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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06李晓君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南昌

雪并未构成这个城市冬天的主题词,譬如今年,雪迟迟未落,但并不意味着缺乏锥心刺骨的寒冷。我感觉,未下雪的冬天比之雪冬更加寒冷。对于雪——这位自然界的精灵来说,长江是一道分界线,她总是谨慎地止步于此,仿佛南方豢养着一头灼热暴烈的猛兽,随时会将她吞没。可以想象,她同时是一位性情不稳定的精灵——这不难理解,她有时还是会悄悄地涉足长江南岸的土地——人们一觉醒来,发出惊喜的喟叹,在雪中逗留迟迟不愿离去,直至太阳的吸管一点点地吸走了这无可掬留的白色。

据说,今年的雪分别在这些城市——长江的上游武汉和下游南京下了。不下雪的南昌,冬天阴寒无比。

诚然比喻累人,并且你未必喜欢这种文绉绉的方式,这与这个城市的气质并不相符——南昌其实是个坦荡的城市,拐弯抹角不符合它的性情。无论是人们的交往、言语,还是城市的建筑、街道,都有一种没心没肺的赤诚和袒露,矫情和伪饰在南昌人看来无法容忍。人们可以非议它的陈旧、杂乱、落后,他们会认可并且不感到耻辱,因为在他们的内心里,住着有过骄人历史的老祖宗。南昌人面上给你呈现的部分,和他家中里子的部分高度地吻合。但这点并非是人人都喜欢的。真实、直率、袒露,有时也会让人难为情——尤其是文化习俗不同的人看来。

南昌的冬天阴沉寒冷,这恰恰与它夏天的炎热一样闻名。气候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南昌人的性格。最初接触这个城市和与南昌人浅表地交往,往往给人印象不佳。自负而土气,直露而肤浅,是外人容易得出的印象。但了解深了,人们会开始喜欢这座城市,乐于与南昌人交往。

从我居住的十四楼卧室往外望,眼前是贤士路一带的居民楼,以七八层居多,可以看到一栋栋居民楼的房顶:人字形太阳能热水器、水箱、晾衣铁架、植物、裸露的水泥隔热板——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静止状态,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生物出现在房顶上——连绵的没有尽头的房屋坐南朝北,整齐地延伸至冬天阴冷灰色半透明的空气里。这些静止的建筑和屋顶上的构件、杂物,仿佛有一张冷峻思索的表情。而楼宇之间的树木则似乎尽可能地收缩自己,曾经蓬勃的树冠呈现出一种压抑的、内敛的绿意,有的则叶片全无——这让我想起昨晚读的小说《所有的名字》,公墓像卧倒的巨树,不断拓展的墓地是无穷的枝杈,“组成了繁茂的树冠模糊了生与死,就像真正的树木模糊了小鸟与树叶。”夏天曾经在香樟树里聒噪不停的麻雀,这时不见踪影,紧闭的窗外鸦雀无声。同样在夏天,我卧室外左侧的屋顶上,有人在楼顶上开辟了一个菜园,一个个几何形图案的菜地充满了生机,甚至还在上面支起了瓜棚豆架。不仅如此,菜地旁还搭起了一个鸡舍,十数只小鸡在一只母鸡的带领下茁壮成长,它们欢欣地在绿色网格隔离的空间内,在菜地间啄食行走,笨拙地拍打翅膀。有公鸡半夜打鸣,恪守着来自农耕社会的传统,仿佛这一记忆和基因与生俱来地带在它们的身体里。然而这一切生气,冬天则全无,所有的鸡不知去向,尽管屋顶的菜地还在,也还充满着绿意,但绿得孤单,绿得寂静。

冷是一条长形的滑行动物,冷在咬噬着一切,室内的和室外的。屋子里的衣物、书本、洗脸台、镜子、地板、窗子、布帘……都留下冷咬噬过的痕迹。它使人蜷缩和静止,而不愿去触摸这些物品,仿佛嫌弃上面被冷遗留的唾液、齿痕。室内如此,室外的一切更可以想见,所有暴露在外的一切,无一不被冷所吻遍。这也是室外的场景给人以冰冷、寂寥而不可接近的缘由所在。而下雪的冬天则不同,被雪花覆盖的建筑、树冠、道路、物体,都似乎盖上了一条漂亮的厚棉被,而抵消了被冷咬噬的印象——人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在那厚棉被上取暖,想要在这美丽事物上驻扎无尽想象的骑兵:啊,棉花糖一样的雪,暖暖的雪,有着六角形花瓣的雪,丰腴的如肌似肤的雪,厚厚的一本书样的雪,诗人则容易想起帕斯捷尔纳克著名的诗句——“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以及眼睫毛上披挂着晶莹的雪花,从广袤的旷野来到门前的拉拉,画家则会想起列维坦著名的风景画——《融雪的野外》,小说家无疑会想起托尔斯泰风雪中的安娜,仿佛这雪是从遥远的西伯利亚、从俄罗斯下过来似的。

