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看不见的红围巾渊小说

2015-09-06吴永华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高飞小队长钢缆

1

等我赶到大世界的时候,高飞已跳楼死了。高飞尸体四周站满了人,几乎是同时,庞警官带着几个人,也纷纷下了警车。八斤子手中的手机还闪亮着,我一路赶来的时候,他的手机一直没有挂断,我让他无论如何叫高飞一定要保持冷静,别想不开,有事等下来了再说。再说了,大同这边还有我在!

八斤子说:“真要命!喊话了,高飞听不进去!”

我说:“于老板喊话了没有?你现在就求于老板给高飞做保证!”后来我清楚,我的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人家于老板,怎么可能在一个外地打工仔面前下跪做保证呢?人家这些个一年四季穿梭在城市里揽工程的大老板,绝对不可能干这种下作的事,即便你寻死寻活,他们也不会做出让步。

八斤子说:“于老板不在,楼下那几个追打高飞的大同光头还在起哄。”

“报警!报警!”这个时候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八斤子,还有几个村子里一起过来的工友,看见我像看到了救星,齐声哭道:“这可怎么办,出人命了?”

“光头都哪儿去啦?”

“跑了!”

“怎么没追?”

“他们手上有家伙!”

“操了家伙你们就怕啦?”

见我接二连三责问,八斤子他们就选择了沉默,都眼巴巴直盯着我,好像我此时能让高飞起死回生一样。我摇头,心说:“我是记者,不错,可现在人已经死了,再厉害的笔也救不回高飞的命。”

我在大同当记者已经三年了,我是怎么走进报社的,要说还得感谢高飞。那天,我在工地上推砖车,不知是因为没吃饱饭,还是因为想老婆、儿子分心走了神,砖车“嗵”一声,一头栽地。高飞他手尖眼快,一伸手给挡住了砖车的扶手。尽管他动作来得很快,可扶手还是打着了我,正好打在我嘴上。顿时,我双眼直冒金星,满世界忽闪起黄灿灿的金光。我嘴里全都是血,整个脸像登台唱戏的大红脸。高飞见我弓腰坐在地上,杀猪一样嗷嗷乱叫,大声喊:

“周扬,你家伙没死吧?”

“要是死了,我怎么还能喊叫?”我坐在地上,盯着他看,嘴怎么也张不开。我感觉自己都快要死了。我在外打工,累死累活,想多挣些钱寄回去。我可不像高飞,平时活得跟个光棍似的,一有钱就去赌。当然了,就我了解到的情况,高飞除了赌,其它的毛病没有。不过,他这个毛病谁也管不了,谁要管他就跟谁恼。

“你可别吓我!”

我怎么能吓得了他?小时候我总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哥”。其实,他还比我小一岁,只是他身材大我一号,走到哪,没人敢欺负。

我“啊”的一声,竟然吐出了一颗门牙。

工地在兴云桥东,南边是灯具市场,西边紧挨着全大同市最忙碌的御河大道,来来往往的货车、环卫车、长途客车、邮政车、电力通信抢修车、公交车、小轿车,红车白车、黄车黑车、绿车灰车,一辆接一辆,“沙沙沙”,“沙沙沙”,像流水,川流不息。人们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就在刚才,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这个工地原本是卖服装的集贸大楼,后来有专家提出,要保护古城,说这座大楼要拆除,得重新建一个地下停车场,而且是六层楼高的地下停车场。不知什么原因,工程跑起了马拉松。都已经盖了七八年了,一直进展不大。如此一来,从我离开后,高飞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干活。今年春天,市领导发了狠话,工程得赶进度,争取中秋节前完工。于是又增加了四五家工程队,其中有一家叫“海天工程队”。把高飞逼上楼顶的,正是海天工程队的几个大同光头。高飞担心我听不着他的问话,又高喊起来:

“周扬,你说话呀!到底有事没有?”

