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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鞋

2015-09-06赵惠民

鸭绿江 2015年9期
关键词:红嫂沂水伯父

去沂水,是为我的伯父完成一桩夙愿。

“七九、八九,阳河开柳”。七九时节,南方漫山遍野已是花红柳绿,而地处鲁中南的沂蒙山依然寒气袭人。一路上,车窗外不时闪过一处处白雪掩映的村庄、原野、地堰。离沂水越来越近,一座座高大的山脉、岭埠也显得轮廓分明。这特殊的地貌似乎是在昭告世人:沂水这片具有沧桑感的群山峻岭是与一场场血与火的战争是有缘的。

73年前,也就是1941年夏秋之交,我的伯父赵松山曾随八路军山东纵队40支队在沂水县西北部的一个名叫桃棵子的南山坡与日本鬼子进行了一场激烈交战。那场战斗,我伯父的右耳朵被日本兵的刺刀削去了,伯父忍着伤痛,把两个日本鬼子砸死了。为此,伯父还荣立了二等功。

大巴车碾着柏油路上的积雪一路疾驰,中午时分,赶到沂水县城。

我走出车站,一眼认出了在此久候的沂水的马晓光老师。

因为文学,我和马老师成了很知心的朋友。

我几次向他提起伯父的事,说伯父多次向我唠叨他当八路时曾在沂南、沂水、蒙阴等地打过仗,还说他在沂水一个名叫桃棵子的南山上打仗时受了伤,之后在该村一个名叫姜兰的姑娘家养了10天伤。那个姜兰姑娘好像相中了我伯父,在她家养伤其间,姜兰姑娘宰杀了两只老母鸡,煨汤给伯父补身子,还亲手为他做了两双军鞋。伯父告诉我说,姜兰姑娘是个心灵手巧的嫚子,给他做的军鞋上,还用粗线绳缝上了“多杀鬼子”四个字。一双鞋我伯父穿碎了,另一双新鞋我伯父一直背在身上舍不得穿,伯父曾对姜兰姑娘说,等打完仗,就过来娶她。

实际上,这只是伯父的一个愿望。伤好归队后,伯父一直跟随队伍转战南北。1947年,伯父复员回家,这双军鞋也就带回家了。

伯父回家后,终生未娶,当年姜兰姑娘为他做的那双鞋却如同文物一样珍贵地保留了下来。

我觉得伯父这个人不简单,在乡村里他也算是个伟大的人物。伯父一生寡言少语,孤独寂寞。新中国成立后,他也同社员一样参加劳动,自告奋勇地当了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他勤劳能干,不嫌活脏,一个人喂了10头牲畜,活儿干得很地道。“文革”开始了,伯父因当过八路,根正,又是残废复员军人,村里选他当贫协主任。当了村贫协主任,伯父也曾管理过5年学校。

我老家山村柳沟,是个300多户的自然村,从1968开始成立小学,1975年又成立了初中。伯父虽大字不识,可真要让他讲革命传统,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并且讲得头头是道。

他手中的法宝,也就是姜兰姑娘送给他的那双军鞋,使他如数珍宝。他捧着军鞋,现身说法,教育了一代人,成了乡村红色教育的一个美好记忆。要说,我自小就同伯父相处很好,知道他的事儿也多。

六七十年代,农村伤残复员军人是没有补贴的,伯父自己住着三间老屋。房子虽旧,但伯父拾掇得干净。老屋里一个老式木箱,一条长板凳,两个方杌子。东西两间各盘了个土炕,泥墙。墙上挂了张毛主席像。

伯父一个人挣工分,养活自己算是挺充裕的。每每做点好吃的,他总是不忘把我叫过去陪他一起吃。他有个喝闷酒的习惯,喝多一点时就打开炕头上的木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当年姜兰姑娘送给他的那双军鞋,很虔诚地反复看着。有几次,我看到伯父的眼眶里噙着泪花。我知道,伯父心里又难受了,他是在想救她的那个姜兰姑娘了。是啊,这双鞋的确是姜兰姑娘留给他一生的念想……

有一次,我试着问他:“伯父啊,既然你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个沂水的姑娘,咋不鼓起勇气亲自去沂蒙山找她啊?或许那个姜兰姑娘真的一直在等着你呢。”

伯伯摇摇头,用手指指失去的右耳,“孩子,哪成啊?咱这穷乡僻野,连饭都吃不饱,哪能养活别人?再说了,你大伯连个耳朵都不齐全,人家哪能等着咱,跟咱活受罪。”

说起伯父的右耳朵,我不得不说起一个人。这个人是我们北村里的一个叫朱麻村来的锔锅锔盆的汉子。他来我们村做活时传诈了一件事。

这个锔锅匠当年和我伯父一起当过八路,复员后,开始四拉八乡耍起祖传的这个锔锅锔盆手艺。伯父的这个老战友姓孙,是个油嘴滑舌的老滑头,喜欢打哈哈,口无遮拦,说话随便,也从不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1978年春天,他来我们村耍手艺,他对我们村的人说,我伯父当了七年兵一直在队伍上当炊事员,从没在战场上打死过一个敌人,只是碰巧打死了两个蹲在沟里拉屎的日本鬼子。

