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民居的另一面
2015-09-06韩小蕙
说来要感谢女儿的那个朋友小W,如果不是他要在伦敦买房,我还真看不到英国民居的另一面,岂不就错过了全面审读资本主义英国的一个重要机遇了?
小W来自中国平民家庭,来英十年,先半工半读上了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做点小生意,再后娶老婆,再再后生女儿,是非常艰苦、辛苦、命苦的十年蓝缕筚路。如今终于攒够了首付的一笔钱,可以考虑要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了。当然,中国人喜欢花园别墅,不稀罕Flat(公寓),要买,就要买一座正正经经的带花园的House(独立房子,别墅)。
这天,小W请我女儿陪着去看房,说有两套House,都在伦敦4区。我得到了这个机会,亲眼看到了英国民居之内的喜、怒、哀、思、悲、恐、惊。
此前我已很清楚,英国有关法律规定,对英国古老的House必须无条件加以保护。外表严格维护原貌,不得有任何改动,即使扒掉按原貌重建成一模一样的也不行;充其量只能进行内部的一点点小改造,比如多加个卫生间和小门厅,扩大一下厨房等等,这还必须事先申报有关当局,待维修方案得到批准后方可动工。在这样严格的法律法规保护下,英国远年近代的,旧的新的,从数百年之前到今天之间的所有民居,几乎全部保留下来了。你走遍英伦大地,不论是国际大都市伦敦,还是曼彻斯特、爱丁堡、卡迪夫、利物浦、雷丁、巴斯等中小城市,甚至走到一个个Ham(小镇),进入不知名的小小村庄,哪儿都是一座座、一排排非常养眼的花园House,它们绝大多数都是砖木结构的,也有少数纯木材质的,红、白、黑三基色,哥特式、罗马式、安妮女皇式、史迪克式、都铎式等几大类造型。在风风雨雨中,站立于一望无际、高起低伏、芳草碧连天的英伦大地上,古色古香,美轮美奂,尽显出高贵的绅士范儿和娴雅的淑女仪容……
以前,每当我从外面远远地看着一座座傲然的House时,心里好生羡慕,不知里面有多么华美呢?特别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从那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户望进去,里面竟像宫殿似的深不可测,可有灰姑娘与王子在跳舞?
那时,女儿还在巴斯读大学,她和几个同学合租的是一套公寓,我第一次到英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就住在公寓里。后来女儿到雷丁工作,租住了一室一厅的半地下室,虽然上面是名副其实的House,但那半地下室又潮又冷,还整天听着头顶上的木板地“咣!咣!咣!”地叫,“咚!咚!咚!”地喊,那日子过得可比我北京的家惨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对英国House抱有幻想,盼望着何时女儿也能买上一座真正英伦范儿的带花园的独栋民居。
然而这一次随小W看房,竟极大地打击了我的英伦House梦,也使我对自己的“House主观先验玄想症”,有了自觉的反省。
这是一大幢联排的House,有十来座三层小楼并联在一起,每一座有着独立的单元门。它们坐落在一大片住宅区内,周围有数排这样的联体House,依起伏的地势,也依古树、大树的生长保护而各自站在最合理的位置上。进门之前这么仔细地看了房子的外貌及周边,觉得还比较高大上。
谁想,马上就看到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胜景”!