我怎么能够开口说话呢?当时我除了手还有点感觉,嘴就像个荒废了的防空洞,已经没了内容。我双手捂着嘴,我甚至担心,我的脑子会不会被刚才这突如其来的一棒给砸烂了,要是我脑子出了问题,我回家怎么跟我老婆和两儿子交待。那个时候,我老婆春香在老家服装厂打工,高飞的老婆红芳跟春香一样也在服装厂。有一天,红芳说:“咱们还是一起到大同去找活干!”春香说:“去那边干吗,在家上班种地照顾孩子不也很好吗?”其实,红芳心里总归放心不下高飞,一直担心自己的男人在大同还去赌博。红芳想跟过来,是想来大同管管他,让他收心,不能就这么无休无止地赌下去。毕竟,女儿都已经上初中了,女儿上学天天都在等钱花。

后来,红芳仍留在服装厂上班,而我老婆过来了。原因很简单,我在大同这座城市找到了工作。不仅老婆过来了,我儿子也过来了。春香在一家机关食堂搞后勤,我大儿子在市一中念高中,二儿子在东信中学念初中,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在大同终于找到了根。

我白天风风火火采访,晚上就加班写稿,平时很少跟八斤子他们联系。不过,有时我会主动联系他们一起聚一聚。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我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们。八斤子他们让我来,总认为我在大同就是联合国代表,没有办不了的事。可现在,高飞已经死了?怎么办?后面怎么跟高飞的家人交待?

我必须千方百计帮助高飞一家人——那天,当我满脸是血坐在一边的时候,是高飞给我送过来一张报纸。这报纸是他从灯具市场里的棋牌室拿回来的,报纸上登有一则大同日报社的招聘启事,招一名法律、文教版的记者,给出的条件有两条,都很重要:一条是曾经在省以上报刊发表过新闻作品,另一条上非本市户籍。这两条我具备。过去我在老家曾经给省报投过稿,我们老家的年轻人喜欢动笔,我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我高考落榜,就跟着营南乡的一个包工队来了大同。而高飞,他这家伙智商高,老师劝他复读,他听话,又连续复读了三年,可他考得一年比一年差。只因他数学出奇的好,老师为他惋惜,于是就推荐他去杨庄做起了代课老师。高飞给我报纸,大概是他的习惯,他始终没有放下他作为文化人那副臭架子,到哪都喜欢看看书、看看报纸。

我拿着报纸,像遇到了神仙。我说:“高飞你看看这条启事!”高飞以为我神经错乱了,慌忙按住我身子,说:“周扬你没病吧?你给我住嘴!”

“我去报社应聘!”我仰面看着他。

“就这狗屁消息,你也信?”

“怎么啦,白纸黑字呀!”

我把那张报纸扯了两开,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登有启事的报纸就装进了衣兜。高飞见我没事,也就放心了。

2

在报社,我负责公安消防和卫生文教系统的新闻报道,大世界又是商贸区,治安本来就很乱,常有几个长胡子、戴白瓜皮帽的新疆人在那边滋事。为配合警方工作,我去采访过几次,跟庞警官有过合作,很自然我们之间成了熟人。所以,庞警官刚才见了我就向我敬礼,跟我握手。看到庞警官跟我亲热的样子,八斤子紧张的神情有所缓和,人也不再像刚一见面时畏畏缩缩,他双手不再合抱在胸口,一只手竟在空中比划起来。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工友,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庞警官知道死者是我老乡,赶紧就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有一个小胖子警官钻进警戒线,用白粉笔在尸体四周划了一个圈,又操起相机,“咔嚓咔嚓”连续按动快门。天黑了,相机的闪光在桔黄的街灯下格外刺眼,八斤子他们站在一边用手捂住了眼睛。

八斤子气愤道:“狗操的于老板!狗操的大同光头!”

我赶紧挥手打断了他的叫骂。我说:“这里有庞警官,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八斤子自觉失言,担心自己刚才的话惹恼庞警官,也就只好在一边和几个工友小声嘀咕。此刻,我感觉我的这帮子老乡真可怜,人死了,就这么大吵大闹下去于事无补,现在最重要的,是向庞警官他们提供有益的线索,尽快把那几个大同光头捉拿伏法。

庞警官问八斤子:“死者跟你什么关系?”

“一个村的,从小一起穿开裆裤比鸡巴长大的。”

“噢,那他是怎么死的?”庞警官点头又瞪大了眼睛。

“跳楼!”

“我知道跳楼摔死的,我是想知道跳楼前的情况。”庞警官不耐烦了。

八斤子看着我,目光显然在向我求援。我说:“庞警官在帮你们办案,你快点说!”八斤子欲言又止。见他左右为难,我提醒道:

“高飞为什么要选择跳楼?”

