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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农具

2015-09-06钱兆南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连枷筛子农具

钱兆南

我回来的时候,储藏间的各式农具醒过来了。

妈盼着我回家帮忙,也盼着村里的万亩农田计划早日来到,她就可以安心卸下肩上捆绑了一辈子的农具。妈又叹息说:一双手摸了一辈子的农具,离开它们的日子,不仅农具废了,自己也把自己给废了。一个农民种了一辈子田,一旦离开田后算什么?农具带着人统领着土地,那些在手上盘熟了的农具,盘熟了的田地,一旦落到别人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抚摸着那些用了一辈子的农具,又不忍。哪一样农具上有个节疤,连枷的轴开始打滑,哪把铁锨掘树根时伤了口……

妈把它们一一给找出来,摆在四合院里,手上每拿起一样,都有一段不落俗套的精典故事。没有我们在家的日子,妈把这些不会说话的农具当成了她的孩子,边收拾边自言自语:哪张钉钯缺了齿,是地太硬的罪过;奶奶用过的锄头把儿太松了,需要找块布条裹紧才好使;铁锹缺了角,是因为修村村通公路铲石子时磨损的;镰刀、犁头闲了一季,锈得认不得家里人了。

如果少了这些家什,村里的母亲们十指在地里要泡出血来,泥土的眼睛会哭红的,还有无数张饥饿的嘴巴,总不能向着天空讨食吃去。

镰  刀

从茹毛饮血的时代起,就有了镰刀。弯着身子的镰刀,从古到今一向枕戈待旦。原先主宰田野的镰刀已派不上大用场,镰刀被大型收割机取代,只能割沟沿上的芦竹和芒草。

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镰刀,威风八面,张扬的、血性的。它一开口说话,再强大的植物都将身首分家,横尸遍野。它的眼睥睨着面前的植物,它的嘴唇只要轻轻一抿,植物眨眼的功夫应声倒下。镰刀与人的手紧密配合着,在水稻间穿梭,所到之处,稻挺拔的身体与根一分为二,安静地倒在田里。镰刀把稻子放倒后,卧在稻草堆上休息。累得快抽筋的手脚稍不留神靠近它弯弯的口,血的味道就出来了。镰刀的身体因此染上了腥红色,留白的地方,光芒晃得人眼花。对人的误伤事故尽管时有发生,这些怨不得镰刀,只怪人眼朝天,太不小心。

我的左手食指关节,在那个盛夏被镰刀咬成重伤,血从白骨中奋力奔涌出来,同时被咬的还有一只在我跟前抢嫩草吃的芦花鸡的头颅。我哭爹喊娘,嚎叫着奔回家裹伤,无头的母鸡落在田头还没来得及叫一声。

如今,镰刀做梦也想到广袤的田野里去驰骋一番。它代表人类的一个阶级,包括印在党旗上的镰刀形象。镰刀的远去有别于人,哪怕到垂老时的锈迹斑斑,始终保持着奋斗的姿态。

粪  桶

木匠箍成粪桶,光使出牛力气是没有用的,三流的木匠是箍不好一对粪桶的。几块粗糙的木料,经木匠的一双巧手慢慢抚摸后,变成底端小,上口开阔的圆桶,然后再去承载物件。

制作粪桶的木料有木香味和上过的桐油味,有点呛鼻子。载过物的粪桶,木香味消失了,沁进了粪水的味道、人的味道。

手艺人先得选用平整、没节疤、上好的杉木料,刨成一样高矮的木片,先风干,上文火熏出弧度。桶底做成后,把熏弯的木片挨个儿拼凑齐整,用铅丝箍紧,与底座儿吻合好,刷上几道桐油,让它慢慢阴干收紧,用的时候才不漏水。在预留的两片有耳子的端口系上尼龙绳套扁担,最好是用弯过的竹片做粪桶系儿,尼龙绳容易拖在地上弄脏了手。