推开大门,是一个3尺宽的窄窄过道,直通厨房。马上就闻到了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儿,不是炒菜的味儿,也非做饭的味儿,而是人味儿——人拥挤在一起的时候,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气味儿。
厨房还不小,有15平米左右,可给人的感觉是黑乎乎的,很压抑。中间有一张大餐桌,其他两边是橱柜、水池子、炉台、烤箱、洗衣机……第三边沿着墙面,放置着4台高低不等的冰箱,其中两台冰箱上还各自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这说明,此House中至少住了4个家庭。
回身出厨房,上二楼。一眼就看到窄窄的楼梯下,斜角空间处,搭着一个三角形木架子,上面放置着各种杂物,塞得满满的,最多的是鞋……
二楼有两间卧室,一个卫生间。带我们来的房屋中介管理员,一位文质彬彬、西装革履的巴基斯坦裔青年,推开一间屋门,请我们进去。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凸起不平的旧地毯进了门,抬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屋里有人:一位金发碧眼的30多岁母亲坐在双人床上,她面前站着两个洋娃娃一般漂亮的小女孩,一个三四岁,一个六七岁,都是金栗色头发,大大的蓝眼睛,白嫩嫩的鹅蛋脸,真是典型的西洋美女胚子。环视屋内,房间还比较大,有16平米左右,也比较规整,基本上可算是四方的。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双人床一定是加了木板,很大个儿,几乎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此外还有一张吃饭的小圆桌,一个小衣柜,其他似乎就没什么了。我一边纳闷,怎么英国人也有活得这么惨的?一边退了出来。
二楼的另一间屋子比较小,9平米的样子。摆着一张双人床,床头放着一只毛绒玩具熊。床头顶着一张小书桌,桌上有一只很抢眼的台灯,灯上夹着一只木头的玩偶兵。亮着灯,但此刻屋里没人。可以看得出,这里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妇。
二楼通往三楼楼梯的对面墙壁非常高,一直到尖尖的阁楼顶,大约有两米半那么高,被安装了一个从地到顶的巨大的木架子,分为七八层,被各种杂物塞得满满的。跟一楼楼梯底下那个小木架一样,塞得最多的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鞋,说明楼里住的人多……
三楼有三间小小的“阁楼房”。所谓“阁楼房”,就是英国因为雨水多,House一般都做成尖顶的,便于流水。所以,最上面的阁楼房内不是平顶的,而是斜坡顶的,人在里面得时时小心磕碰头。我只看了中间的那个小房间,也就6平米,一张单人床占去一半,顶着几个摞在一起的铁丝网编制的小格子,上面搁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楼上空气不流通,气味儿更不好了,我觉得有点儿头晕,喘不上气来,赶紧下楼,逃也似的到了一楼。
只想着赶快逃出去,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层这3尺宽的窄窄走道两侧,还有房间。左手面是一个只容下了一只马桶的小极了的卫生间,四白落地,光秃秃什么也没有,其狭仄、简陋、局促,使我想起了北京20世纪70年代盖的简易楼房,那时“文革”刚结束,欠账太多,百废待兴,政府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就盖了一批面积特别小的简易楼——不过那卫生间也比现在这间还大些呀!在它旁边,还有一小间同样四白落地风格的、只容下一个淋浴喷头的淋浴间,同样小得可怜,简陋得如同能把人“卡死”在里面。右手面有一个门,进去一看,是一间住房,长长的还有点儿纵深感。可房间不是长方形的,而是斜角的,就和着House的外形凸凹起伏。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正倚在单人床上读手机,见我们进去,沉静地一笑,美丽的栗色头发垂到肩膀,碧蓝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就又沉浸到手机世界里面了。对这么多陌生人闯入她的房间来看房,似乎全无感觉,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似的。我赶紧退了出来……
我之所以这么不厌其烦地把每个房间都说一遍,实在是出于它们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从外表看那么鲜亮光华的小洋楼,里面怎么住成了大杂院?说句不客气的大实话,这使我想起了北京的出租屋,有些房主为了多收租金,把房子打成几平米一个的小隔断,租住的人多为进城务工者,为了便宜,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和做人的尊严。那“下三滥”的居住条件,说实在的还不如狗窝,北京市政府有关部门一直在治理这些“城市贫民窟”,老在治,老治不好,因为它们有需求,就不断在生长。可我完全没想到英国House里面,竟然也在上演着同样的悲喜剧。
出了大门之外,小W,我女儿,还有我,大口大口吸了半天清新的空气,才缓过神来。异口同声说:“这房子不成。实在是不成。条件实在太差了!”
我忍不住问:“英国人的居住条件,怎么也会这样差呢?”
