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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门

2015-09-06安然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妙法桃花

青原梵刹

后来,我才知道有这个名号。

青、原、梵、刹,一字一顿,当头棒喝,念起来有久远的庄严、强大的威慑、未知的神秘。是阔远的荒寂世界里,飘向西天的一面旗帜,高高地,在天苍野茫间猎猎作响。

它让人膜拜。顶礼。心生敬畏。

这是一个以禅宗修行闻名于四方丛林的祖庭圣地。

起先,我只叫它净居寺。净居寺坐落于一座山腹中,众水萦绕,群山环抱。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庙。

最早,净居寺是安静的,僧侣们农禅并修,于清明山水、晨钟暮鼓间礼佛歌梵,岁月悠远荒荒的,自有平静。若有打扰处,除了香客进香,就是偶尔来自周边县、市的集体游览,譬如学生春游、妇女节活动。

有一张合照,是我与四十四个女同事在庙门前照的,四排,花花错落一大片。身后一道朱红的木栅栏,栏上从右往左有字“□□阿弥□□”,繁体,用黄漆写在圆形的朱红木板上。镜头不够,两边的字没取进来。后来,庙里经过几次大修,为方便人们进出,正中的木栅栏拆了。只留下两边的“南无”和“陀佛”。门前两株树,一株是柏树,另一株也是柏树。树龄近1300年,亦漏在了镜头之外。画面上,只有女人们和木栅栏,主题是轻扬的艳乍,背景是沉重的斑驳。

红尘的闹腾和佛地的庄严,入世和出世两种生命之道,就这样纠结在了一起。阳光大概是有的,因为我看到前排人的影子,被后面的人踩成了模糊一片。

那个早春的画面上,多数人的命运已经定格;还有一些人,一段有待新起的人生正深深藏匿;极少的几个人,更有离奇曲折的大戏等待她去出演。

那天,没人看到这些,只有佛的慧眼,明了这些生生灭灭。

那天的四十五个人,有十五人,着的红毛衣。往后的十一年里,又有十五人,陆续离去。或是远嫁;或是另栖高枝;或是风平劫定,各安天涯。

那时我和她不熟,她在二排偏右,我在三排偏左。她直短发,清汤挂面,面容清瘦,毛衣大红,脸上无笑意,淡淡的都没有,骨格里有清傲之气。

回来的第二天,她突然和我搭上了讪,手中照例是不能消停的零食。

净居寺热闹起来是后来的事。

木栅栏前面的空地上,垒起高高的围墙,把寺庙圈起远离人世。山门幽深,却阻拦不了世人祈福抱佛脚的脚步。卖香的、算命的追着人跑。轿车一部一部地来,一群想升更大官、发更多财的人;游客一拨一拨地来,一群游戏看风景的人;信众三三两两地来,一群奢求不多,只盼平安的人。

有一天,她也来了,是因体光老和尚的召求,来带一个好看的女子走。女子从河南来,毕业于军医大学——净居寺只收比丘,不收比丘尼,她来替老和尚解围。

山门前的溪水、老树依然;山门后的杜鹃、鸟语依然。山青,水青,气青;人多,花多,事多。

而她的眼里,只有一道空门。没问她是否还记得,在后山摘映山红的片刻?

春天来时,我手抱一束映山红,又经净居寺。那里土木又兴,围墙给扒了一个大豁口。驻足,愕然发现同样的庙宇,在高墙内看,和在墙外看,样子迥异。正如同样的家什,放在屋内和搬至屋外,会唤起不同的感觉。从豁口内看净居寺,熟悉而且亲切,往事历然。一个小和尚,尽职把守着工地。问及体光法师,答已圆寂年余。答完神情凛然,赶我远离。