“高飞跳楼前,那几个大同光头为什么要追赶他、逼他?”

“你们不是说钢缆不是他偷的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

我说了一大通,八斤子似有醒悟,说:

“于老板曾经在工地上骂过高飞,骂他是个贼!”

“今天一早,他们那边发现一捆钢缆没了,那几个大同光头硬说是高飞偷的!”

庞警官说:“后来?”

“中午大伙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等于老板走了,那几个大同光头就像鬼子一样,跑到我们这边盯着高飞要钱,说,偷了钢缆卖钱,是不是还想让我们替你背黑锅?”

高飞说:“我怎么知道你们那边有钢缆,我又不负责给你们看材料!”

有一个大同光头直起脖子说:“你不是说很快就还我钱的吗?”

庞警官说:“慢点!高飞还他钱?

“嗯!”

“什么钱?”

“他输过钱。”

“高飞跟他们赌过牌?”

此时,庞警官肩膀上的对讲机突然又“嘀嘀嘀”、“嘀嘀嘀”呼叫起来,像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庞警官对我说:

“好了,周扬,今天就到这里,等明天一早我们再来。”

见警车走了,八斤子他们开始担心,怕这案子就此了结。我说:“八斤子,你刚才提供的线索准确,一点也没有绕弯子,庞警官明天还要来,你这家伙不要光顾一个人说话,让大伙也站出来说话。”

听了我的话,站在一边的几个工友也松了一口气。我清楚,尽管他们几个人都不说话,不像八斤子他嘴长,可此刻他们心情都很急,也很害怕。为了安慰他们,也为了防止再发生什么意外,晚上我没回家,我住进了工棚。春香问我情况怎样,我搪塞了几句。春香说:“快把事情弄清楚,村长郭华已经领红芳和她的女儿,还有高飞的爹妈坐火来了,他们正往大同赶。”

遇有大事,村长还算有责任心,不像我大老远跑出来工作了,老家那边的事很少理会。咳!这人啊就是命,要是高飞当初听郭村长的话,一直留在村子里那就好了。那一年,我回村过年,郭村长正为十六队选小队长。——原先老队长让他儿子接去上海了。开始的时候,郭村长把小队长的人选落在我身上,后来知道我在大同已正式干上记者了,就找我,让我做高飞的工作,让他还是安下心来,当小队长。我们村的人都在外打工,想选个年轻人当小队长,没油水,确实没人愿意干。经我撮合,高飞竟然同意了。

我清楚,高飞在家门口经常聚众赌博,已经恶习难改了,也许他人到外地,人生地不熟,即便你借给他胆子,他也许不会跟不熟悉的人去赌。他能够跑出来打工,也许是件好事。

八斤子说:“上周四,高飞被那几个大同光头给扒光了衣服,冻了一夜。”

我说:“是不是又赌去了?”

“那天,工地刚开了工资,他一夜里把辛苦挣来的二千八百块钱全都输光了。”

“你们怎么就不管管他?”

“高飞这人谁也管不了!”

“那钢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只听大同光头说那一包钢缆是刚从外地新进回来的。”八斤子说。

3

那一夜,八斤子告诉我许多事:说高飞接二连三高考落榜,对他打击很大,那么高的个子,转眼间就矮了许多。说他当过代课老师,去县城干过泥匠活,跟小日本师傅一起理过发,弹过棉花,还在西子沟集市上给人拔过牙,再后来就当起了小队长。这些我清楚。

“咳!人抗不过天,命啊!”八斤子感叹。

八斤子把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在为他惋惜。同时,我也清楚,高飞这家伙比我确实聪明多了,他天生就反应快。有一回,我爸跟他在周天泰家看人赌牌,乡派出所偷偷摸摸进村子来捉赌了。我爸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进了门,整个人像被电击中了一样,倚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说:“好家伙!还是高飞反应快,要不是他先从窗户跳出来,我怎么知道逃呀?”我妈说:“看你,都多大人了,就这点事还反应不过来?”我爸说:“谁也没高飞机灵,那一桌人,包括瞿老师都被派出所的人给堵上了。”我爸还说:“高飞那家伙的脑子简直就像计算机,我转着圈子看牌,高飞他不动身,就只盯着瞿老师手上的牌在看,一算一个准。乖乖,这家伙日后肯定了不得!”从那时起,我知道了高飞是个赌场高手。平时他赢多输少,不过,我们村赌得小,尽管高飞一泡尿能憋上十多个钟头,可也赢不了几个钱。后来我常想,高飞在家当队长也该是高手,不就是发动发动大伙干活吗?