小时候,看人挑粪桶打着号子,迈开步子,与平时走法很是不同,两只粪桶跟着脚步的节奏晃悠,很是优雅。等自己长大了,开始挑粪下田,死沉沉的粘在肩上,脚后跟被粪桶底撞成青一块,紫一块,东倒西歪的,不是踩踏了苗,就是被湖桑、田里的枝条勾住了绳,桶里的肥料不是溅了,就是洒了,走不到田中央,气就泄下去一大半,胸腔的喘息声,似刚学开声打鸣的小公鸡,“呼哧,呼哧”直叫。满满两桶儿硬给颠簸出去一半,腿开始打颤。

那时候,个子还没长高,粪桶上的绳子要多绕几道才不至于拽到地上绊脚。等我长高了,绳子不要再绕圈,可以挑着担子走更远、更险的道。有一次,从河里挑水浇菜地,脚下没踩稳当,快爬上岸时,连人带桶一起滚到沟底。桶底上的箍跌散了,只好请木匠来救活它。

粪桶贴着人走,贴着地走,走来走去,走不出木匠对它箍得紧紧的圆圈里。日头心里粪担子胶一样粘着肩膀,妈看我的脸热得潮红,说:好好读书,读出了名堂,就可以永远扔了这又脏又臭的粪桶担子。

春耕秋播的季节,粪桶没一刻是闲着的。今天盛茅坑里的粪,明天盛水浇菜地,一清一浊对它来说向来无法分得清楚,回回都是满满当当地出门,一身轻松回家。

后来,村里人用铁焊的独轮车推肥料下地。粪桶满身的臭味,常年累月被冷落。箍在粪桶上的麻花铁丝,和时间一起变得锈迹斑斑。从当年驯服它,到逃离它相隔二十来年。长久不用,木片之间就会产生细缝,那是风在它本单薄的身上掏鬼,水和粪装进去,装多少,能漏多少,如同沙漏一般,经不起等待。

粪桶,静静地躺在妈家的储藏室里,就要走进农村的历史书里,成为永恒的记忆。回到故乡我把它翻出来,放在充满阳光的四合院里,注满清洌的井水。妈年年拿出来上桐油保养,它们的身子变得乌黑油亮的,有种岁月的沧桑感。在大太阳底上放了半天,水一滴没有漏。

筛  子

妈把用了几十年的筛子挂在墙壁上,两只竹篾子做的筛子口被妈的手摸得滑溜溜的,一只是筛细粮用的箩筛,另一只是大眼的漏筛。小眼筛筛供人吃的的精米面,大眼筛筛带壳子的粗谷草,不论筛什么,它们心怀大智慧。

筛子扁圆的身子在手的动作下一抖动,旋起常人想像不到的聪慧:上、中、下三重境界泾渭分明。最上面是表层空瘪的壳子,要被清理出局,实沉的谷子留在筛子中,杂质与浮尘从上百只深邃的筛眼里过滤到下面。

大忙的时候,筛子忙着筛小麦、油菜籽、玉米、豆子,把到手的粮食收拾得清清爽爽才进仓。筛子这时候顾不得身上沾满的草屑和灰尘,使出浑身的解数,不论粗的细的,遇到什么就筛什么。闲落的时候,筛子里装着蚕豆、花生,葵瓜子,搁在太阳底下晒干,留着过年时下锅烘炒当年货。开春了,打来井水把筛子眼里的灰洗洗干净,装上妈的针头线脑和全家人的布鞋底面儿的纸样子。妈把糊好的布浆子摊在筛子里,放在太阳底下晒,春风在廊檐下跑两圈的功夫布就干浆了。筛子陪着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野在外面打食的鸡鸭们很自觉地排着队鱼贯进了窝。

筛子睁着上百只眼,比人的眼精准,能把每一粒谷子看得清清楚楚。在它的眼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它的心窝里盛得下金银财宝,也装得下污泥和粪土,美的丑的谷子只要入了筛子的法眼,马上能分出秋色。筛子经过岁月的煎熬后,独看不见自己的命将何去何从。跟着人的手转动,旋转出一堆的哲理。