因为南昌冬天很少下雪,对雪的想象容易将人带到遥远的北方的国度。这里是北方的反义词,却是寒冷的同义词。雪的温情或许会让人在心理上抵消几分寒冷,不下雪的南昌的冬天,是一只无情的面目可憎的嘶嘶吐着信子的动物。现在,我看到窗外,近处的屋顶清晰无比,越远,越显得模糊,空气中分布了干燥的粉尘。这是下雪的前奏,天气凝寒,但雪却不会轻易地飘下来。我必须纠正刚才的说法,远处半透明的模糊状可能不一定是粉尘,也可能是阴寒的天气形成的视觉效果。大地像包裹在一层厚厚的灰色气体里。

近处锈红色的铁架——在晴好的日子里,主妇会抱着被子上来晾晒,温暖的阳光照在被褥、床单上,有风在吹拂、摇晃它们;现在冰凉的晾衣线一动不动,没有一丝风,静止得可怕。也取消了影子——那阳光喜欢制造的把戏。天空像一只巨大的无影灯,冷冷地照耀着大地上的一切,天空的颜色也是看不清的,因为有不透明的雾状的东西,“天空”这个词仿佛取消了前面那个字,只剩下后面那个“空”字。因为天上的云朵与色彩被抹掉了,灰色的半透明的雾状的东西在眼中变成了一块大抹布,将天空蓝色玻璃上的颜色擦得一干二净。

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的点——两栋楼宇间的空地上,一个人从街角转弯,自信地朝前走来,他很快消失在一栋楼里。我盯着楼下那片空地,在短暂的时间里,一直是空的,没有人出现。但此后有几个老人站在空地中央,他们聊了几句(我猜想),随后又散去了。我在卧室里踱步,这是一个寻常的星期六——这是糟糕的天气里唯一给人安慰的,我离开电脑屏幕,站在窗前凝视。我习惯在卧室写作——我一直幻想有一间明亮的温馨的书房,一间真正可以无拘无束工作的单间——在这个愿望迟迟未能实现之前,我喜欢在卧室写作。我坐在床沿,有时从写字台——一张白色的“欧的”牌桌子,它只有三块面板,简约地拼装在一起——是的,现代的极简主义家具——下面抽出凳子来,坐在上面,我的视线与电脑之间的角度别扭,为此,拿来几本书垫在笔记本下面,调试合理的视距。几本书分别是:《中国建筑史》(梁思成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蒋经国传》([美]陶涵著,林添贵译,华文出版社)、《小于一》([美]约瑟夫·布罗茨基著,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还有一本是上海作家赵荔红赠送的海豚出版社出版的随笔集《回声与倒影》)。我打一会儿字,便将双手从键盘移开,放在两腿间摩擦一会儿,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双手并不会暖和。太太在隔壁间的客房,在另一张桌前写作。母亲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小,她蜷缩在沙发上,电视里彩色的画面不断变幻。关于电视,出生于比利时的小说家让-菲利普·图森这段话深合我意,仿佛是出自我的口说的:电视在我的生活中并不重要。不重要。我平均每天看一两个小时(甚至可能还要少些,但我宁愿夸大事实也不愿为了迎合我的说法而低估事实以求有利)。除了一些重大的我总是很乐意追踪的体育赛事,以及新闻或某些我有时也看一看的选举报道,我是不怎么看电视的。例如,出于原则也出于方便,我从不看电视上的影片(就像我不读布莱叶盲文书籍一样)。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但从未真正地实验过,我可以毫无困难地随时停止看电视,不会感到任何烦恼,换言之,我对它没有一丁点儿的依赖性。母亲有时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在冬天这不是个好的习惯,她甚至不喜欢烤电炉子,习惯于冻。我知道这是节俭的心理造成的。

有时真的难以理解,一个地处长江以南的城市会有这样奇寒无比的冬天。这在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写给朋友的信中,早已描述过。那时他在九江做刺史,他的好朋友周抚在南昌(那时叫豫章)做太守,王羲之信中,开头便谈天气:“积雪凝寒,五十年未见。”九江是南昌的近邻,天气相仿。那个有雪的冬天奇寒无比,书圣在抱怨的同时,其实也在为信的后端温暖的友情做伏笔。王羲之信札(古人大多如此吧),往往喜欢用“驰书”,那颇有动感和温度的词,可以让人想见邮路上的书信,寄托着的情感。今日,更无“驰书”可言,电子信箱、手机短信、微信,轻易地将时空刺破了。唯一不变的,依然是这天气,和东晋时一样。

作者简介:

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生,江西莲花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钟山》《十月》《天涯》《大家》等杂志发表作品逾百万字。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昼与夜的边缘》《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后革命年代的童年》等。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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