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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孤》原型郭刚堂:只有在路上才感觉我是个父亲

2015-09-06卢美慧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5年7期
关键词:旗子刘德华摩托车

卢美慧

人物简介

郭刚堂,45岁,山东聊城人,电影《失孤》中刘德华所扮演的角色“雷泽宽”的人物原型。

1997年9月21日,郭刚堂两岁幼子郭振走失,从此踏上漫漫寻子路。十几年中,为了寻找郭振,他骑摩托车找遍全国除新疆、西藏外的所有省份,行程逾40万公里。

18年过去,儿子郭振至今仍未找到。

郭振,现年20岁。1997年9月21日,2岁半的他在山东聊城开发区被拐。其左脚小脚趾和脚面之间有烫伤疤痕,两只耳朵外侧有明显的尖尖。

丢失过程:1997年9月21日,郭振和邻居一个小姐姐一起在屋外玩耍。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家。据小姑娘后来回忆,一个陌生中年女人用毛巾给郭振擦了一把脸,郭振就被抱走了。

2015年3月20日电影《失孤》上映当天,45岁的郭刚堂跟百余名观众一起进了影院。

开场几分钟,打扮成农民模样的刘德华出场,一同出现的,是片中最重要的道具——摩托车。车后座上,插着一面由彩布制成的旗子,像伏在摩托车上累得抬一次头都费力的刘德华一样,这面旗子耷拉褶皱,没有一丝生气,仔细辨认,是一张孩子的照片。

刘德华还没开口,郭刚堂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怕影响观众,他从座位上起身,绕到放映厅侧面的楼梯处,坐在台阶上。

不敢出声,他就咬自己的手指,把头埋进膝盖。

电影中设置了几处故意逗笑观众的桥段,全场集体笑出声的时候,他在哭。因为咬了太多次手指,手指肚变形了。

失子——

两个自己决裂的时刻

1970年出生的郭刚堂有典型的70后烙印,不直呼刘德华,叫“天王”。除了口音不像,郭刚堂觉得,“天王”把他心里的悲苦都演出来了。

1997年,郭刚堂两岁的儿子郭振被人贩子抱走。发动亲友拉网式搜索,无济于事,郭刚堂骑上摩托车,天涯寻亲。

就是《失孤》中那样一辆摩托车,插着印着儿子照片和信息的旗子,一个破旧的黑色挎包里塞满寻人启事,还有两件换洗衣服。再有就是一挂妻子做的印着烙画的葫芦,那是一路的盘缠。

以山东聊城的家为起点,北到漠河,南到海南,十几年里,除去新疆、西藏,郭刚堂骑着它,走遍了其余所有省份,走遍了每个可能有消息的犄角旮旯。

郭刚堂喜欢电影中刘德华的特写镜头,布满皱纹和泥垢的脸,黯淡空洞几近呆滞的眼,都能诉说出自己十几年经历的艰难。

儿子刚走失的头一两年,有次骑到河南,兜里只剩1角5分钱,太饿了就找了一家面馆,老板看着面善,郭刚堂小声问:“您能不能……”后面的话没说出口,眼泪上涌,郭刚堂扭到一边攥紧拳头捶地。

多年后回忆起那个场景,郭刚堂觉得那是和前半生的自己决裂的时刻。

在那之前,他是村子里最出息的后辈,在上世纪90年代末,一天就能挣上一两百元。他模样不错,自小人缘好,又有一副好嗓子,有次在歌舞团下乡表演时凑热闹,连唱带跳《冬天里的一把火》,老板甚至想挖他过去唱歌。

在那之后,郭刚堂——他的体面,连着他20多岁时旺盛的自尊和志向,一起没了踪影。

编剧兼导演彭三源2012年到了郭刚堂家里。冰冷。隆冬季节,炉子没生。临近春节,没有窗花。郭家没有一丝红色。

郭刚堂说上几句就会不自觉地叹息,彭三源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一场考试,上天给了郭刚堂最难的一张试卷。

自苦——

只有在路上,才对得起儿子

这试卷只有一个答案:找到孩子。

乞讨、流浪,为了省钱,找寺庙道观借宿。饭馆老板、街头混混、桥洞里占地盘的流浪汉,怕跟人起冲突误事儿,所有挑衅、嘲笑、刁难都不去理会。明明笑不出来,也要硬挤出张笑脸,求这一路上的人行个方便。