女儿说:“这哪儿是英国人啊?他们都是东欧来这边打工的……说实在的,他们能住成这样,条件已经很不错啦。就这样子,租金也不便宜呢,每月总得400镑到500镑。三楼那6平米的小房子,也得300镑。这是在伦敦啊,而且这儿地理位置好,走七八分钟就能到地铁站了呢。”
这让我再一次想起北京的出租屋,天通苑,定福庄,土桥,通州等等。北京拥挤不堪的地铁,就像条条血管一样,每天把几十万、几百万奔波劳碌的打工者“吐纳”到他们的工作地和居住地……环球原来同此凉热!
同时,我也想起前些时日在报纸上看到的,英国正与欧盟上演一场讨价还价的拉锔战,英国首相卡梅伦表示要紧缩东欧涌入的移民及打工者数量,欧盟则一再坚持要英国作出让步。我还想起看到过一篇文章,是一位前东德作家写的:自从1989年11月分柏林墙被推倒的25年来,原东德人非常没有归属感,在原东德地区,他们找不到工作,而到了原西德地区,他们又被人歧视,内心异常郁闷与痛楚……唉,天下同理,“人穷志短”,原东欧集团国家包括东德、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等,都是前苏联的卫星国,经济都很困顿。苏联解体后,由于这些东欧国家的经济基础太差,仅靠自身造血仍然舒展不开,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只好背井离乡,到西方国家出卖劳动力。他们和中国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一样,干着最重最脏的活儿,在吃穿住用等方方面面克扣自己,把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寄回家乡去,养活全家老老少少。他们的收入,在英国处于最底层,一般有正式工作身份的尚差强人意,可以当个超市的收银员啊等等,每周工作45小时,每小时的最低工资为英国政府规定的6.5英镑。那么除去交税,每个月能剩970磅左右,扣去400镑房租,再扣去200镑吃饭,再扣去170镑交通费,也就还剩下200镑,再刨去最必要的一些零用,剩下的100多镑,如何养活一家老小呢!
至于没有正式工作准许证明的“黑人”,其境遇就当然还比不上他们啦。这些“黑人”只能打“黑工”,又被黑心业主再盘剥一道,挣更少的钱,住更小、更破、更脏乱差的地方,受更多更多的苦和难……
好啦,从看房子竟然说到了“房客”,这本来应该是另一篇专门文章的。那么我在这里就先打住了。
话说我们一致认为这套房子太糟糕了,其脏其乱其差都到了我们不能容忍的底线,即使重新装修,也是一个根本无法“旧貌换新颜”的大工程,还是放弃吧。于是,我们又去看第二套房子。
这第二套待出售的House也在附近,开车2分钟就到了。刚从外貌上看了第一眼,我们的心顿时就悲凉了——
这也是一长排联排别墅中的一栋,而且是最边上的一栋。它居然是木头房子,黑黢黢的木板墙,是一条条半尺宽木板拼成的,在暗紫色夕阳的衬托下,显得又黑又瘦,格外凄清,仿佛在诉说着它的百年沧桑。
既然来了,也得看,抱着不带什么希望的心情进了门。孰料,这回房子内里的情况却相当好, “好”到差不多能跟当下北京许多豪华装修的家庭相媲美。这“严重”超乎了我们的心理预期,使刚才已经溜走的希望又回来了。
一楼有一间大客厅,两头还各带着一个小厅。大客厅的摆设与国际流行家居范儿相吻合,一侧是三人长沙发,外加两头一边一个单人沙发;对面是矮柜,上面摆着一台50英寸高清平板电视;电视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装镜框的画,居然是黑线勾勒的先锋风格的画作,只几笔画出一个西洋女人的头部和上半身,没涂任何色彩,能够欣赏这样画作的得是具有一定艺术品味的人。
大客厅的一角设着一个小小的香案,供奉着三尊神。我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三尊神都来自东方,第一尊是释迦牟尼佛,第二尊很像缅甸的或泰国的、或马来西亚的什么神,第三尊嘛,分明是中国的红脸关公呀!