我小声说:“当个小队长不也不错!”

八斤子不出声了。

“——土坷垃里不可能长出个大钱,高飞他不当小队长倒也省心。”我突然间又回想起我老婆春香跟我说过的话,只因那时我工作忙,就没有再细究。好在,高飞终于也来了大同,过去的事也就不便再提及。现在高飞死了,“死者为上”嘛,凡牵扯到高飞过去的事我都想听,说说他的身世,也算给我们活着的人一个安慰吧!

八斤子像受了什么委屈,红着眼睛跟我讲起了一件事。

他说:“有一年清明,乡政府让各家各户迁祖坟,让大伙都把祖坟迁到汤沟公墓去。”“先前计划生育搞得紧,怎么又想起整死人了?”我费解。八斤子说:“周扬,还是你有才,怎么你就把这两件事联到一起了?”

“你同意啦?”

“不同意,一米见方的坟地要价都快一万了。”

“大伙呢?”

八斤子说:“有人说迁坟不值得。还有人说,过去皇帝还到处埋葬呢,我们也没听说过有哪个皇帝的子孙到坟地上烧纸磕头。”

村里人说话就是实在,句句在理,我为他们不平。我说:“后来呢?”“随便乡政府怎么吆喝,大伙就不迁,能怎么样!”说到这里,八斤子又兴奋起来。我说:“高飞对迁坟是怎么看的?”

“高飞是小队长,他得给大伙带头,这事容不得他考虑,这么一来就让他为难了。几次三番,高飞始终下不了决心。后来乡政府给村里下死命令,各家各户的祖坟要不就迁到汤沟,要不就原地下沉,沉到十七八米的地下去。”又说:“高飞的爹妈也左右为难,因为高飞的奶奶还活着,要是把他爷爷的坟迁过去,他们家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要是不迁,奶奶日后走了,到哪儿找坟地?”

我说:“要是高飞奶奶走了,可以在原地随他爷爷呀!”自古‘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死了最后当然就得跟丈夫合葬在一起。”

“——乡政府说了,从今往后死人除了进汤沟,不准随便土葬!”

“就这样,高飞爷爷的坟还是被沉到地下去了。就因为这件事,乡政府大做文章,说高飞不给群众起榜样作用,不配当小队长,要再坚持下去,就让他滚下台!”

“怎么能这样!”我愤慨:“不干小队长也饿不死人!”八斤子说:“高飞经历的事多了,他也不生气了,可再后来的一件事让他彻底灰了心。”

“什么事?”我迫切地追问。

八斤子说:“没过多长时间,乡政府让我们村拆迁,让我们按庄台线盖房子。”他见我皱眉,就又解释说:“那时候,老房子拆迁上庄台线,不是我们现在报纸上一天到晚宣传的城镇化。”这个我当然知道,城镇化是这几年上面才叫响的。不过,我们那边相对于其它地方经济要好些。我推测,也许那就算作城镇化的雏形吧。

我说:“按庄台线盖房子,好呀,省得庄子里房子乱七杂八的。”他狐疑地盯着我看:“你知道庄台线乡里给划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村里人种地本就很远,这一回倒好啦,乡政府把我们村的庄台线给划到石脚村对过的六安河上去了。”

“那地方离我们村都七八里地了,这不好!”

八斤子说:“都是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人想出来的馊主意!”

“高飞应该找他们说理呀!”

八斤子说:“还是红芳有主意!”

“红芳她怎么说的?”

“红芳第二天就到村长家说,高飞干不了小队长了。”

“为什么高飞他不自己去说?”

八斤子说:“也就是红芳找村长的那天晚上,高飞已经坐火车来大同了。”又强调说:“那回要不是他一甩担子,全村三百七十八户人家都得拆迁搬家!”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当初红芳不冒冒失失找村长,要是还继续干小队长,他高飞今天也不至于跳楼!”