肃然前行十余米,见一中年和尚与四五男游客在溪边大树下打闲岔,只听得一句话:这是一个好地方。

我没有驻足,风也没有再捎来他们的言语。

蓦地,一些旧人旧事,不请自来,在心里坐下,等着我沏茶。

锦石岩

如果我不说,你恐难以猜到锦石岩是一座庵堂。

它立于绝壁之上,依岩洞为殿,甚有江山风月之奇。

锦石岩“四面皆奇峰怪石,满座皆幽草琼花;岩之畔,飞泉瀑布,若未卷之珠帘;岩之前,禽声松韵,若笙簧之交奏;岩之下,江水皎洁若素练;岩之中,深遂虚阔若殿宇也。实天造之自然,非人力使然。清风徐来,浮岚袭袂,使人脱然而忘世虑焉。”

锦石岩里有比丘尼约二十来人,每人身后都有故事,她们皆不说,只把嘴来诵经。岩里每天人来客往,红男绿女,少不了对她们起兴趣,她们是他们眼里的传奇。她们吃饭,他们趴在窗前看;她们侧身路过,他们喊住意欲合影;有年少腼腆的,摇摇头快步离去,那年长些的,则大方地站定下来,说一句“那就照吧”。在一群俗家人的包围之中,她法相庄严,无怖无恐,道法自然,万事随缘,一切原皆修行之道。她知道这个,与传说中那个背女子过河的老和尚无异。

锦石岩峭壁之下,是世间繁华之地。每至夜暮四合,万家灯火之中,有卡拉OK的狼嚎,有二胡声声的泣诉,有摩托车轰然的鸣响,汽车滴滴的喇叭。这一切,传到锦石岩年轻比丘尼的耳朵中,她们已然盲听。一时入睡还早,她们会三三两两低低地唱起经歌,声音脆脆的、甜甜的。间或有人跑调了,还会引来同修们轻声的哂笑。或者背经文,像学堂里相互帮助的同窗,一人捉了另一人背。再稍晚些,那个更年长的比丘尼,会敲响那面硕大的临崖而立的佛鼓,同时唱响一支古老的经歌。歌声干净清澈,犹如天籁,穿越夜空,在群峰之上飞翔,就连星星和月亮也为之肃然。佛鼓声声,经歌悠长,只把峭壁下那声色皆恶的俗世娱乐,压在了低低的尘埃里……

佛鼓停了,空山月照,山虫和鸣,比丘尼们在一片清明中入睡。等到次日凌晨的晨钟响起,她们又开始了一天的礼佛生活。一群女人的岁月,就这样交给了锦石岩的神明和清风。

山下那些灯火民居里的人儿,在这样的晨钟暮鼓里醒来又睡去,亦是有福的。

有一天,一个有福的居士来到岩中。为了图个清静,她小住了下来。然而,念念不忘的,是家中那几只无人喂养的小兔子,“它们可爱极了,我可想它们了。”她把“可”字咬得重重的,动作也很是夸张。如果有人愿意听,她会坐在平台上,眼光越过崖沟,望到对面山峰上去,看着红彤彤的落日一点一点西沉,顺便就会抱怨起在家的丈夫,控诉他的小气,“和他出去吃面条,回来竟问我索要那找回的两块钱。这结婚可没意思了,倒不如出家好。”她说这些时,若身边有正劈柴的小比丘尼听到,多是抱以微笑,算是作答。男女战争,小比丘尼并不曾经历亦或是不再经历。

不过,她最不适应的,是过午不食。“唉呀,这可让人难受了,我不吃零食可是受不了的。”她的表情很是痛苦。于是,就在客寮里藏起很多的零食,巧克力、奶粉、饼干、苹果、黄瓜、芒果。之所以“藏”,是因身处佛地,知道规矩,不好意思被发现,怕被数落。高兴了,她会拉上住在岩里的另一居士,给她分享藏品,把门关紧,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快乐地取出一样样零食,挨样享用。那种专注又投入的神情,连菩萨看了也不忍责备——她的秘密岩中老少无人不晓,然而她们不说破,容了这在家人的习性。

终于,零食吃完了,她忍耐到了第三天,受不了啦。跑下山去,去了县城,像只辛勤的蜜蜂在市场里“嗡嗡”地飞来飞去,每样食品都让她双眼放光。拎着满满的物质,她像个孩子似的,在街上手舞足蹈,“我可解放了。我可解放了。”