两个小厅,前面的一个摆着一张大餐桌,铺着白色绣花的餐桌布,上面摆着几套精美的茶杯茶碟茶勺,白底粉色玫瑰花,镶着金边。后面的小厅连着花园,看得出来是自己后来加盖的,一张躺椅成为主角,其他是花瓶啊、多宝格啊等七七八八。一楼还有一间带窗户的厨房,不算大,但装修得很好,宝石蓝色的壁砖,配上米黄色的橱柜,显得既有色彩,又很淡雅,“闹”和“静”都有了,还能相辅相成,就像客厅里的先锋画作和东方神佛可以和平共处于一室,互亲互爱,互谅互让一样。
走上了二楼,我差点又笑出来:额的神,二楼的主卧里,供的又是耶稣基督,以及带着翅膀飞翔的胖墩墩的小天使,墙上还挂着一帧椭圆形的圣母玛利亚像。这间卧室的装饰风格也是典型的英伦风,家具、壁柜、床、梳妆台等都是白色的;窗帘、床单、桌布、椅垫,带着维多利亚式的繁复花边。我就对这个家庭的成员们感了兴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信仰万神崇拜吗?
二楼还有第二间卧室。两个单人床分别镶嵌在白色的壁柜里,墙上贴着淡素色壁纸。屋里没有书桌,没有书,也没有电脑,一看就是老人的房间,干净,整洁,有条理。带一个卫生间,很大个儿,有10平米左右呢,既有水池子、梳妆台、马桶,也有浴缸、淋浴喷头。装修小豪华,有点儿宾馆里富丽堂皇的感觉,镜子啊,浴盆啊,放洗浴液的小架子啊,放香皂肥皂的小格子啊,包括毛巾杆等等,该有的都精心地有着,而且放得齐齐整整,看得出主人既爱干净又很勤快,脑子也聪明。
三楼是尖顶阁楼,要爬梯子才能上去。趁小W爬上去看的时候,我走下一楼,在客厅坐下,和这家的老婆婆聊了几句,不知道她是否就是一家之主?她有七十多岁样子,个子矮矮的,皮肤比我们中国人稍黑黄,像金鱼一样圆圆的眼睛有点儿突出,颧骨也突出,一看就是东方人,但肯定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日本人、韩国人、新加坡人、泰国人、缅甸人、越南人,而有点儿像从哪个海岛上登陆的土著。她和善地笑着,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我结结巴巴的问话。
我:“您早就到英国来了吧?”
她扳扳手指头,然后把右手掌张开,告诉说:“50年啦。我们来自菲律宾。”哦,怪不得有着东方人的神佛崇拜呢。也怪不得还崇敬我们中国的关云长关老爷——我早就知道东南亚一带民众把关公当作神仙崇拜着,台湾信徒称其为“恩主”,即救世主的意思;在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等,甚至包括美国、英国的华人区域,关公的信仰也都相当盛行。华侨在国外从商者很多,因此对于“武财神”的关公崇祀有加,祈求神勇无敌的关老爷能够保佑自己家宅平安,商运兴旺。关公信仰还具有文化融合意义,道教将关公奉为“关圣帝君”,为道教的护法四帅之一;汉佛教对关公的信仰限于供奉,而藏传佛教中的多位大师都对关老爷著有供赞仪轨;在东南亚各国,关公崇拜的内容也纷纷被本土化了——这,也许就是这家来自菲律宾的移民老夫妇,虔诚地将关公像与释迦牟尼佛和本国神仙放在一起供奉的缘由吧?
我接着问:“您喜欢英国吗?”
她连连点着头:“喜欢,喜欢,我喜欢英格兰。”
我有点犹豫地问:“您有孩子吗?他们都在英国?”
