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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都开了

2015-09-06吴祖丽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老冯金银花桃花

1.春日迟迟桃花开

 我们乡下桃花常见,大路边,田畴间,溪水旁,一枚桃核,遇上合适的温度和土壤,总会在春天破土发芽,开花生叶。

 桃花有很多意思,女性,妩媚,丰盛,简静,甚至在劫难逃。

 人面桃花相映红,说的就是女子和桃花的妩媚。最好的桃花诗,当数林黛玉的《桃花行》,“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前半句哀伤,后半句艳丽。

 桃花适宜长在乡间,三两株,不要太多,点缀空旷寂寥的田野,才能显出那种静谧。胡兰成写桃花写得精妙,“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又有,“桃花是村中唯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桃花的简静,是它骨子里透出的气质,是乡村少年才有的心中图画,是天长地久的寂静。

 小时候,我家老屋后的旱谷地里长着棵桃树。很大的桃树,一人高的半中腰分出叉来,常常有孩子骑在上面摘桃子,然后扑通掉到河里。掉到河里也不算什么,爬上岸来,晒干衣服回家。桃子又小又涩,也很可能是因为没有等到长大变甜,能摘的都被摘了。够不着的那一些,都是烂熟后落进水里,也有一些成了喜鹊乌鸦的粮食。

 春日午后,阳光不浓不淡,背着书包走过田埂,柳树黝黑枯瘦,刚刚冒出点点如烟的绿芽,菖蒲低头立在水边,还是去冬的金黄脆薄,乡间田野将醒未醒,更多还是苍逸荒寒的色泽。唯有一树桃花开得像火烧云一般,映红了半边天。黑子侧身偎在树下,毛色油光黑亮,见我拐上大路,跟往日一样,抬头轻吠两声,以作道别……

 开在公园里的桃花也很好看,站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浅坡上,以一树胭脂衬着粉白的樱花,紫红的海棠,金黄的迎春,以及风情万种的烟柳,这个春天便如一支多愁善感的唐朝小令,让人吟不够看不够。

 偶尔步行上班,我喜欢挑背街的小路走。便民河边有条蜿蜒曲折的砖砌小路,一边临河,一边是人家。小路两边栽种各种树木,春天桃花开时很是惊心动魄,只见路边横亘一堵锈褐色的水泥墙,三两株桃花新红初绽,花枝冒过墙头,隐隐绰绰地,斑驳的水泥墙都被照亮了。我远远地就站住了,怔怔地不舍得走近,这一堵水泥墙似乎是专为衬托这几株桃花而来的,一明亮一黯淡,一艳丽一苍茫,一繁茂一枯槁,多么知己。

 桃关乎着命理风水,特别是在乡间。庭前不能种桃,那是会有桃花劫的。屋后种一株倒也不妨,因为可以避邪。家有初生婴儿,门头要插桃枝,甚至抱婴儿出门,襁褓里也要掖根桃枝,以求安宁祥瑞。“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的就是这个事,可见是老祖先传下来的。三月里是不能洗被的,也是会犯桃花。乡间风俗有时候威严而不讲道理,并且不许你问为什么。因为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见过王瞎子给本家四婶子算命,他竖着瘦长如鸡爪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你家老四流年运势不错,只是命犯桃花,尚有一劫。

 我和豆苗在天井里玩跳房子,偷眼看到四婶子脸上震了一震,眨着拔光了睫毛的一对青光眼,红了脸,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无声地滚了下来。

 王先生,你要想个法子啊。

 四婶子短促地呜咽了一声,一把抓住王瞎子阴丹士林色布褂子的一角衣襟。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只不过这个瞎子的斩钉截铁,于她是最难堪的指证。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王瞎子喃喃地思忖着。

 四婶子转头进了里屋,捧着半口袋黄豆,递给王瞎子。王瞎子戴墨镜的脸瘦长灰暗空无表情,似乎颇不情愿地接过口袋摸了摸,塞进脚下的包袱里。搀瞎子的那个青年人远远坐在廊沿下,不闻不问地哈着腰喝水。

 王瞎子慢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黄纸,约摸一指宽两指长,隐隐透出黑色图案和文字,向四婶子递过来,俯身神秘地耳语着什么。

 四婶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接过黄纸,仰脸看着王瞎子,脸上印着静静的凄楚的神色。

 那一年,旱谷地里的桃花开得特别好,春风浩荡,十里花香。

  2.家宜的月季

大雪过后,并没有下雪。气温却已滑过零度,并且低温持续在零度左右徘徊。满街的衣服都厚了,早晚出门,依旧挡不住风中的萧杀之意。

 耕尘在微信上向我问候天气,又说,哈工大的校园里早已白雪皑皑。自从他去哈尔滨读书,我的天气预报自动设置成南北两种,方便我时时幻想身心在南北两处自由穿越。

 冬至在望,各种花都谢了,家宜的二楼阳台,一盆月季竟还不可思议地开着红花。

 蔷薇科里的三姊妹中,玫瑰是大家闺秀,向来被用作比拟爱情的。蔷薇是带刺的情人,暧昧而缠绵。只有月季,是家常而贤淑的,宜室宜家。

 小时候,母亲种过月季,那时候我们都称为月月红,开小朵的粉花。长在门前树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也没有月月开,天太冷的时候,它就自己休眠了。