筛子要做的,要想的,只有永远做好它自己,不问农家人的贫富贵贱,不管风霜雪雨。妈有时候忙得忘记把它收进屋里,它独自睡在谷场边角落十天半个月挨晒受风,也绝没有独自去流浪和逃跑的心。直到妈找到它懊悔得要命,重新把它搂在怀里唏嘘不已。

离开家乡的最后一个农忙季节,我和妈一人一把筛子筛刚打下来的小麦,我筛谷的样子在妈的眼中还不够娴熟。妈放下手中的活,手把手教我如何让筛子乖乖地听手的话。妈的话唠唠叨叨,装了满满一筛子,一边指导我如何筛干净谷子,一边嘱咐我离开家门后如何为人处世。她说:“做人要像筛子对待谷子一样,眼睛睁睁大,用心用力筛干净自己面前的谷子,于人于事分清好和歹,不要把果实与垃圾一把抓,更别误了自己又误了他人。”

多少年来,对家里沉默的筛子充满着牵挂与依恋。我明白,不会说话的筛子,用自己的圆满填补着乡村的寂寞与逐渐的荒凉,把精华与糟粕严格区分开来,还世界一个无限的清明。它奔忙的一生,把热情与激情尽情挥洒。闲时候独自在墙角修身养性,修到能听见自己灵魂深处的呼吸,清新脱俗中聆听内心的律动。

我和村里一批批壮实的后生,一个个经筛眼过滤后,挺着饱实的胸脯走出村庄,把风中的筛子与亲人留下,他们从此过着从筛眼中望儿归的日子。如果我能有幸跟随筛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希望它不仅能成为我无声的老师,而且能成为我今生来世的导师。

铁  叉

铁叉只有两根丫子,一辈子活得极简单。

快下雨的时候,它借着人的臂力把田里散乱的草堆成山;天晴时,再把草山放倒在日头心里晒太阳。

铁叉的身子乌黑的,尖尖的,铁匠把它在淬火中拎出来,锤打,从此它便有了人性的味道。

我和哥喜欢跟着拿铁叉的父亲去村边的小河。父亲两腿叉成八字状,骄傲地站在小船头,如奔赴疆场的将军。他面向河水,举起铁叉射向游弋的鱼,带有红锈斑斑的铁叉尖上便沾满了鱼的血泪。父亲把铁叉交给哥,给哥示范叉鱼的动作。哥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铁叉举过头顶,扑向水里,却连片鱼鳞也没叉到。父亲说,哥与铁叉间还没有默契,心手不一,怎能逮到鱼?

哥为了和铁叉达成共识,在家门前空旷的打谷场上赤膊上阵苦练,把平整的谷场戳得千疮百孔,烂乎乎的新鲜泥土泛起。在父亲离家去远方的时候,哥已经能够用铁叉叉几条小鱼儿喂猫了。收割的时节,铁叉一刻也闲不了,田头叉谷草,门前叉柴禾,大人孩子把铁叉柄使唤得溜滑,拿在手中当玩具,又借铁叉当作与伙伴们打仗的兵器。

倒在田里休息的铁叉有次误伤了妈的脚,齿尖朝上的铁叉柄被麦草遮蔽了,妈急着回家给我们煮饭,一脚踩上去,尖齿穿过鞋底,把妈的脚心穿了个深洞。妈疼得捡起伤她的铁叉,当成拐棍一步一瘸拐到家。她的脚三个月才能下地,又拐着铁叉柄下地干活去了。

我们村的铁叉们在上世纪70年代初集体做过一件不小的事。

那时候还没分田到户,一个新过门的女子弄了点自家粪坑里的肥料浇门前的自留地,被人汇报到队长那里。隔日,队长在村里的养猪场,开她的批判大会,并要扣她家一年的口粮,她倚在我妈的肩上抽噎。当天下午四时,这个叫米兰的女子再也没走出家门,悬一根麻绳在房梁上,结束了25岁的生命。当天,在田里上工的村民们,毫不犹豫地操起铁叉,包围了队长的家,无数把铁叉尖齐齐地指向队长,伤天理的队长吓得躲到外面一个月才敢回家。村民们去新媳妇的坟头上烧纸,麦田的上空,冥纸灰在飞,好似那个死在女人腹中七个月大的婴儿的小手,在天幕下挥舞。铁叉齿拨动冥纸,好让火堆上的黄表纸烧烧透,送女人和孩子最后一程。