八斤子听了我的话,失声痛哭。我怎么去安慰他,他一直都在抹眼泪。

4

第三天,当郭村长他们从老家过来的时候,那几个大同光头早已被押进了看守所,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严罚,真是罪该万死!我天天用手中的笔伸张正义,主持公道,面对这起突如其来的事件,我还是想说句公道话:大同这些年治安形势明显好转,可人们怎么也想不到,只因一捆钢缆丢了,结果就要了高飞的性命。大同光头们口口声声哭叫冤枉,说高飞不是他们害死的,说要追究责任,你们怎么不找于老板?现在,他们一个个都争抢着推卸责任,那是他们知道于老板有钱,他们想,只有于老板可以伸手救他们。庞警官说:“杀死人偿命!一切幻想都无济于事,你们谁也逃不了!”光头们一听这话,吓得脸色刷白,连忙给警官叩头。这些话是那天夜里庞警官告诉我的,当时八斤子说累了,趴在一堆行李上就睡着了,我悄悄地从充满霉烂腐臭气味的工棚里走了出来。

满天星光,大街上死一般寂静。

我说,庞警官,既然嫌疑人已经抓住了,那你们就连夜把案子调查清楚吧。我平时采访,喜欢用“调查”一词来开始我一天的工作,此时,关于一起人命案,只轻描淡写地说“调查”,有些儿不妥帖,应该是审讯,把嫌疑人关在一间不见光的房子里彻底审讯!说出这话我“咝咝”吸了一口凉气,等庞警官给我回话。庞警官说,我们也急呀,大世界这一片出了人命案,这几年来还是头一回,市委、市政府都十分重视。我清楚,一个地方出了人命案,往轻里说是治安秩序不够好,需加大治理力度,往重里说是地方领导干部不作为,官僚主义严重,被追查起来,是要负领导责任的。我说:“庞警官你放心,我老家的人不会只图自己一时痛快,做出对不起大同人民的事。”庞警官说:“那是,那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你清楚,再过两个月,我就被调回局里去了,我不想让这事被放大。”我保证:“只要把案子处理公平就行了!”

接下来,郭村长赶到了案发现场,红芳的公公、婆婆,还有她女儿也跟了过来,他们一起跪倒在已经让血水浸泡又干枯的粉笔圈边,红芳死劲地抠着地上的砖块,想从眼前粉笔圈子里再捞回一个高飞。可能吗?我跟着他们身后一起落泪。

郭村长问我:“高飞尸体在哪儿,能不能让我们看一下?”我说:“算了吧!”郭村长急了,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说:“郭村长你不要伤心,尸体被警方火化了。”郭村长顿时怀疑并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就像没钱的女人走进商场在挑选衣服一样,尔后又醒狮般地吼叫起来。从他的眼神里,我推测,他怀疑我在处理高飞后事过程中,是否暗地里帮大同人做了什么手脚。怎么可能,我是谁?我从小是喝着故乡六安河水长大的,我怎么能干出这种没良心的缺德事?我是谁?我是大同日报的记者,职业道德约束我,必须公正、公开、公平对待社会的丑陋现象。我解释说:“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想让高飞的尸体保存下来,只是那样子太残忍了。”郭村长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我想说,我犹豫再三终究不忍心说出口。见我沉默不语,八斤子靠近他,小声说:“村长,这事不能怨他,高飞跳下楼时早就面目全非了,头变成了一颗熟烂的西瓜,捡也捡不起来。”郭村长像明白了什么,叹息道:“既是这样,那你们现在就领我们到派出所,我们想见公安人员。”这个时候,红芳的女儿被郭村长的吼叫惊醒了,弹簧一样从地上蹦起身子,向我哀求:“叔叔,你领我去看看我爸,看看我爸!”她一个劲地摇着我膀子,我顿时泪如涌泉,一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孩子,这不是叔叔不让你看爸爸,你想骂我,你就骂我……”听了我的话,八斤子赶紧从我怀里把她拉到一边。

红芳的公公、婆婆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发呆,嘴里一遍遍哭喊着:“老天呀,我儿呢,你在哪儿?老天呀,我儿呢,你在那儿?”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在场所有的人无不为之动容,都跟着一起心酸。在农村,儿子就是一家人的顶梁柱,人老了没有更多奢望,只盼着自己能在儿子家搭一双筷子,跟在儿子屁股后面,吃上一碗热粥、热饭就心满意足了。可高飞死了,今后他的父母会有谁来照顾?

