对的是安于山大王生活、很少有长远打算的晁盖。自己和弟兄们今后如何?难道一辈子占山为王,老了怎么办?晁盖似乎没有考虑过;就是抵御政府的征讨围剿,也没有一套说法。中国人的传统中对于做事,特别是规模动静较大的事情(例如起兵反叛之类)很注重“说法”,也就是要设计一套或真或假的理由,没有“理由”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很难受到人们的认同。晁盖没有“理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理由也着实拿不出手),宋江就要制造个“理由”,这从一上山就开始了。
这个“理由”就开始于宋江对自己制造的神话,即九天玄女在救宋江脱险时对他说的:“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这段话可以视为宋江自己的政治纲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替天行道”四个字。此后宋江未当政时没有公开宣布,但肯定与自己的亲信说了,鼓励他们这样干。于是,在戴宗李逵到蓟州请公孙胜时,公孙胜的师傅罗真人不放,戴宗向罗真人求告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当然这里晁天王只是连类而及,其实晁盖都不一定知道有“替天行道”这个词。晁盖在世时宋江第一次说“替天行道”是在五十六回劝说金枪手徐宁上梁山:“见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待晁盖六十回被史文恭射死后,宋江暂时代理寨主之时,公开宣布梁山泊的政治方针就是“替天行道”:
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同气相从,共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驻扎。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前后左右,立四个旱寨,后山两个小寨,前山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两滩两个小寨。今日各请弟兄分投去管。
为读者所熟悉的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也是在宋江执政之后打出来的。六十一回赚卢俊义上梁山,通过卢的眼睛“:卢俊义……只听得山顶上鼓板吹箫。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着宋江。”如果没有“替天行道”这个“理由”,或说政治方针,梁山泊只是个抢劫集团,这里的山大王有可能较别处的盗匪好些,但不会有本质区别。有了这个政治方针,才从盗匪向武装政治集团过渡。
三十年前“评论《水浒》”的政治运动中,还“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看成是定宋江为投降派的铁证。其实每个盗匪集团的山水寨中都有聚义厅,并非梁山泊所独有,其功能是干什么呢?就是坐地分赃的地方,如《水浒传》二十回所写:“晁盖等众头领都上到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罗扛抬过许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采帛衣服堆在一边,行货等物堆在一边,金银宝贝堆在正面。众头领看了打劫得许多财物,心中欢喜。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浪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宋江不甘心把梁山泊永远定位在盗匪集团上,虽然今后还要抢劫、还要分赃,但先从换掉这个不名誉的名字开始。毕竟“忠义堂”是具有传统意识形态并能得到广大民众认同的名号。
从上述可见,宋江在下海之前就有一定的政治理念,上梁山之后便把自己的理念付诸实施,自然与没有任何方针的晁盖拉开了距离,追随他们的江湖人可以自由选择。又由于晁盖不作为,处处看到宋江在做事,因此不是“架空晁盖”,而是晁盖自我“空洞化”,或说自己甘心“大权旁落”。后世评论水浒,多有主流社会的“从一而终”的观念,认为晁盖上梁山最早,人们就应该永远奉他为梁山之主,仿佛旁人不能觊觎、更不能染指他的权力,不懂得江湖上权力转移非常频繁,有能力的上,没能力的下,甚至被火拼。王伦就是一例。虽然《水浒传》的文字里也隐隐透露出晁盖对宋江的不满,临终前竟给宋江设下一个铁门槛,让他不能逾越,甚至要断了他成为梁山泊之主期望。书中写道,晁盖“转头看着宋江,嘱付道:‘贤弟保重。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但总的说来,宋、晁二人还是善始善终,晁盖归天之后,其神主牌位上写着“梁山始祖天王晁公神主”,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这个结局就算不错了。晁盖故去了,他成了梁山泊的精神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