 近年来,金湖这个小城满眼都是月季,开在道路两侧的绿化带里。上下班的时候,被挟持在汹涌澎湃的人流中,偶尔与花朵遥遥对视的刹那,有一秒钟的温柔感念,它风尘仆仆,我也风尘仆仆。翠湖园东北角的草地上也种着一丛丛月季,颜色竟有浅粉、大红和鹅黄等几色,十月前后开得最是姹紫嫣红,远远望去竟像打翻了调色板,溢得哪儿哪儿都是。冬天之后,皆不见了踪影,残留在枝头的最后几朵,也都疲倦地将要萎谢了。

 家宜种的月季,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不同,跟绿化带上和公园里都不尽相同,应该是进化过几代了。大朵,重瓣,卷边,脉脉含情的样子。那种红,很难形容,比常见的嫣红要深沉一些,比枣红要明媚一些,像美人醉酒后的脸颊,红得娇艳欲滴,估且称作酡红。

家宜会种花草,她的阳台内外,小小飘窗,都是缩微而袖珍的植物园。她就是俗称中那种有双“仙手”的女人,能够点石成金,什么花草经她的手,都有勃勃生机,葱绿鲜艳。连就是长盆葱和蒜,也是会开花的。她有爱,她的爱不分高低贵贱,所有花草都是她的宝贝。像从前儿女多的母亲常会喟叹的那句,“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一样齐”。枸杞泡茶后埋在花根下,长出来的枸杞苗,她一样珍重待之,来年竟也开花结籽,收了满满一小袋。去年夏天,她的阳台外竟端端正正伸出一盆黄灿灿的油菜花来,路过的人回头看了又看,不能置信那种渺远无邪。见面问她,她说,春天新移的杜鹃花盆里长出菜秧,不舍得拔掉,移进空盆,任它生长开花结籽。

 跟家宜不熟,同住一个小区,几年前刚装修的时候,参观过彼此正在敲打研磨的家。她跟我介绍,这是我的房间,这是女儿的房间。这间书房兼做茶室。

 无需多说我已了然领悟,她独身,带个小女儿。房间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一色的女性格调,镂空雕花的吊灯,书房沿飘窗一席榻榻米,精致的藤编小几。很会安顿自己的样子,尤其是她神情里的安然笃定,令我有好感跟好奇。好感让人愉悦,好奇却颇为折磨人,尤其是一个文字嗜好者的好奇心。克制于某种原则和礼节,我的好奇心仅限于不加求证的想像,想像她应该是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对独身生活正甘之如饴……

 后来日常照面,都是在小区路上,早晚上下班,彼此拎着购物袋或几样菜蔬,偶尔会聊两句日常、衣饰和植物。她总是穿着大方得体,声音明媚轻柔,一日三餐,很有规律的样子。她是家常而温暖的,并没有概念中离婚独居女子身上那种或清绝,或芜杂的气息。偶尔听过她的一两段故事,我都奇怪地未加存档。没有熟到关心私生活的程度,保持合适的距离至关重要。我乐于通过欣赏她放置于阳台外和飘窗上的植物,欣赏她的生活。我想像她热爱植物,由此热爱生活,如月季一样,开到正好,微醺后的酡红,却一点也不担心花期将过,因为是会一针一线细水长流地过日子的。

 那日午后经过楼下,三个阿姨,三缺一的一桌麻将,她们围坐着负暄闲话,等待另一个人来。太阳好的不能再好了,其中一个说,楼上的月季花噢。另一个接着说,怎就开这么好。

 路过的我,也抬头看过去,三两朵月季怒放在枝头,又有一些含苞的花骨朵隐约在枝叶之间,阳光盛大辽阔地投射过来,不免又加深了花的红和叶的绿,一派的深情款款,完全无视“七日天气详情”里预测的冰雪。

 天气如此好,让人忍不住放慢脚步,一只麻雀飞过冬日深绿的桂花树,一径落入灌木丛。远远地看见,一群孩子在彩色的滑滑梯里爬上爬下,大声嘻闹,原来现世如此安稳。

3.月下金银花

 冯四青和冯四红来到莲花村的时候,农历年刚过。

 他们站在老冯的糖担子后面,怯生生地手牵着手,睁着酷肖的毛茸茸的黑眼睛。

 他们还带来了一大片金银花。

 金银花,又名忍冬。因其凌寒不凋,越冬不死,故有忍冬之称。

 医生经常开给我六味中药泡茶,治咽炎。其中必有一味金银花,性甘寒气芳香,苦涩中有淡淡回甘。于是我就会想起四青四红,想起十岁那年春天的金银花。

 老冯我们早就认识,他是个走村串户“敲小糖”的贩子。莲花村人读“敲”为kao,第一声。小糖就是麦芽糖。远远听到糖刀撞击小锣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是“敲小糖”的老冯来了。老冯会做生意,一块牙膏皮,一只旧鞋底,甚至一只鸡胗皮,都能换到一小块麦芽糖。他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一小块铁板,在麦芽糖上边比划着,边苦着脸为难地说,一只牙膏皮,不顶事,不能再多了。