听说,她后来终于提前回了家,一心一意照看她的小兔子去了。

岩里顿然清静了许多。

锦石岩就是那么一个地方,它包容、隐忍、大度,与俗世有斩不断的结连却又清洁无染。世间的红男绿女们,在岩畔侧身来了又走了,只有山门里的月亮,还在日复一日地晒着那些有缘人。千年不变。

地藏庵

地藏庵在一个城市的北面。起先它在一片菜地中央,后来它在一群公寓房中间。要找到它也不困难,庵门前有一棵长歪了的树。这算是日益扩张的城建给它留下的关照。

被困在水泥丛林中的地藏庵照旧是清静的。

地藏庵里有两个比丘尼,加一个收养的女孩。年长的比丘尼名唤早莲,是庵里的住持。出家之人,按说早已尘根断尽,无忧无烦,然而近年早莲法师有了心事。那个收养的女孩,长大了,该读书了。

女孩被送进了这个城市中最好的小学,学费当然也是由庵里出的。说起来这个庵并不大,进庵供香的,也多是这个城市中的草根百姓,下岗的,生病的,菜农,钟点工,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早些年他们一群群地沿着田埂走来,一瓶香油,一袋水果,一篮菜蔬,几斤面条,或者三五块钱就是一片心意。佛本慈悲,功德随意,故而庵中经济并不宽裕。在如此情形之下,早莲师做出让女孩上学的决定并不容易。

麻烦出在女孩读不下书,勉强升到三年级,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留级,把个三年级读了三年后,老师再也不肯收下这个学生了。无法,早莲师回到故里说情,把女孩又转到了另一个县里的乡村小学。女孩去了一阵,再也不肯去了,憨诚诚的,只肯留在庵里做些杂事。每天在早莲师跟前奔来跑去的,像匹健壮的小马驹,只是不知早莲师心里的愁。

如果安静下来,女孩子会拿起纸和笔画画,她专画佛像。在这件事情上,女孩子无师自通。她画的佛像,无一不是惟妙惟肖,令人看过心生欢喜。于是,早莲师得了些安慰:这孩子,看来又是佛堂里的一个有缘人了。

渐渐地,就断了要给女孩另谋出路的妄想。

谁说庵中无日月呢?早莲师年纪一天天大了。有一天,她不慎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是一两个月,花费近万。庵里那个年轻的比丘尼本就经事不多,被这变故弄得有些慌乱,每天医院和庵堂两头跑,气喘喘的。有居士看在眼里,就主动承担了看护早莲师的事情,算是解了庵里的困。这时候,外边丛林游来了一个同修妙法师。妙法师帮着年轻的比丘尼把庵里的事情一一安妥,然后去看早莲师。早莲师喋喋放不下的,还是那个女孩,“自己老了,将来她可怎么办?”

看来,早莲师对女孩的前程是有所不甘的。

相对于早莲师的牵挂,妙法师是圆通的。她安慰道:“佛菩萨自然不会睁眼不管的,放心吧,一切自然会有好的结果。”

妙法师来了又走了,像照在地藏庵上空的明月升了又落了。然而,地藏庵里的人们,都在盼着她能再来。在她们看来,有了妙法师,她们的孤独和烦恼才有了消解的去处。

妙法师何日再来呢?其实没人知道,妙法师自己也不知道,佛家事事讲机缘。

倒是那女孩,一天天欢喜无忧地长大着,脸蛋圆润粉红,和在家的少女毫无二致。

纸上的桃花庵

桃花庵?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庵堂应有的名字。

桃——花——庵,我这样念出声时,春天的太阳就像有了动静,携着桃花绽开的声响滚落在地。暖暖的,唤醒起一些沉睡的东西。这样的热闹和喜气,明艳和灿烂,怎么会是一个庵堂的气息?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