他这句玩笑话不要紧,一下子在我们柳沟村和周边的四乡八疃传了个遍。几十年了,时常有人拿我伯父赵松山当诨段说。于是,大家开始一齐嘲笑我伯父是个“熊包蛋”。为此,伯父气得连贫协主任也不当了。这个时候,村里也不知道哪个贫嘴给我伯父起了个外号叫“没耳朵山”。

但你说你的,我过我的穷日子。伯父从不与这些人一般见识。

匆匆吃过午饭,马晓光老师开车拉着我出了县城一直向西北行驶。马老师说,桃棵子村是沂水县院东头镇的,离县城约 40公里。一路上,我隔着窗玻璃不住地往外探望,不住地向他问这问那。

马老师是沂水本地人,是个好向导。他常到院东头镇上去。我在车上告诉他,我伯父其实是我的一个叔辈伯父,是我二爷爷家的儿子,与我们家是亲堂叔,一辈子一个人过。伯父一生与我很好,我们爷俩谈得来。上年立冬节,89岁高龄的他终于仙逝了。

伯父是老死的。

那天早上,我父亲从乡下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你伯父快不行了,赶紧回来吧。

小城距家乡30华里,我和妻开着车20多分钟赶回老家。

伯父的小土屋里围满了一家本亲和街坊邻居,村委几位领导也赶来了。伯父躺在土炕上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口角溢着白泡沫,干张着嘴却不能言语了。

“咋不赶紧送医院?”我着急地问。

村卫生所的医生说: “你伯父是突然中风, 且左脑出血, 已不行了, 送也没用, 这也算是自然老死的。”

我瞅瞅伯父, 他依旧睁着眼, 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 这口气一直不肯咽下去。

我忙趴到他眼前, 问他: “伯父,您老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伯父突然慢慢转过脸,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副很难舍也很痛苦的表情, 只是无法说出。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赶忙转身下炕,打开炕头上的木箱, 取出伯父珍藏了70多年的那双布军鞋。

“又想姜兰姑娘了吧?”老支书有意逗他。

伯父见我拿出军鞋, 苍后的脸色一下涨得成了紫茄色, 这个时候, 他的手也似乎会动了, 慢慢把军鞋握在手中,之后, 眼角溢出了几滴泪花, 终于平静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伯父虽是老革命,还在战争年代立过战功,别看前几年村里人选他当贫协主任,但后来村里人都不怎么器重他,原因就是伯父的朱麻村的那个油嘴锔锅匠战友一个玩笑毁了他的后半生名誉。

其实,事情并非像伯父的锔锅匠战友诈传的那样。

我伯父也不止一次向我说起了这件事:73年前夏秋之交的那个清晨,1000多名日本鬼子进山扫荡,在沂水一个名叫桃棵子村的南山坡与伯父所在的八路军山东纵队40支队交火。战斗打了整整一天,仗打得十分惨烈,双方伤亡很大。伯父当年16岁,在40支队4营3连炊事班干炊事员。那场战斗持续到傍晚,渐渐停了下来。伯父挑着饭桶正行走在上山的路上,在一个小山沟里,伯父的确撞见了两个正在蹲着解手的日本兵。伯父想俘虏这俩鬼子,于是悄悄放下担子,勇敢地抄起扁担大喊一声:“缴枪不杀!”两个鬼子兵一见是个做饭的娃娃兵,起忙起身反扑上来。一个鬼子被伯父用扁担打趴在地。另一个鬼子来不及提上裤子,端起上了刺刀的长枪扑了过来,伯父来不及躲闪,整个右耳朵被刺刀削下。伯父不顾疼痛,甩掉扁担,顶着个血脸一头撞向鬼子。两个在翻滚打斗中,伯父顺手摸到木桶里的铁勺子,他抡起铁勺狠狠地砸向鬼子的头颅,直到砸得鬼子血肉模糊,四爪朝天……

为此,伯父荣立了二等功。

……

马老师开着车,听我讲我伯父的事,他时常钦佩地点点头:“想不到,你伯父还有这么个经历。”

下午两点多钟,就快赶到院东头镇了。

愈往前走,离桃棵子村愈近。但见,处此远山青黛,重至叠叠的群山中,一条弯曲幽深的柏油马路通向深山两侧,刀削釜砍般的崖头顶天立地。马老师说:“前边就是凤凰台,穿过凤凰台,再过司脉山和挡阳柱就是桃棵子了。”

我仔细瞧瞧窗外,这里真不愧是古战场,多险峻的地形啊。车子一路攀升,一直开到一个叫老猫窝的地方。马老师告诉我,这里就是桃棵子村了。

进入村里,我四处环顾,这里的房子几乎全是石屋、石墙。有草房,也有红瓦房,有的街铺了水泥路,有些路是用石头铺就的,小村干净、朴素。马老师告诉我,这里是全省拥军模范村,是沂蒙红嫂的家乡。

“红嫂的家乡?”我问他,“明德英老人啊,不是在沂南县吗?”