连  枷

早在先秦时期,我国就发明了连枷,到唐代时连枷被改变成军事武器,到今天则成了健身器械双截棍。我到过山东藤州墨子的故居,看到橱窗里陈列的农具“连枷”。中国历史上的侠客墨子,把设计的连枷作为武器来守城。从古代硝烟弥漫的战场至今日,连枷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在没有战火的今天,妈举起连枷,脚步跟着手中的节律向后退着,腰身柔美,节奏平缓,如果配上号子声,就是天空下最出色的歌舞盛宴。她在白云蓝天下挥动连枷,连枷瘦长的身姿在妈头顶上潇洒地翻着跟头,落在谷草的身上,脆脆的。合着手的颤动、心的跳动,一次次落到了实处。经它拍打过的小麦、豆子、芝麻等很听话地跑出壳子。

这个由武器转变过来的农具,我有多少年不摸它了,它在远古代表着强悍与血腥,多少将士亲眼见证过它叱咤疆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几千年的演变,它的形状虽然变了许多,骨子里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在强有力的姿势下挥起,落下,过去是为了开辟一个新的疆域;现在是为了让日子在这“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活得更滋润。

这个用竹子做身子,竹片做头,靠轴翻动的古老农具(器具),使用时如果散了神、分了心,连枷在半空中晃荡不稳当,落地时非但打不下谷子,不注意还会误伤到自己。

事实上,连枷时刻在飞奔,不管走过哪个年代,用竹节板做的身躯撑起整个平和的天空。而我的悟性并不高,从来没有看见过它的奔跑的飞毛腿。

在热情的太阳下,我跟在妈后面把连枷的头子高高举起,落下,一同落地的还有汗珠子,重复着祖先们不倦的动作与表情。收拾完经连枷拍打服贴的谷草后,我的手臂酸疼得无法举过头顶,最终被连枷降服后,和它并排躺在了野地里,气喘如牛,连枷在一边笑话我这个没出息的人。

我的目光与瘦削的连枷平视,想像它在空中飞舞的身姿,想像如果我是一名战士,带着这样奇特的武器上场,与它心手合一,哪怕身死,心也如归人。

锄  头

锄头,和春天一起长大,从春天走到冬天。土是它的天,草是它的地,农妇长满老茧的双手是它的至亲。

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用石头磨成了锄头,汉代换成铁锄头。它曾经有过不同的名字:老祖宗叫它石铲,父辈叫它青铜,现在叫生铁。一根木柄作支撑,简洁朴素。有了它,从此让农人们直起了腰身,挥洒自如地锄草、松土,给禾苗一片宁静的天空,把饥饿锄净,给了胃一个完美的交待。

锄头从春秋战国起锄禾,沿着秦汉的小径一路走来,经过鼎盛的唐朝,一路奔向明清,一直走到21世纪我的掌心,伺候着千年的泥土,独自吟唱5000年的歌谣。用生铁做脑袋的锄头,曾驱逐过鞑虏,捍卫着华夏大地的城池,化酸腐为神奇,载入光辉的史册。

勤快人用的锄头,锃亮的,他们从不会让锄头身上长锈,闲的时候也会在磨刀石上把锄头打磨亮堂。

在老家的旧屋里,小时候用过的那把锄头,静静地躺在墙旮旯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平添一种沧桑。它如今离我越来越远,远到可以走进书册中,成为心灵的记忆。

有多少人,从锄头世界走进电脑时代。我相信自己,拿过锄头的手,也一样能拿起笔在纸上锄草,用锄头蘸着泥土写下阳光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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