她却立刻高兴地翘起两根手指,告诉我,她有两个女儿,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他们都分家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只是偶然来拿点东西什么的,顺便看看他们老两口。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已经英国化了。
我真心赞美:“你们家收拾得真干净啊。”
她挺起有些弯曲的脊背,捶打着自己的腰,说:“唉,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们家还有一条狗,外面还有一个大花园。我俩夫妇住这么大的房子,已经觉得太吃力了,就决定把它卖掉,我们拿着钱去旅游一趟,然后回来就去住养老院……”
这时,小W和女儿都已下楼来了。听到我们的谈话,小W解释说,这是英国老人们的通常做法。英国的养老院,有专门看护,晚年最好的去处就是那里。
我说:“这和中国人的观念不一样,我们还是觉得哪儿也不如在自己家里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小W说:“那是中国的老话。在这边,养老院还是一般老人最佳的选择,有政府管着,给老人们送终……”
我扭回头问老婆婆:“打算去哪儿旅游呀?回菲律宾看看吗?”
她笑笑,慢吞吞说:“还没想好。是想回菲律宾去看看,但也不一定,离开50年了,没有亲人了。我先生说,女儿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啦。”
……
他们的这栋House,包括外面的大花园和两个车位,一共要价35万英镑,按现在的汇率,约合人民币350万元。真没想到比我在北京三环内的一套单元房还便宜。我的房子是数年前单位售卖的一套三居室,当时还不太贵,据说现在已经涨到高大上的层级了。特别是近来在北京市政府已宣布地铁和公交票双双上涨的背景下,城区的房价和租金也都跟着双双上升。不过这对我来说,只有多往外掏交通费的意义,而无房价与租金的意义——拙“参加革命”44年来,只“挣”下了这么一套单位售卖的房子,自己居住以遮风挡雨。房价再高我也不会去卖,租金再涨我也不会出租,所以就是它值了八千万八个亿,于我还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过,我已经备感幸运了,并且感恩涕零,幸福指数满满,曾多次对友人以及自己的内心说:
“如果没有这套房子呢?你可能到了这把年纪,还挤在父母家,或者背上扛着沉重的房贷压力,那你,不就太悲摧了么!”
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期冀着国家出台相关政策,把养老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早日着手解决中国人的养老问题;或者国家早日出台允许“安乐死”的法律法规——不光是我,就我们这一代人以及往上、往下的几代人,都是多么急切地盼望着在自己的后半生里,依然能够活得有尊严啊……
告别菲裔老婆婆的时候,她的先生刚好开车回来了,车里还坐着他们的爱犬,一只西高种的小白狗。人和狗都没下车,只是坐在里面默默地看着我们,等候着我们离去。他们是伤感,还是对于养老院的新生活充满了憧憬?
正常情况下,人人都有漫长的一生。这一生充满了“生”的艰辛、“生”的坎坷、“生”的蹉跎、“生”的宿命,几乎每天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大概是上帝的安排?上帝不能让世人太温暖太饱腹太快乐了,因为“饱暖思淫欲”,太滋润了就会失却敬畏之心,“人没压力轻飘飘”呀。而我们人类如此活着,终日奋斗,向前挣命,呕心沥血,筚路蓝缕,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即如眼前这一对菲裔老夫妇,支撑着他们活到今天的是什么信念呢?他们这一辈子活得有质量吗?在出卖房子这个人生财富的最后节点上,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从此放下了人生的烦恼,还是依然逃不脱,得一直把困顿带到坟墓里去?他们的内心收获了喜乐吗?他们幸福吗?他们满足吗?他们可以无悔无怨地告别这个世界吗?……
我在胡思乱想中离开了那栋英国旧民居。
责任编辑 叶雪松
韩小蕙,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进光明日报社,现为报社领衔编辑。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北京市东城区作协主席,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出版《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二十六部个人作品集。主编出版《90年代散文选》等六十部散文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三八创先争优红旗手,韬奋新闻奖获得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获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优秀编辑奖,两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两届冰心文学奖,两届老舍散文奖等。1994年入选伦敦剑桥国际传记中心《世界杰出人物大辞典》。2003年应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成为新中国首位在该馆演讲的作家和编辑,并获美国国会图书馆奖、美国国会参议员奖、旧金山市政府和市长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