马老师笑笑:“都是红嫂,我们这里的红嫂叫祖秀莲,舍身救过伤员,影响很大。战争年代沂蒙山出了30多位红嫂,蒙阴县还有闻名全国的‘沂蒙六姐妹呢。”

想不到我伯父还真在这片闻名的红土地上打过鬼子呢。我心里高兴地自语着。

街上有一个70多岁的老大爷缓缓走来,我忙下车向他打听。

老大爷姓张,身把骨挺结实,人也很爽快。我向他问起这个村过去是否有个名叫姜兰的女子。老人想了想摇摇头:“记不得了,好像没这个女人。”

桃棵子村由十多个小村组成,最小的村只有四户五户,或十户八户,都分布在山顶上、山涧里、高崖上,找个人很不容易。

张大爷告诉我:“你可以去找村书记,让他帮助打听一下。”

在他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桃棵子村书记张在召同志。张书记40多岁,挺干练,也很热情。见了面,他自我介绍说:“我是这个村的支书,红嫂的原型祖秀莲大娘是我母亲的亲姨,论辈分我是她的亲外甥儿。”

哦!是这样!我一听,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问起姜兰情况,他想了想也摇摇头说:“咱庄里没听说有过这个人。”

我连忙拿出伯父的立功奖章和那双被伯父保存了70多年的军鞋让张书记看。

说实话,这双布鞋我也不止一次看到过。黑色的青鞋帮有些变旧,白布里都变成黑黄颜色了,但很干净,鞋底上绣的“多杀鬼子”4个字仍清晰可见。

“这个故事挺感人的,但不一定是发生在我们这个村。”张书记说,“也可能是你伯父记错了地方。这样吧,现在过年期间老人大多都在家里,我领你俩去村委招呼几个年长的了解一下,咱多打听打听。”

我感激地点点头。

桃棵子村真是一座典型的红色记忆源地,村子这些年不断有外地参观者涌入。由此, 村委会看准了红色旅游这个商机,自2013年开始全村域筹建民俗园。在镇里扶持完成规划的基础上,借村委会办公场所改造机遇,把原村委院改建成“沂蒙红嫂祖秀莲展览馆”,村支部书记张在召也把自己爷爷原来居住的老屋进行了改造,建设“公社记忆大院”,开发红色旅游。

在沂蒙红嫂祖秀莲展览馆里,我虔诚地看着墙壁上一幅幅照片,一件件物品,心中咂摸着昔日一段段历史,仿佛也将我带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画面里:硝烟弥漫中,沂蒙红嫂祖秀莲不顾个人安危,全力救助受伤战士郭伍士。为防日伪军搜捕,祖秀莲一家挖山洞转移郭伍士,每天送水送饭,为其擦洗伤口。郭伍士伤口化脓,全身发烧处于半昏迷状态。祖秀莲焦急地到处打听药方,采集中草药,天天为其擦洗伤口。为了使其早日痊愈,祖秀莲自己一家吃糠咽菜,却用家里仅有的老母鸡熬汤为他补身子……

桃棵子村还专门陈列战争时期一些老党员,支前模范还有著名红嫂的事迹展览。确切说,桃棵子村本身就是一座红色纪念馆。

看着这些感人的照片和事迹,我心潮澎湃,热血奔涌。

村委办公室来了六七位年长的老人。这些老人都是张在召书记亲自登门一一约来的,年龄最大的91岁。书记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最后回忆了一通,也得不出个正确答案。

张书记说:“战争时期,桃棵子附近打过几次仗,也是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的,但不是40支队,或许您大伯真的想错地方了。”

老人们也说:“没听说有个削掉耳朵的战士在这里养过伤。”

“咱也没听说有个叫姜兰的闺女这个名字。”

我一听感到非常扫兴。看来,是白跑了。

张书记看我挺失望,忙安慰我:“作家同志,战争时期,沂蒙山的乡亲们这类事情太多了,太普遍了,也没法打听得到。就权做一次美好的记忆吧!”

伯父的遗愿没有实现,我感到分外遗憾。

还是将伯父的遗物带回去吧,埋到他的坟墓里,也好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伴着他这一生心爱的宝物。

看着奖章和军鞋,我忽然这么想。

倒是马老师提醒我:“伙计,虽然没找到姜兰,但到了这里就如同找到了一样,你就得替你伯父这样想。”

“那是,那是!”我连忙点头。

马老师又问我:“既然今天已经来到了沂蒙山这块红色根据地,你不想去参拜红嫂祖秀莲大娘吗?”

马老师一句话,倒提醒了我:“感情那么好,去,应该去!去看看红嫂大娘也不虚来桃棵子一趟。”

张书记一听,也高兴地说:“你俩想去看我姨姥娘吗?成啊,我给你俩当向导!”张书记很爽快地站起身,领着我和马老师向山上走去。

责任编辑 叶雪松

赵惠民,笔名瑷瑛,中国作协会员,农民残疾人作家。1980年春高中毕业后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鸭绿江》等10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000余篇(首),出版散文集2部、散文诗集2部、影视文学集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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