就在那天夜里,庞警官征求我意见:“是不是先把尸体火化掉?”我无语,心说,怎么也得等死者的家人过来见个面。”八斤子见我犹豫不决,说:“还是庞警官想得周全,要是高飞现在这个模样等家里人看了,那会要出人命的!”是啊,人转眼间成了没头的怪物,让谁看了都无法接受。最后八斤子说了一句:“庞警官,人死了放着也难受,你们就火化去吧。”

郭村长他们被安排住进了宾馆,一路上,红芳说要看高飞最后一眼。我哄她说,尸体让警方给转移到火葬场去了,等火化时再看。大概她也猜想到尸体早就被火化了,可又担心自己一个劲地追问会让公公、婆婆和女儿接收不了眼前的事实,就不再提这个要求了。又告诉我,说:“高飞除了赌,他没有别的毛病。”这个我当然清楚。

记得,高飞刚来大同,我请他吃过饭。这几年,凡是从老家来大同的人,我都抽出专门的时间安排他们一起吃饭。当然了,也并不是我钱多,在大同找我的人很多,感谢我的人也很多,我学会了适时地借花献佛,利用现成的酒席让我的老乡聚一聚,饱餐一顿。那一回,在安翠园宾馆,我约了高飞他们七八个人吃饭。等饭局已经散去,大约深夜12点了,可左等右等,高飞一直都没有出现。后来,八斤子告诉我:“高飞昨天夜里赢了一千块。”我说:“那好,只要不干别的事,我就放心了。可赌博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你让他别干了!”再以后,我又一次约了高飞他们吃饭,八斤子说他又去赌了,我不放心,我拨通了高飞的手机,他没说几句就挂了。我问八斤子:“‘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谁也不能保证他一天到晚总是赢钱?”八斤子说:“没事的,他自己能掌握好火候!”那是八斤子为他打马虎眼,要不上周四怎么会让人扒光衣服,冻了一夜呢?

红芳的话在理,想想也是,你还真挑不出高飞别的坏毛病。

大同光头说高飞偷了他们工地的钢缆,简直就是胡说。出事后的第二天,庞警官告诉我,说他去了工地,已经审查清楚了,那一捆钢缆是海天工程队的保管员给偷卖的,那保管员三个月没领到工资,现在保管员已经逃跑了。我说:“噢,那几个大同光头罪就更大了,不是吗?”听了我的话,庞警官不出声,他应该明白这些人罪大恶极。现在,我想把这些话告诉郭村长,好让他跟警方说理,也好让他在海天工程队于老板面前提出条件。可我不想说,我担心这样说出来,红芳更加委屈。可这事我又不得不说。郭村长听了立刻火冒三丈,说:“那好,难道大同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就没说理的地方了?!”

我安慰说:“有,一定有。”

5

那天,于老板果然出现在宾馆。

于老板想进门赔罪——那几个大同光头有一个是他的堂弟,于老板怎么能放手不问呢?既然案情已水落石出,既然那一捆钢缆不是高飞给偷跑的,那几个大同光头就无法逃脱法律严惩。诬陷好人,就是无视法律,更何况高飞是被他们活活给逼死的,他们怎么可以逍遥法外?

孰轻孰重,此时于老板了然于心。

于老板进门时,外面正飘着雪花。看着于老板一身雪水,我坚持说:“你还是不要见他们了。”于老板说:“周扬,周记者,现在我得见死者的家属,要不我会愧疚一辈子的,这个案子我有责任。”我清楚,像于老板这样精明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站出来认罪。接着他又解释说:“我那个堂弟7岁的时候就没了娘,一直跟在我这边看场护院,平时由我负责看管教育,他今年刚过18岁,他还是个孩子。”我清楚,这是于老板想为他堂弟说情。我追问:“那你见了他们想说什么?”于老板搓搓手,指着身后秘书的手提包。我清楚,他们是想用钱来求得红芳一家人就此放手。可能吗?