唯一一次大冲突是有年在河北,路边吃饭时碰到几个醉汉,原本挨了几下可以忍过去,但对方把旗子从摩托车上扯下,在孩子的照片上跺了几脚。

挨完揍推着摩托车走了一会儿,郭刚堂忍不了了,折回去和他们打了起来。年轻时是个体育能手,最后竟也算不得吃亏。

很多人劝过,不如重新开始,虽然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但郭刚堂听不进。

铁哥们儿付成说,郭刚堂出去四五年后,他绕了一个大弯儿说,“也该顾顾家里。”付成至今记得郭刚堂那张脸,从木然到愤怒。

妻子张文革没阻拦过丈夫,她知道拦不住。最初几年,就是目送丈夫骑上摩托车出门,然后在安了电话的邻居家等着电话线那头报平安。

有年冬天在内蒙古,看着地图上镇子和镇子离得挺近,但真骑起来,荒野里一处人烟都没有。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手指上裂开口子,不敢动。半夜实在骑不动了,躲在一个小土堆后背身休息,困意袭来,零下30几度,郭刚堂知道一旦睡过去人也就没了。

他就在旷野里蹦跳着取暖,挺到天明。

有没有想过放弃?

只有一次,骑到大别山碰到大雨。山里的邪风让雨点加速,石子一般抽在头盔上,发出爆炸一样的声音。

山路上,摩托车推不动,雨水灌到头盔里顺着头皮往下淌,郭刚堂在心里骂:老天爷,我都已经这样了,这雨就不能停吗?风就不能小点儿吗?

老天爷没听,一股强风把郭刚堂和破摩托一齐拍在山路上,所幸路一侧有一排一尺多宽的水泥桩,不然掉下去就是悬崖。

卡在水泥桩中间望悬崖,郭刚堂觉得跳下去把一切了结也挺好。“不是想放弃郭振,是想放弃自己。”

但这时候,歪斜的摩托车后座上的旗子还在风雨里飘着,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幻听了,那声响像是郭振在说,“爸爸别难过,我一直陪着你呢。”

“儿子,你在哪儿啊?爸爸找你回家。”天南海北地找,不管摩托车后面的旗子换过多少面,这句话一直用最大的字体印在最醒目的位置。骑行的时候,郭刚堂喜欢听身后旗子抖在风中的声音,他觉得和郭振在一起。

电影里,刘德华说,“15年了,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我是个父亲。”这基本是郭刚堂对导演彭三源说的原话。

彭三源觉得,在无数寻亲故事中选择郭刚堂作为主线,除了十几年骑行寻子的故事是天然公路片的架构,在一次次希望与失望交织的过程中,郭刚堂展现了人性中最坚韧的意志与爱,是把无形的父爱具象诠释的人。

可郭刚堂说,那些年皮肉上遭受的痛苦更像是赎罪。只有在路上,他才觉得对得起儿子。

撕扯——

缺席了两个孩子的童年

如果可以,郭刚堂希望能把自己劈成两个。一个在路上继续寻找大儿子,另一个留在老家,陪伴父母妻儿。

“天王演得好是好,但电影里只是我的一部分。”郭刚堂说,“我心里的纠结,天王没有演出来。”

1999年,二儿子郭伟出生。产房外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时,郭刚堂短暂地进入了现实生活。但是不久,他又陷入寻找失去的那条胳膊的执拗中。

张文革承担了大部分养育孩子的责任,因为失去过一个孩子,张文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郭伟长大。

她告诉孩子,别人欺负你,你不能还嘴、更不能还手,因为那样可能更吃亏。郭伟自小长得高,小学时比同龄的孩子高一头,但当时他甚至被小女孩欺负。

孩子唯一一次挨打,是十几岁时有次去同学家没告诉她,心急火燎地找到郭伟的时候,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这些事情,郭刚堂不知道。

与十几年一直为郭振心如刀绞不同,第一次为二儿子感到心痛,郭伟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有次郭刚堂从外地回来。张文革和他去学校看住校的儿子。学校是市重点,大部分子弟非富即贵。正是午饭时间,孩子们的午餐自然都很丰盛。

在人群中找到郭伟时,他拿着两个干巴的烧饼,正在往上面挤一包类似辣条的东西。

别人的孩子吃排骨鸡蛋,自己儿子吃烧饼。那一瞬间,郭刚堂问自己,“我做的真的对吗?”

郭刚堂说去方便一下,其实又躲到角落里捶墙。往年一些场景浮现在眼前——郭刚堂甚至带着郭伟一起去寻找郭振,他觉得这天经地义。

在天津塘沽,问了一家旅馆太贵,5岁的郭伟说:“爸爸,我们找便宜的地方去吧。”

如今,二儿子也长大了:“爸,等你走不动了,我替你去找我哥。”

这些曾让郭刚堂感动不已的记忆碎片,一瞬间都成了玻璃碴,扎在心上:“丢孩子的是我,不是郭伟,他不该跟我一起受罪。”

今年临近春节,16岁的郭伟跟老爸打了场篮球。183厘米的郭伟对篮球一点儿都不懂,郭刚堂一条条跟儿子念叨技术要领。

个子不高的郭刚堂年轻时练就了投三分球的本事。投了几个三分,郭伟在场边感叹,“爸,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牛掰呢。”