 我经常一听到小锣声,就溜进西厢房,祖母保管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方子,摸出一分两分钱放在我掌心。

 老冯这回带了一双儿女,租了东头老单身汉五爹爹的两间破房子,在莲花村住下不走了。

 母亲在灶上忙碌,跟祖母嘀咕,老冯,唉,这四青四红倒生的不错,齐崭崭的孩子。他女人怎么舍得扔下一双孩子走的。

 看这一双孩子,肯定长的随妈,唉……祖母在灶堂前边添柴边应着。

 没过多久,四青和四红就跟庄上的孩子一块玩了。四红性格温顺,小小的木果子脸,眼睛又黑又大。我们常笑她,四红,你的眼睫毛上能担根筷子了。四青比我们大几岁,有一张好看却阴霾的脸。

 老冯很勤勉,起早贪黑地把门前和东山头的空地全翻了一遍,带着四青四红栽下了小苗。起先,庄台上人以为他在栽油菜。后来发现栽的原来是莲花村没有过的东西。

 老冯笑呵呵地说,金银花,药材。

 老冯每天出门敲小糖了,四青和四红的任务就是看守这些金银花。我和豆苗放学回家就去看金银花。

 金银花叶子呈椭圆形,油绿中泛着细细的绒毛,有点像我家的冬青树叶。

 四月里,叶子中间出现米粒大的花苞,几场雨一下,米粒中了魔术似的变得饱满而细长。一根一根立在绿叶之上。四红说,这些都是花骨朵。

 青色的花骨朵一天一天开始泛紫泛白,外面就渐渐裹上了青紫相间的颜色。先出来的总是银丝般顶着黄色小帽子的花蕊,你看到的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金银花。没过几天舌状花瓣就慢慢打开了,清香也随之袭来。初开色白,经一、二日则色黄,这是金银花之名的由来。

  四红偷偷把第一朵打开的金银花送给了我,长长的五六根花芯,一大一小对开的两片舌头样金色花瓣。放在鼻尖,淡淡的清香里透出一股冷冽之气。我郑重地把花压在三年级的语文书里,因为没上过学的四红喜欢我的语文书。

六月里,四青四红家的金银花几乎开遍了。每天早晨上学都会看到他们弯着腰在园子里摘花,摘下来的花一根一根放在方竹匾子里晾晒。

 晒干的花芯变成赤褐色,祖母说,老冯的花干净整齐,怕是能卖好价钱的。

 老冯似乎是赚了些钱,因为他的糖担子里多了许多东西。一头是麦芽糖,一头是只大木箱。里面像个八宝盒,什么拨浪鼓,针头线脑,头绳,皮筋,好像应有尽有。

 就是碰上八宝盒里没有的,老冯也会乐呵呵地说,他婶,下回一准能给你捎来。

 我不大喜欢四青,他跟庄台上一帮男孩子玩起来倒也疯得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样样都精通。现在想来,我是害怕他一双黑眼睛后面冰碴子似的寒意。

 金银花开到第三年的时候,我们跟四红已经是要好的伙伴了。

 有一天,老冯来家里跟父亲讨主意,想把四青四红送到小学校,多少识两个字。

 父亲说,读书是好事,秋天开学就能去。

 我把这消息告诉四红,四红高兴的什么似的。四青的一张脸阴得能挤出水,我才不去上什么破学校呢。

 可惜,没有等到秋季开学,甚至没有等到最后一茬金银花摘完。老冯一家就消失了。

 母亲说,他们是连夜搬家的。

 那几天,我和豆苗一放学就到四红家门口看一回,窗户上钉着泛黄发脆了的塑料布,掀起来朝里看,一室空空如也。

 有时候晚上也去,缠着五爹爹,五爹爹吸着烟卷不耐烦地赶我们走,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只有门口的金银花倒是依然故我,在月下寂寞地开着。

 事情的真相似乎从来都是显而易见的,大人们心知肚明。我从那些漏出来的只言片语里,一点一点连缀起来的,与事实倒也大差不离:老冯走村串户搭上了西庄上的小桃,小桃是个贵州女人,丈夫长年在外跑船。生得倒名符其实,红脸蛋红嘴巴。老冯走得勤了,某天夜里撞上另外一个人,竟打了起来。那人是个狠角色,限外乡人三天内滚回老家,否则要他好看。老冯再不怕,也要顾惜一双儿女。

 乡村的道德观糊涂得很,男女间的事情郑重起来,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时候竟是开花结果一样视而待之。比如这件事,有人笑说,老冯交的不是桃花运,犯的是桃花劫。小桃一点也不避嫌,她大大方方地到园子里来摘金银花,她跟五爹爹说,老冯走之前送给她了。

 春天结束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个狠角色家堆在公场上的草垛在某个夜里一把火全烧光了。莲花村的人这回真不明白了。

作者简介:

吴祖丽,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雨花》《青春》《扬子晚报》等。江苏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某市场监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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