这几天,老家的人都住在宾馆。春香想,把他们安排在宾馆,条件会好些,要是安顿不好他们,让一家老小生了病怎么办?”关键的时候春香和我一样,是不顾小家利益的,千方百计替大家着想。同时,老家的人也规矩,就一直住在宾馆没乱走,都等着于老板出现,希望于老板能够给些赔偿,这也是大伙这几天来商量出的一致结果。红芳哭喊着要人,要见高飞。春香说:“红芳,你再这样,我跟周扬可就不管你们了。高飞死了,大伙都伤心,即便大伙跟着你一起哭喊也换不回来。”红芳就不哭了,白天黑夜一直捂着脸躺在床上。红芳的女儿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也哭喊着要见爸爸,不管谁劝说都没用。这可怎么办?我当然清楚,孩子不仅仅伤心自己没了爸爸,同时,也担心没爸的日子今后上学怎么办?还有谁来关心她上学的生活费和学费,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要是高飞在,高飞尽管一天到晚赌博,可一家人始终都没有耽误女儿读书。红芳的女儿一个劲地喊叫,不吃也不喝,谁见了也不放心。一些热心的大同市民,也赶到宾馆送来衣服、钱和补品,安慰他们。我清楚,要是他们见了高飞的尸体又能怎么样?

我是记者,我有义务来维护他们的利益。我在大同,曾经为许许多多打工者维权,包括那些辛苦一年了,急等着钱回家过年的外地民工。他们辛苦了一年,结果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着落。当我把那些个民工的工资从黑心老板那里争取回来的时候,那些个民工落泪了,都想请我吃饭,甚至有人提出要给我红包。我怎么能这样?最后当那些背着大包小包的民工离开大同的时候,都说我是好人,是他们的保护神。我感激,我感激他们对我的赞誉。

我是记者,我是大同法律、文教版的记者。当初大同日报招聘我的时候,条件之一就是非本籍户口。现在我清楚了报社的良苦用心,他们清楚,要是本地记者,对为民工维权一类的事真地干不出什么动静。因为是熟人,因为大家本乡本土,许多事就可能下不了手。可现在呢?一头是于老板,是大同的民营企业家,一头是我的老乡,我该如何处理好两者的关系?

我是记者,我想我得坚持正义,为这个社会主持公道。可面对于老板给出的那一包现金,我的老乡们又是如何思考?

6

后来,郭村长替红芳一家人收下了于老板送来的38万元现金;后来,那六个大同光头,一个判了10年有期徒刑,两个判了7年有期徒刑,另外有一个判了3年有期徒刑,还有两个无罪释放。既然于老板事后主动站出来给红芳一家人赔了钱,那是好事。“毕竟高飞已经死了,死了不可复活,”郭村长在接了这笔钱后,看着于老板一字一句地说:“活着的人还要生活,有你给的这笔钱,我们回去后让红芳好好照顾孩子和老人。”于老板听了这番话,紧握住郭村长的手,感激不尽。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堂弟最后被无罪释放了。

故事到这里该结束了,这里,我还有一件事得交待一下:

那天,郭村长领着红芳一家人走了,八斤子跑到报社找我,给我送来了一个黑皮笔记本,他说:“这是高飞在大同的日记。”我真想不到,高飞这个从小对数字有兴趣的人,怎么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八斤子说:“高飞的日记我看过,也许这其中的内容,可供你写点东西登上报纸。”我看了其中一则日记,也就是出事前一天的那则日记。日记中写到:这几天我心里很乱,上周四输了钱就不说了,等下个月开了工资,我准备给女儿买一条红围巾,因为今年大同城的女孩子都兴红围巾。尔后就再干三两个月,等着跟大伙一起赶回家过年……

作者简介:

吴永华,1969年生,江苏高邮人。《大同军事年鉴》编辑。近年来有小说在《鸭绿江》《山西文学》《黄河》《佛山文艺》《青海湖》《翠苑》等文学期刊发表。著有长篇小说《飘落的梧桐叶》。

猜你喜欢

高飞小队长钢缆
小队长连连看
放风筝
海上大型浮式结构系泊钢缆规范
单点系泊系统损伤钢缆剩余强度评估研究
注重行动、语言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