这一句话让郭刚堂觉得亏欠,他不仅会打篮球,游泳也不错,如果能陪在儿子身边,会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

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十几年,让他缺席了两个孩子的童年。

回家的路,

一走十八年

但真要说放下,一时间又做不到。有什么消息传到耳朵里,一踩油门又出去了。

2011年秋,有志愿者告知,山东蒙阴有个跟郭振年纪相仿的孩子是被拐去的,当地警方告知,这孩子左脚上也有一块伤疤。左脚上的伤疤是郭振最明显的特征。

苦寻十几年,那是郭刚堂觉得离郭振最近的一次。

当地警方告知DNA比对结果的当天,郭刚堂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本说12点电话告知,一直到下午4点,电话铃才响起。

全家屏住呼吸的几分钟。

答案是,不符合。

张文革起身,把呆坐在沙发上的郭刚堂抱进怀里,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隔了很久,郭刚堂说了一句,咱明天还是去趟吧。

“万一DNA弄错了呢?”

见到孩子的一刻,郭刚堂扑上去想解孩子的鞋带。那孩子一下把他推倒在地上。

这次摔倒让郭刚堂瞬间清醒,他甚至庆幸眼前那个目露仇恨的少年不是儿子。

临走之前,他拉着张文革给孩子的养母跪下,说谢谢她没有把孩子给养死。

郭刚堂恨买孩子的人,但心里也承认,这些买的人,养大了很多来路不明的孩子,让他们有了家、有饭吃,“也许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家郭振,所以我跪了。”

这一跪,似乎是跟骑行岁月的告别。

那之后,郭刚堂又去了一次浙江,骑了一万五六千公里,仍是一场空,那是他最后一次长途骑行。

《失孤》结尾,刘德华骑着摩托车继续上路,画外音是禅师开导他的话:他来了,缘聚,他走了,缘散;你找他,缘起,你不找他,缘灭;找到是缘起,找不到是缘尽。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各有其因,各有其缘,多行善业,缘聚自会相见。

郭刚堂喜欢这个结尾,很多次借宿禅院的夜晚,同样的话,他听过很多遍。

这么多年,重新审视,郭刚堂跟自己说,也许该换个方式了。

那一路,郭刚堂目睹了100多起车祸,10多起当场死亡,其中骑摩托车的6个都死掉了。

郭刚堂决定,不出去了。

回家的路,他走了18年。

心愿——

永远的牵绊

回来之后,郭刚堂病了大半年。那也是张文革十几年中跟丈夫呆得最久的一年,他们会去散步,有更多时间陪孩子。

大病之后,家人给了郭刚堂更多曾经意识不到的牵绊。

但郭振仍在另一端扯着,这端安稳喜乐的时候,郭振的模样总会浮现出来,一直是两岁时的样子,走路都不稳,摇摇晃晃地找他抱。

他可以做到不骑摩托车离家,却放不下寻找郭振。

最近几年,郭刚堂看到了网络的力量。

2014年9月,奔波了两年,天涯寻亲协会成立,郭刚堂计划建一个寻亲网站,他希望每一个与亲人失散的人,都能借助网络的力量,尽早团聚。

在跟彭三源聊天中,郭刚堂讲得最多的是在路上,曾经有那么多人帮助他,如今他也开始帮助别人。

彭三源认为,这个释放善意的过程给了郭刚堂很大的慰藉。

当影院内灯光亮起,郭刚堂来不及收拾悲伤,就投入到涌过来的媒体采访中。他说他知道,那是他的机会,也是郭振的机会。

在聊城,有媒体提要求,希望他能再骑上摩托,展现一下当年的镜头。

郭刚堂心里不愿意,但他都照做了。

“有时候我知道,我就是在演。”郭刚堂说,如今再骑上摩托车,心情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但是如果这样的镜头能让找到郭振的希望多一分,他愿意演。

郭振刚走失的那两年,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火遍大江南北,当时的农民郭刚堂琢磨,要是凑上一两百万,让陈佩斯、朱时茂说一下孩子的信息,也许郭振就找到了。

18年后,这个愿望,由自己年轻时的偶像刘德华实现了。让郭刚堂懊恼的是,电影宣传方本来答应让他协助电影宣传,郭刚堂打算得很好,这样可以跟全国观众说一下郭振的信息,也许电影上映着,郭振就回来了。

但是上映前三天,宣传方告诉他不用去了,没有理由。

采访中郭刚堂请求,郭振的信息可不可以在报道中体现,虽然接受过的采访不计其数,他还是希望记者们把信息再一次带出去:郭振,现年20岁。1997年9月21日,2岁半的郭振在山东聊城开发区被拐。孩子左脚小脚趾和脚面之间有烫伤的疤痕,两只耳朵外侧有明显的尖尖。

谭倩摘自《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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