桃花庵被一个诗人写在纸上,诗人叫三子。三子的桃花,确是开得静。

去年春天来到时,他这样写:

……

此处到桃花庵,约有七里之远

桃花庵里无桃花,只有一个

瞧不出年岁的尼姑。

山中无日月

垂暮。尼姑默念着经文

我想,

她手上敲的木鱼,该是桃木做的。

……

窗下的草丛里,什么叫着轮回

我的袖角

被一滴露水打湿。

桃花的身子藏在土里

我的身子,藏在薄薄的春衣里。

……

桃花庵在七里之外

桃花,开在我所不知道的那根枝头。

(——桃花七杀)

今年春天来了,他又这样写:

四月的桃花离开枝头,划出虚拟的

弧线。我不能随着它越过矮墙

落到黄昏的蒲团之上。两个尼姑

更老的对年轻的一个说:

“该上灯了。”——灯亮时

四周的暗,又加深了几分

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也无法揣测她们和我

都有怎样的身世。走出庭院

正是一片月色,一片月色正适合照我

回到七里外的小镇

(——桃花庵的傍晚)

如此,费时两个春天,诗人在纸上搭起了一座桃花庵。桃花庵里有着怎样的故事,我已然不问。

三子知否,除他,另一些人的世界里,亦有一座桃花庵。常常的,他们在桃花庵里上完香,会转身去往桃花坞,看那真桃花,正如诗人踏月回到七里外的小镇。

人世的春天,就在这虚虚实实的花事中,打着轮回。无生无灭,无有无无。

我将这样去往乐园

夏天到来,雪雁飞了遥遥万里,来到地球上的无人区,繁殖生息。镜头前,一对一对的雪雁夫妇为了一块理想的巢地,争吵打架,场面激烈热闹。

情景真是太熟悉。

人世间为着利益的纷争比之雪雁,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从前远远地看,觉得是人的错。

有一种独角金,据说专门掠夺高粱、玉蜀黍、大麦、烟草、豇豆等植物的养分和水分。当这些植物生长时,独角金也迅速从地底下窜出,直到最后开出一朵漂亮的红花。到这时,农作歉收已成定局。在亚洲和非洲的一些地区,独脚金可以危害的耕地高达四成。独脚金,一朵花的威力和战争有得一拼。

无论动物、人类,还是植物,在生命各界,争夺无处不在。

不同界别的生命之间,竟有如此相同的一致性,原因何在?

答案不言自明:雪雁也好,独脚金也罢,人类也不例外,三者皆身处万物之灵的掌控之下。

我想,一定有那看不见的自然之灵,赋予万物美德的同时,也赋予了其物格上的缺陷。所谓劣根性,不仅是作用于人,而且也作用于万物。生命的成长,既受美德照耀,也受劣根性驱使,正如阴和阳本是一体。

原来,生存,对于任何生灵,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万物皆带有原罪,所有的生命,都在负罪而活。

一念及此,对于世间那些在利来名往中你争我抢者,突然有了理解和悲悯。不是他们的错,是造物主的错。我们和我们的同胞,注定要负罪而活。

耶稣布道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请把右脸伸过去,让他再打。

昔日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在轮回不息、无有止境的一场又一场罪与罚的生存跋涉中,没有谁可以成为真正的旁观者。或许,唯有彼此的悲悯和宽容,才是真正的赎罪之道。

这大概就是耶稣和拾得的本意吧!

雪雁做不到,独脚金做不到,只有人才可以做得到。爱人类这个群体,就要宽容群体携带的劣根性。唯有如此,对于这个人间,才会少一些抱怨和抨击,而多一些欣赏和爱恋。

这样一个道理,一旦懂得,那个开悟者,就能元气淋漓地行走于人世。看,她已经走在回归初时乐园的大道上了。

作者简介:

安然,先后从业于气象、金融、媒体,现为报纸副刊编辑。2000年开始写作,视写作为红尘里的天堂。2006年、2010年分别获得第三届、第五届老舍散文奖,2014年获得《散文选刊》首届“新经验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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